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闲散之人 于 2014-12-20 07:59 编辑
《那些岁月那些人》
一九六九年底的故事
在写完《那些岁月那些人》的上篇的时候,我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因为我觉得我释放了什么。
我笃信言为心声,除非你言不由衷的刻意去隐瞒什么,但是,对我来说毫无必要。
就在昨天,在QQ上和网友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聊,我说道我对于自己这五十年的人生有一种非常的惶惑,不觉间五十年过去了,回头看,自己吓了自己一跳:“这五十年,你是咋过来的?”这问题不用别人问,就算是自己问自己,也无法回答。或许只能含糊其辞:要么,反正,或者,如此,就这么过来了。
人生是一条你永远甭想回头的直线坐标,从你赤身裸体来到这个世界,悲观的说,你就开始了奔向死亡的旅程,只不过在芸芸众生之中,这种坐标的长短不一罢了。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有多少人的命运是被自己所左右,被自己所改变的?多数情形之下,我们更多时巨擘们随意丢弃的“棋子”,是被“政治家”们任意玩弄的“玩物”。我所以“痛恨文革”是因为它泯灭了人类基本的善良和追求,在一种貌似“红色”的风暴下,让人们的思维不敢他想,让人们的行为不敢偏差,而这种对人性的摧残和肆虐,与暴政者们并无二异。所以,在“砸烂封资修”的“破四旧立四新”中,你依稀可以看到秦始皇焚书坑儒的影子,在割断张志新的喉咙,处死遇罗克等人的血腥中,你不难寻觅到德国纳粹的身影。曾几何时,人性的讨论都成为忌讳的话题,曾几何时,自由的向往被打上耻辱的烙印,所以,在更多的时候,我们所谓的思考,我们所谓的经历,就像一个痛苦的便秘者,没完没了地折腾在人生的这个茅厕里。
我所以把上篇《杂货铺的一把火》定为上篇的结束,是因为,从现在开始,我将要讲述一段小巷之外的人生故事。再次声明,这不是什么杜撰的东西,但是处于对当事人的尊重,我会修改必要的情节,敬请理解。这也不是我的人生回忆录,我没有资格去为自己糟糕的人生写什么回忆录,这就是一段曾经的往事的忠实记录而已。
一九六九年底,也就是差三天就要迎来一九七0年的时候,我离开了小巷。因为我父亲的单位,响应不世伟人的号召,搬迁到了这座城市,最偏远的北部山区。而我们作为家属,必须跟随。当时,我的二姐已经去了广阔天地去“大有作为”了,我的两个哥哥也分别在两个大型企业工作,唯一的变数就是,二哥必须响应伟人的号召,去了大三线工厂,这一走就是几十年,一直到他今日退休方叶落归根这是后话。只有我和父母一起,去了偏远的北部山区。家里剩下了两个哥哥,而二哥不久就去了四川。
我至今依然能清晰地记得,要离开小巷的那种心态,除了是一种恋恋不舍,还有一种莫名的情绪,但是,孩子就是这样,他们对未知的世界充满着新鲜感和好奇心,因此,那时候,我对即将去的北部山区十分期待。
一九六九年的年底,小巷充满着文革的味道。寒风顺着小巷一路刮过,撕破的大字报,花红柳绿的在地面上或空中好像被什么东西操纵者一样,飞扬着或飘逸着。小巷口的喇叭依旧喧嚣着“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和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从东到西,小巷已经有不下十几户人家或搬走,或遣送,或“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心甘情愿的“广宽天地,大有作为“去了。那年月好像不习惯送别,更何况一些人的离去,是很“灰溜溜”的,所以,人们的眼神看起来也和冬日不差上下。
