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闲散之人 于 2014-12-17 07:54 编辑
《那些岁月那些人》 杂货铺的那一把火
有关小巷的故事,已经接近尾声了,但是,我心里确实还感觉有一些东西盘恒在心中,有一些不吐不快的感觉。写下这样一些文字,更多的意义绝不仅仅是出于一种怀旧,也不是为了没完没了的怀念。
我很多次梦里的记忆,都是有关这条小巷的,它注定成为我生命里,永远挥之不去的记忆,在梦里我踏上小巷,沿着小巷一路走去,看着物是人非,感受着人们冷漠和警惕的眼神,那些建筑我是那么的熟悉,那些景致与现实无二。
我从这里出生,从这里走出,尽管走的时候我还是个少不更事的孩子,但是,我对它的印象刻骨铭心。
小巷的东端看着太阳升起,小巷的西端望着太阳西沉,我坐在家里宽大的窗台上,不知道目送了多少个这样的场景,繁琐而老套,通俗而现实,我从来没认为那是一个枯燥的童年,尽管它充满了窘迫,充满了贫穷,充满了尴尬。就像我现在看到人们燃放鞭炮的时候,十几万头的鞭炮,在瞬间炸响,这在我的童年是不可想象的,我只能把一挂鞭拆开了,放到口袋里,然后用一种包装鞭炮的“马粪纸”,当成火种,一个个的燃放着,听着一声声的脆响,也有说不出来的快乐。而偶尔在路边捡到没有炸响的鞭炮,那更是一件开心不已的事情,拆开所有的鞭炮,集中它们的火药,然后点燃,瞬间看着耀眼的礼花,一片灿烂。
我有幸赶上那个饥饿的年代,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那个凭着票证的年代。甚至在我的记忆里我都能清晰地记得,母亲带着我去粮站买那种散落在地上的面粉,烙成的饼,颜色就像青色的水泥,咬在嘴里,牙齿要承受着咯吱的摩擦。比我更凄惨的是我的哥哥姐姐们,他们吃过“橡子面”饱受了吃了拉不出来的痛苦。人,是享受的动物,也是会忍受的动物。这是我对人生的一个不完全的另外一种理解。
我所以对连生的印象深刻,就是因为他“傻”,是全小巷孩子们取笑和作弄的对象。事实上我除了起哄,取笑他,甚至从来不和他说一句话。他的脸上永远挂着两道大鼻涕的痕迹,大大地脑袋,认识很多字,是我唯一深刻的印象而已。但是,他一定是小巷最勇敢,最无畏的孩子,因为他的世界没有恐惧。就像我很多年后,听到他被火车撞得粉身碎骨后,总觉得连生的人生其实是我最好的老师。在他的世界里,那是一种洒脱,也是一种快乐。
小巷里的那根被鞠木匠小儿子利斧砍过的线杆依然在,只不过上面已经没有了那盏晃晃悠悠的路灯,也没有了电线。所以没有拔掉它,是因为它不影响小巷什么,所以,人们也就习惯了它的存在。那根被油漆浸泡了的老线杆居然没有丝毫的腐烂或者倒塌的迹象,它就这样默默地矗立在小巷几十年,风中,雨中见证了小巷的历史,见证了小巷的昨天,今天,明天。
我曾经住过的房子,已经被粉饰一新,白墙红瓦,甚至里面的木制楼梯都重新换过,看起来很有些洋气,而那些木制的窗子已经被通用的塑钢门窗取代。唯一没变的就是,门口的那块大大的青石条做成的台阶,已经被人们踩踏出泛着青光的滑面。曾经挖过地道的门前空地,早已经被人们装扮得花红柳绿,绿草茵茵,生机无限。通往后院的道路,被横上了一道栅栏,然后上面挂了一把大大的锁头,好像要永远的锁住什么,尘封什么。我趴着栅栏看去,那口水井上方,已经有了鲜明的红色标记“消防用水”。我曾经特地看了一眼拐子武术教头住过的那间阴暗的房屋,门上挡着粉色的窗纱,窗上贴着已经有几分褪色的“喜”字。
无论如何,我们的生活总要继续,我们的人生总要继续。
中学的时候,我的班主任老师,是一个某师范历史系的毕业生,我记得他曾经这样告诉我,他对历史的理解:历史是由无数事实堆积而成的往事。处于一种需要,或者目的,有人势必会粉饰历史,伪装历史,或者缩小历史,或者放大历史,但是,时间是最无情的揭露者,它最终会让这一切还原。这段话对我的影响十分深刻,而事实上,在我走过了数十年的人生回眸看去,也确是这样。
我不敢说小巷一定浓缩了社会,但是,起码小巷反映了社会。其实,后来我听到人们一种很庆幸的说法,大意就是,文革期间,这座城市的武斗并没有成为一场全城的恐怖,只是派别之间的局部,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尽管我曾经经常性的看到,所谓的“土坦克”游曳在街面上,偶尔它们会冲着天打出一梭子“12.7mm的高射机枪子弹”,那枪声凄厉而震耳,但是,毕竟没有发生大规模的两派武装交火的事件。
