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

张学武

我的母亲
一
母亲很小的时候，姥姥就去世了，听母亲说，姥姥很胆大，也很勇敢。那时侯乡下闹土匪，乡下人叫跳大帮，大帮进了村，杀百姓的猪，抓百姓的鸡，拿百姓的衣服，谁家有钱就绑谁家票。他们杀猪的时候，光吃猪肉，猪头，猪蹄子，猪下水顺手就扔在街上，老百姓藏在家里，不敢露面，就是偶尔看见了也不敢去拿。但姥姥就敢，大帮刚把猪头、猪下水、猪蹄子扔出来，姥姥就弓着腰，乘人家不注意，给拾了回来，夜里煮了，给孩子们吃。
母亲继承了姥姥的这一品质，姥姥去世后，母亲更是没有了约束，敢作敢当，敢说敢为。解放战争时期，村里经常来八路军，（虽然日本鬼子被赶走了，人们还是习惯称解放军为八路军。）那时母亲十六岁，就担任了村里的粮秣，粮秣这个官不大，但管的事不少，收军鞋，收公粮，给八路军安排住处等，以前村干部们干这活很是头疼，因为总有个别老百姓偷懒、小气，对村干部软磨硬抗，自从母亲担任了粮秣后，这些问题都解决了，因为村里没人敢惹这个小姑娘。后来八路军来了，有事就直接找母亲。
有时母亲还跟一个姓刘的区长到独石口马营一带侦察敌情，白天藏在莜麦地里，晚上摸进老百姓家里，跟老百姓打听敌人的动向。那一年，上级派舅舅到梁东（也就是丰宁县）开辟新区，正赶上舅舅有病，于是母亲就自告奋勇前去，当时丰宁还是敌占区，去了就很难回来，舅舅坚决不让母亲去，可母亲非去不可。到了丰宁后，经常正在吃饭的时候，敌人就进了村，母亲他们有时一口气要跑上百里。后来我们问母亲；“要是被敌人抓住，给你上老虎凳，给你灌辣椒水，该怎么办？”母亲就说：“那也什么都不能说，说了就是叛徒，我怎么能当叛徒呢。”
后来冀热查军区来到我们这里，有一位部长住在姥姥家的西屋。那个部长是个女的，母亲就跟她睡在一个炕上，时间长了，和母亲的关系非常好，临走的时候，让母亲跟她一起走，母亲也很高兴。但舅舅死活不同意，最后没有走成，部长还送给母亲一包红颜料，作为纪念。母亲就把这包颜料珍藏起来，一直藏到我上小学念书时，由于家里穷，母亲就把这包颜料拿出来，包成小包，让我们拿到学校五分钱一包给卖了。每当提起这事，母亲就一脸的沮丧，后悔没有跟着那位部长走了，就怨恨舅舅，说舅舅只想把母亲留在家里照顾家，好腾出自己出来工作。要不是说不定自己早成了国家干部，上中央工作了。说完，母亲就大笑起来。
二
姥姥共生五个孩子，四个闺女，一个儿子，大姨嫁给坝外，早早就死了，二姨长得最漂亮，被一个国民党的军官看戏时从台下人群中相中后，就给强娶了去，后来去了丰宁。三姨嫁给了三道川的一个木匠。解放后，父亲当乡长的时候，在母亲村里下乡。母亲就把二姨的遭遇跟父亲讲了，父亲就给写了一个状子，按上了乡政府的大印，让母亲到丰宁县去告状。母亲就冒大雨步行三天三夜到了二姨家，没想到那个国民党军官竟娶了三个老婆，二姨是老三。家里穷的一无所有，母亲就问二姨：“那家伙哩？”二姨就告诉母亲，说那人在村外的大河边帮人扛东西哩。母亲就来到河边，河边站满了人，没有敢下水的，只是看热闹，刚刚下过雨，河水暴涨，汹涌澎湃，奔腾而下，河里只有二姨的丈夫一个人，河水到了他的腰间，他肩上还扛着个二百斤重的大麻袋。原来他已经不是什么军官，穷困潦倒了，家里的地和财产都给穷人分了，一家人的吃喝只有靠他一个人打零工养活，今天发了大水，他就来帮人扛东西过河，扛一趟挣一升小米。母亲跟他说，母亲这次来是要领二姨回去的，如果他不让回去，母亲就要到政府去告他。那人长叹了一口气，没说什么。母亲领着二姨回了家，后来嫁给了三道川，二姨终身没有孩子。
