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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公元一九五一年的冬天,新中国刚刚建立不久,湖南省衡东县,跟全国形势一样,百废待兴。虽然偶尔有土匪袭扰,可社会秩序,却被处处焕发着朝气的新政权治理得井井有条,基本上是安定的。 在衡东县城的嘉悦巷里,住着一位年逾花甲的老人,名叫郑仁君。这位老人,面皮白净,面目清癯,戴着一副近视眼镜。他,识文断字,为人和善,家中只有他一个人,据安保主任说,他没成过家。 郑仁君老人居住的是三间堂屋,和两间西屋组成的一个独立小院。院内西南角,一棵椿树,粗可合围,即此,足见此椿树已经不再年轻,树叶经受不住风霜严寒,已然掉落殆尽,光秃秃的树枝,却依旧傲然地指向蓝天。墙角处,排列着两行花盆,从整齐排列的花盆上,可以想象得出春天时姹紫嫣红的景色。 老人的生活非常规律,每天天刚亮,起床,洗漱完毕之后,在院内打太极拳,之后,就是喝茶,再之后,去街头买一份晨报,然后,坐在太师椅上看报。先是走马观花地浏览一遍新闻,之后,便先重点,后全面地阅读全报,最后,才考虑做早饭。 老人的生活,规律而简单,他既不外出走亲访友,也无外人来访,老人的日子过得犹如一泓清水般地平静。
这天,郑仁君老人正坐在院子里看报纸,忽然听到街道治保主任高声叫道: “郑仁君在家吗?” 老人急忙答应,同时急忙去把大门打开。门外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治保主任李有志,另一个大约四十岁上下的男人,他不认识。老人忙往院子里让客人。 进了院子,老人就要搬凳子让座,被治保主任制止了,介绍道: “这位,是我县新到任的县长周立亮同志。” 转身对周县长说: “这位,就是您要找的郑仁君老先生。” 郑仁君怔怔地看着周县长,不知是福是祸,心中忐忑不安。只见周县长从斜跨的退了色的黄色军用挎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从中拿出一张名片,递给郑仁君,问道: “这张名片是您的吗?” 老人接过明片,推了推鼻梁上的近视镜,仔细端详名片。但见,名片的硬纸已经有些发黄,可名片上铅印的黑字依然清晰,名片上嘿然印着“长沙市国民革命政府郑仁君”。郑仁君的手有些发抖,他清楚,这是他在国民党长沙市政府任职时的名片,至于这名片是如何到了这中年人手里的,他无从得知。 在建国初期那段特殊的日子里,我党为了稳定新政权,对国民党敌特分子,及其反动的残渣余孽的镇压,是毫不手软的。这一点,郑仁君十分清楚,他知道,自己所担心并一直隐瞒着的历史,彻底暴露了,自己的大祸,就要临头了。他的心,咚咚地狂跳,拿名片的手,索索地抖个不停。只听周县长问道: “这名片是您的吗?” 郑仁君心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自己的历史问题已经暴露,不承认也不行了。于是,他挺了挺枯瘦的胸脯,答道: “这名片是我当年使用过的。可……” 他这话尚未说完,就见周县长近乎呼喊地说了一声: “可找到您了!” 随即,周县长推金山、倒玉柱一般,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在地,冲着郑仁君连连叩首,口中念叨着: “恩人呐,您让我找得好苦啊!” 治保主任和郑仁君都被惊得目瞪口呆,堕入五里云中。 (二) 郑仁君老人正自心中惴惴,却见周县长向自己倒身下拜,行起了大礼,自是手忙脚乱地把周县长拉起来,口中不停地嚷道: “县长大人怎可如此,岂非折煞老朽?” 治保主任李有志,一时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这是咋回事呢?县长同志怎么向这个有历史问题的老头子叩头呢? 周县长叩头已毕,站起身来,问郑仁君: “郑老伯,你还记得1928年跪在国民政府门旁电线杆下,卖身葬父的小孩吗?” 郑仁君迷茫地摇了摇头。周县长接着问: “您当时给了那男孩子五块银元,您还记得吗?” 郑仁君又摇了摇头。 郑仁君道: “请县长大人和主任到屋里坐吧。” 郑仁君把人让进屋里,落座后,周县长讲述了一件二十多年前的往事。
