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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长篇小说《对篡改所做的剽窃》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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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2020-7-19 09:45
  • 签到天数: 2 天

    [LV.1]初来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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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6-7 17:24:3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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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介绍一下作者

      耿于天,男,北京人,1982年出生,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文学硕士,北京市顺义区作家协会理事,代表作(按时间顺序):长篇小说《所谓80后》(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6年版)、《卤煮研究生院》(经济日报出版社2011年版)、《猪图腾》、《股浪语》(群众出版社2014年版)、《千分之二》、《耍猴》、《对篡改所做的剽窃》等,另有同名广播剧《卤煮研究生院》(哈尔滨人民广播电台2012年录制)、《股浪语》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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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2020-7-19 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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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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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6-14 16:27:27 | 只看该作者
    7.费厄泼赖

        许津本人和足球之间,其实也是很有渊源的,只不过,这个渊源,说起来有些不堪回首……
        差不多二十年以前,当时的许津还是个中学生,就读于省重点中州四中,刚刚升至高三。虽然日后一路读完博士,但客观讲,从小到大,许津的学习成绩始终一般,尤其在四中这种学霸扎堆的地方,又是所谓精英班,每次联考基本都垫底。不用说,之所以能挤进名校,全靠那时正在省军区担任主要领导的父亲许光复,一路保驾护航。
        90年代中期,高中毕业生出国留学还比较少见,即使是许津这类权钱都不缺的家庭,也不得不和“将相本无种”的“男儿当自强”们一道,挤高考华山一条路。未来专业志愿的选择,许光复倒是早有打算,奶奶、父亲两代行伍,无奈这小子一向文弱,子不类父,怎么看都不像军营里的人,最终只能作罢。
        许光复有个老朋友,名叫祁世引,搞化学,再具体些,高分子化学、有毒化学的,治下四海大学化学系,一直以来业内都响当当。加之许津尽管成绩一般,可“比较优势”和兴趣,始终在数理化方向,若能投到祁世引门下,倒也算是两不辜负。
        为此,许光复那段时间没少往四海跑,通过祁世引的关系,直接找到四海大学校长、书记。对于许津的投考,大家主观上当然都举双手赞成,可问题在于,这家伙的分数实在不给力,四海大学化学系是全国闻名的热门专业,年均最低录取线至少高于一本三十分左右。而当时的许津,上一本线都悬,且不说即使投了档也得按分数排,这是死规矩,“费厄泼赖”,一点儿弹性也没有,教育部长批条子都不管用。说来的确也怪,在中国这样一个国度中,居然有高考这种近乎于完全公平的制度。
        最后,还是更熟悉游戏规则的校招生办主任,出了个比较靠谱的主意。像许津这种情况,走“普招”肯定不灵,唯一可行且可靠的办法,是通过体育或艺术特长生渠道。以前者为例,四海大学作为重点院校,每年都有一定数额的“高水平运动员”招生计划,可在一本线以下十至二十分建档。更妙的是,只要省招办能把档案投过来,要谁不要谁,完全是大学这边说了算,与普通考生泾渭分明两条线,无需逐个专业排名……
        许光复大老粗一个,文艺圈没什么熟人,但当时河山省体委崔主任,刚好是从部队体工系统下来的。一听许家令郎的事儿,立即以军人的荣誉担保,满口应了下来,全在兄弟身上。
        为此,崔主任专门找到相关文件,会同许光复及四海大学那位始作俑招办主任,进行了详尽地研究推敲。以许津的成绩,降十分有机会没把握,为保万全,最好干脆二十分。按规定,只有在国家级赛事中取得单项前四,或集体前八的运动员才符合这一档条件,单项肯定没戏,是骡子是马一遛就露馅了,只能走集体项目,而且是不需全部队员上场比赛那种。当时的河山省,满足以上全部标准,年龄段又合适的男线项目,只有足球。
        职业化以前,河山一直都是足球强省,尤其梯队,进八强小意思,某些组别夺牌甚至争金都有可能。正巧,一个多月以后,全国U18青年足球锦标赛即将举办,崔主任找到青体处领导以及带队教练,临时变更参赛名单,将许津加了进去。反正一个队能报二十人,真正的主力,连轮换阵容都算上,满打满算十五六个,剩下的原本也很难获得比赛机会,多他一个不嫌多,少他一个不嫌少。
        于是乎,那年寒假,平时连日常体育运动都很少参加的许津,摇身一变足球小将,随队奔赴广州“参赛”,就当旅游一趟……
        比赛进行得很顺利,河山队以全胜成绩从小组突围,交叉淘汰赛首轮,又轻取另一组第二名,昂首杀入八强。消息传来,许光复和崔主任都松了口气,这下妥了,许津已经完全符合“高水平运动员”,所谓的“高水平运动员”条件,在一本线基础上降二十分提档,稳进四海大学化学系。
        然而,就在接下来的四分之一决赛中,娄子了……
        这场比赛,河山队与强大的X宁队相遇,双方激战一百二十分钟未分伯仲,一直踢到点球决胜第七轮,河山队出场队员将球踢飞,X宁队则顶住压力一蹴而就。不服气的河山队队员吹毛求疵,认为对方罚球前将球摆出了点球点,应该重踢,X宁队当然不干,双方本就踢红了眼,很快由就事论事变为恶语相向,由推推搡搡变为拳脚相加,直至主办方安保入场,才将众人勉强拉开。
        当天晚间,组委会召集双方领队宣布处理意见:比赛结果有效,X宁队进入四强,河山队则要参加争夺五到八名的比赛;至于赛后出现的冲突,组委会也根据规则作出了相应判罚,两队同时失去“公平竞赛奖”和“精神文明奖”评奖资格,直接参与冲突的十名队员(河山队六人,X宁队四人),取消个人奖项评奖及接下来的全部比赛资格……
        这个波折原本碍不着许津的事,冲突发生时,他并未参与,一直坐在场边看热闹,本队得不得什么“公平竞赛奖”,也没大所谓。可问题在于,河山队的参赛大名单总共只有二十人,一下子禁赛了六个,虽然在接下来的比赛中顺利取胜并获得争夺第五名的资格,但又有一名队员因累计两张黄牌停赛。换句话说,最后一场比赛开始时,除先发十一人外,河山队替补席上,能上场的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是许津,另一个是二号门将。
        与X南队争夺五六名,无论对于许津,还是河山队,似乎都是一场无关痛痒的比赛。可怕什么偏偏来什么,下半场刚开始,河山队就伤了一个,没办法,教练只能将替补守门员换上场,凑合当中锋用。反正成绩已经不重要,本以为就此捱到终场哨响,打道回府完事,不想祸不单行,没过几分钟,后腰又在一次解围中拉伤大腿,实在无法坚持,被担架抬出场外。
        记录台工作人员,拿着换人表走向河山队空空荡荡的替补席,看着大眼瞪小眼的教练和许津……
        河山队调整阵容,将右前卫撤到后腰位置,把原本连训练都从未参加过,除了照相第一次正式穿球衣的许津,安排在相对不那么敏感的中场右路。防守不指望你,进攻反正也跟不上,顺着边线慢慢溜达,闹中取静,背背化学公式之类,别添乱就行。可没过多久,对面X南队的队员,还是看出了端倪,这个刚被派上场的河山队十四号,压根儿就不会踢球。
        尽管只是群中学生,但毕竟在这个圈子里混,都明白当中的弯弯绕。加之许津细皮嫩肉,上上下下从里到外公子哥儿模样,一看就知道是家里有路子,来此滥竽充数的纨绔。
        对于那些打小在绿茵场上摸爬滚打,依靠足球,或者打算依靠足球改变命运的人来说,平日里最恨的,就是许津这种人,自己真刀真枪拼下来的成绩,凭什么让他们吃现成的。河山队队员们当然也是这样,心中虽有怨气,却能且只能停留在敢怒不敢言阶段,加之多少道听途说过许津的来头,道路以目敬而远之而已。X南队那边可管不了这许多,老天开眼,可算让小爷逮着了,有事没事总往许津身边凑,这个撞他一下,那个踢他一脚。尤其是场上队长郑林,司职左边中场,刚好和许津对位,明里暗里,没少往他身上招呼。
        少不读《水浒》老不读《三国》,都是十七八岁的半大小子,就算许津善人善马,一来二去也血往上撞。一次无球状态中,郑林又上来寻衅,许津看准机会,趁主裁边裁(那时候还叫巡边员)都没注意,学着香港电影里的样子,狠狠朝郑林脸上捣了一肘子。打得他鼻血长流,队医换了几次棉塞才堪堪止住,门牙差点儿没被敲掉。
        这下,原本并没打算真把许津怎么样的郑林,彻底被激怒了,好小子,这可是你先下黑手的,别后悔。回到场上没多久,借一次X南队组织进攻的机会,郑林佯装失误,将球主动传到许津脚下,紧接着就是一个亮鞋钉的剪刀腿飞铲,先把球踢出边线,跟着趁势下死力跺在许津支撑脚踝关节上。
        一般来讲,类似情况下,如果是专业球员,都会有或主动或下意识的自我保护动作,就势跃起,倒地,不会造成太大伤害。许津显然不懂这些,全部体重,以及郑林飞踹过来的二分之一质量乘以速度平方,一瞬之间全都压在他并不结实的脚踝上,只听得“咔嚓”一声,许津登时疼得昏了过去……
        经诊断,许津左脚距、跟、舟骨多处骨折,滑车关节粉碎,跟腱撕裂,跟胫、胫舟、腓侧、距腓韧带断裂。在广州当地初步处理后,许光复专门派飞机接回来,安排到军区总医院,请最有名的创伤外科专家主刀,但因伤势太重,最终还是落下了残疾。虽然如愿考上了四海大学化学系,可代价远比预想惨重得多,时至今日,许津走路,慢了不明显,快了,当然也不可能太快,还是一拐一拐的。
        按照许光复的性格,当然不甘心善罢,甚至曾想派人直接去让郑林血债血偿,可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忍了。说到底,毕竟是自己这边钻政策空子在先,足球场的规矩,又向来是江湖儿女快意恩仇,拳脚无眼打死无怨。再则,郑林虽然比许津还小一岁,当时已在足坛崭露头角,很快开始职业生涯,先后入选多级国字号球队,直至日后大红大紫,黑的白的都接得住你。
        一晃,便是二十年,换言之,种种恩怨,也到了该做些了断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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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2020-7-19 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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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8-22 15:02:09 | 只看该作者
    12.有毒

