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紫薇树漫长花期造成的审美疲劳中,终于迎来了今年的第一次强降雨。此前几天,四川各地因连续暴雨造成的洪涝灾害在电视新闻里轮番上演,看来这一次轮到我这儿了。 之所以使用“终于迎来”这样的语汇,是因为这是每年夏天必然上演的剧目,只是因为对其危害性无法预估,必须经历之后才能明了,与其长时间担着隐隐的忧虑,不如早一天揭开谜底,并不代表我对这样的自然灾害持欢迎态度。我目前居住的小屋,离河边不远,可能这里是诺水河沿岸有人居住的范围内水位最低的地方了。小屋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也只经历了三个夏天,若以经验判断,能为我提供参考的不过去年和前年的状况。 去年第一次发大水是在七月七号,清晨起床时河里的水还未开始上涨,吃过早饭之后雨量陡增,街上的小蔡打来电话询问水情,我说河里还没什么动静,她说这次是特大暴雨,让我做好搬家的准备,当时我还不以为意。大雨中也没法出门,网络不通上不了网无法获知本地及周边县市暴雨的适时消息。便决定睡个回笼觉养精蓄锐,准备就这样以逸待劳地应付可能出现的洪涝。在并不确定危险的现实性的情况下,床上总是让人觉得温暖而安全的地方,最不该睡觉的时候反而特别容易入睡,直到电话铃声伴着一阵隐隐的若滚雷一般的声音响起来才打断了我的酣眠。爬起来开门一看,情况大为不妙,我九点过几分上床,起来时将近十点,不到一个小时,门前那条温婉清亮的小河就不见了,代替它的则是急速奔涌并一浪一浪试图漫过距我不到三十米的那条土路的满江大水,水面上的漂浮物令人触目惊心。我站立的地方高出那条即将被淹的土路的高度绝不会超过我的身高。小屋北边约五十米开外的地方是一条溪流进入诺水河的必经之路,它所代表的那条山谷叫江家沟,一两个村的地盘,两山夹一沟的地貌,横向两三公里、纵深十多公里的地表水都会汇入这道沟里,我的位置正是江家沟入河口南侧地势低洼之处,若非一道高约三米的堤坝的阻挡,这园子的大半可能早被它席卷而去了,我所听到的奇怪的声音正是这沟里的山洪裹挟着山石剧烈冲击堤坝所发出来的。好在那道堤坝非常坚固,是在前一年遭受洪灾之后专门搞的防洪工程,均由巨石垒筑而成。不过大河里的水情却不容乐观,此时暴雨如注毫无停歇的征兆,若以此前上涨的速度推算,要不了一个小时洪水就会毫不客气地卷走我刚才睡觉的床铺,看来必须得撤了。这时候小蔡带着另一个女人前来帮忙,几个人将些衣物被褥等日用杂物收拾起来,此时前面已经出不去了,从三十多公里以外的县城开着皮卡车赶来救援的小刘也被阻在外面,无法靠近我的小屋。我们只好披着塑料布一人一背篼冒雨从后面的小路上撤退,园子后门上的铁锁却被雨淋湿怎么也打不开,还是小蔡当机立断一榔头下去解决了问题。撤出来之后我想起厨房里的煤气罐,那东西会在水里漂浮容易被冲走,便又返回到园子中。这时候雨却停了,我将煤气罐扛到地势较高的地方放下,并没有再往外跑,我想看一看大水究竟涨到哪儿了,当我再次回到小屋的位置,洪水已经接近院坝了,我放了一块石头在浮沫和浪渣形成的水迹线上,守在那儿观察了约莫半个小时后发现了洪水消退的迹象。在我们这儿的大巴山山区,洪水来得急退得也快,最高洪峰的持续时间也就十多分钟。这一次算是虚惊一场,小屋并未被淹。当年的另一次大水发生在八月中旬,跟一九九八年洪灾在一个时间段,不过那次的水位只比第一次的高了几公分,依然没造成什么大的灾害。 至于前年即二零一一年七月四日的那场大洪水,史称“七四洪灾”,造成的损失非常巨大。但我那时还远在厦门,并未亲历。据小蔡和别的人们的描述,我只知道我现在住的小屋当时被淹得只剩下一个顶儿。后来我对“七四洪灾”做过考证,那一次整个诺水河流域的洪涝灾害超过一九九八年大洪灾,自我记事以来的历史上只有一九七四年(也是七四)那次大水可与之比肩。一九七四年的天灾造成园子所在地新场坝三十多人被洪水卷走,滨河的百年小街荡然无存,灾后位于坝子西端诺水东岸的集镇被迫搬迁。现在集镇的中心已移至坝子东部靠近山脚的地方,原先老街上的居民大多告别了靠水而居的岁月。