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里人物]3 老社长
(小说)江北川
招工回城一年多了,还住在化肥厂集体宿舍里,饭后,到水池上揩过身子,去东门口凉一会,准备睡午觉。 “驾,驾,倒——剥!驾!” 曾经熟悉的咤喝声引起了我的注意:东院墙外的水田里,一头老牛正跋涉着,它拖着一个曼盖(耘耥平整水田的农具),曼盖上站着头戴凉篷子的人,他只穿了条黑裤头,赤裸的部分在烈日的照耀下,闪烁着光斑。他左手控牛绳,右手不时打起响鞭。牛弓起背,加快了沉重的步子,浑浊的泥水在盖下分开去,又汇拢来……一些高墩被耥平。 “驾!倒——剥!” 十分之一世纪插队生活中的记忆似乎要入睡了,此刻又被此情此景唤醒了:哦!你这老牛,你这老牛的主人! 批判“三项指示为纲”叫得很响的日子里,深秋的下午,叶队长告诉我:老社长到我们丰家大庄东风队蹲点,队上研究过了,老社长就住在你们“插队房子”东房间。 是的,除我之外,其他三位战友分别当兵、招工、被推荐上大学,各奔前程了。刚下来的新鲜感、热闹劲、甚至连那个时代独特的激情,都逐渐消退了。我已经喜欢在这三间半草半瓦的房子里的自由自在。现在要来个干部和我住在一个屋檐下睡觉,我极不愿意。一想到我是“可教育好”但还没教好的子女,只好把不愿意深深地埋在心田的冷土里。 干部,干部的形象在我脑海里再也不是单一的形象。我毕竟经过了学雷锋、破四旧、批黑帮,见过斗走资派、一镇三反、批林批孔等一系列伟大的运动,我似乎变得成熟了,起码看透了一些事:干部只是权力的象征,是专革别人政治、经济、生命的,是抽着“两面分”(大前门)香烟对快断炊的农民忆苦思甜的,是养尊处优而监督农民披星戴月不憩肩的,是天天过年叫农民年初一大干开门红的人,这些人就是干部! 收工后,我下了小半锅糁子粥,那时我饭量、肉量惊人,半年不知肉味。一次队上杀猪,红烧肉尽吃管饱,我一人吮了两大碗红烧肉,还吃了一碗米饭。从此,吃红烧肉我罕逢对手。舀烫罐水洗脸时,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微弱的火油灯光下我没有看清来人的脸,他已进门,大嗓门,泰县的口音:“小徐晚饭烧好了吗?他们跟你说了吧,我姓李,也是下放的。” “糁子粥快得很,老社长,你的晚饭呢?” “唉!社长早不当了,喊我老李就行啦。我带的火油炉子,方便。”他说着进东房,点亮了马灯。 我的堂屋里只有一张插队时发的方桌,早成了队里最合适的会议室。今晚的会,照例是每个蹲点干部的重场戏,没有两三个小时的长篇宏论和农民、大队小队干部似懂非懂的词汇,不然怎能显示出上下级干部的高低呢?怎能称得上是开会呢? 男女劳力都陆续到了,人们习惯地找好各自中意的位置。有人躺在锅堂门口的稻草上抽旱烟或八分一包的“经济”。纳鞋底、拆破布的妇女、姑娘隔着队干部们,就着桌上马灯的亮光,为丈夫、儿女、父母、兄弟做难得穿的新鞋。有人则干脆闭上眼睛打“持久战”。 叶队长清了清喉咙说:“大家注意!现在开会了,这位是到我们东风队蹲点的李社长,大家鼓掌欢迎!”鼓掌声响了几下,并不热情。叶队长却很热情地继续说:“我先说两句,马上请老社长作指示。当前嘛,是伟大的批叛‘三项指示为纲’的运动,这个运动嘛是如何的重要,我们贫苦农要如何地不忘嘛阶级斗争……。” 叶队长说了八十多个“如何”后,才请李社长作指示,他微笑站了起来,块头不算大,比较结实。大脑袋,花白的头发很不柔和。眼睛暴,鼻了特别高,厚实的下巴长着钢针般的短髭。厚嘴唇翕动了,响起了铜钟般深沉的声音:“同志们,我姓李,叫李林旺,以后大家就叫我老李。我也是种田的出身,只比你们多扛了年枪。大家眼睛一睁,忙到点灯,也萎了。我建议散会。颜会计,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 人称“铁嘴”的颜会计连说:“没有,没有。” “没有,就散会。” 大家硬是愣着没动。 “散会了,大家都早点休息!” 此时,大家才怀着疑惑不解而又无比高兴的心情回家了。 翌晨,他把我从梦中叫醒。我吃早饭时,他才从外面回来,他边盛饭边对我说:“小余,今天上街卖粮,你顺便回家看看去。呵呵!明天摆布局,准备开犁种麦。” 