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德之死
作者:红松看世界
每当我想起往昔那生龙活虎般的表兄仲德时,就感到揪心地痛,他已经死去几年了。记得那是深秋的季节,有一天,表兄的女儿小七慌慌张张地跑来对我说:“表叔,快去,我爸爸不行了。”
我忙放下手中的活,跟着小七往她家奔去。
七八里的山路赶完,身上已经出了毛毛汗。草屋门前的土坝边,四个小女孩在玩“过家家”的把戏,泥花乌黑的脸上只看见滴溜溜的眼珠儿乱转!她们看到我,各自乱叫一声:“表叔!”“表叔!”兀自又低头玩去了。
我走进里屋,一股难闻的气息冲鼻而来,光线很暗的屋角内是一大堆草灰,放着一只臊气很重的尿桶;床柜上是散乱的脏衣服,地像是无人扫过似的,乱撒着苞谷壳和稻草。土墙上那很小的木窗正好对着表兄的床,使他的脸色在这又明又暗的光线的映射下更加青黄,表兄的脸望着窗外,大而呆滞的眼睛瞪着,一颗颗浑沌的泪珠从眼角里滚出,落到发黑的枕头上,歪斜的嘴流出的涎水也顺着淌,破旧的蚊帐和被子上面斑斑块块的满是痕迹;我明白,这是他吐口涎时胡乱揩抹的。
看到我,仲德的眼睛闪出一道光,用那能扭动的右手无力地指着床边的竹椅,我坐下了。
有着气管炎的表嫂走来招呼我:“五老表来了?看,又麻烦你了。”
我问:“老表好些了吗?”
表嫂摇摇头,伏在我耳边小声地说:“不行了,昏睡了三天,今天下午才醒过来,看样子是回光返照。”说着,满是皱纹的脸上滚下泪珠,她从衣袋里掏出一块污脏的手帕揩着。看到病人的口涎,又举手去为他轻轻地擦,自己的泪水复滴到病人的脸上。
也许是表嫂这个温柔的动作唤起了过去,表兄伸出那只右手,按在表嫂那黑而粗糙的手上抚着,泪珠却更急地涌出眼眶。他的嘴动着,听不清楚的音节变成呜呜声,我从他的嘴的张合中知道他在呼唤表嫂的名字:“昌玉!昌玉!”
孩子们依旧在土坝里玩着,不时的笑声,喊叫声传进里屋;表兄松开了表嫂的手,用眼睛望着我。我府身问他:“你想吃点东西吗?”
他微微摇头,右手在胸前按了两下,又张开了手掌,连续两次,而眼睛却瞪得更大。
表嫂急问:“你要啥东西,你就指嘛。”
开初,我不懂他的意思。当听到孩子们的笑声变成哭声的时候,原来是老小和小十争先后,打起来了。这时,我明白了表兄的手势,他心里放心不下的是五个小女儿啊。
望着仲德卷曲成一团的身体,想到他就要离开人世,而几个小孩子还这样的不懂事,我心里也凄然。他怎么能丢下呢?最小的还没有满六岁!
傍晚,表兄又一次陷入昏睡状态,我坐在他的身边,伴着一盏半明半暗的煤油灯守着。从土墙的小窗洞往外看,那连绵起伏的山峦已成黛色,阵阵的晚风掠过那满山的树,发出呜呜的吼声。风吹着从裂开的墙缝中挤了进来,煤油灯连着忽闪了几下,我不禁打了一个冷颤。望着仲德那乏着青黄色的脸,不由地想起了表兄的过去……
二十五年前的仲德,可算是一个彪汉:一米八五的个子,八十五公斤的体重,因为在部队当过兵,走路都有一股甩胳膊踢腿的英武劲。那大脑袋上的浓眉大眼阔嘴巴,再配上黑红的肤色,确实吸引了好多漂亮姑娘的眼光。他秉性和蔼,肯说会唱,爱读书,爱看戏,又有一身的好力气;就被分配到船厂当了一名造船工人。那年,他刚好二十三岁。
在众多姑娘的追求下,他选择了那个脸蛋像苹果,嘴儿赛百灵的漂亮姑娘罗昌玉。哎,说起他们的新婚,简直像涂了蜜一样!
记得有一天,我躲在表兄的厨房里看书。书可是表兄的宝贝【三国志】【水浒传】【红楼梦】还有说不出名的画报,小人书,塞了满满的一箱。
那个时候,表兄家我最羡慕的东西就是那个箱子。可是表兄不允许我乱翻,说是小孩子不懂。我呢,就时常趁他不在家时去央求表嫂拿书给我看。
“昌玉!昌玉!”表兄的大嗓门在院门外就响了起来。
我赶紧把书藏在背后,从门缝里往外一看:表兄已走进了大门。
“啥子事呀,你这样慌?”表嫂柔柔的声音带着甜意,从窗口上露出那又圆又红的脸,黑亮的眼睛扑闪着,朝表兄抛了一个媚眼,嗲道:“就你,一天总像一个三脚慌!”
