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猪

王根生

                                                                                                                           赶猪
                                                                                                                         王根生
    父亲端着一盆子拌好的猪食，放在猪圈墙上，这时猪圈里的一大一小两头黑猪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守候在猪圈的栅栏门口，对着父亲摇头摆尾地叫着，尤其那头大克朗猪竟然放肆地用嘴巴轻轻拱着这扇摇摇欲坠的门。父亲不紧不慢地抽开猪圈的栅栏门那段粗糙的短树枝做的门栓，推开门进去，然后又插上门，这才端起墙头上的盛满猪食的盆子，哗啦一声，将食物倒在猪的食槽里，这头霸道的大克朗猪就急匆匆地走到食盆跟前，黄瓜嘴扎进食槽里，哐当哐当地吃起来。而那头温顺的猪，却知趣地站在一旁，不敢靠近食槽。也许，它明白第二盆食物，才是自己的。
    这头大克朗猪还没吃两下，就把嘴从食盆里拔出来，然后放在食槽一侧，稍一使劲，哗啦啦，食槽翻了一个底朝天，一槽子食物，全部倒在地上。那绿艳艳、稀溜溜的食物，顿时像黄河泛滥一般，在猪圈里肆意蔓延，连这头惹祸猪都躲开了。而另一头猪，却一下子躲到墙角，好像知道了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
    猪一定是嫌弃食物不好。这也难怪，那个年代，人们的生活也贫苦，我们每天吃两顿饭，上午是十点多吃饭，玉米糁子溜红苕、溜玉米面馍，就饭菜嘛，就是我母亲从红苕地里摘的红苕叶子，在锅里溜熟，然后切成短条，用盐、醋一调和，不用五香粉等调料，更不会滴一滴油，这就放在我们面前，成了全家唯一的就饭菜。下午饭一般在四点左右，内容跟上午差不多，顶多把玉米糁子，改成糁子面而已。而猪食就是把玉米杆晒干，在饲料加工处打碎成淡绿色细末状，再加上少许的小麦麸皮或者玉米糁子，当然，如果有剩菜剩饭，也掺进去，然后加一点洗锅水，一搅拌，就成了猪食。你想，猪整天每顿吃这样的食物，能高兴吗？
    父亲一直对猪脾气暴躁，一看到这阵势，非常生气，一句话也不说，一下子操起靠在猪圈外面的一根搅猪食的细桐树棍子，劈头盖脑地朝这头猪屁股抽打起来。不用说，这头猪，只有到处躲藏的份。可猪圈就这么小，它往哪里躲呢？躲来躲去，都在我父亲摔棍子的范围内。不过这头四处躲藏的猪，一直嚎叫着，目光中流露的是和父亲一样的生气神色，而另一头乖巧的猪这会也跟它一块跑着躲藏，眼里却流露出异常的恐惧。这两头猪，性格大不一样。
    听到猪的嚎叫，我母亲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在屋里头对着外面的父亲责骂开了：“一辈子会做啥嘛，只知道打猪。我成天给你说，对猪好好的，好好的，就是不听，打打打，跟猪执气，好本事！”母亲责骂父亲的时候，还系着粗布做的深蓝色围裙，手泡在水盆里，正在麻利地洗着碗筷。母亲就是这人，一辈子要强、聪明，父亲做任何事情，都看不上眼。打我记事就知道她几乎一直在责骂我父亲把啥事没做好。每当母亲骂父亲的时候，父亲总是不说话，依旧低头干着自己的活，一脸沮丧。不过今天，父亲一脸憋屈，更显得生气。
    母亲越是责骂，父亲越是打的凶。可这头大克朗猪，也和父亲一样委屈、愤怒，一下子冲着父亲撞了过去，父亲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懵了，举着棍子的手停在半空，只是本能地闪开，这头猪，从父亲身边擦了过去，嘴上的饲料沫糊抹到父亲黑色的粗布大裆裤腿上。然后便一个运动员跨栏动作，跳出了猪圈的栅栏门，一个箭步冲出我家大门，胜利大逃亡了。
    父亲也生气极了，他知道自己追不上猪，气恼地站到大门口，不知道看没看到猪，用家长训斥小孩的口气开口骂了一句猪：“有本事就别回来，死到外头！”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很少跟家里人说话，即使是我，他的唯一的宝贝蛋儿子，也不太说话。总是冷着脸，好像压根儿不喜欢家里任何人一样。所以我们总怕他，也很少和他说话，自然，也不敢亲近他。即使他偶尔外出开会（父亲在生产队当过村长），回来带给我一个用手帕包起来的白面馍夹厚厚的肥肉，也是只给我母亲，让母亲给我，自己是不会亲手给我的。当然，这肉夹馍不是每个孩子都有份的。哪怕小我四岁的妹妹也没有份。那是带给我的，因为我是他们惟一的儿子。当然，每次看到我贪婪地吃肉夹馍的时候，我的妹妹站在一旁，用舌头抿着嘴唇，说着我母亲反复教给她的话：“我不吃，给我哥吃。”而目光却是那么的渴望与羡慕。我就会用切面刀给妹妹切一小块，妹妹就随我来到案板前，看着我切肉夹馍，高兴地手舞足蹈的样子。我这么做，母亲夸我，妹妹高兴，而我的父亲虽然不是一脸的冷漠，但至少不会夸我，只是用凹陷的眼睛看着我，不过，我从他的目光中，读出了赞许。
