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界给我的味道中,有两种是楔进生命里的,多年不遇,还能想起来。
一种来自于植物,附地菜。
初春,向阳的墙角儿,被草的林坡,细细碎碎贴着地表生长,荞麦皮儿大的油质叶片,肉梗儿,火柴棍儿粗细,米粒儿花儿。五瓣儿,黄蕊白瓣,瓣顶有从合生基部烟煴一样慢慢渡上来的浅蓝色。这种草,棵幅不大,健壮的也不会超过我的拳头。掐一些,使劲儿拍,有淡淡的黄瓜味儿。奶奶管这东西叫鸡肠草,兔子爱吃,我跟我妹养着一窝兔子。
一种来自于昆虫,水黾。
孩子的小心中装不下多少春日的。等放腻了风筝,逮烦了沟渠中的蜘蛛,吞过了树上的榆钱,移栽的野草枯死在反复灌浇有了黏性的一堆黄泥里,而砖堆中刨出的杏树苗在墙阴里蔫蔫地返青,一切便又回归于寂静。甚至连挂在红绒海棠之外悬飞的蜂蝶都不愿再多看一眼。小褂儿上身,天热起来,为了小褂上掉扣子空了一个扣眼儿泛生的愁绪还没平复,噼里啪啦的雨就来了。几场透雨之后,墙皮上,花叶上,蜗牛们钻出来巡街。湿润时候,一条歪斜的蜗涎,粘粘的,干松了,一痕银迹。等把“水牛儿,水牛儿,先出犄角后出头儿”那首儿歌中的新鲜唱老,从伸着脏指头轮番点厾蜗牛的两个肉触角,到掰枣刺儿挑她屋门的封膜,到磨她壳子的螺旋面儿往出硬赶,到直接弃了,抱着脑袋躺在台阶上看房檐上挨个儿串檐头预备做窝的马蜂,高天上缓慢聚散的浮云,树影儿在脸上扫来扫去,大花猫蹲窗台上用爪子扑打玻璃另一侧关在屋里一丁一丁往出撞的苍蝇,皮筋儿又缠住了我妹的头发,她叫我给她择。
等着泥地上的积水再也渗不下去,一个一个的水坑儿边缘飞满了蜻蜓,晶亮的水皮儿上头生出一种虫子。瘦葵花籽儿大小,黑的,四只长脚,水面上跑得箭快。竹竿抽水,震晕了到手多半肢残,棉线拴苍蝇钓的话,全须全尾儿。这家伙身上有酱油味,人们都管它叫打油儿的。酱油跟油不是一码事儿,为此我弄了两个蓝边儿碗偷倒了些酱油和油比较给我妹看,我妹正玩儿一个肥皂盒,一浮一沉地划船,没心思听。连比带划的任我说了半天,看她都不看一眼,还威胁要告诉奶奶,让我挨揍。一仰脖儿,我都给喝了。
阳光足,大新就会把她爸爸捞的鱼虫摊水泥地上晒,很臭。大新她爸养了好多金鱼。那些鱼冬天都进了屋,玻璃缸。夏天分装进几个瓦盆儿在房后阴儿里摆着。大新跟我妹好,赶上她高兴,允许我掀开瓦盆儿上面活铁箅子的一半儿蹲那儿看。
大新她爸在煤厂上班儿,手缝里老有洗不净的煤灰。可他的粗指头很灵活,不到半天儿就能用铁丝和车胎线编好一个逮苇咋子的拍网。苇咋子比麻雀瘦,苇杆儿上一站,别有一番机灵。“归儿,归儿,佼佼唧,佼佼唧~~”水音儿打得很远,怪好听的。
大新她爸是个结巴,一句话分成好几节儿说。就连一个马鳖的词儿,从她爸的嘴里说出来都能拉出“马,马,马,啊,马啊鳖!”那样的声音。
那只钻进腿肚子的水蛭,经大新她爸鞋底子乱拍扽出,碾死在水面一块突出的石头上,血抹的一道粗弧儿。大新呆着,我妹给吓哭了。然后她爸抱着大新的腿一阵子挤,抹了一撮烟灰。“别,别,别跟着了,了,往,往后~”大新她爸拍了一下大新的脑袋,大新哭开了,“就跟着,就跟着!!”