        祁家语同鲁京兆认识,其实比朱红琪还早,比朱红琪同祁家语认识,比朱红琪同鲁京兆认识,还早……
        鲁京兆是“孟家湾”的常客,尽管这里从来就不兴什么金卡、银卡之类,祁家语没当上俱乐部经理时,二人就已经结识。说心里话,对于鲁京兆,祁家语并不反感,虽然没有太高的文化,又是小商人出身,但鲁京兆却天生一段满优雅,又略带伤感的气质,至少外观上是这样,一向很有女人缘。更重要的是,如果角度光线合适,他和武侃,看起来多少有那么一种相似,有那么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相似。
        人与人之间,人与人之间的像与不像,看似普通,细追究起来却是挺玄的。就拿鲁京兆和武侃为例,内涵自不必说,单论外貌,倘或分解开,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哪一样,用不着详加推敲,古玩行所谓一眼假,一点儿都不像。即便组合起来,眼睛不是眼睛,不仅仅是眼睛,鼻子也不是鼻子,不仅仅是鼻子,使用量化标准,还是不像。可若从纯感性角度,搁谁,一眼看上去,又都觉得像,没理由地像,说不出为什么地像。
        尽管如此,一直以来,祁家语对鲁京兆,采取的始终是不远不近,注意,不是若即若离,不远不近的态度。尤其是在明白,这种事,对于女人本就是小菜,更不用说祁家语这样聪明的女人,他对自己有些什么想法,甭管是什么想法之后。在“孟家湾”遇到,进门都是客,该招呼招呼,有时也会像朋友那样,随便聊聊家常,只是像,她从没真拿鲁京兆当过朋友。在祁家语心中,就像其它很多概念一样,朋友的定义,向来是很严格的。
        仅此而已,私下里,鲁京兆无数次,以各种理由,各种方式约过祁家语,她一次都没去。拒绝时很委婉,不是给人幻想的那种委婉,春风化雨,同时又落花流水……
        可最近这一个多月,不晓得哪根神经,外人,不知情的外人看来,不晓得哪根神经活动了,忽然间,对鲁京兆,祁家语的态度似乎有软化趋势,至少不再像过去那么拒人千里。只要是通过朱红琪,邀请她一起出去玩儿,除非真有事,否则原则上都会接受,鲁京兆也很出乎意料,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甭管为什么,自然喜出望外。
        今天也是这样,破天荒头一遭,祁家语主动提出,去鲁京兆家看看,当然,还是叫上了朱红琪。
        无论生活中,还是在俱乐部,祁家语一向不喝酒,滴酒不沾。按理说,来了重要客人,作为经理的她,应该过去,最起码,象征性地敬杯酒,可祁家语从不,很决绝,再大的领导劝,先前不是没有过,就是不喝。我干了你随意,那就随意,一滴不喝也是随意,久而久之,都知道她这个习惯,也就没人再白费那个劲了。
        可这一次,不知想起什么来了,提前一天,祁家语专门告诉鲁京兆,准备点儿酒。虽然是中午,节假日在家,何况都不是公务员,喝一口,纪委管不着……
        1971年“九一三事件”,最亲密战友,用雪村的话,“每次我和别人有了矛盾,总是站在我这一边”的林彪,事败出逃自取灭亡,对毛泽东打击很大。当年12月,曾有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事后证明只是气管一时被痰卡住,但可能也正是从那时起,见惯了“死别吞声”、“生别恻恻”的毛泽东,第一次开始认真地思考死亡。
        1973年中共“十大”后不久,某天,毛泽东召见时任政治局常委、中央第一副主席的王洪文,以及刚从江西回到北京,复出担任政治局委员、军委委员的邓小平。问了二人同样一个问题:我死以后,国家会怎么样?
        祁家语的童年,乃至于少年时光,一直是在父母永无休止的争吵中度过的。
        作为一个科学家,祁家语的父亲祁世引,当然没得说,可作为一个男人,他却不大合格,最起码,心胸有些狭小。这是客气的说法,事实上,不是有些狭小,而是狭小到了极点。
        那时候,祁家语还不怎么懂事,或者说,还不怎么懂那些只属于,据说只属于大人之间的事。可听来听去,父母之间的争吵,似乎永远是为了一些捕风捉影,甚至于子虚乌有的事情,至少是由一些捕风捉影,甚至于子虚乌有的事情引发的,至少在她,当时的她,听来是这样。
        一般来讲,那些注定为科学而生,注定将一生献给没有国界,某些人却总说都有祖国的科学之人,除专业之外,一概两耳不闻,就像陈景润,下班找不到家,走在大马路上能让车撞了(后来去世,就是因为车祸诱发帕金森综合症)。可祁世引却不是这样,风声雨声读书声,家事国事天下事,一心多用,尤其家事,尤其与妻子有关的家事,整天怀疑她和其他男人有什么不正当关系。
        偏偏祁家语的母亲是个暴脾气,一点就着,无风三尺浪,何况没事找事,每次都吵得天翻地覆。如此一来,更坚定了祁世引的判断,心里没鬼急什么?即使因为各种原因不与他纠缠,比如吵累了,比如不和糊涂人说话,依然打消不了祁世引的疑心,心虚了吧,暴露了吧,理屈词穷了吧……
        自古以来,“我死以后”这类问题,总是最敏感的。尤其是被君王,或者相当于君王的人问及,尤其是接班人,或者有可能成为接班人的人,被问及时,如何回答,也将影响深远。
        公元1849年,道光二十九年底,已经病入膏肓,自知将不久于人世的道光皇帝,也曾经有此一问,也是问两个人:有一天,如果让你们当皇帝,打算怎么办?一个是后来成为咸丰皇帝的四子奕詝,一个是后来成为十二大铁帽王之一的六子奕䜣,论出身,奕詝是嫡(母亲孝全成皇后钮祜禄氏)长(前三位皇子奕纬、奕纲、奕继已经过世)子,论才能,却是“鬼子六”占优,故而在立储问题上始终摇摆不定。
        先作答的是才思敏捷的奕䜣,早说高级别领导干部要搞公开竞聘,可政策落地了,如何用人,如何整顿法制,如何打理内政外交,说得头头是道,病榻上的道光连连颔首。接下来就该轮到奕詝了,这家伙木头一根,师傅却是个明白人,死后谥号文正的杜受田,有清三百年,只有八个人拥有这份哀荣,事先告诉他,遇有此问,“只管俯地流涕,以表孺慕之诚”就行。
        奕詝脑子不灵,却是天生的影帝,一听道光问身后之事,查仨数,立马哭个死去活来,鼻涕眼泪弄得满地毯都是,那时候可没有蒸汽拖把,一旁的太监宫女甩手不已,敢情一会儿不是你擦。孩儿万万不敢做此想,只求皇阿玛万寿无疆,感动得道光差点儿没来不及立遗诏就殡天,这还有什么可说的,“皇四子奕詝,秉性仁孝,植德贞醇,必能钦承付托,即皇帝位以嗣大统…… ”
        高中临近毕业,填报高考志愿时,按照祁世引的想法,当然希望祁家语,“高帝子孙尽隆准,龙种自与常人殊”,从小就在数理化方面显露出才华的祁家语,耗子打洞学化学。可她却不这么想,在祁家语,至少那时的祁家语看来,父亲祁世引之所以会是,或者之所以会成为那样的男人,十有八九就是因为学了化学。
        这个逻辑看似荒唐,其实非常常见。因与果,司空见惯,但从哲学,严格意义上的哲学角度讲,世上几乎没有,甚至不可能有哪两件事,哪两件事之间的因果联系是绝对的。因果关系是怎样建立,怎样被发现并认可的,是归纳,可一切归纳,一切有意义的归纳,一切有方法意义的归纳,都是有限归纳,既然是有限归纳,就有可能,永远有可能被证伪。更何况,多数人眼中的因与果,只停留在习惯成自然阶段,两件事相继发生,见惯了,就觉得之间有必然联系,和听见摇铃流口水的条件反射,没有本质区别。
        高中时代,祁家语就读于市内最好的,也是唯一一所国家级重点,四海大学附属实验中学,听这名就不简单,班主任姓侯,刚好就是教化学的,刚好就是祁世引的学生。侯老师上课时,有句口头禅总挂在嘴边:化学,是世界上最精确的科学(不知谁封的)。侯老师也希望祁家语将来学化学,她摇头,不是说化学是最精确的科学么,那好,我要学世界上最不精确的科学,候老师想了想,与人,与人类社会相关的学科,大概都是最不精确的……
        比较而言,毛泽东就没有道光皇帝那样虚伪,当然,也可能是被奕詝,或者说是被杜受田忽悠瘸的。护士长吴旭君(后来三零五,离中南海最近的医院副院长)回忆,毛泽东多次说过,自己死后,要开个庆祝会,你要穿鲜艳的花衣服来参加这个会,还要讲个话,你就讲:“今天,我们这个大会,是个胜利的大会(耳熟,怎么没提团结、奋进、继往开来的事儿),毛泽东死了,我们来庆祝辩证法的胜利,他死的好。”
        王洪文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主席的革命路线将会继续,毛泽东微微摇头。邓小平略沉思一下,说了八个字,“天下大乱,军阀混战”,毛泽东听后,十分满意(很多党史研究者,都把这件事当做毛“密定”邓接班的证据)……
        虽然学的是最不精确的科学,如果可以被叫作科学的话,可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绕了一圈,祁家语最终嫁的,还是学最精确科学的许津。
        众多周知,钱钟书的夫人杨绛女士,真正不愧才貌双全的杨绛女士,有位一生的追求,或者说单恋者:费孝通,民盟中央主席、全国人大副委员长、全国政协副主席费孝通。二人学生时代就认识,家中幼子,又生来瘦小的费孝通,因怕上男校受同学欺负,被家里送进苏州振华女校,成为该校历史上独一无二的男生,而杨绛,当时就在振华。
        祁家语和许津差不多也是这样,考上四海大学,付出沉重代价考上四海大学的许津,左脚严重残疾,拄了两年多的柺,还没报到,消息已经在校内传开。上课倒无所谓,朝夕相处多少有些为难,父亲许光复一直觉得,是自己的馊主意,多多少少是自己的馊主意害了儿子,再不想让他受屈。本拟在外租个房,祁世引知道了,费那个劲干什么,住我家不就得了。
        顺便说一句,费孝通其实也有足疾,不算太严重,充分休养后不算太严重,年轻时在广西田野调查,踩进山民捕捉猛兽陷阱落下的。再顺便说一句,费孝通第一任妻子王同惠,当时同行,为了找人搭救,不慎失足落入山涧身亡,结婚仅一百天。
        论学习成绩,许津肯定不如祁家语,但这是在可比价格口径下。到底虚长几岁,闲下来没事,常辅导辅导她的功课,尤其理工科,本专业嘛,指点个中学生,再不绰绰有余,那只脚才真算白残了。没有这几年潜移默化,以祁家语的行事准则,祁世引和许光复再怎么撮合,即使有武侃的因素,她也不可能答应,不可能那么痛快就答应……
        家世好,事业成功,对自己好,又是世交,在祁家语看来,选择东床,这些只是必要条件,不是充分条件。最重要的一点,心胸还要宽广,在男女问题上,心胸还要宽广,至少,不是至少,是必须,必须不能像父亲那样,否则免谈。
        事实证明,在这一点上,许津绝对过硬。别的不说,就以工作为例,“孟家湾”是什么地方,四海无人不知,要是听说哪个女人,哪个年轻女人,哪个漂亮的年轻女人在这里上班,没有不侧目的。虽然是在俱乐部工作,虽然是管理层,毕竟覆巢之下,交际场上,不说打情骂俏,风言风语总是有的。往来无白丁,整天待人接物,又都些够分量的对象,换做旁人,早打翻了醋坛子。
        可许津没有,从来没有,无论祁家语什么时候回来,什么状态回来,是云髻半偏,还是满身二手烟,一句也不多问,从来不多问。尽管问心无愧,至少和俱乐部里那些男人,问心无愧,祁家语一向自律,又冰雪聪明,懂得既不翻脸闹僵,给足对方面子,又坚持原则,且不能让人家想入非非的分寸。没办法,谁叫咱当初选择的就是这个最不精确的科学呢,可对许津,对许津的理解,她始终还是心怀感激的……
        转眼间,两提百威都没了。
        鲁京兆又去厨房取了一些,回来时,瞟了朱红琪一眼,祁家语其实看见了,却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可最近这段时间,准确说,和武侃在“孟家湾”自己的小屋里“同床共枕”,被许津发现,或者撞见之后,祁家语慢慢感觉到,事情似乎并不是自己先前想象的那样。
        为了这件事,实话实说,当时自己究竟是怎么躺到武侃身边去的,连祁家语本人都记不得了,真的记不得了,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两人绝对什么非分之事都没做过。祁家语再三解释。不是被问及之后解释,主动解释,当然,都“捉双”且“在床”了,问与不问,也没什么区别。
        每次,许津的表现都一样,我信,真的信,就像真的记不得,真的信。进一步,祁家语都可以承认,自己喜欢过,再进一步,自己至今依然喜欢武侃,但仅此而已。小偷被抓时永远说是第一次,可这回,真的是第一次,就像真的信,真的是第一次。也不对,不是第一次,什么都没干,谈何第一次,不是不是第一次那种不是第一次,是不是那种不是第一次,听明白了么?
        解释到最后,许津甚至被逗乐了,不用解释,真的不用解释,就像真的是第一次,真的不用解释。祁家语急得想哭,你说向谁起誓吧,五台山还是纪念堂……
        接过鲁京兆递给自己,那支细看很明显,拧开又重新盖上的棕色酒瓶,祁家语嘴角微微往上翘了一下,一口气又是大半瓶……
        任何事情,都是质与量的统一体,就像祁世引研究的有毒化学品,脱离剂量,任何有毒无毒的讨论,全是伪科学。即使是砒霜,也就是古装戏里常见的所谓见血封喉鹤顶红,倘若只有一个分子,蚂蚁都毒不死。即使是水,纯净水,每天喝它千八百升,早晚低血糖,而重度低血糖,照样可以要命。
        最不精确的科学,道理也是一样。男人心胸要宽广,抽象说当然是真理,当然绝大多数人都认为是真理,可若脱离“剂量”,分分钟成为谬误。一个男人,一个正常男人,看见自己的妻子,和另一个男人躺在一起,依旧泰然自若,恐怕就不是心胸宽广所能容纳的了。解释来解释去,祁家语发现,许津不是故作姿态,更不是正话反说,是真的不生气,之所以真的不生气,是真的不在乎、真的无所谓,就像真的不记得、真的信、真的是第一次、真的不用解释,真的不在乎、真的无所谓。
        嫁给许津,满意不满意不大好说,最起码,祁家语很满足,可如今回头想想,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可悲。先前,祁家语一直认为,自己的母亲,摊上祁世引这么个丈夫,着实可怜,作为妻子,着实可怜。可现在看来,结婚数十年,几乎每一天,都活在丈夫的严防死守中,不能不说是种幸福,作为妻子,不能不说是种幸福……
        放下酒瓶,祁家语双眼朦胧,说不上苦笑,也说不上讪笑,总之是笑着:“放苯二氮卓了吧?”
        鲁京兆双颊,从上往下,从内向外,被一种猪内脏的颜色笼罩着。什么是苯二氮卓,没听说过,听说过也记不得,据成人保健商店那位讲,这东西好像应该叫什么“十字架”。
        “别忘了,我爸爸是干什么的…… ”
        “我…… ”
        祁家语叹口气,顺着椅子背软下去:“完事后,收拾干净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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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2021-12-10 17:18
  • 签到天数: 120 天