父亲早已经先期去了北部山区,并投身于热烈的建设事业里,无暇顾及我们。所谓的搬家,其实家里也没有什么“家当”也就是一些日常生活用品而已。来搬家的是一台老式的嘎斯汽车,看起来很老旧,开车的师傅五大三粗。他看着小巷的满地狼藉,恶狠狠的骂了一句“他妈的”骂谁不知道。
老邻居们出来送别,那场景在冬日里有几分凄凉。妈妈的一些姐妹们相互抹着眼泪,大都是“这一走不知道能不能再见”这样的话,事实上,这果然成为一种箴言。我母亲从六九年走出这条小巷,到七九年回到这座城市,到八0年病逝,再也未踏上小巷,这就是人生,真实的冷酷的让你无言以对。
我站在小巷中央,看着在冬日里略显空旷和凄凉的小巷,心中有一种即将离去的快感,偶尔也夹杂着恋恋不舍的情愫。我生于斯,长于斯,今天终于要离开。小巷的喇叭换了一首曲子,我耳熟能详“毛主席的教导记心怀,一生交给党安排,笑洒满腔青春血,喜迎全球幸福来。”抛开这歌词的内容,至今我依然喜欢这首歌的旋律,激越而充满着蛊惑。那样的年代,多少人热血沸腾,多少人不能自持,所有的冲动都和一种信仰有关,所有的信仰都建立在一种虚幻的权威光环之中。
“你难道永远走不出小巷的情结么?”这是我的一个好友在看完了《那些岁月那些人》上篇的叹息,其实,尽管你人走出了,但是,你的心会留下,很多时候都是这样,很多人也都是这样。
我不是愿意在小巷的回忆里不能自拔,更多的是,我总觉得它给我的人生故事,实在是太多太多。走了的人走了,去继续他们另外的生活,留下的必须留下,因为生活依然继续,这就是人生最俗套的故事。
在那段岁月里,被扫地出门的是一种灰溜溜的离去,或者是夜里,或者是凌晨,悄然而去,人去楼空。而自愿“不在城里吃闲饭”的人,是在车上披红戴 的离去,送别的喜庆锣鼓透着真心的祝福,可是后来他们很多人在“广阔天地”无法温饱的时候,他们的绝望和苦恼又向谁诉?!
我们家的离去或许是最温和的,小巷里的人们能出动的都出动了。我一直觉得这就是一种人情的真实。年迈的都大爷爷老两口,赵大叔夫妇,甚至兴隆的娘,那个上海阿婆,都破例走下了二楼,操着浓重的上海口音,拉着我妈妈的手,“XX妈妈,侬要保重啊”。执手相送,竟无语凝噎。很多年后,我学到这句诗词,也想起那个场景。
我坐在嘎斯车的驾驶室里,车子发出低沉的轰鸣声,缓缓地驶离了小巷,缓缓地告别了我的小巷童年,缓缓地告别了我这里的童真的故事和昨天。连生,付军,李氏姐妹,哑巴,鞠木匠一家,破败的照相馆,着火的小铺,门窗紧闭的曾经的理发馆,一切都告别了。你不要期待一个孩子会有徐志摩的心境:“悄悄地我走了,正如我悄悄地来,我悄悄地挥手,不带走一片云 。”只有在狭窄的驾驶室里,只有依偎在母亲的怀里,才是我最惬意最安全,最踏实的世界。
一路上,司机大叔不停的怒骂抱怨,他说这已经是他本年度第五十次送人“上山下乡”了,一路他咒骂着坑洼的路面,咒骂着在他的汽笛喇叭声中依然不让路的人们,也偶尔咒骂说“疯子,只有疯子才会这样做”。说的谁,我依然不知道。
透过嘎斯车的玻璃,我看着窗望的世界。看着城市在渐渐消失,看着车子驶向未知的北部山区。