“死,死,死丫啊丫啊,丫啊丫头,犟!!”她爸戳了大新脑门子一指头,大新甩了甩秃辫子。
大新她奶死的时候,大新已经上中学了。她爸红着眼珠子更说不出话。谁来,见着就跪。别人给搀起来,说几句慰问吊唁的言辞,她爸塌下身子又要跪。
出殡,棺材头里摔丧盆儿,一块红砖被丧盆子砸得粉粉儿碎,“妈~~~”惊天扯地的哭号,一个头戗在地上,满脸血。
戴着黑箍上学的大新,被不爱上学的几个小子堵着校门劫。憋了几天,大新把这事儿跟他妈说,她爸正好进院儿,撅着屁股在水管子边儿上洗给她们娘儿俩买的几个沙果。
因为接放学的大新,她爸进了派出所,连同凶器——一把搓煤的平板儿大搓锹,以及一个孩子妈告状时候拎进派出所洇血的海军蓝裤子。
大新她爸从局子出来的时候,院子里的鱼都死干净了,裂成七扭八错的几个瓦盆还在原地蹲着被杨树叶埋成一道倚墙的矮陇。大新已经在街道一个什么厂子里上了小两年的班儿。
那一年的苇锥儿出得特密特早。大新她爸空着手儿到水边儿转了几趟,临进夏,拽回几条灯笼草,外带着两三只水蝎子,掏出破鞋烂袜,刷了家里剩下唯一的一个玻璃缸。
找了几趟,大新她爸又进煤厂上班了,临时工,挨家挨户抱着木头板儿送煤。
上了班儿大新的爸爸,逐渐又滋润起来。上街买个油条啥的不再是急匆匆去赶三关似的头儿也不抬急匆匆往家撞。碰到熟人,说不出话儿,也肯笑笑点头儿打个招呼。
学名水虿被人们叫做水蝎子养了些日子的蜻蜓幼虫,爬上牵牛的叶子上倒挂着蜕皮,大新她爸,不错眼珠儿盯了一个下午,直到那虫子翅膀干透,振了振,又振了振,飞起,钻入路灯罩子那片黄光之外鸦青的夜幕里去。
柿子树上很稀罕地落了几只太平鸟。戴了栗褐羽冠葡萄灰的太平鸟在柿子树上跳来跳去,伸着脖子欿破一个大柿子,挤着头儿一嘴一嘴吞着吃,带得枝尖儿上没落尽的红柿子叶一颤一颤。绿油漆剥落的窗户里头,大新正跟她妈一句顶一句的吵嘴。她妈吵不过,上来抓她,屋地上转了俩圈儿,大新扎到她爸爸怀里,搂严了闺女的脑袋,任凭她妈哭着没轻没重地打,直着脖子不躲不闪的大新爸,还有点儿笑意。
打着护着,过了春节。大新她妈没拧过大新,高低儿还是随了她的心,嫁给了粮店那个小伙子。
大新出嫁那天,她爸往墙上贴喜字。树上的蝉热得大早晨就开始唧唧。
等到下午回门,大新她爸陪着新姑爷喝酒,太阳没下房坡就催着走。
眼瞧着新人骑远,大新她爸空抓了两手,红着脸进屋,又出来。
一道夕阳把水洼劈成两半儿,中间很亮。成群的蜉蝣在水皮儿上戳戳点点。落了水的,没挣扎几下就安静了。几只白鸭在另一头洗泥水澡,把那些蜉蝣的小尸体往瞧着水面儿发呆的大新爸的脚边儿赶,聚了不少,闪蓝的翅膀平铺在红水中,粼粼烁烁。
大新她爸哭了,没出声儿,横着大手抹脸上的泪。
上了楼的大新跟他爸住在一起,给他爸置了两个大鱼缸。接接孩子之外,还是鼓捣那两缸鱼,跑花鸟市场,喂活食儿。
“大新说她爸是水虫儿!”某天吃饭,我妹搛起一块肉丁挨着嘴唇没送进嘴里,歪着脸跟我说。
“水虫儿,嗯,水虫儿。”我应道,想起了那一洼蜉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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