那儿离我的小屋有一公里以上,街上没有一幢超过四十年历史的建筑,并且即便是二三十年的所谓老房子也正在以惊人的速度被拆除。人们一致选择了面向未来,急于抹掉关于过去的记忆。集镇的规模日益扩大,从园子后门出去不到五十米就是房屋密集之处,那儿被称为移民街,住户中约三分之一是从二零零八年地震之后的一场大暴雨造成的山体滑坡的两个高山村迁移下来的。其余的则是自主放弃山居生活来平坝定居的人们,他们的迁居不是来自于大自然的压力,而是城市化浪潮带来的心理落差下的精神滑坡所致,严格意义上说,也不是主动选择的结果。移民街东南的出口连着201省道,这是川陕公路的一部分,向北可以从两条路线抵达汉中。公路两旁都建起了房子,跨过一座公路桥,对面就是乡中心小学的大门。再往前走几步就是小蔡的家,她家楼下两个门面已租给了一家天然气公司做营业室,同时她也在这家公司谋得了一个兼职。她丈夫则成为一个包工头,他的工作就是不断地在那些介于耕地与城建用地之间的土地上变出房子来。我来这园子的第一顿饭就是在她们家吃的,这里早已跟几百米以外的集市街道连为一体,已经是集镇的一部分了。 其实从我的小屋的位置向北还有一条通道,早年间江家沟上建有石拱桥,过了桥前去两华里便是一条大致南北向的青石小街,东西两端伸出来的房檐几乎碰到一起,然而两边的街沿宽阔,成群结队的背二哥一人一碗冒儿头大米饭蹲在街边狼吞虎咽,他们的前路被山洪所阻,屋檐水所形成的雨帘后是靠着饭馆的外墙成排摆放的弧形背架,那时候这里被叫做“新昌”——新且昌盛,正是米仓古道上的一个小小关节。而小街西南侧临河的那一排吊脚楼下面,分布有大大小小的水码头。天色向晚,河水上涨,连成一串的木排顺流而下,光着膀子的赶排人将他的木排拴在一处码头的木桩上,而后上岸,穿过湿漉漉的青石街道,独自走进红灯笼越来越亮的一家栈房的大门。 一个人独处,只要静下心来,很容易便可看见历史凄恻的背影。 两次“七四”洪灾那样的大水患属于三五十年甚至百年一遇的规模,两三年之内重复上演的可能性非常小。今年的第一次强降雨比去年晚了十天,虽然春天高温、干旱,气候有点反常,不过立夏之后,雨水的分布倒是很均匀的,可以说这是历年来最为风调雨顺的一个夏天了,从园子里草的长势就可证实这一点,紫薇树的花期也远远长于去年,天竺桂、桢楠、木樨都发过两轮叶了,连续两年都没来得及移栽的香樟苗茂盛得不成样子,此时再称它们为苗显然已不合适,它们早就长成了幼树并形成了密林,去冬修枝遗下的落叶厚厚地铺了一层,密密匝匝的枝条下是个神秘幽邃的世界,各类禽鸟和爬行动物在里面出没,我曾见证过一条蛇吞咽一只青蛙的漫长过程,那里的生存竞争无声而冷酷。由于香樟树长得太过密实,自去年以来就没有认真疏通过一次边沟了,那块地的前身是稻田,四周有埂,每次下雨都会积水成塘,漂浮的枯枝落叶也会淤塞挖开的缺口,使得排水更加不畅。所以每到雨天我都会趁着雨的间歇去园子里察看,力所能及地解决一些问题。 上一次下雨出过一次小小意外,住在园子东南角围栏外面院子里的刘姐跑来告诉我那边的苗圃被水淹了,叫我赶紧过去排水。我想这雨下的时间也不长啊,地怎么被淹了呢?不过既然人家专门来叫我,就一定是有状况了。过去一看,果然这一次刘姐没有夸大事实,尽管她一向都有这个毛病,地还真被水淹了。我说这是哪来的水啊,她却只顾一个劲儿催促我赶快挖沟排水,并且说她也来帮我一起干。而我却觉得这水的来历非常可疑,决定先查一查再说。很容易就发现了问题的症结,原来围栏外面地势较高的地方有一条水渠,这条水渠与后面公路的边沟连在一起,公路两旁一边是加油站一边是洗车场,平日里这两处地方产生的废水都是经这条水渠排出去的,下雨天这段公路上的水汇聚起来,而水渠太小,里面的水有翻出来的可能。朝向苗圃地的这边有一个缺口,平时都是堵上的,而此时却被人掘开了一半。不用问也知道这是谁干的,因为水渠的另一边是一户人家的稻田,这时节正是水稻扬花灌浆之时,需要排干田里的水。若渠里的水翻出去呈倒灌之势流入他家的稻田,一是会直接冲倒一部分稻子,二是刚刚排干的稻田重新灌水也会影响收成。但我无法同意这种损人利己的抗灾方式。于是搬来几块石头,挖了些土,准备重新将掘开的缺口再次堵上。