命运之神没有怜悯之心, 上帝的长夜没有尽期。 你的肉体只是时光,不停流逝的时光, 你不过是每一个孤独的瞬息。 -------博尔赫斯 夕阳终于开始沉落,像等待了千万年那样久,久得让人精疲力尽。夜晚很快就要降临,带来无边的黑暗和寂静。趁着这快要沦落的温暖,突然想起了博尔赫斯的《你不是别人》,与《日光流年》一般,同样的抗争,却也是同样的悲剧和流离。耙楼山的故事如一团不肯被囚在牢里的火,碎成烟雾,在空气里慢慢地溢散,晕染着生和死纠缠的宿命。“嘭的一声,司马兰要死了”,故事却要开始了。 《日光流年》叙述故事的风格和形式都是奇特而罕见的。“司马兰的妻哥杜柏正悬在那边的坡地放羊,蓝汪汪的羊叫声,连天扯地弥漫了整个山脉。”《日光流年》开头的这段描写在第一时间就让感受到了魔幻现实主义的色 ,所有的时间和空间都浸在这蓝汪汪的光色中慢慢地流动着,似静止而又绝非静止。那种诡丽的颜色似乎也溢出了书页和山野,弥漫了我的视野和心灵。到我读完整个故事,这种感觉更浓烈了,但阎连科的这种魔幻现实主义是区别于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的,他不仅结合了西方的魔幻主义,更继承了我国古典文学传承至今的神秘主义和本土的宗教色 ,深深根植于中华民族世世代代生存繁衍的黄土地,天真而不荒诞,具有开创性而又接地气。因此相对于魔幻现实主义,我更愿意称这种风格为中华民族本土的“神实主义”。用“神实主义”谱写的《日光流年》就像是沁入了我们民族血肉的一首神话史诗,也确实像扯着嗓子和心肺喊出的一曲纯粹空明而不失质感、高昂热烈而又夹带心酸的绝美长调。 阎连科在写《日光流年》时采用了在中国现代长篇小说中前所未有的“倒放”式文本,即逆向推进故事的发展进程,将司马兰的一生生死置换,故事的开头就已经道出可结局,而传统意义上的开始却又藏匿在故事的最末端。英国“文坛教父”马丁•阿米斯的代表作《时间箭》就是采用了这样一种手法来叙写故事。《时间箭》是马丁•阿米斯的一部伟大的探索杰作,作者在小说形式上作了极其大胆超凡的尝试,用最特立独行的手法和笔触为全人类开启了惊人的深度和无边宽广的阅读视野,成为文学史上“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枢纽作品”的伟大丰碑。《时间箭》的故事讲述了一位纳粹军医的一生,但在小说的开头便将军医置于死亡的境地,然后随着作者精心的编排,令其逐渐走回老年、中年、少年、童年,直至回到母亲的子宫。到此为止,似乎《日光流年》和《时间箭》如出一辄,但是《时间箭》的这种逆推属于绝对的逆向记述,将纳粹军医从死走向生的过程写得十分符合完全的逆顺序规律,使阅读视角的转换显得很完整,而阎连科的《日光流年》虽然也采用倒放式手法,可每写到一段故事时,本段故事又以顺序写成,独立在整个小说框架之外,组合成一个完整的故事读后,又多出了几分韵味,这种文学意义上的吸收和创新对于整个文学创作而言也是有十分重大的意义的。 《日光流年》全书由五卷组成,第一卷叙述主人公司马蓝的死亡前奏和尾语,第二卷叙述司马蓝继任村长和担任村长后的奋斗,第三卷叙述蓝百岁担任村长时的故事,第四卷叙述司马蓝父亲司马笑笑担任村中领袖到最后死亡的经历,第五卷叙述杜拐子作村长时的情况以及司马蓝的童年生活及其出生,整个故事横跨了我国建国后五十年代到九十年代整整四十年的时间,以司马兰为核心讲述了三姓村四代村长为破除本村人活不过四十岁的诅咒而各自的努力。 《日光流年》的整个故事是充满宗教和悲剧色 的,而这种宗教性和悲剧性也是不可分割的。