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

庄晓明

如何从散落的井水／　打捞这些词曲／　和红牙拍板的倩影／　光滑的井拦／　围住了一个飘逝的花园／　你蜜蜂般点飞／　是王子又是仆人／　且终身沉溺于／　这权杖之外的旅行／　一曲曲词牌如界碑／　圈划着诗国的疆域／　而渐宽的衣带开始浮动／　你最终消瘦成／　伊人们的呼吸                        
                        　　　　　　　　　　　　——十四行《柳永》
 
如何从散落的井水
打捞这些词曲
和红牙拍板的倩影
 
北宋词人中，早期的柳永与晚期的周邦彦，是很有意思的一个对比。两人的主要创作，都在慢词领域：一个首先大量创制长调，使之与小令并峙；一个则使之音律完善，为集大成者。在同属婉约的词风中，两人亦有着鲜明的分野，按时下的话来说，就是清新通俗的柳永可归于“民间写作”，典雅幽深的周邦彦则属于“知识分子写作”——好在他们为时代所错开，无须为所谓的“地位”争斗成一场闹剧。
实际上，柳永亦无须争夺什么“地位”，他牢固的声誉，本就建立在广大的民间，在乐工歌妓们无所不在的传唱之中。比较而言，我更喜欢民间的柳永，至于宫廷的周邦彦，无论他的格律如何精美，总透着一种烂熟逼仄的气息——或许，这也是北宋晚期的无奈付与。而柳永词中，那种旭日初临大地的空旷，总在撩拨人们远行的欲望，即使是凋零的秋天，亦有着一种诗意的疏远。
 
光滑的井拦
围住了一个飘逝的花园
你蜜蜂般点飞
是王子又是仆人
 
当盛唐的歌妓一首接一首地竞唱着“黄河远上白云间”“千里黄云白日薰”，惹的男人们热血沸腾的时候，北宋的歌妓却使整个王朝在柳永的“为伊消得人憔悴”，以及同时代的词人们那些“云破月来花弄影”的歌吟中浮沉，并以此打磨着那个时代——当然，也有着皇帝的鼓励，最终使之失去了应有的棱角与男人的雄风，而在一种春日的微薰中不能自拔，直至塞外的风沙终于将之席卷一空。但我终于不能知道，唐朝与北宋的歌妓，究竟谁更为幸运。北宋，无疑是一个文弱的王朝，只有片断式的英雄悲剧，而无完整的英雄悲壮。然而，对于平民的生存来说，北宋，尤其北宋前期，却是人类历史上最值得留恋的一段时光，衣食无忧，歌舞升平。文人雅士们更是尽情地在清朗的月光下，在迷蒙的花影间，抒发着自己的性情，对生命之美的渴望。即使因言辞不慎触怒了皇上，也不会有文字狱的性命之忧，至于不幸的流放，漂泊，往往从另一方面成就了他们的诗歌与名声。
可以想象，当仕途失意的柳永，在漂泊的途中，在随处散落的井水边，见到了那些美丽的少女们，一边槌衣，一边随着节奏，以不同的方言唱着“杨柳岸，晓风残月”“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时候，该是如何的幸福，他感到一切的坎坷都被抹平了——诗歌的白银时代多么令人留恋。
 
且终身沉溺于
这权杖之外的旅行
 
恍惚中，我写下这一句。我知道我写错了，这不符合柳永的史实。但冥冥中似有什么操纵着我的笔，写下了这一句。
柳永出生于一个书香世宦之家，这样的背景，决定了他比一般的人更要无法忽视功名仕途。虽然柳永的本质属于一位诗人，但他的反抗能力似乎比贾宝玉还要软弱，贾宝玉是自觉自愿地躲避于大观园的女儿国中，而柳永的流连酒坊歌肆，则是因为逼迫。他有一个著名的孟浩然式的故事：因为一次应试落第，他写了一首《鹤冲天》词，词中有“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佳人，自是白衣卿相。”明显的是故作旷达，却导致了皇上的不满，绝了仕途。从此，像孟浩然的走向山水，柳永也走向了倡馆酒楼。所不同的是，柳永终于在近花甲之年，浪子回头，考上进士，似乎是一个喜剧式的范进中举，并由此踏上了薄宦飘零的后期人生。一位天才的诗人，哪儿是做官的材料，虽然他本性上厌倦这一切，但还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逼迫着，把这个可悲的角色扮演了下去。他在绝对的贫困中死去，竟无资以安葬，说明他的做官是如何的不成功。关于他的最终归宿，有一个更为著名的故事，是由几个爱着他或崇拜他的歌妓共同出资，让他入土安息——我更愿意相信这个凄凉而美好的结局，它与李白的投水捉月，都是属于诗人式的。对于一个纯粹的诗人来说，除了他的诗意世界，余下的皆为渣滓。真实的诗人，或诗人的真实，只能存在于他的作品之中，柳永的那些不朽词章所构成的象征，他确实是一个“沉溺于权杖之外”的漂泊者——他始终漂泊于自己的诗中。
 
一曲曲词牌如界碑
圈划着诗国的疆域
 
《全宋词》本共收存柳词二百一十二阕，长调就占了一百零三阕，且大部分为所创“新声”，由此可证，柳永是第一个创作慢词的专家，并以他的无可比拟的影响，使这一形式统治了日后的词坛。在语言上，柳永同样富于创新精神，他大胆地吸取俚言俗语入词，其成功之处足以启迪当今的口语诗人。
长调《八声甘州》《雨零铃》，无疑是柳永最著名的代表作。《八声甘州》中的“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曾被一向瞧不起柳永的苏轼赞赏为“不减唐人高处”。其实这“不减唐人高处”，换一种方式来理解，就是还没有越出唐人藩篱，并非是对创造力的赞赏。那么，《八声甘州》的柳永特色在哪里呢？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凝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栏干处，正恁凝愁！
 