仲德笑了,伸出大手掌抓住了那放在窗格上的胖胖小手:“快!快去看电影,马上要开演了。”
“啥片子?天仙配?我猜着了!”表嫂喜得眉毛朝上扬,返身就跑到门外。
表兄帮着她把门锁上,打趣道:“你不慌,咋个又忙啦?”
“去你的!”表嫂转身,两只小拳头捶在那厚厚的胸上。
“偏要挨着!”仲德趁机伸出了大手臂,揽着了表嫂的细腰。
“嘻嘻!”我一笑,溜出门外:“哎呀!表嫂,不羞啊?”我用污花的手指在自己的脸上划了两下,朝飞红了的表嫂扮了一个鬼脸,“呼!”地一下就跑走了。
我十八岁时,仲德已变了些模样,再难听到他那有板有眼的川剧腔了,因为他已经有了四个和表嫂一般聪明的女儿。
我打趣说:“老表,女多以后好吃冰糖。”
他苦了苦脸,反问我:“你就以为我真的吃不了蹄髈?”
“养女冰糖,养儿蹄髈。”我心里明白,表兄是想要一个儿子。然而,事与愿违,当他被精简城镇人口精简下乡时,已经有了七个女儿!仅仅三十一岁的他,那昔日高大的身躯也微微的驼了,头上渗出了丝丝白发。在那外债内灾的困难年代,生活的担子是够沉的了,可他,却总是想要养一个儿子!
每当我看到他那日渐残败的身体和难以看到的笑脸,总劝他说:“老表,何苦呢,女儿就女儿吧,你不能再添包袱了,又处在农村,孩子多了困难更大,把你拖垮了,这七大八小的交给谁呀?”
他望着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哎!你不晓得,农村更望有劳动力,有女没有儿,人家会说你半边孤!再说,我爷爷到我父亲都是独苗,到了我这一代,怎么能断了?我就不信我张仲德不能养儿子!”
望着仲德的眼光,我真不相信,他就是以前的那个肯说肯唱,乐观开朗的表兄,那个既有文化,又懂道理的形象退去了,变成了现在的这个他:固执,而且愚昧!
遇到逢场天表嫂来我家,我也曾苦口婆心地劝导她,别太执拗了,要考虑全家人的生活。
谁知,她的理由更充足:“生女是不见怪的,有女就会有儿。我生了七个女,八胎就会生儿。不生一个,我怎么对得起他?”
他们夫妻俩都抱着这样的信念,哎!你说怎么劝?
那个时候,农村的日子本来就穷,吃大锅饭,干活有力气和没有力气的人搅在一起,收成差,分配少,还有什么驻社干部的监督,不准搞副业,不准养鸡鸭。连栽植在院前屋后稍微远一点的几笼竹子,几棵树苗,都要连根砍去,说是割资本主义的尾巴。
表兄为了贴补生活,偷偷地在田边地头栽了一点瓜菜。可工作组挨家按户地沿着地头察看,硬是把那青青的,正开着花儿的南瓜,黄瓜,丝瓜,还有葫芦瓜,毫不留情地铲去!表兄和表嫂他们在一旁看着,敢怒而不敢言。
可是,他们还是一年又一年,一胎连一胎,又接连生了三胎,还是女儿!更可气的是,计划生育的宣传工作做到他们头上的时候,虚弱的表嫂已经怀上了第十一胎。
她当着我的面非常自信地对表兄说:“喂,我这次比以往任何一次的感觉都不同,一准是男孩!我去算了两张八字,都说家里是大吉大喜,要添男丁。”说得喜滋滋的。表兄听了,也深有同感的样子,仿佛儿子已经抱在怀里了。
看到他们夫妻俩的表情,轮到我苦脸了:这不是明摆着的糊涂吗?
这样表兄就很自信地对来动员引产的计划生育宣传人员说:“你能负责不?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就望这个儿子,乡下人不晓得没有儿子的苦处?”
一来那时刚开始宣传计划生育,二来也认为万一勉强了去引产,假如是男胎,怕不找你拼命?!谁愿意去背这个黑锅呢?在这种情况下,表嫂就顺利地躲过了“难关”。在即将生产的那几天,早早地叫我的爱人去帮忙。临时,又去请来了接生员,一切,都准备得很慎重。
当听到屋里传出婴儿那响亮的哭声时,表兄站在门外用颤抖的声音问:“是不是……”
那个心直口快的接生员爽口答道:“是个绣花的!”
我爱人刚想去阻止她,就听到外面那一声重重的叹息“哎!”伴着“通!”地一声,表兄已沉沉地坐在地上,用双手托着耷拉的大脑袋……
表兄家的生活在这样的情形下更难,真有点叫揭不开锅。逢到青黄不接的时候,东借西凑,靠着亲友的接济,再和着农业社分的那一点点粮,掺上蔬菜,一天只能吃两顿菜糊糊。小孩子吃不饱,整天叽叽喳喳地又哭又闹。
他们去出工干活,前前后后得拖拉一大串!逢到有事情赶场,也非得身后拖上三四个。至于孩子们穿的,那就是大的穿了脱给小的,疤疤块块,牵牵挂挂,比讨饭的好不了多少。哎!你说他们这样的处境叫亲友们心里好受吗?
