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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所有的人生都是北木南生的状态,如果结果酸涩,那又何尝不是一种滋味。
“今天是七夕节啊……”
他明确地记得这是妻子在一天之内第二次提到“七夕节”。第一次是在早上,当时他刚从书房里出来,睡眼惺忪地趿拉着拖鞋穿过餐厅走进卫生间。妻子正在厨房里准备早饭,她向他抱怨夜里没睡好。煎蛋的滋滋声中,她对不眠之夜的描述成为了正在开始的一天中最初的烦恼。他一向认为自己对发生在妻子身上的任何不适都负有责任,而这种大包大揽的责任心在步入中年之后越来越难以为继,是由于她层出不穷的状况:失眠、过敏、胃疼、肩周炎、焦虑症……都不是太要命的病,但都久治不愈。在男主人为自己不是一副包治百病的良方无能为力时,他的女人却似乎把丰富多样的病痛当作了继年轻美貌过后的又一项引人关注的资本,唠叨起从头到脚的诸多不健康她如数家珍。
他坐在马桶上静候最后几滴尿液不经抖动自行坠落。妻子老是将卫生间里的异味归罪于他,她也的确抓到几次现行,指着马桶沿和地砖上的几处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的淡黄色圆点强迫他弯腰用手纸擦拭干净。后来她劝说他像女人那样坐着小便,短暂的屈辱过后他便不再抵触,因为坐着小便并非不可接受,特别是重心不稳的半夜或过程漫长的早晨。至于男人的尊严,那玩意在家中本来就是可有可无的装饰品。
“你知道吗?今天是七夕节。”她走进来在台盆里搓洗着什么,口气漫不经心。
他闭眼颔首等着她后续相关的话语,却什么也没等来,睁开眼她已经不在卫生间里了。陡然的留白驱散了马桶上的似梦似醒,毕竟朝夕相处了二十年,他知道如果她啰嗦个没完没了,那么只是在倾倒一些无用的废话,可如果她言简意赅,那么十有八九在正经地表达什么。
七夕,和情人节同一范畴,最近几年由商家开发,青年男女积极参与的一个消费日,可是它从一个年轻时就缺乏情趣的半老徐娘嘴里吐出来就稀奇了,他没弄明白妻子的用意,难道是索要爱的礼物?
每年的一些特定的日子他会送她礼物,分别是情人节,结婚纪念日和她的生日。一度这都是些隆重的时刻,他会提前几个月就开始攒钱,费尽心思地挑选礼物,策划庆典日里的特别活动。然而,嫁给他的可能是这个星球上最会扫兴的娘们,她要么嫌他浪费,要么责怪他买了她不需要的东西,要么不肯顺从地扮演他执导的肉麻剧情里的角色。总之,没那么几年,这个无趣而勤俭的女人就消磨完了一个傻小子曾经泛滥的浪漫以及不着边际的想象力。如今,连他自己回忆起当初一厢情愿的激情也会撇着嘴嘟囔一句:真是傻透了!
由于品位差异,她几乎不喜欢他帮她挑选的所有东西,她对丈夫炽热爱意的迁就就是把他带到店里,指着某样商品,“我要这个。”然后他就去付钱。也有他不情愿的时候,“这也太次了!我带你去个好点的地方,买更贵的。”通常这样的恳求不会被采纳,要是硬要坚持这番升级礼物的好意,那么极有可能把一个原本应该开心的日子给搞砸了。现在他每年例行公事般送给妻子三次礼物,是她常用的一款护肤品,三瓶正好是一年的用量,年复一年。一次他怕自己忘了,提前两个星期就买来,又出于一时的挑衅心理直接放在梳妆台上,她居然没生气。事后他甚至猜想,要是把一年的货一次性堆在她面前,不知会有怎样的反应。没料到这样夸张的想法还真的成了现实,他们一起逛超市,该款护肤品打折幅度巨大,她说,把一年的都买了吧。他怀着讥讽向她建议,要不要买三年的?她说,傻呀,保质期才一年半。
“我娶了个叫人省心的女人。”他时常对自己充满同情地这样说,心中怅然若失。
应该不是为了礼物,她从来不把自己男人的馈赠看做额外的惊喜,只会当作家庭资产的一种内部转移。清早的疑问没有困扰他太久,“哗——”的一声之后,它随一泡隔宿的腥液一起被冲走了。都说中年男人思想深刻复杂,善于寻根究底,那要看对什么事,什么人,要是在家里,要是对象是在半米之内打呼噜都能成为彼此催眠曲的人,他们乐得简化一切,忽略细节,直至装聋作哑。
“今天是七夕节啊……”晚餐行将结束的时刻,妻子毫无铺设地又提到了那个古色古香的新兴节日,语气是突然间的发现,丝毫没有经历了早晚一天之后的不新鲜。另外,和前次一样,她说得尽量轻声隐蔽,像夜色中一只贴墙根蹑足而行的猫咪。
抬眼,正撞上妻子意味深长的目光,联想到早晨的情景,他肯定这次是上一次的提醒和强调。这下,马桶里被冲走的疑问回到了餐桌,她拐弯抹角的到底要干嘛?