    看着猪挨打后跑出去，我就想到了我挨我母亲打后也曾经跑出去的经历，我就充满了同情，我对父亲说：“大，别打猪了，猪可怜得很。”“大”是陕西农民对父亲的称呼。可是忙着给另一头猪拌食物的父亲听到我的话，抬头瞪了我一眼，怒气依然没消。我不敢再说什么了。
我走出大门，要去找我家的那头大克朗猪。就像我常常挨母亲打然后跑出去，他们着急地找我一样。
时序已经进入八月，暑假也快要结束了。可天还是很热，毒花花的太阳依然很精神地烘烤着大地，高大的桐树叶子有气无力地倦缩着，空气在颤抖，仿佛天空在燃烧。
我那时十岁左右吧，应该念二三年级。当时我们农村娃暑假在家常常不穿鞋，短裤、背心就是我们的衣服，而常常，我们连背心都不穿。一个假期，把瘦骨嶙峋的上身晒得黑黝黝的。而今天，我光脚片子踩在地上，脚心都感到热烫。
    终于，在一片长满玉米的地边，我找到了我家的那头猪，它这会正逍遥自在地在路边的水渠里蹚水玩呢，玩一会，啃一下水渠沿上的青草，好不惬意。
    我叫着猪的名字，走了过去，猪认识我的，它看到家里的小主人来了，仰起头来，对着我哼哼地叫着，就算是和我打招呼。
我走到猪跟前，也下到河水没过脚踝的水渠里，掬起一捧水朝猪身上撩去，它干脆舒服的躺在水渠里纳凉。
    我忽然想起猪还没有吃东西呢。于是跳出水渠给猪拔草，送到猪的跟前，猪也从水渠里出来，吃着我拔的草，幸福地边吃边朝我哼哼地叫着。
    拔着拔着，我发现我拔草太慢，根本赶不上猪吃草的速度。我看了看玉米地，一下子知道该怎么做了。八月底的玉米杆已经长出一人高了，厚大油绿的叶子密密地紧挨着，好似深深的密林。黄色的天花在头上摇曳着，身上玉米棒子长出的粉红色的胡须，分外好看，在向我炫耀着自己的美丽。
    生产队的玉米地不会有人看管的。我一下子钻进了玉米地，开始使劲掰下那些还没有长好的玉米棒子，然后放到猪跟前。这样，猪跟前堆了一堆食物。我蹲下身子，看着猪在吃我给它采集的食物，很是高兴。而猪好像表示对我的感激，边吃，边靠近我，它的身子朝我身上蹭着，我当时穿着蓝短裤，红背心，猪的毛发蹭得我扎扎的，很不舒服。
    我脱下背心，替猪擦干净身子，又穿回身上。等猪吃饱了，我下到水渠里，掬起一捧水往自己脸上身上浇去，让自己凉快一会，这才赶着猪回家了。
    猪跟着我，来到我家大门口，却迟疑不敢进去，好像用眼睛来瞟我父亲在不在院子。
    我父亲这时候好像啥事也没发生一样，在房檐上坐着，低着头，正在全神贯注地缠着一把已经散开的扫帚。而我母亲的责骂声，依然从屋里传了出来。
    这头猪，一看我父亲没有抬头，便一下子冲进门，又是一个箭步，“出溜”一声，冲到猪圈的栅栏门前，猪圈门虚掩着，这头猪好像知道门没上栓，脑袋把门一顶，就进了圈里。
    一切都平息了。我进了屋子。母亲看到我的背心脏了，一对小脚就腾腾腾地走到我跟前，皱着眉头，用手把额前一绺散乱的头发拨向耳后，责令我脱下来，又开始骂我不懂事：“成天一出去耍，回来就一身脏。你们是看还活着，叫我洗个不停！明儿，你的脏衣裳你洗。都上学了，还这么不懂事。老的老，小的小，我说你们把我要害到啥时候！”母亲骂我的时候，总要捎带着把家里人都骂了。可我习惯了。母亲骂我只是几句，而且也不会像骂我父亲一样，把旧帐全翻出来。母亲长的好看，也有本事，哪怕骂我，我也认为她做的对。那时大概是1974年吧，母亲49岁，而父亲51了。
    1986年7月，我从高校毕业，被分配到距家四十里以外的一所农村中学作高中教师了。这年寒假，我家的一头一百斤左右的黑猪却在腊月25 夜里因猪圈墙突然倒塌，给压死了。我想，既然死了，那就把它杀了吧。我们可以给自己留点猪肉，其他的卖掉。母亲也这么打算的，于是跟父亲商量。
    父亲低着头，蹲在家里的架子车一侧，正在收拾着家里的架子车轱辘，听母亲计划着，一言不发。等母亲说完，他蹦出了两个字：“埋了！”母亲不解，大骂父亲长着猪脑子。父亲却不顾母亲的责骂，把这头死猪放到架子车上，然后叫我拉着架子车，自己扛着两把铁锨，跟着来到我家自留地里，挖一个深坑，把这头猪埋了。尽管母亲一直骂他不会过日子，他还是一意孤行。
    2009年，在我这里呆了快20年的母亲已经满头白发，成了一个快90的老人了，我准备在母亲90岁的时候为她老人家办几桌酒席，给年迈的母亲过90大寿呢。初春的一天，我跟母亲聊着90大寿的打算，预计办多少席，多少肉菜，多少素菜。听到这些，坐在轮椅上的母亲抬头看着我说：“我娃乖，孝顺。哎，你大也走了快20年了！这人一辈子老实、可怜，没享过一天福。”我有些诧异，母亲上了年龄，记性越来越差，却把父亲离开多少年记得很清。母亲沉思了一会，继续说开了：”你还记得那年年前你大埋那头猪不？你大那天夜里给我说，他脾气不好，打了一辈子猪。这会日子好了，咱也不在乎为省那些钱杀猪吧。其实咱娃以前说得对，猪可怜。我不想叫它死了还挨刀子。叫它安静地走吧，人，说不定到来世，也会托生成猪的。”
    母亲话没说完，就擦眼泪了，而我已经泣不成声了。
                                                                                     2018年3月3日晨

