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伦理间模糊 ——李芳洲2012-09-15 开完一天会,陈金龙司令有些倦意。应该说那时的司机各个都身手不凡,战争、地雷、炮火,连年不休。纯属人畜踩出来的路,坑洼不平。要是换做现在的司机,行驶在这种道路上,不知会发生多少车祸。车是从敌人那里缴获的,司令乘坐的美式吉普,越野性能还不坏。尽管他眯瞪于睡梦,也不时被忽高忽低颠簸跳跃的路况震醒。 他睁眼一看,窗外是满天大雪,白茫茫一片。司令本能地伸个懒腰,对司机说:“雪地上开车,小心打滑。”说完,又睡着了。不一会儿,便被一阵清脆的枪声惊醒,顿时睡意全消。同车人都跳下来,警卫员往枪响处跑去。十分钟后跑回来,“报告首长,是农协会枪毙乡长。”大家哦了一声,便上车继续前行。警卫员自言自语,又像是跟司机八卦,“还有一个女的和小女孩,听说那女人是乡长的婆娘,长得可真好看。不知道是不是也一起被镇压……”车行到会场附近,只见群众山呼海啸般喊着口号“打倒地主乡长,打倒恶霸反革命,农民要翻身做主人。”陈司令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只见人们把跪在地上的女人踹到在地,拳打脚踢,又把一个7、8岁的小女孩举过头顶,朝雪茫茫的大路上抛来。女孩惨叫着,“妈妈!妈妈!”眼看就要撞上吉普。要撞上吉普,这孩子便完了。司机猛的将车停下,看了看司令,就下车去看那被摔在车旁的孩子。一行人下得车来,见孩子还活着,警卫员说:“这娃命真大!没被摔死,还没被车撞坏。”一行人抱起那已是头破血流,手脚骨折脱位,鼻青脸肿几乎被摔散架的女孩。这一群驰骋疆场,见惯杀戮的军人,也不免对此生出一些怜悯。警卫把孩子抱上汽车,司令和政委都走向乱作一团且兴奋到沸点的人群,问道:“谁是农协会长?”见一个粗壮丑陋的汉子说:“我是!”“你们要注意政策,枪毙乡长是不是连老婆孩子都杀掉?这是谁允许的?”司令问,“你们要注意影响,不要损坏党的形象。”政委也说,“你们是……”农协会长本想骂关你妈鸟事,但一见有警卫员和汽车,便知来头不小,咽下后半句,没敢骂出来,连说:“是!是!是!”这时,有个中年妇女趁势扶起被打得五官挪移,不成人形的乡长老婆兰香。司令命人记下他们农协属于哪管,上级是谁,就开车走了。 孩子因惊吓伤痛,昏迷不醒。他们把孩子送往部队医院,由陈司令亲自下令,要最好的医生,用好的药给检查治疗。在医生耐心细致的医治,又有司令精心的关照呵护,大家也不知这女孩怎么这般命大,又这般命好。虽然身上多处骨折,肘关节,肩关节脱位,脑部轻度外伤,下巴也脱位,脾脏险些被人踢破,肺部受损,盆骨也被摔错位……经过多次手术,又从大城市部队医院运来好药,总算在四个半月以后,孩子基本康复。一段调养后,没留下任何后遗症。这个乖巧、聪明、美丽的小女孩,起初对来看她的司令和警卫很害怕,浑身抖做一团。随着看望的次数频繁,又时常逗她玩,还给她送玩具。就对司令员产生了情感依赖,几天不见,就很想他。 就在女孩住院期间,陈司令通过关系,打听到被镇压乡长的女人的消息。那一天他穿着百姓的便衣,骑马去看望那个被打的女人。一则是希望,她能好好改造,重做新人;二则把治好的女孩还给她。他在破庙里见到那个女人,女人在一阵惊诧后,认出在会场干涉的他们,感激涕零地欠身下拜,说:“今生今世难报,来时便作牛马也要报恩。”她一面说,一面哭,诉说自己两口子当年如何帮助掩护地下党,且有名有姓,怎样帮助武工队筹粮筹款……想不到竟落到今日下场。她还说,那粗鲁的农协会长多次想霸占她,她宁死不从,她还说以后不知会怎样,同时也说起自己有个妹妹也去了延安,可至今无法联系,还请求说,“要是我死了,请收养我的女儿。她哥哥不到十岁,已被活埋了。