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老党 于 2015-3-14 17:04 编辑
别致的遗嘱——移送小说栏目 作者:李芳洲 一
警车开走了,院门任敞着,正奇怪灵堂冷清,吊唁者寥寥,就见邻家一个大孩子羞怯地跑来对我说:“警察在调查老头死因,叫闲人不许随便进来掺合……”我“哦”了一声,礼貌地在遗像前燃上香烛,烧了几张纸。 抬头不经意地瞥见老伯的遗像,乍看去慈眉善目宛如拈花一笑的佛祖。细看却只觉那笑诡异、不屑、讥讽,说不清是幽默与搞笑哪个多,微张的口和目都像有话没有说完。我正欲打电话给朋友,也是记者的老二,问该上哪儿去找他。就听见二楼客厅传来争吵声,我提起衣裙蹑足潜踪上到二楼,坐在摆满花架花盆的长廊以观世音的悲悯听着里面的动静。 一个粗嗓门的男人说:“我是老大,先讲讲我的看法。老爸死因肯定不久将大白于天下。大家聚一次很不容易,老爸的存款……二十多万吧。”他干咳两声,顿了顿,继续道:“我看该分给两个孙子。小院楼房卖了,兄妹五个平分。至于这些电器家具,谁要谁拿去,我是不要的。”记者老二抢白道:“忙什么!父亲尸骨未寒就开始闹遗产,怎不想想案子进展如何,若是他杀我们该如何敦促破案?” 做编辑的大姐喝道:“陈老大,你以为你是公务员就可以到处指手画脚!孙子有权分爷爷的存款,我们女儿、外孙就没份儿?你休想!” 在美国孔子学院教书的小女儿终于按捺不住冲动的情绪冲哥姐吼道:“我每次打电话问你们,爸那儿无人接电话是咋回事儿,我分别要你们几个回去看看,两个哥哥,姐弟都说应该没事儿,不会有事儿。回来前几天,我还请大姐抓紧回家因为你离家最近,你总说没事儿。大姐还骗我说不久前还回去过要我放心,结果爸都死了两个多月都没人知道。现在出这么大的事儿你们怎么解释?你们对老爸一点儿都不孝……”她边说边哭。 这时大哥慢吞吞地开口说:“我一天到晚陪同领导视察、调研,忙得不可开交,你懂吗?” 记者老二也说:“小妹你不知,我成天到处采访,写稿发稿,出差,忙得理发的时间都没有……” 大姐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从早到晚审稿改稿,跟作者交流,料理家务的时间都没有,这种节奏是国外工作不能比的。” 小妹不耐烦地说:“大哥你以为我不懂,你一天忙着围着桌子、裙子转,你们哥姐少一点应酬,陪陪老爸,绝不至出现这样的悲剧。我恨你们!尤其是大姐,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为什么……”她歇斯底里地哭着、喊着、骂着。 这时大姐终于忍耐不住回嘴说:“你以为你是谁啊,你在孔子学院教书又咋的?嫁个美国佬比我们多几张票子,不过每年多寄点儿回家就拽了?!我可不吃你这一套,那么有钱怎么自己不回来呢?” 话音未落脸上就挨了小妹一巴掌,二人立即扭打,撕咬,扯头发……屋内桌椅,沙发被推得一阵乱响,茶杯花瓶咣当哗啦一地。兄弟三个起初一愣,见姐妹俩动真格的,老大退在墙边隔岸观火,不劝不拉。记者老二和小弟好不容易合力将二人拉开,姐妹俩脸上手上都是血,长短头发掉落一地,二哥和小弟忙用碘佛给姐妹俩消毒包扎。 二