老党

以赶猪为主线，反映了时代变迁，生活变化。在叙述的故事中平凡日子平凡人，成功塑造了父母性格，和家的温暖。抒情好，细节描写好，结构把握好。推荐阅读。

白水

前面故事情节描写好，但结尾更动情。

王根生

老党 发表于 2018-3-4 19:20
以赶猪为主线，反映了时代变迁，生活变化。在叙述的故事中平凡日子平凡人，成功塑造了父母性格，和家的温暖 ...

感谢老党兄阅读。这篇散文，我借鉴了小说笔法，运用了铺垫伏笔等手法，想不动声色讲故事，让故事把主题告诉读者，就是不知道效果如何。

王根生

qinyuanchun1234 发表于 2018-3-5 00:36
前面故事情节描写好，但结尾更动情。

感谢你点评我的文章！

老党

王根生 发表于 2018-3-5 06:55
感谢老党兄阅读。这篇散文，我借鉴了小说笔法，运用了铺垫伏笔等手法，想不动声色讲故事，让故事把主题告 ...

效果挺好的。

云上云上

前半部分养猪赶猪描写得非常细腻生动，后半部分通过埋猪与母亲的话语体现了父亲的善良与质朴，令人感动。欣赏学习。

王根生

云上云上 发表于 2018-3-5 10:15
前半部分养猪赶猪描写得非常细腻生动，后半部分通过埋猪与母亲的话语体现了父亲的善良与质朴，令人感动。欣 ...

非常感谢你的点评。我想让这些细节，为刻画人物服务。

一方

细腻的文笔，真挚的感情，把不驯有个性的克朗猪，倔强又憨厚的父亲，唠叨又解人意的母亲写得活灵活现，结尾更是撞击魂灵，掬一捧共鸣的泪水。

王根生

一方 发表于 2018-3-5 19:53
细腻的文笔，真挚的感情，把不驯有个性的克朗猪，倔强又憨厚的父亲，唠叨又解人意的母亲写得活灵活现，结尾 ...

感谢一方老师点评、认可！您的评价对我是一个鼓励。

云上云上

王根生 发表于 2018-3-5 16:52
非常感谢你的点评。我想让这些细节，为刻画人物服务。

非常好，值得学习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