女儿才七岁,求你救救她。我夫妻俩九泉之下,当结草报恩。”说罢,泪如雨下。陈司令并非纯粹武夫,出生于书香门第。追求文明进步,抗日救国,向往共产主义。熟读马克思,列宁著作,算是儒将。因为出生知识分子,虽然履历战功,在党内也难免遭到排挤。陈金龙背叛家庭,义无反顾地入党,怀着杀身成仁的意志,愿为人类最崇高的主义奉献终生。然而一次次思想清洗,路线斗争,政治清算,派系暗战,使他迷惘困惑,痛苦挣扎于无所适从。老婆和物质,都是组织安排分配。要是哪一天,你所在部队有谁被划到另一条线,自己也将遭受厄运……好在他深得老帅器重,不然……他看着这位穿着旧服装,却依旧有着昔日风华的旧乡长老婆,想起她诉说的掩护地下党,武工队等往事,情不自禁地生出几分怜悯。他安慰了几句,便迅速回到部队。看着逐日康复的小女孩,那抱着洋娃娃的睡姿,安详如睡美人,或是童话中的白雪公主。可是,该让这孩子回去同她母亲一道受难吗?我是一个军人,又有家庭,在这个特殊敏感的时期,能用什么方式去帮助那女人,不致遭到非议和祸殃呢?他想,乡长夫妇曾经是有功于我党的民主人士,这话是真的吗……女孩出院后,怯生生地问:“叔叔,我妈妈在哪里?”用她那水汪汪的大眼睛,满含期待地望着陈司令,使他心颤得不知该如何回答。晚上,他换了便装,到老乡家借了匹骡子,到十多里外去探望乡长的遗孀,并记录下她所说的一切,看能不能找出点线索,帮帮她们。他不敢多呆,怕被那女人的美貌和温情征服。临走时,他也没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只说:“你若说的都是真情实况,我便可以帮你设定逃往他乡的计划。”陈司令连续几夜都来看她,还为她带去可供路上用的盘缠,又替她买好了一匹骡子,当然这一切都是在极其隐秘的情形下进行的。兰香非常感激这个豪爽的男人,不知这位贵人姓甚名谁,心想如果能顺利逃离此地,就有让政策落实的机会。因为这些被他们夫妇救过的人,现在应该都身居要职。临别时,还说:“如果你不嫌弃,我愿终身服侍你作为报答。”就在司令员紧锣密鼓,周密为兰香谋划逃亡的时候,忽然接到紧急报告,两天后率部队开往高原少数民族地区。因此他不得不日夜开会,分身乏术。尽管如此,他还是匿名请老乡帮他把钱和御寒的衣服送到庙里,不过是以兰香本家伯父的名义去委托老乡的。他受兰香的嘱托,收养了她的闺女,以养父的名义,把她一起带进了藏区。后来他从别处得知,那位兰香终究没能逃出魔爪,就在她出逃的前夜,被那农协会长武力强暴后,悬梁自尽。用死洗雪她所受的耻辱,用死含恨昭示了她的知恩感恩,以结束生命的方式,不愿受辱苟活去续写那段情缘。农协会长用暴力殴打,占有了她,还抢走了他为她准备的衣服,盘缠和骡子。兰香死了,也不知埋在何处。他和她缘分虽浅,却刻骨铭心。虽然他们之间没有过什么,仅从互相愿为对方做什么,或默许想要做什么,在那年月已不是游戏,是一种严肃的爱,不是欲。这里面有同情,有吸引,有人性的弱点,也有灵魂的刚强和心与心的共颤。可惜在那特殊的年代,特殊的情形,不合时宜。虽是机缘巧合,要实现和发生什么也不容易。但兰香的死,还是像陈司令伤口处新生的嫩肉,不敢触碰,一旦触碰,便会痛得难受。只有她留下的女儿,现取名陈灵芝,还带给他一些慰藉。 藏区形势多变复杂,部队高度忙碌紧张,生死水火间,容不得儿女私情。即使是风尘三侠的虬髯客,也得先后轻重有别。司令有两个儿子,小的16,大的18,都在内地读书。老婆也是军人,官居连指导员,长相中等,攻于心计,精明到连张爱玲的小说中的上海人也无法匹敌。和这种人一起生活是很累的,累到爱不动,无趣味、无情调、无感觉。只剩下彼此的身份,关系和工资待遇。重逢时,波浪不惊的机械动作。价值观在那年月是无人提及的,它比现在的路易·威登、香奈儿、阿玛尼还要奢侈。