经舅舅的介绍，母亲就嫁给了父亲。据说，母亲出嫁那天，很是热闹，家里院内院外站满了人。前去娶亲的人，从马车上拿下两条麻袋，对老爷说：“有陪送的东西就放在这里边。”可还没等老爷开口，母亲就说：“有有，就怕你这两条麻袋放不下。”说完拉着娶亲的人来到院里，指着院里的一堆大石头说：“这就是陪送的东西，给我装！”娶亲的人笑了，说：“没有就算了。”母亲当时就怒了说：“你是娶亲的吧，别的事少管，让你装你就装，罗嗦什么？”结果娶亲的人无奈，只好装了满满两麻袋石头放在马车上。
三
母亲一年后生了我大哥，到沽源又生了我。我们一家都转成了非农业户。母亲就领着我们哥俩，到粮库买粮，到市场买菜。没事干就跟剧团的一些家属坐在院里扯闲篇。沽源剧团里有个画布景的，姓白。他老婆是丰宁县人，说话一口京腔。有一天她神神秘秘地对母亲说：“你们家老张出事了，知道不？被打成右派了。”我母亲就故意问：“打成右派了？枪毙不？奥，不枪毙。那就没事。”母亲后来对我们说：“你爹被打成右派，别的家属吓得不的了，我在他们面前却故意装做没事人似的，该干啥干啥，他们想看到我整天哭哭啼啼的样子，没门。”那个画布景的老白后来也被打倒逮捕了，原来他过去曾经当过国民党的军统特务，他媳妇一惊之下，就扔下几个孩子，上吊死了，谈起这事，母亲就抬起头，望着远方，样子象是很想念那个女人，并为她感到遗憾。母亲说，那女人长得很漂亮，解放前曾当过中学教员，教音乐的。
四
回到老家后，不久我爷爷就病了，父亲整天在爷爷家睡，给爷爷做伴。当时我们住在张家大院里，两间房 前后左右都是走道，连个院墙都没有，我爷爷一家住在村东头的五间独门独院的房子里。有一天，母亲就跟父亲说：“孩子爷爷已经病成这样，你整天又得去做伴，不如我们全家都搬过去的了。现在不搬，等老爷子一咽气，你再想搬就不容易了。”父亲意味深长地看了母亲一眼，就点了点头，后来我们就搬过去了。一天将近中午，父亲到生产队干活去了，奶奶也到姑姑家串门去了，母亲一人在家正淘米做饭，听见爷爷的屋里传来呼噜呼噜的声音，母亲就撂下手中的活赶紧跑进去，一看爷爷已经咽气了。说真的，母亲对爷爷还是很孝顺的。爷爷走后，奶奶不久也就到宣化的二姑家，给二姑哄孩子去了。
五
记得我上初中的时候，学习很差，每次考试，总是全班倒数四五名上，可我还是不把学习放在心上，该玩就玩。有一天，母亲干活回来，吃饭的时候，母亲说：“今天薅地的时候，我跟咱们房后边那娘们挨着，她跟我说，他们闺女这次考试在班里是第二十名，说你是全班第四名，倒数。是真的吗？”听了母亲的话，全家人都看着我，我恨的是我屁股下边没有个洞，不能一下子坐进去。这时候，我父亲说：“别说这事了，快吃饭吧，咱家孩子都是有骨气的。”
母亲是个很要强的人，我知道这事对她打击有多大，我暗暗下定决心，好好学习，期末考试一定要超过房后边那娘们的闺女，我和她闺女是同班。我们村距离学校有五里地，中间还要翻过两道梁，每天得起早出发，母亲就天天起大早做饭，特别是冬天，别人家都还在睡懒觉的时候，母亲就起床给我们做饭了，我们家外屋地很冷，一筐山药如果放在外屋地，一夜就冻得硬帮帮，头天晚饭后洗的碗，如果没有擦净，第二天早上就冻在一块了，尽管如此，母亲每天都要在外屋地忙上一早上。