它的宗教性在于这个故事始终有一个信仰力的存在,三姓村的每一代村长都在为延长村民寿数而努力,虽然他们的方法不同,但他们始终坚信自己能够带领村民走出命运的圈子而看见崭新的天地,这和阎连科在第四卷《奶与蜜》的每一章开头都会引用的《出埃及记》其实是一个故事,村长的存在就是摩西,只不过差别在于摩西最后胜利了,而村长们失败了。是不是只有神的指引才能让人寻到奶与蜜?是不是所有人为的努力在天意面前都是虚无和徒劳?这个话题似乎又可以归结到《日光流年》的悲剧性了。在《日光流年》的诸多人物中我最喜欢的是蓝四十这个女性人物。她就像一坛最纯烈的酒,即使无人问津,也酝酿着自己的美好。蓝四十并不是中国传统意义上的好女人,因为她做过皮肉生意,还被侮辱为“肉王”。可谁又看到过她付出这一切的真正原因?她第一次失去贞洁是为了全村人着想,是迫于全村人和她最爱的那个人的央求,她用自己的身子换回县镇书记带领一帮人来为三姓村翻新田地。她一生没有收获爱情,受尽了杜竹翠的谩骂戏谑,人到中年甚至还要重新做皮肉生意为司马兰赚做手术的钱。其实蓝四十一切都可以忍受,但她不能忍受她所有的付出没有得到回应,司马兰始终在回避着他,即使口中说着各种承诺却总是食言,直到两人生命皆去才相守在了一起。她最让我震撼的的故事是在司马兰的女儿想自己做皮肉生意来破坏她和司马兰承诺时,忍住了司马兰女儿的谩骂侮辱而将那个客人引入自己的房中,维护了那个女孩儿的贞洁。蓝四十有一条绣着白莲花的底裤,在司马兰的女儿愤怒时被撕碎了,但我却仿佛看见在那些碎片中悄然绽放了最圣洁的莲花。她让我想起了巴比伦宗教里祭神的妓女,奉献自己的一切来维护自己心中的执念,在世俗眼中,她们是最肮脏的,可在宗教的香火里,她们比世上的任何人都干净、纯粹。 《日光流年》的悲剧性不仅是自然性的,更是人性的,深沉而阔大,所有的希望,看见的、看不见的都在我的阅读视野里慢慢崩塌和瓦解。我个人人为,《日光流年》的悲剧性首先在于三姓村的遭遇。因为三姓村是处于耙楼山深处的一个小村庄,位于三个县城的交界处,不仅是地域归属不明,甚至在地图上它都只是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小黑点。这样一个村庄在我们眼中似乎已经近于陶渊明描绘的桃花源了,可能不会太富有,但胜在不会受到外界的干扰,居民都会长治安定。但它的悲剧就在于它看似逃出了尘世,可外界的一切都在影响着这个村庄,土地私有制的确立、三年自然灾害、大炼钢铁、社会公社、直到最后那条被工业污染的希望之河,所有藏起来的变化都酝酿着这个世外村庄的沧桑境遇。而这些变化之后的某些东西就像像幕后的推手,一步步将这个村子推向了深渊。其次,故事最核心的悲剧性就在于人的悲剧性。帮助自己的村子走出困境本来是一个很高尚纯洁的愿望,但却必须依附、寄托于权力这样庸俗的介质,在争夺权力期间展开描写的各种龌龊和情感纠缠将这种悲剧性描绘的淋漓尽致,而更悲剧性的在于当事者都明白这个事实,但又不得不深陷其中不能自拔,逐渐地似乎连信仰也成了权力的附庸。四代村长中最符合殉道者和圣者形象的我认为并不是主人公司马兰,而是司马兰的父亲司马笑笑。司马笑笑是唯一一个真切与命运交换自己最珍贵宝物的人,他为了让村民在自然灾害中生存下去而想出了一个办法,就是让村里残疾畸形的孩子自生自灭而把希望留给完好的人以延续村庄。他不仅得面对村民对他的这个想法的辱骂唾弃,还得率先抛弃自己痴呆的三个儿子。直到他喉堵症发作时,为了替村民觅得更多的事物而躺到野外作为吸引乌鸦的饵被乌鸦啄食而死,他完成了一个生命对信仰的最后献祭。 