我挑箩进仓时,扒仓的竟是他这个蹲点干部。我极耐心地用一个农民的标准打量他,只见他双手握着笆斗口,双膝微屈夹顶笆斗底部,腰一弓,张开双臂望怀中一带,笆斗满了,端起来倾入箩中那熟练、利索的劲儿和地道的农民没有区别,一丝一毫的区别也没有。 老李在前面木船上掌舵,我和铁嘴几个人在后面的水泥船上,由新寨河出排涝闸进盐邵河。两岸柳树的叶子快落光了,钻天榆油绿的叶子也失去了光泽,婆娑挺拔全被萧瑟的秋风抹去。三个人划浆,一人掌舵。我们六七个人坐在后舱稻草上,“铁嘴”又吹开了。他上过两年农中,消息灵通,能言善辩,是丰家大庄方园数里有名的铁嘴。久经艰苦繁重体力劳动的人需要这样的铁嘴解闷,凡是有粗壮劳力人群的地方,都会有一个半个这样的铁嘴。我想:评话艺术的原始雏形大概就萌芽于此类环境之中吧。 铁嘴以惯用的提问钓起了大家欲听下回分解的兴趣:“你们哪个晓得?老社长李林旺十几岁就当新四军了。” “不晓得,你谈谈啦!” “他家儿子、老奶都在家上工嘛?你谈,你谈。” 铁嘴两眼环视,照例对别人的疑问不作正面回答,微微一笑道: “他李林旺老家姜堰,三代贫农。小时候上过私塾,做过长工,二十岁不到投奔新四军,当上了侦察班班长,侦察班长相当于一般的排长、连长。攻打海安时,他和手下人化装成贩萝卜的,三进海安取情报,头两次都未出事。这第三次已出了城,十几个‘二黄’(伪军)追了出来。情况万分危急,他,他,他,只见他当机立断,把情报交给手下,令其快跑。他拨出驳壳枪‘乓乒’两下子就撂倒了两个,没得价还的!二黄也全部开了火,子弹跟暴雨点子一样,这时别说两条腿,就是长两个翅膀也飞不掉!” “他曾死啊?”一个极老实的光棍问得非常急切。 铁嘴凝视老光棍的脸良久,然后,哈哈大笑。大家催铁嘴继续说,他未开口。有人会意,忙递上支“丰收”,点燃,他狠狠地吸了三四口,把烟咽下去,从鼻孔里喷出两根烟柱来方继续开讲:“他会让子弹,我们溜起来是直跑,他跑的是蛇形的步子。”铁嘴用两指弯了几道曲线向前伸去。继续说:“子弹是让了不少,最后左肩上还是中了枪,又搁倒了好几个。他肚子上也中了枪,成了血人,子弹不多了,就在这万分危急之时,他前面枪响了,有人接应啦 !打下海安关键就是这个情报!别看他现在背霉,年轻时可是个角色。解放后,他当的是县供销社主任,从老家把老婆接来,在食堂里烧饭。公社化时,他到我们社当社长,老婆就到了万头猪场烧猪食了。半年未到,人都没得吃,那有猪吃的呢?他老婆就到犁担厦种田了。他这个人……” “到啦,拿篙子拦一下。” 黄昏时,卖粮的事全部结束。他对一百余斤脚稻扫了一眼,对大家说:“我到新华书店看看,先走啦。” 他走后,大家却为照例的一顿山芋干烧酒和肥茸茸的猪头肉犹豫了。最后还食欲占了上风,因为这样的好机会,每年只有夏、秋才各有一次,岂肯就这么放过呢? 次日清晨,我从镇上的家跑到五里外的东风队时,插队房子的堂屋里已坐满了男女劳力,老李正站在大桌旁说:“……闲田(老水田改旱的低产田)是冷土,是小麦生长的不利因素。但是,我们也要看到有利的一面,闲田一直没有种过小麦,今年种了,明年定会有好收成。田要间作的理,我想大家比我更在行。关于冷土嘛,我们用磷肥对付它,磷肥是中吃不中看,它能增加地温,使麦苗安全过冬,还能提前返青,楷棵发粗,抗倒伏,颗粒饱满,提高产量两成左右。我前两年在陈荡、荒田几个队做了试验,效果很是明显的。这样吧,大家可推举三个代表去调查走访,怎么样?” “老社长,你这话骂人呐。”叶队长笑着对老李说,又转向大家,提高了嗓门:“昨天晚上就叫你们想了,一夜还没有想得好啊?想三年!老社长会害我们吗?闲田全部种小麦。” “老叶,我们请大家来商量布局,就是让大家发言的,种田的布局和作战计划差不多,一个错了要死人,一个错了要穷人。不勉强大家,同意闲田种小麦的就举手,百分八十的人同意就算通过。颜会计你点一点同意的人数。” 只有四五人不同意,铁嘴虽然同意,但他提出了令人棘手的问题:“买磷肥的钱从哪能里来?队上一无现金,二无一两粮好买,三是陈贷款若干未还,再想做贷款恐怕万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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