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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祭 ——洛夫
想象雕菊是你的躯体 扎成花环后我在雪中看到你的脸 群山霭霭 融雪总在下午进行 汇成细流涓涓的是你 晶莹而瘦长的手指,伸入千山万壑 为何众碑上独不见你的名字 我们觅你于树丫、鸟翼、深谷,以及夕阳 探望你于历史的峰顶 叶子该落时就落 而你那悬在高处的泪 却永不结冰 来而复往,热而复冷 你犹之新娘手上的指环 行至终处 亦行至始处 俯首溪边,你何须惊惧于血之黑,骨之白 我们何须屈从时间的锋刃 我们以热血镇压发之哗变 白不等于投降,亦如雪 亦如你 雪一样的存在 白不等于一无所有 我们踏雪而来 觅你于深山 深山仅传来一声冷 而且白的回响 有时你在云中,有时随雪而降 我捧起你,握成团,捏成粉 手心骤冷 而黄昏又将来临 无论如何 得为你掌一盏灯 你是否还记得 取暖的最好方式就是回家 尽管你的路近 我的路远。 朋友 今日无酒,我在等山涧水涨 无香烛,我在等雾升起 等青山 在明夏回来 时间,纵不还给你一缕黑发 也得还给你一匹在风中扬起的瀑布 这里,诸弦皆断 剩下的仅有那根三八度线 轻轻一抚,你将慑于一朵花开时的轰然 说是许诺 亦无不可 我将再来,再来看你墓前的白杨 趺坐落叶上,听那么几句 无须乎翻译的萧萧 久而久之,萧萧未必不可能成为一种震撼 亦如韩战中的骸骨 久而久之成为墓前的白杨 白杨的萧萧 看雪 只能算是附带的事 酒后的事 朋友,雪 在你身边睡着 我 在你身边站着
后记:一九七六年十一月,十位台湾诗人应韩国笔会之邀访问汉城七天。此次访韩,祭悼韩国已故诗人韩龙云亦为重要节目之一。十一月二十六日上午,我等在许世旭兄引导下,冒着零下六度之苦寒向汉城北山公墓出发。抵达山腰时,抬头只见满山荒冢垒垒,被皑皑的积雪围绕着,不辨诗人墓在何处。后据守墓人告知,韩龙云之墓距此甚远,且雪多路滑,车子无法行驶。于是大家决定就在原地望空遥祭一番,聊表心意。诗人本为万物之化身,死后埋骨深山,每一树枝,山石,花草,溪流,无不成为他躯体的一部分,何必非去他的墓前不可;有些事过于着相,反而不为诗人所喜,韩龙云地下有灵,谅他了解我们的情意。
诗的葬礼 ——洛夫 把一首在抽屉里锁了三十年的情诗 投入火中 字被烧得吱吱大叫 灰烬一言不发 它相信总有一天 那人将在风中读到
下面几首是韩国早起诗人的诗歌
一 我去冬季的文义村看过了。 延伸向那里的路 跟其它几条小路 勉强汇聚 死亡希望路上像死一般寂静。 在干涸的声音里一次次塞上耳朵 路各自朝寒冷的方向伸展。 可是生却路上返回来 在沉睡的村庄里扬起烟尘 远山突然袖起双手 感觉近在咫尺啊。 雪啊 覆盖了死亡还能覆盖什么? 我去冬季的文义村看过了。 死怀抱着生 到最后都在拒绝 一个死亡的降临 死听到人声喧哗 走出一段路才回首眺望。 世上万物太过低矮了 雪才飘落在这个世界 不管怎样用力 石头也击不中死亡 冬季的文义村啊 雪覆盖了死亡还能覆盖什么?
二 燃烧的渴望 在黎明前的后巷 写下你的名字 民主主义啊 我的脑海早把你遗忘 我的脚步把你遗忘得太久太久了 只留有一丝 焦渴的记忆在胸膛里燃烧 偷偷写下你的名字 民主主义啊!
三 东方还未破晓的后巷 脚步声 哨子声 砸门声 间或传来一声长长的悲鸣 呻吟声 恸哭声 叹息声里 在深深刻入我胸腔里的名字之上 在你名字孤傲的耀眼夺目之上 复苏了生的悲哀 复苏了蔚蓝色自由的记忆 复苏了被掳去的朋友们沾满血污的脸 用颤抖的手 颤抖的胸膛 用颤抖的切齿的愤怒 在木板上 用粉笔 用笨拙的手 写下你的名字 屏住呼吸抽泣着 偷偷写下你的名字 用燃烧的渴望 用燃烧的渴望 民主主义啊 万岁!
四 草 草,倒伏了 在夹裹着雨意的东风中飘摇 倒伏的草 终于哭了 因天空的阴沉而恸哭着 又一次伏倒了 草比风倒伏了 比风倒得更快 比风哭得更早 却比风站立得更快 天阴了,草倒伏了 到了脚腕 到了脚底 深深地伏倒了 随着风倒下 却比风先站起来 随着风哭泣 却比风先露出笑容 天色阴霾 连草根也倒伏了
五 乡愁 朝着东方一望无垠的原野尽头 涓涓溪水蜿蜒在古老故事的脉络里, 斑斑驳驳的黄牛 在落日的金辉里慵懒哞叫的地方, ——这方热土又怎能遗落在梦里? 小泥炉的灰烬渐渐冷却 夜风呼啸在空寂的旷野里如跃马疾驰 睡意渐浓的年迈父亲 正垫起稻草枕的地方, ——这方热土又怎忍心梦中遗落? 我那在泥土里长大的心灵 因为眷恋蔚蓝的天色 去寻找胡乱射出的箭镞 被草丛的露水浸透的地方 ——这方热土怎忍心梦中遗落? 如同传说之海上翩然起舞的夜的波涛 乌黑鬓发飘逸的小妹 和我那平凡而朴实的 一年四季赤脚的妻子 背负着酷热骄阳捡拾稻穗的地方 ——这方热土怎忍心梦中遗落? 夜空里点缀稀疏的冷星 挪脚迈向未知的沙堡, 霜落乌啼掠过破旧的屋顶, 围坐在昏暗的灯光下低声细语的地方, —— 这方热土怎忍心梦中遗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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