“妈,你想跟爸爸过节啊!”餐桌那头的女儿前一秒还在边吃饭边摆弄手机,一副对父母的交谈充耳不闻的模样,偏偏此刻猝不及防地拦截了她妈发出的密码讯息。
“不——不是,是微信——微信里全在说这个……”妻子说着,笨拙地扭动身体寻找手机,手忙脚乱地自证清白。明摆着,她的慌张是不打自招。
这回他看出来了,口无遮拦的丫头说得没错——孩她妈想和他过节。一个带着骚气的谜底。
“妈,我跟你说呀,其实七夕节应该叫乞巧节,才不是他们乱搞出来的那个样子,古代小姑娘嫁的出去嫁不出去要看居家的手艺,比如织布啊,缝衣服啊,七月初七那天她们会向天上的神仙祈求让自己心灵手巧,结果现在……”
他又看见她望过来的目光,是心有余悸的一瞥。
他和她有好些天没一块儿睡觉了,他睡在书房。最早是他三十六岁那年慢性气管炎发作,整夜咳嗽,为了不影响她睡眠,他在书房里安了张小床。后来夫妻两分房睡的次数逐渐增多,他的借口是她睡相太霸道,常被挤到床沿,老是在梦里走在悬崖边缘。后来换了一张大床后他又说自己的腰椎间盘突出不适合睡柔软的席梦思。不过他们不是就此分居,他时不时的也回房间里睡,独睡的逍遥与女人躺在身旁的踏实感都让他难以取舍,他为自己拥有两处可睡觉的地方感到得意。可能妻子对没人替她挡在悬崖边的黑夜感到害怕,她向男人的脚踏两条船表达出严重的不满,可他说什么也不愿意撤去书房里的独木舟,甚至好几次前半夜还在和她激流勇进,后半夜就赤着脚溜出房间去独自漂流了。
年轻力壮那会他可不是这样,每时每刻都想缠着她,不到筋疲力尽不肯罢休。结婚的头两年她曾数次呼吁,“一个星期总得歇一两天吧!”在各方面体贴备至的男人唯独在这件事上毫不怜香惜玉,“你想憋死我啊!”直到妻子怀上女儿他才不得不暂时中止了对他人身体的疯狂沉迷。她过度夸大医嘱,从发现怀孕到剖腹产后的休养期将近一年半的时间里楞是没让他得逞过一次。这是他迄今生涯中最漫长,最压抑,最抓狂的阶段,能不出什么岔子地熬过来堪称奇迹。眼下的回忆里,当年欲火焚身的感受已经遥远得不那么真实了,它演化为一个不可能流传的传说,铭记下一段可歌可泣的无知与成长。
和女儿争夺妻子的战役刚刚开始,他就注定是完败的一方,主要是对手实在太可爱了,谁会丧心病狂到去占领这么一个小天使的移动粮仓。在升级为爸爸的过程中他惊讶地获悉了一个生理常识:结过婚的男人照样会在睡梦中溢出。
接下来让他的情欲走下坡路的是七年之痒。还别说,七年之痒的说法特别的准,他发现不光是自己差点栽倒在这道坎上,朋友、同事、认识的、听说的人中夫妻间的情感危机都是准确地扣着婚后第七年这个关口,跨过它的人大部分成为了他们夫妻那样的别人眼中的幸福伉俪,跨不过去的人则要回过头去重启人生,等待下一个七年的补考。他记得那倒霉的一年:单位里的人际关系搞得一团糟,女儿十二个月住院八次,为了付购房按揭口袋里的零花钱没有过整张的大钞,三百六十五天里他俩的做爱次数是十七次。是的,他一次一次地数着记着并将一道道带血的记号刻在心上。
有一种叫节育环的计划生育用品又耽误过他几年,自从妻子身体里装了这个戒指模样的人口阀门后她的时刻表就乱套了。他觉得那几年里他总是在等,不是前一班车提前开走了就是后一班车迟迟不来。他还傻乎乎地生气,“你又耍我!”她只鄙夷的一句“不信你自己看”,他的怒火就走投无路了。妻子取出那害人东西的第一个月就恢复了准点率,辞旧迎新的通畅程度堪比除夕夜的高速公路。因此,他对政府的人口政策的偏激态度也就令人理解了,“它侵犯了人的基本权利!灭绝人性!”