期末考试的时候终于到了，我考了个全班正数第二。班主任专门给我们开了成绩单，让我们回家交给大队，让全村人都知道。我和我家房后边那娘们闺女是同班，她是全班第三十名。班主任就把我们俩的成绩单都让我拿着。那天放学后，回到村里边，我就直接去了大队部，正赶上大队部里有好多人，我就把成绩单交给了大队书记。然后乐滋滋地回家，把我的考试成绩郑重其事地向父母做了汇报，还说我把成绩单交给大队了。我想母亲听了一定会很高兴，没想到母亲听了很不高兴，她说我不该把成绩单交给大队。屁大点事，值得这么显摆？再说你是高兴了，可房后边那家人呢？当时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整整将近三个月呀，我起早贪黑，甚至中午都不休息，忙着做题，看书，怎么就成了屁大点事呢？父亲后来跟我说，人生是漫长的，一时的成功算不了什么。关键是不要骄傲，不要自满，这一点你爹我是深有体会呀。
一九七八年是恢复高考的第二年，我参加中考，头天上午考数学，下午考语文，我感觉考得很不好，第二天早上，我说今年的中考我不参加了。父亲听了非常愤怒，一拳头就把我从里屋杵到了外屋，我整个人仰面朝天倒在外屋地上。要知道，当时我已经是二十二岁的大人了，父亲说：“你今天就是死也得死在考场上。”母亲过来把我拉起，拍拍我身上的土说：“儿子，人这一辈子，说长很长，说短也很短，关键处就几步。考上了，好，考不上，得，以后想起来也不后悔，总比你今天不去考，怕考不上丢人，事后想起来又后悔强。”结果，那年我竟然考上了宣化师范。现在想想，母亲说得对，人活世上，总要干几件事，成功了，露脸，失败了，丢人，但总不能担心丢人，就什么事也不干吧。
六
父亲去世后，母亲六十岁，我们让她跟我们去过，母亲不同意，要一个人过。村里有个死了老伴的退休老干部，要母亲嫁给他，母亲跟我们说：“不能嫁给他，你爹活着的时候，最讨厌这个人，说他酸不拉及的。”我大哥四十六岁上得了肝癌，去世的那天夜里，突然前边传来几声狗的叫声，母亲就说：“快拉灯，快起！”我们起来后，发现大哥已经停止了呼吸。母亲说：“半夜三更的，都不要哭，先给你大哥换衣服。”母亲表现的相当镇静，有条不紊不安排着一些事情。
母亲一生用她的行动告诉我，人活着一定要有骨气，要坚强。二零零九年的十月。母亲得了脑血栓，整个人不能动，到了县医院，住了一个月的院，出院后，住到了妹妹家。母亲能走路了。于是就天天坚持走路锻炼。就在母亲住院期间，我也脑血栓了，出院后，整个右半个身子不听使唤，但母亲就是我的榜样，我也天天坚持锻炼。三年后母亲又一次得了脑血栓，我们大家很着急，又是搬行李，又是找车，母亲就说：“不要慌，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个死么。”住了一个月的院，出院后，母亲不会走路了，只能坐在床上，说话已经不清楚了，三个月后，母亲去世了，去世前的头天晚上，母亲笑了，含混不清地说：“我已经八十三了，看来要找你爹去了。”
母亲啊，我很想念你，想念你活着的时候的胆大、勇敢、坚强，想念你活着的时候的处变不惊，临危不乱，想念你活着的时候对我们的关心，照顾，想念你活着的时候为了我们学习、生活、工作所付出的辛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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