司马笑笑的儿子司马兰是三姓村希望破灭的最后见证者,也是这个故事最大的悲剧,宿命悲剧的见证者。每当村长前,他都在为当村长而努力,在这个过程中,他失去了自己的爱情。我始终认为他和蓝四十的爱情是他自己主动放弃的,司马兰这个汉子在爱情方面一直是摇摆不定的,他一方面热烈地爱着蓝四十,可又纠结于自己的表妹杜竹翠,这从小说对他少年时候的描写就可以看出来。到他担任村长后,他为了筹得做手术延续生命的钱,甚至跪下央求蓝四十为了他出去做人肉生意赚钱,在那一刻,司马兰连爱情最起码的尊严都已经放弃了。而这种放弃究竟是真的为了修好剩下的灵隐渠,还是残存着维持生命的阴暗想法,我在这里就不做恶意的揣测了,因为毕竟最后,司马兰是和蓝四十的尸体同死了,他俩在死后拥抱的场景让我想起来艾丝美拉达和加西莫多,我相信在司马兰在抱住蓝四十的那一刻,一切对她都没有意义了,他用他的死勾勒了最后的悲剧,也完成了自我的救赎。司马兰倾尽了所有,生命、爱情、尊严来引水解决村人短寿的诅咒,可那条修好的水渠飘来的竟是乌黑的水花和一片片垃圾与老鼠的尸体。希望,这件最美丽的瓷器终于碎裂了,只剩下一声喟叹留给广大的天地和时光。似乎,永远有一个宿命圈子在困守着人们,走不出,逃不脱。 阎连科在《日光流年》的序言中写道:“我不是要学习陶渊明,我活到五百岁,读到五百岁,也没有陶渊明那样的学识,最重要的,是没有 陶渊明那样内心深处清荚博大的诗境。我想实在一点,具体一点,因为今天我们生命的过程就这么实在、具体,活着就是活着,死亡就是消失。我们来到人世匆忙一程,原本不是为了争夺,不是为了尔虞,不是为了金钱、权力和欲望。甚至,也不是为了爱情。真、善、荚与假、恶、丑都不是我们的目的。我们走来的时候,仅仅是为了我们不能不走来,我们走去的时候,仅仅是因为我们不能不走去。而这来去之·间的人事物景,无论多么美好,其实也不是我们模糊的人生目的。我不是要说终极的什么话儿,而是想寻找人生原初的意义。”这段话给予了我最大的震撼。阎连科在《日光流年》中始终在探讨着生与死的话题,而他对这个话题的探讨也并不是流于玄理的空谈,而是一种渗入骨髓的追问与思考,让我感受到生死沉甸甸的份量和“生死间有大恐怖”的至理。虽相对于宇宙而言,任何人关于生死的言论都是渺如一粟的,可我们终究是要问的,终究是要想的,这是身而为人最伟大的尊严。阎连科不断地在《日光流年》中尝试着揣度和注释天意。什么是天意?不是虚无缥缈的鬼神之言,而只有活生生的生命累积起来的心意才可能直达天地的道理真心,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人意即天意。当然,我们不可能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可我们依旧可以骄傲地直起背负苦难的身子,面对这世界,发出自己的声音。 生命,需要敬畏,需要怜悯,需要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看顾和爱眷,需要一个生命对自己蔑视的事物展现出最真切的反抗,但惟独不需要畏缩和后退。我们始终在呼吸着,呼吸着天地间一切轻松的或沉重的,深处宿命的轮回,即使被困在原地一动不动,也得咬住牙,一步不退。《日光流年》的扉页上写着:“谨以此献给给我以存活的的人类、世界和土地,并以此作为我终将离开人类、世界和土地的一部遗言。”或许,趁我们生命气息还逗留着的时候,我们都应该把自己从世俗中剥离出来,真正沉下自己的心,来好好为自己写这样一部遗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