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读书之2:聂崇正《明清画谭》
学术普及性的文章,讲究“深入浅出”,但能做到的其实不多,我觉的聂崇正先生这本《明清画谭》就做到了,更难得的是,书中配图都很精当,虽然前后文有些重复的地方,但对我们这种记忆力不太好的人来说,这恰是一个优点。
挑几个有趣的记一下,以备遗忘。
明朝宫廷画家,江南浙、闽、粤三地的居多,怎么回事?先说说宣传队、播种机的问题。历史大都由成功者来书写,于是多为功劳簿、黑名单,或是忆苦编、思甜录,比如北上长征,雪山草地,抛下尸骨无数,在幸存者的豪情记忆中,便成了宣传队、播种机。这种宣传队自古不少,唐明皇入蜀、宋高宗南下,或重返长安、或择地立国,都要循例在自己脸上贴个面膜粉饰一番,曰巡、曰狩,是去视察、是去捉兔子玩。
有些宣传队没有这样的幸运,南宋小朝廷是个典型,它向南再向南,最后陆秀夫背着小皇帝投了海。宣传队员下场凄惨,“后宫及诸臣多从死着,七日,浮尸出于海十余万人”。宣传效果不好,不过无心插柳,播下了很多种子。南溃的队伍中,一些画院画家流落浙、闽、粤等地,扎根基层,开枝散叶。后来明朝仿效宋朝征召画家供奉内廷,这些地方的画家便又将宋代院体画的画风带入了明朝的宫廷。
宫廷是政治的中心,来到这里,画也染上了政治色。南宋画院中,马远、夏圭都是明星,半边、一角,风靡天下,不过事过境迁,这种构图后来就成了政治错误。明朝宫廷画家郭纯,画艺很为永乐皇帝欣赏,当有人说郭纯的画师承马、夏的时候,皇帝就不高兴了,认为马、夏那种南宋偏安的“残山剩水”,不可与郭纯相提并论。
这郭纯也是个怪人,他身历永乐、洪熙、宣德三朝,名气不小,要他画的人应该不少,可他画画只给皇帝看,其他人一概不给,这样纯粹、专一的人,恐怕是绝无仅有的。另外,他的画,还不是皇帝想看就能看的。有一次,宣德皇帝当面催他画上一幅,他不乐意,皇帝用“死”字吓唬他,但没吓唬住,他宣言:“苦书乐画,宁死不能草草!”心情不好,他是不画画的,好画就是这么讲究。对这种人,皇帝也没办法,不了了之。我估计,这个结果跟个人德性有关,宣德算是宽仁的,如果换了永乐皇帝,很可能会将郭痛扁一顿:写字来看。
“苦书乐画”,郭纯说的,是个创作心理学问题:心情不好了如何排遣——写字,心情好了如何抒发——做画。这是有些道理的,心情不好,采取的排遣行动,无所用心,都有个随性“写”的意思在。心情好了,采取的抒发行动,专心致志,都有个认真“做”的意思,包括“矮纸斜行闲作草”地去写写字。自然,这是个理想的,吃饱了的状态,对很多饥肠辘辘的书画家是不适用的,他们主要考虑的,不是心情怎样,而是生意如何。
不考虑生意的画家少,不过还是有的。明末的李士达,吴县人,长于人物,兼写山水,“能自爱重,权贵求索,终不可得”。不考虑生意之外,生命也不考虑。万历年间,税监四处,派到苏州的是织造太监孙隆。“织珰孙隆在吴,集众史,咸屈膝,独士达长揖而出。寻为所捕,以庇着获免。”孙隆在苏州压榨得太厉害,引起织工暴动,逃往杭州去了。暴动首领昆山人葛贤被捕入狱,是个不屈膝的直人,李士达也是。李士达后来画了幅《三驼图》,三个矮驼子逢迎嬉戏,颇有深意。画上有当时文人的题诗,钱允治诗云:“张驼提篮去探亲,李驼遇见问缘因。赵驼拍手呵呵笑,世上原来无直人。”陆世仁诗云:“可怜同病转相亲,一笑风前薄世因。莫道此翁无傲骨,素心清澈胜他人。”文谦光诗云:“形摸相肖更相亲,会聚三驼似有因。却羡渊明思归早,世途只见折腰人。”很堪玩味。
世道揉人,直人难作。直立行走,是人与其他动物的重大区别,但能直立却去屈膝、去匍匐、去入地,人与其他动物的区别是越来越大了。这是不是好事儿呢?
(聂崇正:《明清画谭》,故宫出版社201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