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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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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1-5 05:07:2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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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JIANJUN801 于 2015-7-11 20:11 编辑



    在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看见过父亲的泪水,仿佛他天生就是一尊钢筋铁打的雕塑。雕塑,又怎么会流泪呢? 但我一直坚信,父亲一定是流过眼泪的。
    从小就不怎么喜欢我的父亲,因为他太凶了,或许小时候的我确实有些淘气,记忆里真的没少挨父亲的屁板儿。从小的我就倔强,每次挨父亲的屁板儿时,从来不躲闪、不哭、不求饶,父亲总是在狠打了几下之后说上一句“这个倔小子?!”就此罢手。母亲也会经常大声地接上一句“你就知道打?还不是和你一个模子!”

    在我的眼睛里,父亲的形象绝对是一个标准的男人,一米八零的个子,宽宽的肩膀,身材胖瘦适度,腰板儿倍儿直,肌肉不算发达,但也是一块儿一块儿的。在父亲方正的脸上,五官的配置就像我经常在作业本儿的背页画的关羽,端肃威严,只是那张嘴好像比关羽的稍微厚了一点。
    在我的感觉里,父亲就是个典型的东北大老爷们儿,一个彻头彻尾的大男人主义,一点家务事儿都不会做,还喜欢抽烟,爱喝点小酒。对孩子们总是是一脸的严峻,难得笑容。只要有外人来告状,从来不调查研究,也不懂得以理服人,动辄就用屁板儿来说话,这样的父亲怎么能够让人感觉和蔼可亲呢?
    在我的印象里,父亲根本就没有读过什么书,所以连父亲自己也搞不清楚,他怎么会写得一手刚劲流利的钢笔字。不过,父亲的心灵手巧可是真的。记得一次,母亲不知从哪儿截来一“木匠”,给家里打一个五斗橱,越打越不像回事儿,还糟蹋了许多木料,那“木匠”终于进行不下去了,不得不吐露真言,说自己不过就是一个在农村里给人家修理犁头锄把的。最后还是父亲亲自动手,完成了家中那第一件像模像样的家具,五斗橱,所见之人无谁相信,这不是出自木匠之手。父亲心灵手巧的故事举不胜举。母亲说,这也是她当年能够说服自己,嫁给我父亲这个穷小子的最重要的理由。
    父亲十三岁就离开了家乡,独自在外闯荡,做过的事儿杂乱无章,矿山的小矿工、铁匠铺的小铁匠、工厂的小徒弟、大户的小雇工。据母亲说:“父亲十三岁时就“人高马壮”,胆儿大、厚到、勤快、不知苦累,所以从矿山的工头、铁匠铺的老铁匠到工厂的老师傅都喜欢他。”但让父亲最不能忘怀的,还是那个大户的老爷,用母亲的话说:“那老爷不知是那只眼睛走了眼,竟然把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许给了一个山沟里出来的穷小子。”那个大户的女儿,自然也就成了我的母亲,我觉得这是苍天有眼,否则,怎么可能有我这条生命,如果我这辈子有需要感谢的人,理所当然,首先要感谢的就是那个大户老爷了。遗憾的是,我有生以来就没有见过这个与我的血脉息息相关的亲人,我的姥爷。
     哈尔滨解放后的第五个春天依然寒冷,在这个有着东方“小莫斯科”之称的城市,人民政府开发了一片儿新的工业基地,哈尔滨动力之乡。刚回老家营口完成了婚事儿的父亲,带着母亲又踏上了这块冰雪的天地,开始了异乡的家庭生活,那一年父亲二十一母亲十八岁。父亲在哈XX厂先后工作了十二年,从徒工一直做到车间主任,父亲出徒后年年都是厂里的先进、标兵,后来是省里的劳模,这些都是母亲告诉我们的。
     那是一个备战备荒的年代。59年夏天,父亲响应党的号召,携全家五口支援三线建设,从东北冰城来到了四川的那个小城筹建XX工厂,那一年我四岁,隐隐约约着一些模糊的记忆。那一年XX工厂上马大会战,父亲基本就不着家了,偶尔的回来好像就是为了改善一顿伙食,狼吞虎咽之后不是掉头就走就是倒头就睡。想听他一句话仿佛就是皇上所赐的金口玉言,可望而不可求。
    记得那时候的家里,经常有一些自称是父亲徒弟的人来看望,我那时总感觉父亲在厂里不应该是一个八级工老师傅啊,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徒弟?父亲的徒弟到底有多少,好像数也数不清,反正家里老是有陌生的面孔出现,而且都操着四川口音。那时的我还不能完全听懂四川话,只是从他们的表情中看出,他们都很喜欢我的父亲,在他们嘴里都异口同声,说父亲是个好人,正直、善良、和蔼,语气中似乎有些崇拜。那时的我总觉得父亲这些徒弟是受蒙蔽了,盲目,我的父亲怎么会和蔼可亲呢?

