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比谁傻之终章：谜一般的老太太

茶炉

林林总总的人生尽是些让你琢磨不透和意想不到的事情。

刘艺真与乔新羽的冷战仍在持续。
这两冤家从暗战到明战，惹得刘艺真的老父老母天天吃不香睡不安，唯独刘艺真的两闺女没把这当回事，天天放学回家后头一件事就是吵吵着要这要那，仿佛父母之间的事与她们毫无瓜葛似的。
乔新羽一天到晚黑着个脸，刘艺真开始还有所顾忌，到后来，见老公已经把自己当成了陌生人，索性也破罐破摔，干脆连家都懒得回来，一下班就扎进了网吧，在她看来，和网上的谦谦君子们谈天说地也比回去对着那张猪肝脸强。
刘艺真和老公的战斗爆发前，她的QQ里已经积攒了不下几十位网友，其实，她也没啥经验，只是凭着自己的感觉和这些隔着线路的思想家们交流，对方啥子出身啥子背景一律与她无关，反正也不见面，聊呗。
这些网友当中，她最愿意也是最喜欢与之交流的是位网名叫“学识渊博”的人。
当初，聊天科技还没进化到视频阶段，连音频都是比较罕见稀有的新生事物，这也不妨碍两颗心灵的碰撞，“学识渊博”确实很渊博，不仅渊博，而且特别能打动女人的心理。刘艺真属于那种小性儿的女人，时风时雨，好起来可以阳光灿烂，坏起来六亲不认，乔新羽和她一同生活了那么久，也总是被她的这种小性儿折磨的无可奈何。
刘艺真自从离开了“活死人”姑母生活的那个孤岛后，生活虽然明媚了许多，但是内心世界的自卑和阴影却总是纠缠着自己，使得她老也走不出自己人为设置的怪圈。
很多时候，她也难免会梦到老姑母那冷漠严峻的面孔，尽管，那可怜的老女人已经在黄泉路上走得很远很远了。
刘艺真想破了头也没有想明白，老姑母为什么会拒人于千里之外，特别是男人。自打她记事开始，岛上从来就没有来过男人，就连自己的父亲上岛前也要事先搞个飞鸽传书什么的，弄的紧紧张张的，真像是要到活死人墓拜谒小龙女似的。
在老姑母面前，刘艺真的父亲比个小学生还拘谨。
有一回，刘艺真曾亲眼目睹了老姑母突然脾气大发，用竹板狠狠地抽打着父亲，而父亲却规规矩矩地跪在姑母前面一动都不敢动。
老姑母到底受了什么刺激，让她如此的憎恨男人……刘艺真想了很多年也想不明白。直到她中学即将毕业，这个谜底才算是彻底被揭开……
那一年，刘艺真上高三。有一天，刘艺真正在学校的大操场边上专心复习功课，班主任步履匆忙地从教学楼里朝她跑过来，班主任老师是位慈祥的老太太，刘艺真特别喜欢她，已经到了情窦初开年纪的刘艺真并不像其他同学那样早早的就谈情说爱，而是把一脑门子的“爱情”都附着到了这位慈眉善目的班主任老太太身上，她甚至怀疑过老太太才是真正的姑母，岛上的那个老妖怪是个冒牌的……
班主任喘着气跑到了刘艺真面前，一把扯住她的袖子，前言不搭后语道：“真真，快！快回家，上船，要不上车也行，快点去告诉你爸爸！”
刘艺真懵了。这咋回事？班主任是个做事说话都特有逻辑性的老太太，今天这是咋啦？
班主任老太也不等她这个学生惊讶不惊讶了，索性扯着刘艺真直不愣登地朝学校门口就跑。
刘艺真的书本掉了一地，但她根本没时间去收拾，只好招呼边上的同学帮着收一下，话音没落，人已经被风风火火的老太太拽着跑出老远。
刘艺真被老太太扯着跑到了学校门口，她这才发现，学校那古色古香的大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高级轿车，一位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战士正警惕地站在小车的前面，司机座位上也坐着一位解放军军官摸样的人。小轿车的后门虚掩着，扶着车门站着一位身材魁梧高大的老军人，一看老军人穿的衣服就知道是个大官，老军人穿一身质地非常的黄呢军装，四个兜兜，脚上的皮鞋油光光的亮可鉴人。
班主任还没说话，老军人却有些激动地抢上前来，宽厚的双手扳着刘艺真的肩膀左右端详着。看得出，老军人很激动，眼里竟然闪烁着泪花！
稀里糊涂的刘艺真被老军人领着坐上了高级轿车，车子开的飞快，一会功夫就到了海边。
海边上，早就停泊了一艘小型的登陆艇，海军战士们搀扶着老军人先登上了甲板，刘艺真怯生生地站在岸上，没敢挪窝。
老军人笑着朝她招招手，刘艺真这才迟疑着扒着船帮跳上了登陆艇。
在此之前，刘艺真可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解放军，更别说坐高级轿车和上登陆艇了，这是她想都没想过的事。
登陆艇隆隆发动起来，艇艏犁开两道雪白的浪花，朝着远处那座隐隐约约的孤岛而去。
刘艺真的心里突突直跳，那么多的男人要上岛，老姑母知道么？