1926年,中国正经历着一场磨难,外有洋人入侵,国内军阀混战,土匪流寇,横行四野,中国百姓承受着一场浩劫。千千万万善良百姓,像一群群羔羊,被兵匪们冲得东奔西逃,然而,茫茫中国大地上,哪里有老百姓的存身之地?兵痞流匪,如无头苍蝇,乱哄哄到处乱窜,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村村寨寨,十室九空,真正是,哭声震天,尸陈遍野。 一天清早,周有福和妻子为着无粮下锅,正自对着清锅冷灶发愁,突然,柴门被踢开,闯进七八个手端大枪的大兵,周有福站起身来,尚未开口,脑袋上便挨了一枪托,立时昏死了过去。妻子发疯一般扑向丈夫,却被两个大兵拉住,强按到床上,进行了轮番侮辱。 当周有福幽幽醒来,看到跑出柴门披头散发的妻子的背影,他急忙爬起身来,可尚未站稳,一阵眩晕,又昏了过去。 因寒冷而把脑袋缩进被子里沉睡的周立亮,听得咋咋呼呼的声音,以为是在做梦,翻了翻身,又进入梦乡。当他再次被女人的哭喊声惊醒,才不情愿地将脑袋伸出被窝,睁开朦胧的双眼。他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揉了揉眼,看到爹倒在地上。周立亮大惊,急忙翻身下床,赤着脚跑到爹爹身边,他看到爹爹满脸是血,小立亮当即吓得哇哇大哭,边哭边叫喊边用力摇晃着爹爹。 许是儿子的哭喊声召回了父亲离体的魂灵,周有福再次幽幽醒了过来。他见儿子惊吓得直哭,便劝慰道: “亮亮,别哭,别怕,爹没事。” 说着,慢慢翻身坐了起来。他对妻子被辱之事,一无所知,但从妻子方才疯了似地跑出柴门,他已经猜到了一切。周有福挣扎着站起身来,晃悠着身子,出门去寻找妻子。四处遍寻不见,最后,发现妻子已经投井自杀身亡。 在邻居的帮助下,将妻子尸体打捞上来,周立亮哭喊着要妈妈,周有福一边安慰孩子,自己却泪水滔滔。他恨自己无能,保护不了妻子,他恨那群匪兵,害得他家破人亡。他看看躺在地上的妻子的尸体,心中呼号着: “苍天啊,我周有福一辈子没办过一件缺德害人的事,老天爷,你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 周有福揭下床上的芦苇席子,将妻子卷好,草草埋葬于东山脚下。自己蹲在坟前,默默地流了一阵子泪,让儿子给妈妈磕了三个头,之后,便手牵着小立亮回转家来。 周有福看看幼小瘦弱的儿子,望望这几间土坯搭建的茅草屋,没吃没喝,家徒四壁,他感到,这个家已经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了,咬咬牙,便带着儿子周立亮,离开了这居住了几辈人的家,背井离乡,过起了以乞讨为生,处处无家处处家的逃反生活。 人常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话一点不假,百姓们本就日子过得苦不堪言了,整天价食不果腹、还要提心吊胆地躲避兵匪,度日如年地在煎熬中苦撑着过日子,却又发生了瘟疫。瘟疫蔓延,疫区不断扩大,瘟疫区内,新坟天天增加,哭声村村不绝。 周有福对瘟疫疫情并不知情,带着小立亮踏进了瘟疫区,当他发现疫情严重,急欲带着小立亮离开时,因为饥寒交迫,更加上悲伤过度,不幸染上了瘟疫,他拖着染病的身体,强自挣扎着,带着周立亮,走出了瘟疫区,来到了长沙市。 就在进入长沙之后的次日清晨,周立亮的爹爹,油干灯灭,撒手人寰,撇下了小小年纪的周立亮,寻找妻子去了。 周立亮伏在爹爹渐渐变凉的尸体上,呼天抢地的嚎啕大哭。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身在异地他乡,举目无亲,哭哑了嗓子,哭干了眼泪,哭得肝肠寸断。此刻,小小的周立亮,一下子像是长大了,他想: “光是傻哭有啥用?总得把爹爹的尸体掩埋了,让我爹爹入土为安才行。” 可是,转念一想: “掩埋爹爹需要棺材,可我到哪里弄钱买棺材呀?这里,无亲无故,借贷无门,怎么办呢?” 小周立亮左思右想,最后,一咬牙,下了决心: “我要自卖自身,用卖身的钱,埋葬我的爹爹。” (待续)