    [LV.7]常住居民III

    112#
    发表于 2017-12-27 18:46:02 | 只看该作者
    耿于天 发表于 2017-9-14 15:01
    8.无所谓

        四海市北部,与周原相邻的当富、白门、过江一带,从上世纪30年代初开始,始终是革命战争时 ...

    欣赏,文革的事记得真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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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2020-7-19 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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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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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14 15:01:37 | 只看该作者
    8.无所谓

        四海市北部,与周原相邻的当富、白门、过江一带,从上世纪30年代初开始,始终是革命战争时期,单长卫长期从事武装斗争的地方。根据其遗愿,骨灰中的大部分,都撒在当富县红色革命根据地,遗址纪念馆附近的崇山峻岭中。
        今天,就在中州“河山会堂”举行“单长卫同志诞辰一百周年纪念大会”的同时,这里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张建国,刚刚卸任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某专门委员会副主委,换言之,彻底退下来的张建国。
        事实上,无论先前在河山当省长,还是后来调到人大,自从单长卫去世,每年,张建国总要来当富至少两次。将随从留在纪念馆,自己沿着“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的林间小道,一路“绝顶一茅茨,直上三十里”,每每要到夕阳西下,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张建国,顾名思义,共和国同龄人,同年同月同日生,精确到时辰,比下午三点的开国大典还早几个小时。多说一句,若不是为了躲空袭,新中国其实也不愿意居于人后,按习俗,二婚才下午办事呢,再多说一句,二婚倒也没错,从辛亥革命算起,按照法国标准,确实“第二共和国”。
        改革开放以来,河山涌现出的省部级高官中,张建国应该算是背景比较特殊的一个,他是“红卫兵”出身,不是随大溜儿,跟着哄法不责众那种,想当初,人家可是省内响当当的“四大领袖”之一。
        读高一时,赶上火热的1966,张建国文武双全,很快成为弄潮儿。他担任总召集人的“红五月”,是当时人数最多、影响最大、战绩最辉煌的造反派组织,省委夺权、省军区武斗,张建国率部冲锋在前,不少老干部都曾领教过他的铁拳。先后两次进京,接受中央领导接见,握过统帅的手,喝过旗手的酒,若不是上山下乡,一度担任革委会委员的他,甚至会提前二十几年成为省级领导。
        照理说,以张建国的“斑斑劣迹”,板儿板儿“三种人”,非但不应该从政,秋后算账那关都过不去。没办法,人家命硬,70年代中期在兵团,组织领导了数次震动全国的绝食请愿活动,成为“大返城”功臣……
        河山政界,几代人都知道,张建国与单长卫之间,存在着一种非常奇妙,甚至使人难以理解的关系:
        两人“相识”,正是张建国呼风唤雨的“文革”初年。“四清”时就已经靠边站的单长卫,运动中被整得最狠,晚年几乎完全失明的右眼,追本溯源,就是这一时期,某次批斗大会上“不老实”,“打态度”时被他一皮带扣抽的。
        放在别人,怕是要恨透了张建国,杀之而后快,可单长卫没有,非但不恨,两人反倒成了忘年交。后来,张建国推荐上大学,“工农兵学员”毕业短短十余年间,从一个普通办事员成长为省部级高官,相当程度上就是单长卫提携的。
        不仅张建国,新时期成长起来,一大批没有像样背景的年轻干部,或多或少都受过他的关照。论年龄资历,单长卫理应属于元老序列,却一向和年轻人更谈得来,时至今日,河山政坛所谓“青”派,依旧奉他为精神领袖,虽然本人从未在共青团系统任职。这倒没什么,“江西诗派”不也公推杜甫为“一祖”(与“三宗”: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相对)么,尽管祖籍陕西(杜陵),生于河南的杜甫,除了一句“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外,和江西(宋江南西道)真的没什么关系……
        反而是亲生己出,又素有“孝子”美誉的单羽,同单长卫之间,似乎并没有外人看起来那么和谐:
        早在60年代,单长卫就曾明确表态,别人咱管不了,反正自己是绝不弄“禹传启,家天下”那一套。旁观者可能以为作态,亦或受冲击后的灰心之语,可事实上,随着几个孩子陆续长大成人,单长卫为他们勾勒的人生道路,都是在平凡普通的岗位上,做些力所能及、平凡普通的事,教书、治学、搞技术,实在不行做工,哪怕务农都行。
        当然,事情后来的发展,并没有按照他的预期或者希望进行。80年代初,单羽兄弟姐妹当官的当官、经商的经商,除潮流意愿外,苟立恩,甚至依然健在的苟保,背后没少撺掇,为此,单长卫多次动怒,父子间埋下裂痕。
        实事求是,单羽等人仕途进步,单长卫丁点儿力没出过,甚至予以阻挠,“扶持自是神明力,正直原因造化功”,都是他的那些老战友、老同事,尤其“邹家人”。在家,单长卫从不谈官场上的事,儿女也不敢当着他的面说这些……
        几年前,单长卫病重,领导、亲朋、友好们来医院探望。单羽刚刚明确为副部级,众人纷纷藉此表达祝贺,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冷笑。
        弥留之际,时任省长的张建国,与省委荀书记一道,陪同闻讯匆匆从北京赶来的十数位现任及前任中央大员,见最后一面:
        病床上的单长卫,也不管家人在不在身边,毫不客气地说,革命年代除外,自己这辈子遭遇过三次政治迫害,一次是60年代被打倒,一次是80年代末被迫辞职,还有一次就是儿女们如今的飞黄腾达。前两次不算什么,自己也不记恨,翻篇了,功过自在人心,最残酷,也最狠毒的就是最后这一次,单某人一生光明磊落,对得起党和人民,对得起天地良知,早晚断送在这上面。先前整他的人,要的无非是权力,给他就是了,可这一次,却是往自己祖坟上刨。
        在场的,无论家属还是来宾,都算得上有头有脸,什么阵仗没见过,竟也半晌说不出话来,一个个呆呆地站在、坐在床边,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不知算不算回光返照,黄泉路近的单长卫,虽然全身插满管子,炯炯二目却格外有神,声音不大但很清晰,一点儿不像病糊涂的样子,或者,一点儿不像期待中病糊涂的样子。
        两天以后,单长卫撒手人寰。而这番话,虽然没有,也不可能见诸于外,却成为了他事实上的政治遗言……
        “夕阳度西岭,群壑倏已暝”,不知不觉,已是日落时分。
        难怪这里会成为革命者的乐园,四海北部山区,绝对海拔虽然不高,但山势陡峭,植被茂盛。特别是晚间,放眼望去,很有点儿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味道……
        对于年轻时所做的一切,张建国从来就没后悔过,或者说,有他自己的理解:
        现如今,很多人都以为,“文革”结束前,二十七年中历次政治运动,是极少数人,甚至某个人,为了自己的权力,杀功臣,杀战友,是忘恩负义,是兔死狗烹。
        张建国不这么看。
        历朝历代,乃至于古今中外,新政权建立后,都会有一个“收权”的过程。上马得天下,靠个别人不行,篱笆三个桩,好汉三个帮,分清敌、我、友即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可到了下马治天下阶段,权力却不能沦为功臣阶层战利品,否则就会出现六朝、隋、五代一类情形,门阀统治,更迭频仍。区别只在于形式,或像北宋,采取和平手段,或像西汉,采取武力手段,或像唐朝,采取渐进方式,或像明朝,采取激进方式。本质都一样,“杖有刺,不可持,持则伤手,拔之无虞。”
        纵观新中国成立后的若干政治运动,其实就是个“拔刺”的过程,从急到缓,由远及近,先易后难。
        50年“镇反”,清除旧政权残余势力。52年“三五反”,斗争从“敌”转向“友”,先拿新民主主义革命盟友,民族资产阶级中的保守派开刀。53年社会主义改造,解决“友”中的温和派,开明“民资”,特别是小资(包括土改后的自耕农)。57年“反右”,对象从“友”变成“我”,外围开始,知识分子开刀。59年“反右倾”,转向党内,被“三年困难时期”打断,直到“文革”,向功臣、元老全面“夺权”!
        私下里,张建国曾多次对武侃等人讲过,在自己看来,毛的理想,是要做旧时代最后一个伟人,“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一代天骄”,以及新时代第一个伟人,“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发动政治运动,“收权”是为了最终交给人民,创造比西式民主更加先进的政治制度,前面几步都成功了,最后一步,也是最难的一步,失败了。
        自己和曾经的战友们,只是做了那一代青年应该做的事情,“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这才留下了如今那些太X党、红二代……
        “49年到现在,作为一个国家,或许还年轻,但作为一个人,至少,一个我这样的人,已经老了,早就无所谓了。好在还有你们,别让这一切,”他合上手中的书,指尖敲敲封面:“别让这一切,变成现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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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欣赏,文革的事记得真清楚!  详情 回复 发表于 2017-12-27 18: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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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2020-7-19 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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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13 14:46:44 | 只看该作者
    7.都中新闻

        纪念大会,还有半小时左右才正式开始……
        河山会堂,总计分为三层,一层是可以容纳五千人的主会场,以及两千人宴会厅,三层则是省人大常委会办公地点。而二层,分布着二十几个中型,所谓的中型,相对于五千人会场的中型会议厅,可以摆上圆桌开会,可以围上半圈座椅、茶几接待来宾,也可以当作休息室。
        苟立恩年纪大了,一会儿还要代表家属念一篇不短的稿子,由那位“广场舞王子”郎学芳,不顾亲友,不是儿女,儿女不敢,亲友好言相劝,由那位“广场舞王子”郎学芳陪伴,正在其中一间小憩……
        隔壁,长沙发上并排坐着三个人。
        左边单羽,右边单宁远,中间是个军人,肩扛将星,胸配六排级别资历章,且可能很快就会变成七排,现任某战区军事主官。他就是单羽的姐夫,姓陆,单名璇,璇玑的璇,也可以写成“璿”,比如曹丕那篇假惺惺的《让禅书》,“下咨四岳,上观璿玑”。
        陆璇和单家兄弟结识很早,尤其是与单宁远,初中毕业一起参的军,还曾经在同一连队军政搭档过。70年代末,南疆形势日渐紧张,两人相继离开一线部队,单宁远复员并保送上了大学,陆璇则调到军委机关,先给首长做机要,后任总参装备部某处处长……
        时至80年代,党和国家的工作重心,开始由国内外阶级斗争转向经济建设,军费压缩,军队裁员,曾经令无数人羡慕,并趋之若鹜的那身“绿皮”,慢慢不再,至少不再像先前那样吃香。也正是在这一时期,大批干部子弟离开军队,有的到地方上任职,有的下海经商。
        与这些人相比,陆璇的情况稍显特殊。80年代末,军委机关组建某三产企业集团,主营军民品国际贸易,同时涉猎矿产资源、土地开发建设等领域,最初的宗旨是解决复转军人就业、补充军费缺口,但也遵循市场经济规律。陆璇是该集团元老之一,创业之初就调了过去,与此同时,他并没有脱离军籍,档案一直放在总参,并依军龄、资历逐级晋升。
        十余年间,该集团经历了由军委直接管理,到划归地方国资的转变,资产规模不断扩大,影响与日俱增。陆璇本人,则始终使用化名,以一个商人的形象出现在公众视野中,历任某子公司党委书记、董事长、集团董事、执行董事、副总裁等职。
        连陆璇自己,原本也以为,这辈子可能就要这样过下去了,还曾数次主动提出,干脆把转业手续办了得了,现在这种脚踩两条船的身份,有时候很不方便,都被上面退了回来……
        然而,就在大约五年之前,陆璇的人生轨迹,突然发生了重大转折。
        记得那是个初冬,一位已经有段时间没和自己联络的老上级找到陆璇,说有人要见他。还没等陆璇明白过来怎么回事,第二天车就到了,将两人径直接到位于北京西郊一处军事禁区,等待他们的,是一位只出现在头条的高级别首长,地方和军队系统都有职务。
        见惯了大阵仗的陆璇倒没怎么紧张,只是有点儿摸不着头脑,首长大概也很忙,没时间扯闲篇,开门见山说明约见意图,想要重新“激活”他,具体说就是恢复完全军人身份,调到某军区任职。
        陆璇起先并不太愿意,尽管那个职务很是可观,这些年,自己在外已经野惯了,虽说是国企,可商界总比政界自由,也滋润实惠许多。军装许久不穿,恐怕早就不合身了,只是当着首长的面,不好说得太直接……
        最终,还是那位老上级,在回来的路上做通了陆璇的思想工作。
        简要谈了谈近年来国内外形势的变化,接着落实到军队系统,与先前世代有所不同,刚才这位首长很重视军权,利用,或者说仰仗的,恰恰是与其同样来自红色家庭的这批高干子弟。改革开放三十年来,军队系统已经天翻地覆,一大批从基层打拼起来,不具备所谓“红色血统”的将领,充斥在要害甚至最高岗位上,这显然是某些人所不能接受,且必须予以改变的。
        用时下流行的话来说,首长在下一盘大棋,而陆璇,则有幸被选中,成为其中十分要紧的棋子之一……
        “能有这么一次经历,也算是没枉在世上走一遭,”难得聚齐,三人很自然地聊起,前不久北京发生的那件,可能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为普通人所知,却实实在在左右了他们命运的大事。
        “听说,有几个没出息的,吓得心脏病都犯了,”提问的是单宁远。
        尽管都是高官,但他们之中,当时在场,只有身居关键职位的陆璇:“按照议程,最后一次预备会议…… ”
        三位见过大世面的大人物,此刻竟活像搬着小板凳,坐在路边嚼老婆舌头的家庭妇女,主要指神态,面具以下的神态。尤其单羽,别看平时里深不可测,毕竟山高皇帝远,谈及“近日都中可有新闻没有”,亢奋是正常的。
        “老X刚要宣布闭会,X委、X司突然离席,走到主席台前,把话筒按下,将两份提议和联名名单放在X哥面前,X总留任、调整排名,”说到紧要处,陆璇下意识咽了口口水:“一看那份名单,好家伙,全是军人,脸色立马变了。”
        “当初XX平乱时,他不是挺狠的么,这回就那么认了?”
        “不认怎么着,那阵势,别说拒绝,再犹豫一会儿,说不定就会被架走…… ”
        敲门声响起。
        到底是训练有素,没等号令,三人异常整齐划一地“整顿衣裳起敛容”,轻咳一声:“进。”
        推开门的是单宁远儿子:“时间差不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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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7-19 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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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9#
     楼主| 发表于 2017-9-12 14:45:16 | 只看该作者
    6.不祝寿