价值观这个词汇,不同时代有不同的表达,其类似意思如彼此有没有精神追求,是否懂得生活,理解万岁。生理需要,替代了现在的投入,契合,沟通,交流、相互置入、彼此欣赏。他不爱她,爱她生的两个儿子,希望他们能受高等教育。在爱上面多了一层疼惜,便是收养的女儿灵芝。灵芝聪明伶俐,有些超乎寻常的懂事,早熟。在流逝的岁月里,慢慢长大,出落得凌波仙子似的美丽动人。听兰香讲她四岁便开始读诗词歌赋,现在到学校读书,各门功课都很优秀,爱唱歌跳舞,什么东西一学便会,人气指数很旺,真是个人见人爱的小姑娘。只有当她独自一人的时候,你悄然望去,便能看到她深埋心底的黯然神伤和凄楚惆怅。他的乖巧懂事,应属寄人篱下的不得不如此。犹如大棚蔬菜里,反季节生长的蔬菜,被人为地加温,不早熟懂事内敛,便对不起农民伯伯的付出。我为啥在这里?为啥失去心爱的父母和哥哥?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几天以内一切都翻天覆地地巨变了?她太小了,7岁前模糊地记得爸妈互相提醒,不要让任何亲戚知道我们同共产党有来往……共产党是谁?我们家忽然惨遭不幸,跟与共产党来往是不是有关系?我可不可以问这位好心收养我的司令爸爸?他能不能告诉我,我的妈妈在哪里?我喜欢,甚至很爱这个威严亲切的新爸爸,但是又很怕他,怕他不爱我,怪我不懂事,找麻烦,不要我了……要是这个爸爸不要我了,我该怎么办?自己的爸爸已经被枪毙了,那枪声至今还响在她的耳际。灵芝幼小的心灵,笼罩在没有安全感的意识里。陈灵芝很少像同龄人那样开怀大笑,即使她以笑脸示人,也会给你那是哭的打折之感。 一年半以后,司令老婆吴美珍来藏区探亲。其实在信中她早已得知陈金龙收养了一个女孩,曾经还多次来信反对叫丈夫别多管闲事,送孤儿院得了。司令没理会,说战争期间,别纠缠这些婆婆妈妈的小事,此事便不了了之的搁置了。当吴美珍看到这如花似玉的小女孩,又从警卫司机处了解了真情,才打消了对丈夫有私生女的怀疑。吴美珍不知怎的,总看不惯这个楚楚动人,伶俐活泼,掩饰着重重心事的小女孩。他无事生非地发飙,找茬。命令灵芝自己洗衣服,还要替她洗,学着擦皮靴,做针线。不允许她一回家就去读小人书。叫小孩子做事本无可厚非,只是她那声色俱厉的态度,颐指气使的傲慢,一副鸡蛋里挑骨头的刁蛮。把原来完全由勤务员做的事,强行移植到小女儿手上。使不到9岁,怯生生的灵芝紧张局促、恐惧和焦虑,使简单的事情反而弄不好。灵芝在养母跟前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侍候,不敢哭,不敢争,不敢说,只一味顺从地等待她的威胁和责罚。司令从女孩眼神里,似乎读懂了他不在家时发生的事情,读到了灵芝无助的凄惶。看到笑颜如花下隐藏着水汪汪的忧伤,他愤怒了。对老婆容不下一个孤儿的冷酷铁石心肠,虽不意外,却感到羞耻。他按捺住火气,用不屑的口吻挑衅和对抗老婆的小心眼。陈金龙在吃晚饭时问:“灵芝啊,叫妈妈了吗?”“叫了”灵芝说。“妈妈很爱你哦,你还有两个哥哥。”吴美珍不耐烦,不友善地白了陈金龙一眼,没好气地说:“吃饭就吃饭,少废话。”家庭主妇到来反而褪去了和谐轻松,欢乐融洽气氛也从筷子间溜走,大家都感到沉闷和压抑。一个夜晚,小姑娘惊魂未定,从梦中吓醒,只听养父母在吵架。养母说:“我知道撤退家属是上级的命令,可我一定要把那丫头带走。再说,内地受教育也会比这儿好。”司令说:“你已带两个儿子很辛苦了,不要让灵芝给你添麻烦。”他相信自己的老婆容不下别人的孩子,到了内地,她肯定把灵芝送人或送孤儿院。灵芝本不愿意听大人们讲话,可事关自己的命运,也不得不往下听。养母说:“你个男人家,带个女娃子多有不便,你放心,我会待她比你更好。”“我相信”陈金龙不无讥讽地说,“明天下午就要开车撤退家属,你准时到司令部集合。” 