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书,第一感觉是封面漂亮,简约大方,书名由白谦慎先生题写,隶书典雅疏淡。多年来,很多谈艺术的书封面很不艺术,这种情况看来是有改观的。 刘涛先生这本书主要有关书法史,讲究用证据说话,“行文时尽量少用语义模糊的鉴赏语词,避免鉴赏式的介绍和评价”,娓娓道来,平心静气,这书是适合秋天读的。 书中有述有论,述得详密,论得切实。如《东晋方笔隶书》一文,从人们的崇古观念、文化情结解释了隶书作为“古体”而成为广受接受的铭石书,通过砖石墓志资料归纳其典型特征“笔画平直方厚,结字茂密”,并按照时代先后,勾勒流变轨迹,从而说明东晋隶书与当时楷书的关系,结论是:“楷法楷式出现在东晋的隶书体中,缘于楷书的流行,是不自觉地带入到隶书的书写中而留下的痕迹,还不能等同于汉魏之际那种由隶入楷的书体剧变时期的变态作品。”这实际是对文末所引裘锡圭先生《文字学概要》一句话的发挥,裘锡圭指出,东晋隶书的奇姿妙态,是因为书写者“想摹仿八分而又学不像,字体显得很不自然”。可通过刘涛先生提供的证据链,方能让这个论断得到落实。 读书有个感想,那就是书法的发展、书体的演变有其内在理路和逻辑,但象其他事物一样,总会被比它更强大的逻辑揉搓变形。王羲之的遭遇是个很好的例子。从“钟张”到“二王”,书风演变的大趋势是不断地追求新妍奇巧,所以在求“新”的老子王羲之和“更新”的儿子王献之的竞争中,儿子领先,导致南朝宋、齐两代,世人但知小王而不复知大王。可这个趋新的势头却在南朝梁陡然中止了,因为出了个“红太阳”梁武帝,他是个内行,主张的是反朴归真,以古质为“主旋律”。他告诉大家,小王不如大王古质,大王不如钟繇古肥。于是大书家萧子云马上转舵,“始变子敬,全法元常”。但当时的情况是,钟繇书迹难觅,大王书作尚多,这造成梁武帝的干预,初衷是提倡钟书,结果是普及了王书,“走上了一条不古不今的中间道路”。陈、隋之际,王羲之七世孙智永禅师以弘扬王书为己任,王羲之香火更旺。到了唐代,右军书又遇到了它的第二个“红太阳”——唐太宗李世民。太宗不但身体力行写王字,还亲自为《晋书·王羲之传》写《传论》,死了都要和王书在一起——用《兰亭》陪葬。唐代以来,“墨守成规的书家向他讨生活,自张一帜的书家认他为祖师,肆意表现的书家借他正名分”,虽然王羲之真迹早已荡然无存,他“书圣”的地位却固若金汤。这一点,恐怕是敬爱的“大成至圣文宣王”孔先生都要眼红的。 此书论魏碑、摩崖、写经、唐隶、宋草、碑学,述初唐三杰、颜鲁公、杨风子、东坡、涪翁、米芾、蔡京、松雪、八大,均不乏具眼,令人击节。比如读到论“八大体”形成的这一段,我就拍了桌子,而且把手指头拍疼了,:“(欧、黄、董)三家的形态、笔意、风格经过八大的整合融通,构成了八大变法自新的支撑点:借欧法开拓方势,挹董韵活畅血脉,凭黄字造险逞怪。” 平心静气,不温不火,并非就是心满意足。文中也有不满,金刚虽不怒目,至少他撇了嘴。有一个是讲我们国内博物馆的“藏”而不“展”的问题:“今天,《平复帖》与万千古物一样深锁宝室众库之中,难露峥嵘,无补‘今用’。名迹的难见,公藏甚于专私,恐怕有违张伯驹先生捐献国家的美意吧。”有一个是讲到书法家和文字学家的关系:“我们在古代的文献中、今天的报刊上常常读到文字学家对书法家的批评,却不曾见到书法家与文字学家的讨论,好像书法家天生就具备了接受文字学家来训导的根性。实际上,文字的体态形象,是一代又一代有名或无名的书法家创造的。他们像厨师一样提供了丰富的‘美食’让文字学家坐享其成地研究,从而培养了文字学家的优越感。”前一个,我赞成,后一个,如果从厨师和美食家各司其职的角度去认识,就不必抱怨了。 此书1997年初版,中间又出过台版,几经修订,讹误已经极少,但还是有可以商量的地方。列举几个: 1、第97页,“他出身士族高门,一声做的事,说来也简单,读书、做官、旅游写字、画画。”“旅游写字”似乎可作“旅游、写字”。 2、第112页,提到“复制王书的主要办法,还是临摹响拓之类”,又提到“这些与底本相差无几的向拓本”,“响拓”虽也常用,但为“向拓”之讹,不如统一作“向拓”。 3、第307页,因《汉书·艺文志》:“复续扬雄作十三章,凡一百二十章,无复字。”“一百二十章”应作“一百二章”,是102章,而不是120章。
(刘涛:《书法谈丛》,中华书局201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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