一阵大乱稍停就见两警官走进客厅,只扫一眼,便知这里发生了什么。 刑侦队长张敏说:“有件重要的发现向各位亲属通报,法医鉴定结果你们父亲是自杀而非他杀。这里将我们从遗物中找到的遗嘱以及其余文件可以作证。遗嘱中要求孩子们定要遵照遗嘱,不得有误。现在就将你们最关心的遗产分配宣读如下。” “我把我生命中的傲慢、冷血、严酷留给大儿子;把生命中大智若愚,好读书,不求甚解留给我次子;把我生命中自私偏狭与计较留给长女;把我生命中的暴躁激越与偶善留给我次女;把我生命中的小智小慧的市井算计留给最小的儿子。所有的存款留给陈村、李村修桥补路,方便村民和孩子们上学,从此不受水淹之苦。现住的这座小院楼房捐给本村和邻村做图书馆、老年活动室。用我工资卡里的积蓄配置几台电脑、牌桌、音响、健身器、乒乓台、象棋……供老人们免费消遣娱乐。另外两幅收藏的字画,一幅是宋代苏东坡学生的,一幅是清朝龚自珍的,拍卖后捐给李连杰基金会,专款用于关注空巢老人的精神心理和与健康有关的问题……” 警察读完遗嘱,喝了口小妹递来的水,公务员老大冷哼一声:“哼,这份遗嘱的真实性有多大?”警官道:“法医鉴定过多次,应该没有问题。不但有他的电子签名,也有用A4纸打印后手写的签名和盖的手印。我们已经在他的档案里鉴定过指纹的真实性,所以才把细节拖到今天来公布。” 兄妹们对这份遗嘱愤愤然,表情难看,眼瞅着抱怨怀疑就将演变成一场咒骂。 另一位警官用轻蔑的眼神扫视了大家,冷冷地说:“这里还有一段配有视频的录音,放给各位观摩。” 画面跳出,老人跪在观音菩萨供桌前点起三炷香,烟雾袅袅,声音出现。“我的五个儿女们,不要给公安添乱,更不要上法庭打官司争斗,事情我已经处理得很干净。自你们妈死后,我一直梦魂无所依,也不想再为公众事业操心了,手里握着转轴,却转不到能融入的去处,所以选择给自己注射大剂量的镇静剂。尊严的结束,我是自觉于人民和你们的。让我和你们都获得解脱,不必再有真假牵挂,孤寂是金钱解决不了的。存在着一旦与忙碌的社会切割便意义不再。我思考良久,开始每天祈祷,求菩萨召唤我早些上天或入地。结束我没有寄托或关爱的生活。我认为没有尊严和质量的活,不如有尊严微笑的去。我这样做既实现了自我的心理建设也是对你们精神的解放。别难过,永别了……把我的骨灰扬洒到旷野或别的什么方便的地方。不要用骨灰盒寄存,更不要买墓地以免清明祭扫之烦。来于自然,复归自然。子本洁来还洁去。补充一句,资产如此分配,也是为你们省掉麻烦或恶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我已崭然一笑,从此超脱。” 三
警官放完视频和录音后,收起公文包,向发愣的众人做了个再见的手势扬长而去。短暂沉默,记者老二问:“大哥,商量一下是不是按照老爹的意思处理遗体?” 公务员老大阴沉着一张马脸冷冷地口称:“你看上级发微信叫我有事,我就先走一步吧。事完之后给我发条微信就行。” 大女儿也说:“主编要我回去审稿,国庆前急着要出书,我也得先忙公事,就辛苦各位事后把图片发到我微信里。”说完不等兄妹们表态二人抢着,急匆匆地挤出客厅。飞快下楼冲出院子,放佛有人唱起《夜半歌声》里的“追兵来了可奈何,我像小鸟儿回不了窝……”接着各自开着宝马,奥迪,头也不回的走了。 这时最小的弟弟才缓过神来,忙对四姐、二哥说:“我……我,进货卖货,搬运打扫,老板员工都一个人。让我也,也走吧!我都几天没做生意了。”不等说完,就被四姐拽住耳朵一顿胖揍,他嘴里不情愿地嘟囔着:“唉,人善被人欺啊!” 记者老二一面无奈的叹息,抱歉地求我留一留,等他们去履行完父亲的遗愿再和我谈谈。 四
