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住的是回字形的院子,几十户人家以正方形方式排列居住,各家各户以回廊相连。其中一户是为孀居的阿婆。自我记事起,就知道她一直是寡居。 村庄的早晨总是一派繁荣景象,大人的吆喝声、小孩的哭闹声、锅碗瓢盆的撞击声,接着是各种香味弥漫,然后是各个门洞里陆陆续续钻出来人,而且每人手上都端着个碗。大家有站着、有坐着、有蹲着,边吃边聊,天气、收成、大街小巷的传闻,都在这里汇集、融合、发酵。 但是,阿婆是从来不参加这样的聚会的。我很少看见阿婆在端着碗在人前吃饭,应该是匆匆在灶间吃的。阿婆给我的印象就是梳着光光的髻,穿着干净的衣服坐在屋里捻麻线。不像院子里的其他农妇,蓬乱的头饭上总会不时粘着稻草或是树叶,而且整天甩着个大脚板,风风火火地院子里进进出出。 阿婆房子的位置很好,冬天的时候太阳可以从早晨一直晒到傍晚。那时也没有几层高的楼房,院子又大,太阳真的是毫无遮拦地泄在阿婆家的回廊上。得益于这个优势,农闲时阿婆的屋前从早到晚都有人坐着唠嗑。所以,孤独的阿婆并不孤单。 我们一帮孩子当然也不例外,跳绳、打弹珠都会在阿婆的屋前玩耍。这时,阿婆就会出来赶我们走,说我们把她家门前的地踩得高高低低了,又嫌我们玩耍的时候灰尘太大,弄脏她的屋子了。总之一句话,吵吵嚷嚷是不行的。现在想来,阿婆可能是一个生性清静的人,不喜我们如此吵她。 阿婆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默默地坐着捻麻线,一天一天,从不间断。我看着那细细的麻线在阿婆手里不停地由几股合成一股,单调而又乏味。我曾问阿婆:“阿婆,你捻麻线干什么啊?”阿婆说:“卖钱啊。”我继续问:“能卖多少钱啊。”阿婆说:“一天几毛钱吧。”因为捻麻线是坐在家里的,不受天气影响,每天放学回家,院子里其他住户讨生活还没回来,我就会搬条小板凳到阿婆屋前摊开书本做作业。 有一天,阿婆趁旁边无人的时候叫住我:“小芳,帮阿婆一个忙。”我问:“阿婆,什么事啊?”阿婆说:“来,到我家来一下。”我走进阿婆屋里,阿婆带我到楼上。平时,我都是在外面打量阿婆的房子,里面的陈设也只是在外面看,楼上更是从无涉足过。我突然对周围陌生起来。 楼上光线很暗,阿婆拿出一叠黄表纸对我说:“这时我为自己百年的时候准备的经文,我不识字,你可以帮我的名字写上吗?这样经文烧了后我可以自己领走。”听到阿婆说百年之类的话,我霎时觉得世界好荒凉。我忍住恐惧问:“阿婆,那你叫什么名字呢?”“凤娇。”既然阿婆说不识字,我就不再问是哪两个字,在经文正面端正地写下“凤娇”两个字递给阿婆。阿婆接过经文,如释重负地说:“小芳,你是个善良的孩子。” 我走下楼,想着阿婆原来不识字,想着不识字这一辈子是怎么过的呢,当时心里还替她悲哀了一下。其实,现在想想,识字又怎么样呢,怎么过都是一辈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