这时那家的女人,大伙都叫她袁老婆的,也拿着锄头出来和我一起堵,还一边不住地向我诉说着对稻田的担忧以及对刘姐的抱怨,她认为刘姐专门过来叫我堵缺就是对她的冒犯,而站在一旁的刘姐也不停的向她解释,她是来叫我排水而不是堵缺的。我没有多说,心想只要堵上了就行。而刘姐越是想撇清自己,袁老婆越是数落得厉害,到后来竟然气愤得几锄头下去将一块搭在她们两家之间的水沟上用于过路的水泥板给砸成了两截。刘姐却一反常态地克制,最后干脆退回屋里不再出声。看这两个女人,真是一物降一物。这位刘姐原本并不是个怕事的人啊,有时候别人惹了她,她能够连续骂上一两个钟头而不觉得口渴。有一次为了争捡废品跟人发生冲突动起手来,我亲眼看见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被她轻松地放倒在垃圾堆里。我每次看见那个开废品收购站满脸络腮胡子,人称潘婶子的东北男人,便会想起当时那个让人忍俊不住的有趣场面,而刘姐在袁老婆面前的恭敬态度再次让我大开眼界。也许她们是邻居的缘故,长期的磨合已不再互相视对方为对手了吧。而水渠的问题到了晚上仍然困扰着我,听着屋顶上密集的雨点声,我担心袁老婆夜里再次挖开缺口。往往人们在自认为是维护自身利益的时候,都不会那么轻易放弃的。第二天一早我就到那里察看,结果堵住的缺口完好无损,苗子地安然无恙,想了一晚上的软硬兼施让她承担损失的说辞一句也没用上。 而这一次的大暴雨一开始就来势汹汹。七月十七日园子里的除草工作刚刚告一段落,我站在院坝里习惯性地往西北方向的铁索桥张望,在我如愿看到了一幅希望中的山水画的同时,也看到了近处的一堆白色垃圾。同样是西北方向的园子外面用石头砌起了几道口字形矮墙,矮墙以内是一个巨大的垃圾堆。每天清晨都会有一个五十多岁带眼镜的男人,开着一辆农用小四轮车,满载着前一天整个集镇的残剩时光,突突突地从我门前经过。以至于我已将它当成了每个清晨必不可少的开门曲,要是他哪一天不来,我会误以为小镇的生活停顿了。垃圾堆隐藏在石墙的后面,顶部爬满了绿色的瓜蔓,加上一些树木的遮挡,平常并不显眼,有时随风飘过来的臭味还会让我认为是屋里有了死老鼠而翻箱倒柜地折腾半天。而这一次,垃圾沿着土路的一侧从石墙后面伸了出来,成为垃圾堆没能夹住的尾巴。这时候开始起风了,乌云也从天空的四周往我头顶上方聚集,我决定在大雨到来之前趁着这渐紧的风势放一把火,搞掉这条刺眼的尾巴。很容易就找到了几条草帘子和一些干木柴,看着火焰呼啦啦地窜起来,心中也升腾起一阵快意。但是一场大暴雨比我的快意来得更快,刚刚觉得大大的雨点砸上额头,既无雷声也无闪电,大雨哗地一下就下来了。几分钟之内屋檐下就出现一道雨帘,天地顿时变成一片白茫茫,平日里清晰可见的对岸那些白房子,仿佛退到了另一个世界。 小蔡照例是第一个打来电话的人,我问她在哪里,她说在江家沟后面的山村里排查险情,她是本村的主任,职责所系,这样的时候不能呆在家里。四面山中的那些沟谷以及大大小小的山坪塘无异于悬在人们头上的利剑。听人说二零一零年邻近一个名叫陈河的乡镇,暴雨中山上的水库溃坝,造成该乡上下两个集镇被泡在了水里。可以想见,当暴雨到来之时,一个人女人穿行在大山深处的溪流沟壑之间,她所面临的危险远远超过我。虽然我知道她不可能是一个人在那里,但是大自然所制造的意外并不会区分人多人少,而我在电话里竟然没有想起叮嘱一句注意安全之类的话。由于有了去年的经验,以及对北边那道防洪堤的信任和我自己对大水规律的判断,对这园子的安全,我还并不怎么担忧。第二天河水上涨到了接近去年的水位时,还拿着手机四处拍照,尽管拍出的画面质量不怎么好,但是作为记录已经是足够了。这期间袁老婆蹚水过来看过我,她叫我不用怕,还说小屋的位置几十年来也只被淹过两次。刘姐和她的丈夫一起来叫我把东西收拾一下去他们家躲避。我想,那些用手机拍下的照片是有价值的,若干年后,当我凭借这些模糊的影像与今年的水患相遇,也还会再一次遇见并未进入画面的他们。
张小舟2013年7月21日于新场坝河边小屋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