第一次力不从心出现在三十九岁那年,他和妻子换了个体位,然后就无论如何也不行了。当时他的工作和家庭逐步进入正规,生活向他展现出久雨初晴的明朗与宁静,生理和心理上没有出现任何不好的征兆。他吓坏了,甚至绝望,以为是得了贴在电线杆上的那些顽疾,提心吊胆的过了一段时间,不治而愈。随后的几年又有几次,他终于明白,这是岁月的警告。至此,所向无敌的青春渐行渐远。他怀疑妻子同样在这件事上受到了惊吓,无论哪次中途而废都没有招来埋怨或挖苦,也没有宽慰和安抚,静默本身就是一种恐惧的语言。“陪着你一起慢慢变老”听着煽情,具体实施起来则尽是些无可奈何的失落与悲凉。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对中年人就像啮合在一起的一大一小两个齿轮,有着各自的周长齿数,却可以严丝合缝地流畅运转。她的需求是固定的每星期一次,他时多时少平均下来数倍于她。乍看数量上存在不小的冲突,夫妻二人倒也和谐平静。是他把多出来的次数自行解决了,这也是他喜欢独自待在书房里的原因之一。早先是朋友送给他的录像带,成了他既不背叛爱情又可以自行泄压的法宝,后来有了电脑网络就更方便了。他以玩笑的口吻向她说起过这种自我调节,态度很不严肃也不具体描述细节,因此听起来倒像男人自吹自擂的大话。她将信将疑,“你才没那么厉害呢。”这是他希望的效果。他相当谨慎,绝不会让她撞见操作过程,完事后第一时间消灭所有痕迹,不留下一丁点证明自己诚实的证据。
她精准得像个收租的房东,一日三餐般过着有规律的夫妻生活,很少加餐,更不暴饮暴食。他就不一样了,通常不能预见和把控自己,有时几个星期都提不起兴致,有时简直是个色魔,然而每当属于她的日子临近他总是努力调整、培养、调动一番,以达到尽可能完美的质量。好在就算状态一般他也有七至八成的把握听到她局促呼吸后的那一声几乎引发窒息的长叹。据说已经是不错的比例了,值得为这个数据自豪。
他从不为书房中的另一种释放自豪,尽管在数量上更为惊人。他理解自己的见不得人,也知道不计其数的男性在世界的角角落落里做着同样的勾当,但毕竟包含了作乐、放纵以及滥用生命资源后不可预见的报应,和他观念中正确的部分相悖,这使他更加注重与那个如今不再动人的真实身躯纠缠在一起的分分秒秒,特别卖力地调动起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所有感官,细致入微地感受她的感受,配合她的需要,几乎放弃自己,只为最后的一声叹息。
然而今天,连神仙和凡人都要在一群鸟的围观下做那种事的夜晚,一阵出其不意的疲倦突然袭击了他。昨晚新下的片子让他乏力,白天的工作也有点累,股票亏得厉害他很心烦,腰好像又有点不得劲,早知道晚饭就不吃那么多肉了,每次吃多了肉胃部受到挤压都会忍不住的打嗝……他满脑子都是不利的理由。读懂她暗示的瞬间本该是兴奋感,征服感,幸福感汇聚的巅峰,但他胆怯了,因为太突然。设想一下:你造了一所房子打算用来迎娶你的新娘,你每年加固、修缮、装饰它,保持它焕然一新的面貌,结果等了几百年新娘也没来,于是你懈怠了,不再打理它维护它,有一天你远远看见一个曼妙的身影正从远处走来,披着婚纱的脸庞美得无以伦比,而你身后是一片残垣断壁……他感觉身体猛地坠落到最糟糕的境地,四周的一切仿佛都符合三十九岁那夜的特征,虽然他一点都不记得坍塌之夜的任何特征。