    59年的秋天,全国三年自然灾害伊始,中央指令筹建中XX工厂暂时下马,父亲的徒弟大部分也都下放返回了家乡。家里依然很难见到父亲的影子。记忆里最深的,就是我跟着母亲在厂子周边空地开荒,种红薯。父亲的那些返回了家乡的徒弟们依然经常会来家里看望我们,也会带来一些红薯干、花生之类的紧俏之物。
    62年的一天,父亲的一个徒弟匆匆忙忙跑来家里,跟母亲说父亲受伤住进了医院。一个月后父亲被抬回了家中,只能卧床,吃喝拉撒都由母亲照料。那些日子我印象里的父亲,总是龇牙咧嘴的想挪动身体,之后又不得不皱着眉头乖乖地躺了回去。后来听母亲说,父亲那天正在一个车间巡视,突然发现一个天车驶来,天车的吊件正预碰向一堆码好的矽钢片,此时旁边还有一个工人正在干活,父亲冲过去用身体压在了那个工人身上,那堆矽钢片上面的一层落下来,砸在了父亲身上,腰部的伤情非常严重。还好那堆矽钢片落下的只是最上面的一小层,否则我们就永远见不到父亲了。但是那段时间,一个想法一直萦绕于我,或许、肯定,父亲的身板儿永远不会有那么挺拔了。
    奇迹的是,三个月后父亲就着急忙慌的上班了,更奇迹的是,父亲的身板儿依然挺得倍儿直,只是他的腰部多了一样东西,一付约四十公分宽,由六根合金钢板支撑的皮腰带,前后紧紧地夹住了父亲的腰部,此后,父亲便有了这付钢筋铁骨的腰。父亲的这付腰带我曾用手敲击过,绝对是那种钢钢的金属声,清脆悦耳。每当我看到父亲腰上的这个东西,就会想起中国古代将军的盔甲,还挺神气的。
    之后好多年,父亲从没有因为腰的不适停止过工作,当然,也一直没有离开过这付钢筋铁骨的皮腰带。其实父亲的腰部自这以后就没有停止过疼痛。在阴雨与寒冷的季节,父亲穿的衣服总是比任何人的都多,母亲特地为他织了一个古铜色的毛背心,经常可以在父亲的身上见到。因为那个时候的天府之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起码有两百多天都在下雨。
    四川的夏天好像一个蒸笼,那个年代没有空调,每到夏天便是父亲最难过的时候了。由于合金钢板皮腰带与工作中的父亲形影不离,父亲的腰部皮肤长时间的侵泡在汗水里,总是像婴儿的皮肤嫩嫩的白里透红,加之行动中难免合金钢板皮腰带与不堪一击的皮肤经常磨擦,所以父亲的腰部总是伤痕累累,甚至经常多处溃烂化脓,全家人看了都心痛不已,可父亲总是跟没事人儿似的,连眉头都没有邹过一下。还记得那些日子,为父亲腰部的溃疮擦洗消毒换药,是全家每一个成员的事儿。
    “文革”开始不久,父亲就成了自然的“走资派”,经常被“革命群众”戴高帽、挂牌子批斗。父亲被批斗时母亲从来不让我们去看,一次父亲被批斗回来,脸上、身上都是血渍斑斑。后来听人说,父亲被批斗时站在一个舞台的桌子上,由于腰上有那付钢筋铁骨的皮腰带弯不了腰,只是低着个头,“革命群众”说他不老实有对抗情绪,一个叫崔南天的造反派头头上台去使劲搬他的头,父亲从桌子上摔到舞台又滚到台下,头破血流,父亲还是坚强的自己站了起来,脸上没有泪水也没有任何表情。那一天我哭了许久,只是脸上看不到泪水而是心里的,我想我此时的哭泣,一定是和父亲从台子上摔下来的那一刻是一样的。
   “文革”的第二年,因为厂“革委会”既要“抓革命”又要“促生产”,父亲很快就被“革委会”结合工作了。之后,家里又少见了父亲的影子,父亲依然是那么的马不停蹄,不知劳累;依然是拖带着他那永远也弯不下去的,钢筋铁骨的腰;父亲的徒弟们依然紧紧地围在他的身边;父亲在我的印象里,我与父亲的距离,依然是明明就近在咫尺,却仿佛又远在天边。

    父亲在家里很少说话,所以我们也很难知道父亲工作中的事儿。父亲对孩子们更是少言寡语,印象里最深的,就是在我即将进厂参加工作的那天晚上,父亲算是一本正经的对我说了一番话:“儿子,好好干!听师傅的话,和同志搞好团结,为人要正直,老老实实的,做好平常的事,做一个平常的人。” 我那个时候对父亲的这些话懵懵懂懂,好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人的一生一世,要想做到正直,要想做好每一件平常的事,做好一个平常的人,是非常不容易的。
    人人都说父亲是一座山,没错,我的父亲也是一座山,可是我觉得这座山都是悬崖峭壁,棱棱角角,没有绿意葱葱,没有一棵树。并且这座山的山峰一直被厚厚的云笼罩着,很难让我看清他的真面目。     

    父亲说自己就是一个平常的人,做的都是平常的事,所以我们从来听不到父亲一句高亢、炫耀的话。父亲的故事除了我们亲眼所见,许多是母亲讲给我们听的,我想父亲这一辈子一定还有许多故事,只是这些故事是连母亲也不知道的,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因为父亲从来就不会对家人说他工作中的事儿,说他自己曾经如何如何的苦难、如何如何的坚强的。但有一点我可以确定,我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唉声叹气,从来没有见过父亲的泪水。   
    终于有一天,我看见父亲的眼圈似乎红了,因为那年我当上了兵就要走了。我用余光注视了父亲许久,父亲一直没有看我,我走出家门,父亲看了我一眼,依然一句话也没有说。新兵在当地武装部集训期间,父亲也没有来看过我。其实这些都在我的意料之中,可我多么希望有一天太阳是从西边儿出来的。
    新兵们马上就要集合登上军列远行了,依然不见父亲的影子。我看见母亲被姐姐搀扶着,一直沿着那条铁轨走向远方,头也不回。突然,一种酸楚,一种内疚,一种失望同时涌入心头,我不顾一切,嚎啕大哭,泪水倾盆。就在我登上军列的那一刻,妹妹递给我一个纸条,我在车上展开,上面只有五个字“儿子,好好干!”这是父亲的字体。列车开动了,我抹着泪水,凝视着车窗外远处的那团白云,拼命地搜索着父亲的影子。我多么希望那影子是饱含着泪水的,因为我真的不想他永远这么“坚强”。



来源: 父亲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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