一九六九年中苏之间的交恶已经公开化了。为了应付随时可能爆发的“中苏战争”,北方的人们一方面在经历着文革,另一方面在提心吊胆的准备对付“北极熊”。所以,这座城市曾经举办了一次规模巨大的全城防空演习,在凄厉的防空警报响过之后,街面上基本见不到行人。而我的一个同学的哥哥,因为在船厂工作,倒班睡觉到上午九点,穿着短裤和往常一样准备去对面的小公园练练腿脚,结果被工人民兵当场拦下。他一再解释,自己不知道戒严的事情,但是,对方哪容他分说,几个工人民兵一至认定他就是出来搜集情报的“特务”,于是激烈的冲突发生了,这个老兄确实是练过的,几个工人民兵当场就被他放躺,当然他最终还是没逃脱被擒获的命运。被五花大绑,打得鼻口窜血。但是,谁也没想到他有什么背景。那次全城的戒严,很多地市都派了人前来观摩,而他的父亲正是从西藏军区派来观摩的一个高官,这件事情后来是很难收场的,据说,他就在公安局,坚持不走了,惹得一干人又是赔礼又是道歉,他都不接受,唯一的条件就是,谁打了我,你们把他给我找出来,我和他们一一单挑,能打过我,我毫无怨言。结果是哪几个直接打他的人,没办法只能出来。被他也照样打得口鼻流血,然后,他告诉现场的人“这件事就这样平了”转身而去。
顺着小巷走到西端的出口,沿着右手拐下去,是一个小小的理发馆。这个理发馆,从文革开始就是红卫兵们关注的对象,那个胖头圆脸的老板,被红卫兵们剃成了“阴阳头”,挂着木牌子,站在理发馆门前示众,一站就是半天或者一天。而红卫兵们需要理发了,只需要呼唤他一声,他立马就要投入工作。偶尔刮脸的刀不慎割破了红卫兵的某个小部位,就会遭来一顿呵斥“你想杀害红卫兵小将啊”,于是,理发师的胖脸上堆满了歉意的笑,和一连串鞠躬谢罪的动作。因为,我小时候,都在那里理发,知道那是一个相当慈善和睦的老人,对邻居尊敬有加。
当他彻底被红卫兵扫地出门的时候我看到了,在那辆不知道载着他去向何方的卡车上,他全部谋生的家当,被红卫兵们肆无忌惮的扔在车上。红卫兵所以将他批倒批臭,赶到农村,直接的罪证就是,在他的理发馆里,一张报纸包着一把剃刀,而那张报纸上有“不世”伟人的照片,据说红卫兵们发现这一切的时候,那柄锋利的剃刀正对准伟人的喉咙。于是红卫兵们一致认为,如果不是对伟大领袖有刻骨仇恨的人,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所以,阶级敌人坏分子的称号当仁不让的落在了他的头上。
这个孤身一人的理发师傅,最后就死在了农村。但是,据说乡亲们厚葬了他,因为他从到了农村就无偿的为乡亲们理发,不收分厘,说是以实际行动向毛主席谢罪。所以,当他最终染病拿不起剃刀的时候,乡亲们都一致认为:没有这样的坏分子。
顺着理发馆的方向,稍微走一点,就是一个临街的小铺,那会儿我们习惯把它称为“小铺”也就是个杂货店。针头线脑,油盐酱醋,杂七杂八。开小铺的人长的高高大大,身材笔挺,这人姓徐,他的面向很凶,长着络腮胡子,倒是穿着售货员的白大褂。在方圆周围也就有这么一个商业铺面,所以,周边的人们基本都在这个小铺里买日常的生活用品。我经常看到他在小店里,用酒提子兜起一提白酒,然后倒入柜台上的白瓷碗里,然后一仰脖喝干,余兴未尽,会顺手打开糖罐,捞出一颗糖豆,然后咯吱的在口中嚼着,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小巷的人们都知道他是一个酒鬼,是一个离不开酒的人,人虽然生得凶巴巴的,其实,是一个对邻居和顾客十分热情地人。偶尔人们急需一点什么,如果没带钱,他会挥一把手,“什么时候给都行啊”,先让人们把需要的东西拿走。而对我们这些经常去小铺买生活用品,油盐酱醋的孩子,他也会经常从糖罐子里,摸出几颗糖给我们,然后挥着大手让我们离去。久而久之,他的小铺名声非常好。而一些和他年纪相仿的中年人,也经常溜达到小铺里,他会随便的用提子提出酒罐里的白酒,当然,还是他那个白瓷碗,端给人家“兄弟,来一口”。对方也不必客气,一饮而尽,然后南朝北国,天上地下。所以,随便你什么时候,在小铺里总能看到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许多年后我读鲁迅的《咸亨酒店》《孔乙己》好像看到了这曾依稀相识的一幕。口碑,开杂货铺的老徐绝对有着人们一致的口碑,那就是,做事情大气,不拘小节,为人豪爽。老徐是一个退役的,有伤残的铁道兵,他的左腿是假肢,是一次塌方失去的。并因此而转业到了地方。这个小铺面,按照老人们的说法,他是继承了他的叔叔留下的。那一对老人已经很早过世了,无从可考。老徐从大西北来,据说是有妻儿的,还据说,他转业到地方前,是一个连长。但是,人们从来没听老徐说过自己的过去,只是有一次,我们看到他在小铺里,一边喝酒一边泪流满面地喃喃自语。老徐经历的那次塌方,让他失去了十五个战友,而他本人则失去了一条腿。这都是我后来知道的。