(三) 长沙市国民政府誊写办公室里,有一位面目清秀的工作人员,正在伏案抄写着文件。他,就是誊抄员郑仁君。郑仁君凭着一手俊秀的好字,进入了长沙市国民政府,当了一名文书誊抄员。 他忙碌了好一阵之后,感到腰酸臂疼,便站起身来,活动了几下手臂,接着,锁上了房门,走出政府大门,大门外,就是长沙市有名的白沙路。他看着路上人来人往,一个个,面现惊慌之色,他心中很不是滋味。一转头,他看到马路一侧,围观着一群人,他也信步走了过去。原来,是一个大约十二三岁的男孩跪在地上,眼泪汪汪地向大家诉说着自己千里逃反,来到此地,爹爹昨夜突然病死,自己要卖身塟父。说着说着,男孩又不禁痛哭失声。围观之人虽然不少,可都是些穷苦百姓,虽然有心帮那男孩,却也是有心无力。男孩看看无人伸手,便又大声嚎啕起来,是啊,破棚下的爹爹还等着安葬哪,他岂能不伤心欲绝? 郑仁君听清楚事情原委之后,心中甚是不忍,周立亮的境遇,让他不由地想起了自己的过去。
郑仁君的祖籍,在湖南省衡东县,母亲,是衡东县高湖村人,乳名乔妹子。他们家祖祖辈辈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面向黄土背朝天,一个汗珠摔八瓣儿,靠着辛苦,在土地里刨生活。 高湖村是个不小的村落,共有两百多户人家,村里有个富户,名叫刘伯庆。因为他家占有土地百顷之多,所以人们都称他刘百顷。家有良田百顷,在当地算得上是个很大的财主了。
一年,春天,刘伯庆抽足了鸦片,一时兴起,带着从人,出村踏青春游。出村不远,正巧与一位干农活回家吃饭的女孩走了个对面,这老色鬼,一下子被女孩的水灵美貌震惊得怔怔地站在原地,如木雕泥塑一般。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女孩走进了村子,直到房屋遮住了女孩的身影,好打会儿,他才缓过神儿来。踏青的兴趣没有了,吩咐从人,打道回府。 回家之后,派人打听清楚了那漂亮女孩,原来是自家的佃户郑老木家的女儿,名叫乔妹子,已经十七岁。心中不禁一阵欢喜: “哈哈,原来那幺妹是郑老木的女儿,郑老木是我家的佃户,那幺妹还能飞出我的手心吗?看起来,我这第八房姨太太,就是她了。”
郑老木的妻子早年暴病身亡,留下一个女儿乔妹子,跟爹爹郑老木相依为命。郑老木的父亲在旱蝗双重灾那年,田地颗粒无收,恰又老母患上重病,为给老娘治病,他借了高利贷,老娘病没治好,转过年来,高利贷却逼得他将几亩薄地和几间茅草屋卖掉,好歹还清了那阎王债。从那以后,郑家便靠租种刘百顷的土地生活,成了刘百顷家的佃户。郑老木的父亲去世,留给儿子郑老木的所有财产,就是租来耕种的几亩山地,郑老木居住的草屋,也是已经卖过了的,房主正是刘百顷。 一天清早,乔妹子上山打柴未回,郑老木在家做早饭。忽听门外有人高喊: “郑老木,恭喜你啦!” 郑老木急忙打开柴门,见刘百顷的管家走进院子,后边跟着四个人抬着两个礼盒。管家冲郑老木拱拱手道: “老木,恭喜你了。我家东家看上了你家乔妹子,令我前来下聘。以后,你可就是我东家的亲家翁了。恭喜!恭喜!” 管家说完,放下礼品,拱拱手就要离开。郑老木听明白了原委,急忙说道: “管家老爷,我可不敢当,我家女儿是小户人家,没有那个福分,请你老人家回复东家老爷,这事万万不可。” 管家笑嘻嘻地说道: “我说老木,人要识抬举才行,我们东家今年才五十挂零,娶你女儿过去,当八姨太,你女儿年轻漂亮,过府之后,定会得到东家老爷的宠爱,过个一年半载,生下一男半女,岂不更加受宠?你的生老病死,也有了依靠了不是?别一根筋死脑袋了,还是答应了的好。” 郑老木一个劲儿地 摇头,就是不松口。 管家又道: “老木啊,如果你坚持不答应这门亲事,若是惹恼了东家,一怒之下,将租给你家的土地收回,再将你们父女赶出现住的房屋,你们父女将如何生活?” 郑老木只是一个劲地摇头,坚决不答应。这时,乔妹子背着一捆木柴回来了。一进门,瞧见四个家丁,和地上放着的两箱礼品,问清原委,气得满面通红,喝道: “管家老爷,请你把礼品带回去,告诉刘东家,我乔妹子宁愿饿死,冻死,也绝不会嫁给他。” 管家见郑老木父女态度坚决,冷笑道: “老木,你可不要后悔哟!” 说罢,抬着礼盒走了。(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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