        1949年3月,中共中央七届二中全会,也是解放战争期间唯一一次全会,于当时的中央所在地,河北省平山县西柏坡召开。就是在这次会议上,毛泽东所说“进京赶考”前,提出了著名的“两个务必”,“务必使同志们继续保持谦虚谨慎、不骄不躁的作风,务必使同志们继续保持艰苦奋斗的作风”。为将“两个务必”落到实处,中央还同时作出了六项具体规定,“不祝寿,不送礼,少敬酒,少拍掌,不以人名作地名,不要把中国同志和马恩列斯并列”……
        其中第一条,“不祝寿”,为切实贯彻之,自建国以后,一直有项不成文的惯例,领导干部简历中,出生时间,只精确到某年某月,具体日期不提,也就彻底断了祝寿的根儿。当然,这是指生前,甭管级别多高,去世以后,准确说,去世的同时,出生年月日,便不再是秘密。
        比如单长卫,今天,就是他诞辰一百周年的日子。上午九时整,省会中州市“河山会堂”,将隆重召开纪念大会,省委、省政府、省人大、省军区负责人,退下来的老领导,中央相关部门领导同志,生前友好,家乡、曾经工作、战斗过的地方代表,身边工作人员等等,以及家属,悉数出席。
        可事实上,正如先前所说,今天,或者,一百年前的今天,根本就不是,肯定不是单长卫出生的日子,而是在羊圈,被养父单光发现的日子。当初报户口,把名字报错那次报户口时,就是这么,也只能这么登记的,以讹传讹,“兀兀遂至今,忍为尘埃没”,具体哪天出生,和“不祝寿”没关系,真的谁也不知道……
        曾有媒体,当然是好事的媒体,非常好事的媒体,进行过统计,在朝鲜,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金日成、金正日父子,光官方授予的正式头衔,就至少有惊人的一千两百多个,简直,不是简直,就是无所不能:
        伟大领袖、仁德撼天下的绝世伟人、众神之神、人民热爱及信仰的胸膛、伟大的人类元老、21世纪的北极星、我们星球的卫士、神妙的战略战术家、完美无缺的军事家、天赐大将军、将军中的将军、世界所有将军中最杰出的元帅、百战百胜的作战家、无敌不胜的象征、弹无虚发的大浦洞神枪手、人类智慧的化身、拥有百科全书一样丰富知识的哲学巨人、世界大文豪、人类音乐的天才、世界伟大歌剧的缔造者、艺术和建筑大师、专家也叹服的电脑天才、彻底的高尔夫球高手等等等等,如果从头到尾念一遍,大约需要一个小时时间……
        相比而言,中国,即使是疯狂年代中的中国,在这方面,就要冷静得多。自古,中国讲究的是盖棺定论,不为活人树碑立传,即使领袖、伟人这个等级,讣告当中的称号头衔,加在一起,充其量百十来字。而其中最常见的,无非“革命家”、“政治家”、“军事家”三项。
        先说“革命家”,全称“无产阶级革命家”(“政治家”、“军事家”也一样),顾名思义,必须是从革命战争年代过来的。具体又可以分为“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杰出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和“无产阶级革命家”三种情况,时至今日,总计约两百人获此殊荣。
        历史地看,“革命家”头衔授予,标准有越来越宽松的趋势。以“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为例,从1921年建党到1949年建国,二十八声礼炮,获得这个头衔的只有两人,李大钊和方志敏。1949年建国到1976年“文化大革命”结束,二十七年,加了一倍,四个,很好记,第四套人民币百元大钞,毛、刘、周、朱。
        进入新时期,“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慢慢变得多了起来,算起来总计十二个。“十大元帅”中,除了朱德,以及原因众所周知的林彪,地位、贡献其实不分轩轾,但“文革”结束前去世的彭帅、贺帅、陈帅、罗帅,都只是“无产阶级革命家”,或者“久经考验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德高望重的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而“文革”结束后去世的刘帅、徐帅、聂帅、叶帅,客观讲,除叶剑英,另外三位因身体及其它原因,并未担任真正的核心职务,但都一样是“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
        与之相反,“政治家”,“无产阶级政治家”,授予标准,随着时间推移,有越来越严格的趋势,这里指任职时间。80年代以前,担任过副国级以上领导职务的,都可以叫作“政治家”,到了90年代,原则上非政治局常委不可,比如乔石委员长、尉健行书记。进入21世纪,就连常委,都不一定能够享受这份哀荣,比如黄菊副总理,2007年去世时,讣告只评价为“党和国家卓越的领导人”,没提“政治家”的事儿。顺便说一句,“无产阶级政治家”还有一种特殊的变体形式,“无产阶级战略家”,只毛泽东一人而已,小平同志都不行。
        比起前两项,“军事家”,或者“无产阶级军事家”,再或者“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家”,标准最为严格,且是一个封闭的系统,1989年、1994年两次授予后,大门就此关闭。总共三十六人,毛、周、邓三位领袖级人物,十位元帅(朱排在邓之前),李先念、杨尚昆两位出身行伍的国家主席,十位大将,外加叶挺、许继慎、蔡申熙、段德昌等十一位至少在红军时期已经成为主力部队正军级指挥员,建国前牺牲或去世的先烈……
        如前所说,“革命家”头衔授予,标准虽时间逐渐宽松。其中包含两重意义,一是指刚刚去世时,二是去世以后,就像孔子,先秦(鲁哀公)只是“尼父”,东汉(和帝)受封褒尊侯,北周(静帝)晋升邹国公,唐代(高宗)赠太师,而后(玄宗)文宣王,北宋(真宗)至圣文宣王,元代(成宗)大成至圣文宣王。
        几年前,单长卫去世时,讣告中,对他的定位是:“中国共产党的优秀党员,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我党久经考验的好干部,河山人民的好儿子”,“他的一生,是为共产主义事业百折不挠、英勇奋斗的一生,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鞠躬尽瘁的一生”。至于“革命”一节,只说“是一位不懈斗争的坚强革命者”。
        而在这次大会,这次纪念单长卫诞辰,准确说,当然不能这么准确说,在羊圈被发现一百周年的大会上,几天前已先行向家属吹过风,报经上级组织部门批准,省委彭书记讲话中,将第一次称呼他为“无产阶级革命家”。
        省里的原措辞是“德高望重的老一辈革命家”,被上面加了个“我省”前缀,注意啊,这个“我省”很重要。“德高望重”也稍微过了一点,换作“深受爱戴”,连起来,“我省深受爱戴的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但不管怎么说,“革命家”是没跑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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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7-19 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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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11 14:49:28 | 只看该作者
    5.阖家欢乐