要是看到是自己带了那么多的男人上去……刘艺真吓的险些跌倒在甲板上，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
离小岛愈发的近了，蓦的，刘艺真的眼睛整大了！伫立在岸边的人不正是老姑母么？
一身大红的老姑母静静地伫立在岸上，虽然刘艺真看不真切她的面部表情，心里却隐约感觉到一丝丝的安慰。
究竟这位老军人是谁？老姑母又为什么会穿上只有女子出嫁时才穿的大红衣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都是个谜啊！
接下来的事情可就大出刘艺真的意外了。
老军人在士兵的搀扶下登上了孤岛，老姑母一反常态的大步赶过来，一见面二话不说扬手就给了老军人一记响亮的大耳刮子！这一举动令所有在场的军人们大吃一惊，老军人的警卫员甚至都把枪拔了出来……
老军人的脸上深刻地印着一幅五指山图案，可出乎大家意料，他却一点都不恼怒，站在老姑母面前，像个犯了大错的小学生那样低眉垂目地诺诺道：“叫你受”委屈了，这许多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啊……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云。刘艺真更是云山雾罩似的傻了眼。
老姑母紧绷的面孔忽然松弛了下来，两只青筋暴露的手捧着老军人的脸心疼地问：“姐姐手重了，疼不？”那一脸的关切更是让在场的人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老军人摒退所有随从，与老姑母手挽着手肩并着肩走进了孤岛上的庄院。
刘艺真傻傻的站在岸边，登陆艇上的水兵们小声议论着刚才发生的一幕，老军人的随从军官严厉地训斥着战士们，并约法三章道：“就当什么都没看到，烂在肚子里！”
刘艺真不知道该不该跟在老姑母的身后也进庄院去，可刚想迈腿，却发现通向庄院唯一的吊桥正嘎嘎地被从里边升了起来。
刘艺真慌了，要是进不了门，今天可就要睡露天了，这海风可是冷的很，她的豆芽菜身子骨也不知道扛不扛得住。正发愁时，身后的海上传来的突突的马达声，转身一看，敢情是父亲开着一条操舟机从大陆过来了。
父亲的出现让刘艺真多少感到了些安慰，至少可以不用担心睡露天了，父亲在市里的身份顶少也得让他闺女睡到登陆艇上吧。刘艺真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父亲已经从小舢板上跳上岸。
父亲和登陆艇上的军官简短交流了一下，刘艺真还真的就暂时住进了登陆艇里。
可刘艺真的心里老是七上八下的，从刚一接触老军人到现在，她的心里老是犯嘀咕，究竟这两个老人是啥关系？听见老军人管老姑母叫姐姐来着，可自从上了孤岛，老姑母从来就没有什么亲戚来看过她，连父亲都很少上岛。
父亲呆呆地坐在刘艺真对面的小铺上，两眼凝视着舷窗外起伏的波涛，过了许久，才打开了话匣子，给刘艺真讲了一个绝对真实的故事。
老姑母年轻时才貌出众，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女。附近的土豪乡绅们不知道来了多少媒婆说亲，可老姑母的眼界不俗，这些凡夫俗子们都吃了闭门羹。家族里的长者们也拿她无可奈何，就这样，大把的青春韶华在不断的提亲和拒绝中流逝，等到老姑母铁肩担大任那年，已经是三十多岁的老姑娘了。
日本鬼子入侵中华，烧我房屋掠我财产屠我同胞，铁蹄践踏大好河山。刘氏家族世代传医传到刘艺真父亲这里却险遭断顿之祸。刘艺真的父亲对悬故救世丝毫提不起兴趣，一门心思的投笔从戎，要救国救民，可把家族的老者们愁坏了。按照祖训，医道传子不传女，可传到当时，却没了继承人。老姑母就是那个时候依然决然地打破了封建家族的祖训，承担起了刘家的杏林香火，作为一名出色的大夫深得人们的赞誉。
就在抗战烽火正旺时，老姑母的诊所接治了一位身份特殊的病人，老姑母的生活也从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到底是什么样的病人能改变这位老姑娘的生活呢？
放在今天，这都是一个传奇的不能再传奇的故事了。
老姑母接诊的这位患者当年是活跃在当地的一位富有传奇色彩的新四军指挥员，作战负伤后被直接送到了后方医院，也就是刘艺真的老姑母开设的这家民间诊所。
当时，鬼子对这一带封锁很严，清乡的鬼子汉奸几乎是隔三差五地出现在通往村落的各种道路上，经常需要东躲西藏来应付突如其来的搜索和扫荡，这对于一名重伤员来讲是非常不利的。怎么办？
老姑母当机立断做了决定，关了诊所，叫上家族里几位身强力壮的后生把伤员秘密送到了靠海的一个荒岛上。