灵芝想,我该怎么办?我怕那叫吴美珍的女人。她问自己是不是我很多余?给这个家庭平添不合?要是我的爸爸妈妈在,该多好啊!她蒙着被,哭了很久。猛然想起司令爸爸教训下级的一句话“遇到事情,生气抱怨都没用,应该找去解决问题的方法……”我解决的方法是什么?是哭哭啼啼等大人来哄?不,不行,那,那,那……她想,我放学后不回家吃饭,躲到同学老乡家,她找不到我,会按时启程走的,这样不就躲过跟养母回内地了吗?打定主意,心一横,慢慢睡着了。灵芝习惯随嘹亮的军号声起床洗漱,到食堂领早餐。养母命令道:“换一套衣服,下午跟我一起出藏,今儿就别去上学了。”灵芝驯服地说:“妈妈,我想上午去学校,跟老师同学们告别一下,马上就回来。误不了事的。”她用眼睛询问着养父母,又趁养母到外间接电话,向养父挤挤眼睛,希望他能像印象派画家那样神速地捕捉到她眨眼那一瞬的含义。养母进来,大着嗓门说,“撤退行动提前到上午十点,你没时间到学校了。收拾一下跟我走。”灵芝答应一声,便一手捂住肚子,以上厕所的理由跑出屋子。吴美珍和司令员一个忙收拾,一个找孩子,直到开车,仍未找到陈灵芝的踪影。老婆走了,倒乐得耳根清净,可孩子会不会有事?可我为什么当初没有极力捍卫她留下的意愿?我怎么没能及时安慰她?使她有被保护的安全感。她好像时常在恐吓中束手无策地饱受煎熬。我这样小心翼翼,对得起她妈的嘱托和以死相报的情谊吗?我在怕什么?难道真如主席所说“知识分子出生的人,总有其软弱的一面?”他懊悔难过,叹息,不知由自己酿成的错误,有没有修补的可能。他和几个警卫员分头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直到晚上9点,灵芝踩着冰渣,冒着大雪,一路小跑回来了。司令远远地看见屋里亮着灯,一阵心跳和惊喜,希望是女儿回来的好消息。他紧跑几步,推开门喊:“孩子,你总算回来了。让爸爸好揪心啊。”灵芝扑到他怀里,问:“爸爸,我是不是多余的人?是不是?是不是?你说!”闻言铮铮铁汉也潸然泪下,“你是我的宝贝女儿!”“那你答应我,永远不要离开我。我爱你,我的好爸爸。答应我,答应我。我不要回内地,要永远和你在一起……”说完哭得泣不成声。陈司令抱起她吻了又吻,让她在怀里安稳地睡去。女儿回来了,给他隐痛的心以抚慰。其实他们是彼此需要,相互温暖,也说不清是谁更需要谁多一点。藏区的夜漆黑空廖,心中有话,却不敢找人说。有多少想法,看法,绝不能像蚕一样倾吐。只有各自守住自己的心田,任由孤寂啃咬、撕扯地滴血,遥看草木一度度荣枯。幸运的是上帝赐他一个女儿,伴他军旅生涯不那么孤独。不至一旦拉开思考的角度,就感觉凄凉和酸楚,彷徨于夜阑人静的自问,我到底该不该踏入这种信仰?这样做是否有几分少不更事的冲动和盲目。灵芝父母未经审判,不等查明真相,便巴黎公社似的被灭了。是的,这不是如主席说的割韭菜,韭菜割了还长,人头割了,便死了。主席说,因此不能随便杀人。可是文明世界却开着野蛮的花,鲜血浇灌却结着苦涩的果。二十世纪一浪接一浪的战争,革命,推翻了旧秩序,毁掉了旧建筑。可是新大厦的外壳里,真的填充了有实际意义的内容吗?新秩序的包子皮里,可有好吃的馅儿?难道这一切不过是不重要的手段,过程,烟雾,技巧,战略……?而真实的只有操盘手,核心人物才知晓——并偷着乐。陈司令即心潮澎湃,又心情抑郁,只有低头看着娇女,方能平静许多。他把灵芝放到小床上,盖好被子,自己也回房歇了。对他来说,灵芝是快乐美丽的化身,是治愈伤痛的灵丹妙药,是舒展情绪的画笔,更是情感与爱的寄托。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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