        单长卫,按照履历上的说法,河山省周原市仲合县人。
        如果只精确到县一级,这个籍贯应该问题不大,但落实到姓氏,恐怕就难说了,因为和武侃一样,单长卫也是个孤儿。父母姓什么,谁都不知道,收养他的那户人家,准确说,收养他的那个人,姓单,所以他也姓单,也跟着姓单……
        按照中国人的思维习惯,大人物横空出世,比如日后官居正省级的单长卫,必定与寻常黔首不同。一方面,出生地风水要好,另一方面,出生时,或者出生前后,必定有祥瑞异象。
        拿这个标准衡量单长卫,风水,不好说,他所出生的那个村子,山沟沟里,山沟沟里的山沟沟里。根据有没有海岸线,国家分内陆国与沿海国,此外还有个“双重内陆国”的说法,不仅本国没有海岸线,所有邻国也没有海岸线,当今世界,符合以上条件的只有两个,列支敦士登和乌兹别克斯坦,外加单长卫老家。鸟倒是拉屎,但甭管谁拉的屎,一概存不住,都被捡回去积肥了,能有两条裤子换着穿,就算中产。
        当然,某些人可能会说,风水这个东西,与贫富无关,越是穷乡僻壤,风水可能越好,世代受穷是在攒人品,好吧,咱不抬杠。至于异象,那倒是有,可究竟算不算祥瑞,就见仁见智了,单长卫的出生,或者说,单长卫的出现,的确与众不同……
        他的父亲,养父,名叫单光,人如其名,是个老绝户,年近六旬,无儿无女,也没结过婚。住在村子西北角,三间,塌了半间,两间半破土坯房,十几只羊,以上全部财产。
        单长卫出生时的异象,所谓异象,细追究起来,从那一年年初,其实就开始了。过年时,虽然穷,且大字不识,但单光还是像往年一样,拣了半笸箩黑枣,请村里唯一一个老秀才,把集上买来的红纸裁开,胡乱写了些春联。除常见的门心、框对外,还有几幅横档,也就是贴在门楣上那种短的,“出入平安”、“财源茂盛”、“年年有余”,老秀才水平也不高,都是凡俗之语。
        因为文盲,单光,其实也不只单光,贴春联时没少闹过笑话,左右贴反,上下颠倒。那一年更绝,将应该贴在正房,一共两间半,也无所谓正不正,卧房门上的“阖家欢乐”,和羊圈旁的“猪羊满圈”,弄反了,几个月后才被发现,大伙儿笑了他差不多一年。单光没文化,却很乐观,笑就笑吧,老绝户一个,除了自己,活物就是那十几只羊,也算是“阖家欢乐”。
        可没想到,这句戏言,没过多久,居然应验了……
        《红楼梦》中,外交家刘姥姥二进大观园,给贾母讲庄子里的新鲜事:有个九十多岁的老奶奶,天天吃斋念佛,感动了观音菩萨,夜里来托梦:“原本你该绝后的,如今奏了玉皇(观音为什么要奏玉皇,完全不是一个系统),给你个孙子”。察言观色,专找贾母爱听的说:“后起间,真又养了一个,才十三四岁,长得粉团儿似的…… ”
        转眼间已是秋天,那一日北风正紧,早起八九点钟,听得羊圈里声响有些奇怪,单光上前一看,傻眼了。夏日里,一头母羊刚下了羔,总被羊群护在最中间,今天不知怎么,“跪乳”在母羊身下的,不是小羊羔,换成了一个孩子。单光以为自己眼花了,看了又看,没错,小男孩儿,抱到外面,从西头问到东头,又从东头问到西头,谁都说不知道,也没见村里来什么生人。
        而这个孩子,就是后来的单长卫……
        台湾地区前领导人陈水扁,台南市官田区人,父亲陈松根,靠给别人做佃户,甚至长工为生,农村无产阶级。国民党退台后,仿照阶级分析,也在岛内搞了个阶层划分,三等九级,陈家属“三级贫户”,下下等,穷人中的穷人。
        陈水扁家中长子,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出生时,按照习俗,请当地保济寺法号定妙的师父为他起名,本来该叫“水遍”。可登记户籍时,户政人员没听清,以为“水扁”,陈松根半文盲,没瞧出讹误,发现也懒得改了,穷人家的孩子,阿猫阿狗有个叫唤就行,这才成全了后来的“陈水扁”……
        单长卫出生,或者说出现在单光家时,已是民国初年。那时候,收养一个孩子,并不像现在这么麻烦,但户口还是要报的,由乡公所负责。
        和“陈水扁”一样,“单长卫”也是个误会,最初,单光给孩子起的名字,是“单长”,没有“卫”。成年以后,单长卫的个子并不算高,也不矮,一米七五猛一点,可小时候,他却明显比同龄人高出一大块。从一落草应该就是这样,被单光发现时,看样子不过满月前后,头顶到脚底,拿手拃了拃,将近六十厘米。
        东汉经学家、天文学家贾逵,据说是贾谊的九世孙,作《春秋左氏传解诂》和《国语解诂》,同时首创黄道坐标系那位。据载,是据载,不是据说,身高八尺二寸,约合一米八九,人称“贾长头”,《东观汉记》:“问事不休贾长头”。开国大将罗瑞卿,身高一米八四,这个身高,还曾经救过他一命,毛泽东戏称为“罗长子”。长期负责安全保卫工作,“中国的捷尔任斯基”,深得,至少曾经深得毛信任:“天塌下来,有罗长子顶着”、“罗长子往我身边一站,我就感到十分放心”。过去,包括现在的部分方言中,“长”可以指,甚至主要指“高”。
        报户口时,公所职员问孩子叫什么,单光想了想,个子这么高:“就叫‘单长’呗”。倒霉就倒霉在这个“呗”上,山里人口音重,“呗”没有辅音,“长”的读音则类似“潮”,弱元音向后半元音、浊辅音化,“呗”变成“卫”,“单长”变成“单长卫”……
        这个错误,原本是很容易被发现,也很容易被纠正的,两个字和三个字,不用识字,识数就行。偏远地区,过年时实在找不到人写春联,研得了磨,或者直接用锅底灰和上水,抹在碗沿,往纸上扣,还知道七个对七个、九个对九个。可偏偏,独自一人,一把屎一把尿将单长卫摩挲大的单光,在这些事,这些在他看来无足重轻的事上,还真就是个稀里马虎的人。
        几年之后,本乡一个在直系军阀王怀庆(“庚子国变”时,冒着枪林弹雨将提督聂士成尸首,从天津八里台背回来)手下任团长,1924年“第二次直奉战争”直系惨败,王怀庆部损失殆尽,团长死里逃生,回到家乡养老,出资在乡里兴办了一所义学。当初在羊圈捡到单长卫时,孩子包裹在一个看上去,至少单光看上去,挺讲究的缎子面小褥里,憨厚朴实的单光据此认定,八成是富贵人家孩子。没病没灾,不缺胳膊不少腿,一定遇到了什么过不去的难处,才被狠心遗弃,自己就是个贱命,却不能让单长卫跟着在山里受一辈子穷。
        听说义学可以免费入读,还给贴补伙食文具,单光马上将他送了过去,也正是在那里,单长卫慢慢有机会接受进步思想,并走上后来的革命道路。报名登记时,发现名字搞错了,叫了好几年“单长”,突然凭空多出个“卫”字。学里的先生说,“单长卫”比“单长”好,听着有书卷气,又不失阳刚,都是为孩子,“单长卫”就“单长卫”吧……
        回过头来看,“单长”也好,“单长卫”也罢,无论对于单光,还是单长卫,确实都不大有所谓。可无意之中,却改变了原本毫不相干,另一个人的命运。
        如果,如果历史真有,真允许有如果,“陈水遍”没有变成“陈水扁”,“单长”没有变成“单长卫”,那么很有可能,且几乎是一定的,真正的“单长卫”,也绝不会变成“长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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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7-19 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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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10 14:46:53 | 只看该作者
    4.发绣