这个岛不算大，平日里是渔家歇脚避风的地方。岛上有几间茅草房，稍加打扫和加固就成了这位新四军指挥员临时的藏身和疗养之所。
老姑母倾尽所能，精心医治着伤员，在这座小岛上，度过了漫长的时光……
俗话说的好，孤男寡女干柴烈火，在这样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成天家你来我往的接触，难免会有肌肤之亲的举措，固守贞节牌坊的老姑母确实了得，始终没有逾越雷池一步。
尽管那时候，老姑母也就三十出点头，正是不好忍耐的年纪。而那位新四军指挥员则血气方刚正值青春年华，久而久之，爱情这颗种子到底还是在二人的心底里萌发了嫩芽……
书说简断，一个多月的时光就这样匆匆过去，新四军指挥员的伤养好了，就要重返抗日前线了，临别前的那个夜晚，老姑母忐忑不安地呆在她的闺房里，说不上来的感觉充塞在心头……
那位新四军将领则焦躁不安地在老姑母的门外走来走去，几次欲推门而入，手到门边却又放了下来……
在旧时节，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子的名节比她的生命还要重要，这位新四军将领犹豫再三，终是放弃了。
他把脸贴在门缝处，一字一句地对屋里的老姑母承诺道：“打跑了小鬼子，天下太平了，我就回来找你，你一定等着我回来啊！”
一叶扁舟载着老姑母几乎一生的期待和盼望消失在暮色茫茫里。
从此，老姑母更加积极地投身到了抗战工作中，哪里硝烟最浓枪声最激烈，人们几乎都能看到一个矫捷的身影出现在最需要她出现的地方。
老姑母默默地守候着，等待着胜利的来临。
中国人民苦战八年，终于把东洋小日本赶回了老家。举国上下，万民欢腾。
老姑母的心也跟着欢庆胜利的人群一起飞向了遥远的地方。
还没等到欢呼的锣鼓声平息，内战又爆发了。
这一等就是遥遥无期。
再说那位当年的新四军将领，马不停蹄地转战在大江南北，一直到新中国诞生，却再也没能回到他朝思暮想的爱人身边。解放后，组织上为照顾戎马半生的老功臣们，以中国特有的组织干预方式为这位高级将领组成了家庭……
将军无可奈何的接受了这个现实，心里却在流血。
一晃眼几十年过去了，将军的夫人先于他撒手尘世，将军再次陷入了孤独。
孤独的日子里，老将军的心底里再度萌发了去寻找曾经立下盟约的女人的冲动，毕竟过了那么多年了，沧海桑田，世事变迁，当年如花似玉的女郎中如今可还安在乎……
老姑母在死守着心上人诺言的日子里也受了不少的罪。
建国初期，由于自己的家族是当地的首富，不可避免被错划为五类份子的帽子，家产被充公，田地被瓜分，只因着老姑母的为人和她那尽人皆知的口碑，才幸免于难。但也没能逃过接踵而来的各类运动……有人借老姑母终身不嫁为由，硬是活生生地把一个农民塞给了她，勒令他们组成家庭，而那位老实巴交的农民正是当年那几个帮助偷运伤员的后生中的一个。
这后生深知老姑母和那位新四军首长的故事，于是，名义上对外以夫妻相称，实则却默默地替老姑母遮挡着风雨，帮着她守候着那个可能永远也等不来的结果。
又过了些年，老实巴交的后生离开了人世。
老姑母仍在孤苦和贫困中等待着那个曾经信誓旦旦的男人来接她。
这一等就是沧海桑田。
刘艺真跟听天书似的听着父亲讲述着，她终于明白了老姑母，明白了老姑母那么多年来一直乖张的性格的根源。在她的心里，不知怎地，竟然开始可怜这个曾使自己生不如死的老女人了。
一夜无话，翌日，老军人和老姑母红光满面的携手登了船，在舱里，老姑母破天荒地抱了一回刘艺真，语重心长地叮咛着“囡囡啊，姑母要走了，姑母了了心愿了。以后，这里没有人了，囡囡要听爸爸的话，以后的日子都要囡囡自己去走了。”
老姑母再也没有回过故土，一直到她含笑九泉。
刘艺真相信，老姑母一定是笑着去的天堂。

作者在南方某地听到了这个故事的原始版本时，感慨万千。老姑母的生活原型是当地一位大富人家的千金小姐，与抗战中我军一位高级将领在危难中相识并且相爱，为掩护这位将领，千金小姐只身闯进伪保安司令部慷慨陈词，说的那位家族中卖国求荣的汉奸司令羞愧万分……解放后，土地改革运动将千金小姐的家产一分而光，并且逼着小姐嫁给当地一个农民，以体现“划清界限”。千金小姐被迫嫁为人妇，直到文革前夕，丈夫病故，那位当年的高级将领终于找回来，责令当地政府落实政策，还了小姐一个历史的清白。后来，高级将领终于没能与当年的大小姐结成百年之好。千金小姐于96岁高龄辞别人世。
那时我有幸，就住在了抗战时期大小姐和那位高级将领曾经海誓山盟过的大屋边上，陪伴着大小姐奶奶的骨灰盒度过了近7个月的时光。
我当时一点也不害怕，因为，卧榻之侧，隔着一堵土墙的那边，安息着的是一位有情有义、侠骨风范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