那是一个因言获罪的年代,那是一个因行获罪的年代。
“文革”开始后不久。物资的极度匮乏,让老徐的小铺也变得清冷。而除了油盐酱醋,你也很少再见到其他的东西。老徐小铺的柜台上的酒罐子不见了,糖罐子也不见了。虽然老徐依旧按时开门营业,但是,小铺里几乎坚壁清野一样的四壁徒空,唯一不缺的就是,各种宣传品,最高指示的画卷,年画等等。据说这都是上面指派老徐必须要卖的。而老徐也倒霉在这些东西上。据说老徐曾经愤然地问让他经销这些宣传品的人“这东西能当饭吃,还是当酒喝?”几乎不用描述,在那个年代,说了这样的话,你将面临什么。而随着他被揪斗,曾经倘佯在小铺的一个酒友也愤然揭发老徐诬蔑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他说“大西北的铁路,公路是由累累白骨堆积而成的。”这在当时是不用怀疑的反革命言论,但是,鉴于老徐是荣誉残废军人的身份,红卫兵好像也拿着他没什么太好的办法。
有关老徐的失踪或者是下落不明,一定有着深深的背景或者是故事。在老徐被红卫兵们揪斗了之后,应当是六七年的秋天的一天清晨,人们突然从老徐紧闭的小铺里面,看到了滚滚的浓烟和火光。当然,消防队很快就赶到了现场。他们用消防斧头劈开了紧闭的店门,看到的却是这样一幅场景,在小铺的地中央,所有的宣传品都在燃烧,而小铺的主人老徐杳无踪迹。据现场勘探的人说,这都是设计好的,老徐这个反革命,故意烧毁了大量的革命宣传品,然后畏罪潜逃。于是人们义愤填膺的表示,一定要把老徐这个反革命抓捕归案。但是,老徐就此在这座城市消失。
时间让我们淡忘了一切。2003年,我听邻居大妈们说起老徐的故事的时候,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1997年初夏的一天,一个高大而笔挺的身影出现在小巷的巷口,唯一不同的是,多了两个人陪伴,老徐回来了。整整三十年,年近七旬的老徐,除了那条伤残的腿走路微微吃力,两鬓斑白之外,没有太多的变化。陪着老徐的是他的儿子和孙子,那小孙子不过三两岁,怯生生,却又对小巷充满了好奇。
落座邻居大妈家,老徐讲述了他当年的经历。那把火是他自己放的,但是,他离开的时候,是他的战友用部队的车子一直把他送到了河北,然后他开始了一路颠簸,走了两个月,回到了大西北的银川,和家人团聚。为了避免被追究,老徐和家人更换了居住地,这一走就是三十年的光阴。
没有人问老徐为什么走?也没有人问老徐为什么烧了那些东西。但是,老徐说,他被红卫兵没完没了地批斗和追查搞得烦透了,也为自己这个小铺啥也没有无限苦恼,所以干脆一走了之。
故地重游的老徐,站在已经陌生了的小铺门前,看着这个曾经的铺面,如今已经成为一个小小的街区超市,揉了一下眼眶,人们分明看到他的两行清泪。老徐又回了大西北,后来他的儿子孙子却留在了这座城市。
在时间的河流里,我们都在流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止,或者会被不知的风浪左右或者是摆布,寻常的人,寻常的生活,却因为那个“不寻常”的时代而发生着变化,人的命运轻易被改变,轻易被左右,轻易被剥夺。我一直认为,惟有普通人的命运变幻,才最真实的体现出一段历史的原貌。
不必抱怨,也不必沮丧,更没必要沉溺其中无法自拔。或许命运注定我们要经历这一切,那么坦然面对就是了。但是,千万不要遗忘,任何一种遗忘,都是对过去缺乏正视的表现。又是十年过去了,如果老徐健在也应当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他的一条腿留在了大西北的土地上,他的战友把命都留在了那里,相比较而言他是幸运的。所有活下来的,都是幸运的。
依稀之中看到的是身材笔挺的老徐,用酒提子提起一提白酒,倒进玻璃柜台上那个白瓷碗里,一饮而尽,剩下的残酒挂满胡须。
人生,这多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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