首句的“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其词境源头令人联想到《九歌·大司命》中的“使冻雨之洒尘”，王维的“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渐”字引领的三句，是化用前人诗境最浑然无迹的，但并未有新的超越。“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此类感慨，古典诗词中触目皆是。“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源头就更清晰了，“惟见长江天际流”（李白），“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煜），“何事满江惆怅水，年年无语向东流”（高蟾）。下阕的“不忍”到“何事苦淹留”，是一种抒情的过渡。“想佳人妆楼凝望”至“正恁凝愁”，是全词最深情、最感人的部分，然而，也只是对温庭筠的“梳洗罢，独倚望江楼”，韦庄的“伤心明月凭阑干，想君思我锦衾寒”，以及更著名的杜甫《月夜》诗境的化用。综上所述，可以这么评断，在局部诗境上，《八声甘州》并没有令人耳目一新的发展，超越。柳永的长处，或创造力，实际上就在于将前人的这些诗境，精心地编织于自己的长调之中，层层发展，舒卷自如，构成一个具有包容性的戏剧性空间。而那些前人的诗境，某种程度上，又典故一般引发着读者的联想，仿佛柳词的一个个洞开的窗口，将诗意引向纵深，从而使整篇《八声甘州》有若一种晶状结构的小型星系。在化用前人诗境方面，周邦彦著名的《西河·金陵怀古》与之相比，实在是拙劣多了，还不如读刘禹锡的原诗。
我以为，真正体现柳永本色的，是他的《雨零铃》。这首词是词史上的一个里程碑，早期慢词的代表作，是词人离开汴京，与情人的话别之作，它完整的戏剧性场景、鲜明的人物形象、忧伤的独白等等的成功组合，是前人的单篇诗境中难以寻觅的。其中的名句“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几乎已成了柳词的形象代言，千百年来，无数的读者为之着迷，沉醉。这三句，十三个字中，似乎存在着一种语言磁场，当我们的视线从其间扫过，便因感应而产生一种电流，并于我们的神经网络流布……对此，评论家所能做的，大概也就是试图寻出其磁场原理，及部分感应电流流向，更为丰满的魅力空间，还得依靠读者的感性想象。其实，这三句词的时空感，尤其“晓风残月”句，依稀可联想到王湾的名句“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柳词虽失去了唐人的阔大沉雄，但因有了极具戏剧性的诗人形象的加入，以及那种站在两种时间之间的微妙心理呈现，而铸出了一番新境。“今宵酒醒何处？”这深情的一问，使其后的文字自然地延伸向另一个世界，句中的“醒”字，则提示着两个世界的存在——一个是过去沉醉的熟悉；一个是醒后面对的陌生。在这微妙敏感的时间地带，“杨柳”，以它的绿色招引，显示生命依然充满渴望，同时，亦暗示了一段恋情的无法忘却。而“岸”字，则提醒身后已然存在的距离，不知道登岸后将面对什么，也不想去理解。但他在时间的漂流中，已回不了头，只能是暂时伫立岸边，伫立于两个世界与它们的时间之间：“晓风”，又一个早晨，又一种时间的风，开始吹拂，催动诗人，生活必须继续下去；而“残月”，过去世界的时间，虽无可避免地即将凋残，消逝，但仍顽强地挂在天边，并以它的无限美好，固执地挽留诗人。于是，诗人只好无奈地，亦是沉溺地，站在这两个世界和两种时间之间，生命流程中的一瞬——这一站，便站成了诗的永恒。
写柳永时，我还想到一个颇可玩味的诗歌现象，即中国的古典诗人，往往都是终身的诗人，而且愈到晚年，因为生活阅历的开阔，还常常能别开新境——或许是文字坚固的形式，使蓄水池的水位始终保持着稳定。这与现代新诗人中常见的写作生命的短期，短促，形成了某种对比。当然，这并非是贬抑新诗，新诗自有其无可比拟的长处，对之进行探讨，非本文所及。无疑地，柳永的生命，一直伴随着他的词章，我的十四行诗的最后一节，化用了柳永《蝶恋花》中的两句著名诗句，它亦是古今一切杰出诗人的象征：
 
而渐宽的衣带开始浮动
你最终消瘦成
伊人们的呼吸

运涛

用心诠释一段历史，一个人的生命轨迹。

义夫义

[color=Black]欣赏，问好！
唐诗、宋词、汉文章，这是中国文学史上最高峰。至今，无人能逾越。[b][/b][/color]

白水

读词容易，赏析不易，非读破万卷书不可。文章透彻剖析了柳词，柳词形成的背景以及风格，文笔不生涩，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建议精华。

李听圃

的确实好作品。值得推荐上社区公众号。，有微信吗，把微信号留下来，

yxq一叶扁舟

[i=s] 本帖最后由 yxq一叶扁舟 于 2019-12-14 10:16 编辑 [/i]

捡知识！一篇柳永诗词的学术研究，继续加油！佩服、欣赏！

庄晓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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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晓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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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晓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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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词人的人生与创作风格在您的笔下诠释得非常到位，画面清晰，欣赏学习，支持精华。

薇语清澜

将中华诗词，历史人物婉婉道来，细腻精辟的写了出来，拜读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