他们开车走了,我独自徘徊在这个不算小的花园里,落叶枯枝满地,荒草长得老高,一道用蔷薇玫瑰编就的篱笆也摇摇欲坠,只有菊花开得正欢。果树上还结满枣子、橘子给这座曾经被世人羡慕、称道的风水宝地撑起一点生机。那幢翻修不久的民居曾养育过多少才俊,树下的摇椅还残存着女孩们一去不复返的捉蝴蝶、踢毽子的欢歌笑语。树下还有男孩们滚铁环,玩滑车,骑竹马,操着激光枪,水枪相互追打的热闹,依稀还演绎在旧日的气场里。怎得飞鸟各投林,无难各自飞了呢。人生真似流水匆匆过,谁能将它片刻挽留,忙是中青年无法回避的现实。眼下的生活犹如韩剧,一秒钟无新意使人从伤情中破涕就担心观众会换台的今天。停不下的焦虑催迫着每个人,微信电话本不用拨号,资费低廉,一下颠覆了中移动,将人际纽带改变,你敢慢吗? 剁手陶俑也不能警示屌丝。双十一狂欢,那被妻子绑住手也要用脚下单参与的集体无意识,其实也是人们用狂购去挽救心里的匮乏,当然也成就了马云十年富抵李嘉诚。半个世纪的奋斗积累,高科技资本膨胀,是魔咒还是进步文明?我正胡思乱想,面对空门不得进出时,老二从背后拍我一掌,吓得我哆嗦着尖叫。他赶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想不到你也会这么一惊一乍。你理解我爸的遗嘱和死法吗?想听听你对他的心理剖析……” 五
我说:“理解他对人世的厌倦,理解退休后的失落,对现在社交媒体发达的不适应。现在认识人成本很低,但走进一个人,别说是心里了,社会成本、道德成本、时间成本、价值评估实在太高。所以倍感孤独。” “那怎么办呢?”他问。 我道:“这是个世界性的难题,但西方人相对我们独立性强,似乎母亲推摇篮时就把多元价值观注入婴儿体内。另外,西方人还有对死亡与独生的教育,我们则缺了这两课。西方人不但不会把子女视为精神支柱,他们的理念是,儿女长大就任其翱翔以朋友相处。你听说过老外逼婚子女,婆媳大战吗?你父亲在传统和理智的柏林墙边找不到出口便选择了驾车撞墙的极端。要是他能像老外们去旅游、沙龙,参加社区各种互为师生的老年大学使生活多姿多 ,也许情形会完全两样,你不觉得老人把财产全捐其实源于对你们冷漠的惩罚?” 他说:“是的。我悔恨忙而忽略了父亲,我想大哭一场,哭父亲、哭自己,哭麻木不仁的兄妹,哭瞎忙浮躁的国人,哭不知断、舍、离的众生。无论弗拉明戈红,明艳柠檬黄,亦或是冷色的蓝与灰,我们都在拿时间、命运和谁对赌?忙得无暇选择适配,以致使唯一能与精神对冲的亲情、天伦之乐,奢侈的输给诀别。好比资金流向哪里,价值就流向哪里。当亲情回头找我们的时候,挚爱皆沦落为熟悉的陌生人,我们总在计算时间、效益、得失的成本。未尝不是伟大的悲哀。” 我说:“不过你父亲这一代是被单位,集体管惯了,他们远没有做好独处、没人管的心理准备。其实独处也能使日子落英缤纷,香飘千里。无人陪很正常,要学会自己跟自己玩儿的很high,需要智慧,勇气,拉幕谢幕,在成竹坏空中崭然怡然。不过是需要修为,练达出宽度厚度,需要有高山流水的境界,需要相当的过程。也许就是你我父母这一代用生生死死,悲观离合给后世堆积出经验和智慧。你说是吗?” 2014年11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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