这是妻子第一次主动向他求欢,即使戴着面纱粘着假胡须也无损于它是一次如假包换的求欢。没有经过网络时代开化的她一直把爱情的肉体那部分当作危险的野兽囚禁在隐蔽的笼子里。孩子住校后家中的二人世界里她稍许放开,不过依旧在言语上作为禁忌,每当他挑逗性地聊起相关话题,她的眉目中满是嫌恶和回避。他要是描述她情不自禁时的表情和姿态,她必定恼羞成怒。女儿对家中的几块不见使用却经常晾晒的毛巾产生好奇,凭借早熟的心智小姑娘朦胧地推断出可能和父母间的游戏有关,她去向父亲求证,父亲延续了他一贯的实事求是的作风,只是不肯透露毛巾的具体作用,“你将来会知道的。”他对女儿说。妻子得知这件事后大光其火,如同暴露的毛巾玷污了她孩子的纯洁,甚至玷污了她的纯洁。从此她对毛巾的使用精打细算,能垫两条的绝不用上第三条,即使弄湿床被也在所不惜。也是,飘荡在阳光里的床单被套不会让青春期的小孩浮想联翩。不过,渗透进棉絮里的激情的气味常常驱之不散地盘踞在主卧里,每当女儿说起“你们房间里有股味道”时,当妈的总是一脸惊骇。
从前他讨厌或者说是痛恨妻子压抑天性的自我束缚,让他很不尽兴,让他错失年轻本该的狂野无羁,甚至怀着怨恨打算不再爱她。随着年龄的积累他渐渐发现情欲的克制是对感情和身体的细水长流,短短几秒钟的极乐拉长到数分钟的交融,数小时的准备,数天的等待,未尝不是好事,这样就会有充分的时间去体验、观察、感受一个和你作对,让你烦恼,却只与你共享短促的生命乐趣的人。无意间他开始维护她的矜持,数着日期抢在她之前当那个提出无耻要求的人,他允许她拒绝,有所保留,羞羞答答,并视之为当下世道罕有的美德。也正是这个时候,他掌控了自己、爱人和传说中幸福的生活。
她将书房的门推开一条缝,把自己不苗条的身体从缝里挤进来,顺便带进一股沐浴过后的清香。她的手轻轻地搭在他肩头,凑近耳旁,“今晚早点睡吧。”热气哈在他耳廓上,很是撩人。“嗯,看完这部电影就睡。”这部电影是他从下载好的电影里挑出来的,一部很长的电影。“那还要多久啊?”轻声柔语的埋怨中撒着粉色的糖霜。他早就注意到妻子的改变,不解风情的棱角已逐渐圆润,展现出一种饱满的柔和。恋爱中他拉着她的手走在街上,看到那些已成昨日黄花的女人,一个疑问在他心头盘旋:这样的残花难道还有人爱?唉——人在年轻的时候是多么的愚蠢!
“快了,很快。”他敷衍着她。
“那我先去了,你快点啊。”露骨的催促飘荡在门合上后的书房中经久不散。
他终于关了播放器,冲着色 艳丽的电脑桌面发起呆来……等他猛然醒悟时屏幕上竟然是一副空当接龙的僵局。“操!”他一拍鼠标,一股莫名的懊恼直冲脑门,“七仙女抱着桥栏杆在等你呢——”他无声地对着自己叫喊,想让自己振奋、冲动、雄壮起来。
他在浴室里刷牙洗澡,动作磨磨蹭蹭,涂了香皂的裆下之物在泡沫里逆来顺受,没有半点反抗精神。向房间走去时他再次隔着裤子摸了摸那软蛋,依旧没有起色。
要么先看段片子提提神?念头刚一冒上来他就受到了一个响起在头顶的呵斥:你怎么,怎么胆敢在今天晚上让她们挤上她的枕席!
他推开房门,房间里光线幽暗,隐约看见妻子侧卧在床上的背影,纹丝不动。睡着了?他站在门口努力地辨别,胸中是那么胆战心惊,没准稍微一点动静他就会落荒而逃。
夜的寂静宛如一片涟漪荡漾的水面,他在水边无休止地站立,仿佛在等候一颗石子击碎千篇一律的波纹。窗外几片泡桐叶的影像被路灯映在床头的墙上,一阵风过后它们一起轻轻招手……
他悄无声息地上床,小心翼翼地仰面躺在她身旁。她的呼吸均匀而平坦,真的是睡着了。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却在随后吸进了她特有的味道。他转过头看见一堵丰润的肩膀,往下是依稀尚存的腰线起伏,再往下是松弛时还留有些许性感的小腿……他悄悄地挪动身体向她靠近,靠近那团温热的气息,这气息亲切诱人,叫人不知不觉中忘却了来由不明的恐惧。终于,他的胸膛挨到了她的脊背,刹那间,他觉得有一个巨人站了起来……她转过身来,带着睡意朦胧的温柔,欣喜地面对了他和他的勇敢无畏的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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