        江苏省盐城市东台县(80年代改市,省级单列),是长卫的老家,在这里,有一种历史悠久,一度濒于失传,近年又重新发扬光大的民间手工艺(好像都这样),发绣。望文生义,所谓发绣,就是用人的头发为原材料,取代丝线,刺制绣品,相传历史可以追溯到盛唐时期。
        工艺特点使然,相当部分知名绣工、绣师,都是女性,比如宋高宗赵构妃刘婉仪,元赵孟頫妻管道升,明董其昌高足顾寿潜妻韩希孟,以及清甘陕总督杨遇春女等等。与“传男不传女”的传统技艺正相反,发绣世家往往沿着母系序列传承,且不像刽子手,仅停留在称谓阶段。长卫家就是这样,从太姥姥、姥姥,到母亲、姐姐,如今外甥女又接了班,可成就最高的,却是作为儿子的他……
        孩提时代的长卫,就从母亲那里学到过祖传发绣技艺,当时是学着玩儿的,没打算真干这行,教女儿的同时捎带手,一只羊也是放,一群羊也是赶。就像这门艺术本身的命运一样,长卫的发绣之路,同样经历了从童子功,到荒废,再到失而复得的否定否定、螺旋上升,重新拾起来,也是在“汉陵”服刑那五年中的事情。
        当时,长卫师从省画院一位姓汪的老师学习工笔,惊叹于他天分悟性的同时,听说长卫是东台人,顺口问了句有否发绣底子,并鼓励其试着将所学与该传统技艺结合起来。没想到,这偶然的尝试,最终竟造就了一位发绣高手。
        先前说过,至少河山省范围内,长卫的名气,更多的是作为国画家,而不是什么纪委副调研员。作品不多,但常常出没各类展览、拍卖会,很受藏家追捧,可真正熟悉长卫的人都知道,比起发绣,他的绘画造诣又真的不算什么了。即使是圈内,了解长卫底细的屈指可数,陌生人上门求教或请其出手,他一概回绝,有时干脆说,自己从来就没听说过什么发绣。
        长卫搞发绣,纯属兴趣使然,报酬可观,但大部分都被他匿名捐给家乡了。艺术水准却无可挑剔,立意新奇,构图讲究,层次分明,技法精纯,扣针平整如线,网针密而不杂,乱针主次分明,平针虽淡不寡,参针服帖顺畅,套针栩栩如生,纳针从容不迫,刁针左右逢源,虚针行云流水…… 国内几位鼎鼎大名的工美大师、遗产传承人,不少力作,其实都曾请他,部分甚至完全代为捉刀……
        与绝大多数取女孩子长发,以发代线的发绣师不同,长卫使用的“发”,又细又短,一般只有三四厘米长,颜色也比较浅。坊间传说,长卫所用,根本就不是头发,来自人体另一处,十一二岁男孩子第一茬,不知怎么弄来的。
        用这种材料所刺绣品,可以产生一种极为独特的审美效果,若隐若现,虚中带实,乍看上去云里雾中,稍一定神如临其境。但与此同时,其工艺,比起原本已经掌上起舞的寻常发绣,更要难上若干倍,客观所限,掐头去尾,一根只能绣一两针,所用针具,也不是寻常绣针,一套十余种,都是长卫自己磨的,不用时泡在机油中……
        尽管大部分业余时间都花在发绣上,尤其是担任非领导职务后,工作不像过去那么忙了,作息也更灵活,书房里一熬就是大半宿。但长卫的作品却很少,多数情况下,只是打磨技艺,绣了又拆,拆了又绣,真正的成品,一年下来不过三五幅而已。
        特别是今年,打一开年,就连几个长期合作的老熟人,全推了。关起门来,专心致志于一幅作品,力作,真正的力作,可能是长卫这辈子,不用迄今为止,这辈子最重要的一幅。
        “将军善画盖有神,必逢佳士亦写真,即今飘泊干戈际,屡貌寻常行路人”,是幅肖像,人物肖像:单长卫半身侧面像。不是他自己,单羽的父亲单长卫,从未谋面,但改变了长卫一生的另一个单长卫,因为很快,就是他诞辰一百周年的大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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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7-19 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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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1]初来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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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9 14:47:20 | 只看该作者
    3.抓娃娃机

        那是单羽成为四海市委书记后的第一个春节,哥哥单宁远夫妇从北京,姐姐单乔安从香港,姐夫陆璇从南方某地,都回来了,外加侄子、侄媳、小侄孙女。大年初一,接待完拜年的近亲友,一大家子热热闹闹,陪着老母亲苟立恩,一起去外面吃了顿团圆饭。
        饭是在中州一家很有名的广式餐厅吃的,算不上太贵,不用说单羽这样的家庭,就是平头百姓,中产阶级以上,偶然吃一次,也可以接受,很可以接受。但因为菜品精美,人气很旺,又时值节庆,想订上座,而且是“自惭居处崇”的包间,VIP包间,那就不是一般人,一般人家能办得到,能这么容易办得到的了。
        吃的什么,以及吃饭的过程,没什么特别之处,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一家人用餐完毕,走出餐厅准备上车离开时,出问题了……
        其实也不是什么问题,那家餐厅门口,临街的位置,摆着一台抓娃娃机,就是现在风靡大街小巷,随处可见那种。起源于日本,至少近源于日本,原名“飞碟捕手(UFO Catcher)”,台湾叫“夹娃娃机”,香港叫“夹公仔机”,餐厅门口还有几家别的商铺,抓娃娃机位于主航道中心线,不知是餐厅的,还是商铺的。
        单羽那位侄孙女,一向乖巧听话,对这些乱八七糟的街头娱乐,通常也不太上心,那天不知是怎么了,一下就被抓娃娃机吸引住,走不动道,吵着要玩儿。或许刚发了笔横财,收到不少压岁钱的缘故,特别是方才吃饭时叔公,也就是单羽,姑奶,也就是单乔安,刚给的那部分,回家估计要上交,不花白不花。
        玩儿就玩儿吧,图个新鲜,两块钱一次。大过年的,虽然以这家人的身份,在中州市中心街头久站似乎不妥,总不好拂了孩子的兴……
        真一上手,一家人很快发现,这个东西,远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小姑娘太小,够着操作台都费劲,从她父母开始,单宁远、陆璇、单羽、单乔安,甚至苟立恩,轮番上阵。没细数,总之前后换了七八回零钱,至少扔进去一两百,愣是一个也没抓上来。
        每次的情况都差不多,爪子,或者叫夹子,印象中那台机器是个两爪的,倒是挺灵活,开合,轨道滑行,都挺灵活,抓住娃娃,提起来,没问题。可在向外运送的过程中,或早或晚,甚至距离出口咫尺之遥,爪子都会突然松开,功亏一篑。不是主动张开,是像影视作品中撒手人寰一样,如同被抽了筋,突然失去力量。
        侄子侄媳两口,一早看出是个局,照这么下去,就算把钱箱填满,也不可能有什么收获。平日里教育孩子,这二位一个白脸一个红脸,家严家慈,大棒胡萝卜,巴掌甜枣,总会有一个管用,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好说歹说无效,可能是仗着爷爷奶奶、叔公姑奶、外加老祖都在,料定父母不敢把自己怎样。红色家庭的孩子就是不一样,这才多大,就知道利用统治阶级内部矛盾,只是目光还不够高瞻远瞩,回家拉清单又待怎样?
        机器里的娃娃有大有小,看上去质量都很一般,单家不缺钱,这也不是缺不缺钱的事儿,反复承诺,喜欢哪个咱们买,一模一样还不行。可小丫头像中了邪一样,谁劝也没用,非要从机器里抓到的,不是这种,不是这样的,是这个,“这一个”,机器里的这一个,世界上没有两片同样的叶子。甚至于有生以来第一次撒泼打滚,准确说是以撒泼打滚相威胁,核讹诈,不会真做什么外科手术,当然,某些人,某些国家,以外科手术,以可能被做外科手术为借口,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单乔安出主意,谁家的机器,把老板找过来,你说多少钱吧,看上哪个,打开机器拿出来不就得了。就连这个看起来已经退无可退的“中间道路”,也被一口回绝,不要拿出来的,只要抓出来的,只有抓出来的,才是“这一个”,《费尔巴哈提纲》:“人,在其现实性上,是社会关系的总和…… ”
        最后怎样了结的,单羽已经不大记得了,应该是,应该还是,不是对于没得到娃娃的小侄孙女来说应该还是,是从更广大的意义上,应该还是武力镇压吧。分化瓦解敌人,这没错,但那是以妥协,艺术地妥协为基础的,一条道走到黑,早晚得把人都得罪光。