糊涂的表兄到现在可不糊涂了,看到几个小的打架吵嘴时常常这样说:“早知道你们是一群祸害,就不该生那么多!”
表嫂呢,则更是急得跺脚骂:“你们怎么不死啊?冤家!死些少些。死了我还清净点过几天好日子!”
女儿们却一个也没有死,都咕嘟嘟地长大了。
待到大的刚一成人,就被张罗着送到了婆家。一个,两个,三个。虽说是推掉了吃饭的“包袱”,却也是少了干活的帮手,日子照样不好过。
农村的日子好一点时,我这表兄却差一点被飞来的横祸气疯!
事情也坏在两个最小的女儿身上。那一天是队里挖红薯,因为走得远,表嫂就叫四个小的留在家里玩。等到要吃午饭时,一个干活的社员对表兄说:“张仲德,你看那个方向在冒黑烟,是不是哪家着火了?”
表兄扭头一望,脸色铁青,摔下锄头就往山下跑。表嫂呢,也惊慌失措地哭喊着,跟着跑去。
男女社员都放下活呼啦着,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仲德家的院坝时,大火已经烧过了,断壁残垣冒着青烟;屋子里的床柜桌凳等一应家具全都变成了木炭!
“天呀!”表嫂嚎啕着坐到了地上:“这以后的日子叫我们怎么过啊!天!”
表兄呢,则呆愣愣地望着,一动也不动。所幸的是,几个小孩还没有出事。原来是他们在玩“过家家”的把戏,把火点着了,惹燃了草堆。
那一次,虽说队里和公社及时地给他们盖了房,解决了一些生活困难。可从此后,表兄就一蹶不振了,常常是木愣愣的。
有一次,他对我说:“老表,你看你的日子过得多好。而我?这是命,是命!”
我好言相劝他,安慰他,别太悲观了。
他总是沉闷地摇头,再沉闷地起身,晃着那不太稳定的步子走去。
表兄完全变了。变成一个邋遢,肮脏,像乞丐样的人。这个时候,他也得了风湿病,因为没有足够的经济吃药打针,病情日渐恶化。当他的左手弯曲的完全不能伸展时,已不能干活,只有跑跑路,上街买点油盐酱醋之类。
他的头勾得更低,脖子上一块黑帕围着,身上穿着分不出颜色的破衣服有股难闻的气味。由于他说话已经口齿不清,而又有口水 地流出,胸前就老挂着一只布口袋,一来他可以用来抹一抹口水,二来就装买来的盐巴,酱醋瓶子。
当他走累了坐在街沿上歇息时,面前会围上来一群小孩,他们观察他那无神的大眼睛和嘴里落下的滴滴嗒嗒的口水,以为他是乞丐!
表嫂再难得为他洗补衣服,也难得遇事有笑脸和他商量,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废人。
开初,他对这些变化有点惊然,既而释然,然后默然。他习惯了,这不能怪她,她也得了病,那大大小小的一大群不是终日围着她打转吗?
“哎!怪谁呢?命吧?”有时,我会看到他满是疑问的眼光。
后来,他走路用上了棍子,再后来,实在走不动了,就躺到了床上,痛苦地辗转,抽缩,呻吟……
女儿们,那辛苦,拼命般抚养大的女儿们是难得到他的床前来的,嫌他脏。吃饭时,得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吃过了,再舀一碗来喂他。
是恨?是悔?每当我去看望他时,都会望见他那满眼的泪……
“咚咚咚!!!”地脚步声传来,我一看,表兄的几个大女和大女婿都闻讯赶来了,“爸!爸!”他们一进屋,都哭喊着奔到病人的床前,这时,天露出了些微的白色。
仲德对眼前的事已毫无知觉,他躺在床上,眼睛睁着,嘴微微地张着。
表嫂和女儿女婿们哭喊着给他穿上干净的衣服,把他抬在门板上,“哎!”他悠悠地呼出了最后的一口气。
“我的天呀,张仲德啊,你咋个就丢下我一个人走了啊?”表嫂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爸!爸啊!”这时,大大小小的哭声响了起来,表嫂和女儿们伤心地哭喊着给他烧着纸钱……
我望着门板上躺着的表兄,在一旁忙碌着的表嫂和表侄女们的身影,心里禁不住问:“怪谁?表兄正当壮年,却过早地这样死去,假如他不生病?哦,不!假如他不养那么多的女儿?不!假如他不坚持要一个儿子?也许?……
仲德死了,我们把他埋在那荒瘦的沙丘地里。坟的旁边,一株高大的梧桐树被风吹落了满树的叶。
望着树干的满身枝桠,我想:“这树,还有春天,可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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