这是一个无雪的初冬,除了路两旁在瑟瑟寒风中抖动的枯枝,偶尔能看到一两片坚强的树叶,尽管枯黄了,依旧摇曳在寒风中,不愿意离开大地。很多年以后我看到了这样的诗句:“树叶的离去,是缘于风的追求和大地的诱惑”我怦然心动。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大片的原野,庄稼收尽后的原野,只有在地头看到的成捆成垛的秸秆,以及偶尔看到的,在这样的土地上,闲逛的牛羊。车子很慢,一路上车子发动机会开锅,在前机关的盖子上,蒸腾出白色的雾气,而这时候,司机大叔就要下车,提着一把铁壶四处找水,然后倒入水箱,让车子喘息一阵子,然后继续上路。我数次昏昏欲睡,又数次醒来。天色渐晚,汽车驶入了一条沙石路,车尾带起滚滚的沙尘,呛的坐在车上的哥哥姐姐们不时地咳。
很多年以后,当我在高速公路上,用不到三个小时就到的当年居住过的这片北部山区的时候,我发自内心的赞叹,便捷的交通和快速的高速路,是连接城乡的最好的纽带。
车子晃晃悠悠的驶进了山区,我第一次严格意义上看到了“大山”,那种峰峦起伏,那种威猛高大的山。只有四季常青的松依旧倔强的保持着绿色,是那种老绿,深绿,那种透着凝重感和深沉的绿。见不到城市的灯火,偶尔能见到的就是星星点点的灯光。终于,车子停在了一座镇子上,我看到了大半年没看到的父亲。他客气的和司机大叔打着招呼,然后上了车,引导车子朝更深的大山深处开去。在车上,父亲告诉母亲,因为他们的单位还在建设,家属区需要半年以后才能陆续进驻,这期间我们就借住在老乡家中。
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车子吭吭吃吃的爬过一道山梁后,我们的目的地终于到了。这一路,我们走了八个小时。
房子是在一道山梁上的草房,一排大约有十几间,我下了车,大人们忙活着从车上向屋子里搬东西。我则走进了这个已经黑洞洞的院落里,没有我在城市里见到的电灯,这里有的只是煤油灯。
房东一家人,显然是为我们的到来作了充足的准备,走进屋子,一股暖意,火炕烧的滚烫。这里唯一吸引我的,就是那两条拴起来,朝着我们狂吠不已的狗。我远远的看着它们咆哮和瓷牙咧嘴。
吃过晚饭后,父亲带着司机大叔去镇里的旅馆住下了。司机大叔临走的时候,摸了一把我的头,然后冲着我母亲说“老嫂子,保重啊。”
油灯在燃烧,悄无声息,灯焰只有豆粒大小的光晕,而上方会时不时地飘起股股黑烟。草房的棚顶是纸做的,偶尔会发出奇怪的声响,房东大娘告诉我,那是耗子在走动,我有几分恐惧感。
草房的窗子,是那种木格的,唯一的窗棂上有一块小小的玻璃,剩下的部分,都糊着窗纸,在山风中发出一些怪异的声音,就在这里,我搂着从城里带来的猫儿,进入了梦乡,只觉得身下很温暖。这是我养的第一只猫,这只猫有太多的传奇故事,我会在后面的文字里一一道来。
醒来的时候,已经看到天色微亮,前来送我们的哥哥姐姐都要回去了。两个哥哥没见有什么不适的,挥挥手就走了,唯独二姐哭成泪人。
我下了炕,走出了屋子。奇怪的是那两条咆哮的狗居然不叫了,它们居然友好的朝着我摇着尾巴,于是我走了过去,在它们面前蹲下来,它们就趴在我面前,任我抚摸。唯有我家的猫儿,毛发乍立的,嘴里呜呜低吼着,站在窗台上充满敌意的看着这一切。院子里早就喧闹起来,房东大娘家的鸡鸭鹅都在不停的叫,而猪圈里那头猪也在哼哼呀呀的说着什么。
我抬头看见迎面的那座大山,在太阳还没升起来的时候,它依然显得黝黑而高耸。远处不时地传来狗吠的声音,我站在山梁上,看到无数的炊烟袅袅升起,这个时候才感觉到,那座曾经的城市,已经离我而去,我将要面对一段未知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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