        原以为过去也就过去了,镇压也好,招安也好,结果都是一样,一直都是一样的。可从初一,具体说,从初一那顿饭开始,抓娃娃机,像抓娃娃机前的小姑娘一样,中邪一般,执着地长在了单羽头脑中。直至“记得偏重三五”,直至“没出正月都是年”,整个脑海,全是那台机器,车上、枕上、厕上,全是。
        补充一句,前面那个丁秘,读书时是学机械的,论起来,和罗旭还算半个校友。单羽找到他,知道抓娃娃机是怎么个意思么,丁秘说不大清楚,想清楚也简单,咱去弄一台不就结了……
        几天以后,原装进口抓娃娃机到货,单羽文科出身,保险丝都不会换,不是不用换,是不会换,不是因为不用换,所以不会换。丁秘此道中人,机器起初也放在他那里,一手说明书,繁体的,同种同文,一手改锥,拆开维修孔,找出线路板,真相只有一个,没二十分钟就弄明白了。
        先前单羽的侄孙女,或者说全家为了侄孙女,扔进去一两百块,一个娃娃也没弄到,再正常不过。弄到反而不正常了,至少不科学,至少不能完全用科学来解释,比如狗屎运。
        这种类型的抓娃娃机,奥妙全在爪子抓力上,根据说明书,以及丁秘实践,抓力可以在主板上调节,零到九,十个档位。七级以上才能将娃娃捏住,也可以说是抱住,遇上个头大的,遇上野心大的,北京遇上西雅图,必须九级不可。
        爪子抓力,在整个游戏过程中,比如说三十秒,并非一成不变,而是分成两个阶段。投入硬币,将爪子移到心仪的娃娃上,下沉,收紧,最初几秒,比如五秒,抓力默认九级,只要下手位置合适,谁都能将娃娃抓起来。
        可接下来,事情就变得有些不妙了,五秒一过,爪子虽没有张开,但由电路控制的抓力,却突然降为低档,娃娃掉落。时间有长有短,经过严格计算,即使是距离出口最近的娃娃,也不可能运送完成,造成曙光就在前面的错觉,引诱继续投币……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玩家绝对不可能得手,即使不从法律意义上讲,否则较真就是诈骗。久赌必输,开赌场却稳赚不赔,系统中有项专门设定,机主选择一个概率,二进制,八分之一、十六分之一、三十二分之一。
        比如说十六分之一吧,每隔十六(十五)次,会有一次,爪子抓力自始至终都是最高级,除非遇上真手潮的,否则傻瓜相机,间隔不见得那么严格,整体概率不变,比如每一百六十次成功十次,随机分布。有经验的玩家,守株待兔,不见兔子不撒鹰,就像老股民,多看少动,守在机器前,等别人当炮灰,找到规律伺机出手。
        也有个别心真黑的机主,大年初一单家人碰到的应该就是,干脆取消了这项设定,那家餐馆位于中州最繁华的商业街上,不愁客流,且相当部分都是外地人,就没指望你再来第二次……
        真相大白,但单羽对抓娃娃机的兴趣,却没有就此停息,那股与生俱来的认真劲儿,又上来了。
        世界观决定方法论,唯物不代表宿命,拔高些,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相统一,主观能动,战无不胜。还是丁秘的工作,又找资料,又请教高人,真相只有一个,这次时间稍微长些,最终还是弄明白了:
        好听了说,必然王国自由王国,难听了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好听了说,“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难听了说,“论理,就该也有,然而也未必,谁来管这等事”。主观能动性,还真能动,战无不胜,还真能胜。
        抓娃娃机,爪子抓力虽然可以调节,但玩家可以绕过它,可以不指望这个抓力,就业压力大,好办,搞“两创”啊。真正的高手,抓娃娃时,不是“抓”,而是“卡”,找准位置,一般是双腿或者脖子,用爪子环住,末端不直接碰到娃娃。
        娃娃被提起时,地既重浊而下凝,何以陷其东南乎,又未知重浊之外,还是何物,重的一边自然下垂,天既轻清而上浮,何以倾其西北乎,又未知轻清之外,还是何物,轻的一边,会“卡”在爪子侧面。无论两爪还是三爪,爪本身只能沿上下,也就是松紧一个方向运动,左右固定,并不依赖抓力,一旦卡住,只要游戏时间没到,爪子不张开,无论抓力几何,娃娃都不会掉下来……
        听起来简单,但光有科学还不行,还要有技术,光有技术还不行,还要有工艺。这难不倒单羽,最不缺的就是认真,只要想做,没有做不成的道理。
        调来四海时间不长,但城里城外,单羽还是有几套房子的,不在他本人甚至“一致行动人”名下,但都由他或“一致行动人”实际控制。选择距离适中的一套,让丁秘把抓娃娃机运过去,又到市场上,能找到的娃娃一样买了一个回来,“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得空就练……
        丁秘哭笑不得,至少刚开始时,哭笑不得。培养兴趣爱好,是自己的主意不假,但也不是这么个兴趣爱好,劝赌不劝嫖,还不如真去嫖呢,堂堂省委常委、市委书记,成天在家练抓娃娃,传出去算怎么回子事儿您呐。
        但很快,丁秘又释然了,只问结果不问过程,好心办坏事还能从轻发落不是。诸恶不忍作,那是说给别人听的,能两害取其轻就不错了,普通党员就普通党员吧,反正也没大所谓,抓娃娃就抓娃娃吧,反正也没大所谓。
        当初建议单羽培养业余爱好,不正是为了让他尽快摆脱,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危险状态么,“当路谁相假”先不提了,当着领导呢,重点强调“知音世所稀”。自打好上这口儿,抓娃娃这口儿,单羽又回到了从前,别人不知道,丁秘有数,“瞒天瞒地瞒不了你”……
        “流血流汗不流泪,掉皮掉肉不掉队”,从难,从严,最终还是要从实战出发。四海认识单羽的人太多,真被革命群众雪亮了不好脱身,每次“实战”,一般都是去齐山,摘掉眼镜,戴上帽子。
        河山省委现任十一位常委,四海市委现任十一位常委,二十二,单羽身兼两职,二十一个人,全都戴眼镜。省里不完全清楚,至少四海这十一人中,度数最高的是武侃,近视之外,甚至已经有些花了。度数最低的,不用统计,肯定是单羽,至少并列,不可能更低,因为他左右眼都是零度。
        从小到大,单羽的视力一直很好,说来也怪,青少年时代读书,后来做机关工作,都是很费眼的,年轻时又不大懂得用眼卫生,身边一个接一个戴上了眼镜,唯独他,永远裸视一点五。现在的这副眼镜,平光镜,是十年前,调到省委时配的,同样也是听了丁秘的建议,这个级别再不戴眼镜,要惹闲话的。单羽听后只觉好笑,但配好的克赛镜拿来后,他还是戴上了……
        机器里的娃娃越来越少,已历历可数,单羽志得意满,同时又有些意犹未尽。
        又是一个,围在左右的孩子们,欢叫着一哄而上,不知被谁抢走了。来不及瞟一眼不远处一脸死灰的店主,再从裤兜里摸出两枚一元钢镚,塞进投币孔。
        怎么回事,连着拍了几次开始键,爪子依然没有反应:“嗯?”单羽俯身,重新扭了一下投币孔上的扳机,按键,转操纵杆,依然不行。
        万里长征,就差吴起镇“切尾巴”最后一战了,看看机器里剩余的娃娃,单羽不甘心,索性连着扭了七八次投币扳机。好像有反应了,机身哧哧咔咔响了一阵,突然间,数十枚,上百枚钢镚,如开河时的壶口瀑布一样,争先恐后从窄小的投币孔喷薄而出。
        这下可热闹了,一大群孩子满地抢硬币,店主也赶了过来,刚抓住这个,又跑了那个。单羽刚想说什么,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听铃声,是家里人专用的号,拨开孩子,走到门口,果然,哥哥单宁远从北京打来的。
        “喂…… 喂…… ”不知是信号,还是周边噪音的问题,捂住另一只耳朵,仍旧听不清:“什么…… 出事了?出什么事了…… ”听单宁远的语调,喜气洋洋,完全不像出事的样子。当然,关键还要看出了什么事,谁出了事,谁对谁出了事,谁对谁出了什么事。
        可能是听见单羽举着电话的喊声,守在不远处的丁秘,发动车子开了过来。拉开门刚要上车,单羽似乎想起什么,掏出钱包,随手从中抽出一叠,回身快走几步,像每次一样,塞到目瞪口呆的店主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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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7-19 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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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5#
     楼主| 发表于 2017-9-9 14:47:04 | 只看该作者
    3.抓娃娃机

        那是单羽成为四海市委书记后的第一个春节,哥哥单宁远夫妇从北京,姐姐单乔安从香港,姐夫陆璇从南方某地,都回来了,外加侄子、侄媳、小侄孙女。大年初一,接待完拜年的近亲友,一大家子热热闹闹,陪着老母亲苟立恩,一起去外面吃了顿团圆饭。
        饭是在中州一家很有名的广式餐厅吃的,算不上太贵,不用说单羽这样的家庭,就是平头百姓,中产阶级以上,偶然吃一次,也可以接受,很可以接受。但因为菜品精美,人气很旺,又时值节庆,想订上座,而且是“自惭居处崇”的包间,VIP包间,那就不是一般人,一般人家能办得到,能这么容易办得到的了。
        吃的什么,以及吃饭的过程,没什么特别之处,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一家人用餐完毕,走出餐厅准备上车离开时,出问题了……
        其实也不是什么问题,那家餐厅门口,临街的位置,摆着一台抓娃娃机,就是现在风靡大街小巷,随处可见那种。起源于日本,至少近源于日本,原名“飞碟捕手(UFO Catcher)”,台湾叫“夹娃娃机”,香港叫“夹公仔机”,餐厅门口还有几家别的商铺,抓娃娃机位于主航道中心线,不知是餐厅的,还是商铺的。
        单羽那位侄孙女,一向乖巧听话,对这些乱八七糟的街头娱乐,通常也不太上心,那天不知是怎么了,一下就被抓娃娃机吸引住,走不动道,吵着要玩儿。或许刚发了笔横财,收到不少压岁钱的缘故,特别是方才吃饭时叔公,也就是单羽,姑奶,也就是单乔安,刚给的那部分,回家估计要上交,不花白不花。
        玩儿就玩儿吧,图个新鲜,两块钱一次。大过年的,虽然以这家人的身份,在中州市中心街头久站似乎不妥,总不好拂了孩子的兴……
        真一上手,一家人很快发现,这个东西,远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小姑娘太小,够着操作台都费劲,从她父母开始,单宁远、陆璇、单羽、单乔安,甚至苟立恩,轮番上阵。没细数,总之前后换了七八回零钱,至少扔进去一两百,愣是一个也没抓上来。
        每次的情况都差不多,爪子,或者叫夹子,印象中那台机器是个两爪的,倒是挺灵活,开合,轨道滑行,都挺灵活,抓住娃娃,提起来,没问题。可在向外运送的过程中,或早或晚,甚至距离出口咫尺之遥,爪子都会突然松开,功亏一篑。不是主动张开,是像影视作品中撒手人寰一样,如同被抽了筋,突然失去力量。
        侄子侄媳两口,一早看出是个局,照这么下去,就算把钱箱填满,也不可能有什么收获。平日里教育孩子,这二位一个白脸一个红脸,家严家慈,大棒胡萝卜,巴掌甜枣,总会有一个管用,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好说歹说无效,可能是仗着爷爷奶奶、叔公姑奶、外加老祖都在,料定父母不敢把自己怎样。红色家庭的孩子就是不一样,这才多大,就知道利用统治阶级内部矛盾,只是目光还不够高瞻远瞩,回家拉清单又待怎样?
        机器里的娃娃有大有小,看上去质量都很一般,单家不缺钱,这也不是缺不缺钱的事儿,反复承诺,喜欢哪个咱们买,一模一样还不行。可小丫头像中了邪一样,谁劝也没用,非要从机器里抓到的,不是这种,不是这样的,是这个,“这一个”,机器里的这一个,世界上没有两片同样的叶子。甚至于有生以来第一次撒泼打滚,准确说是以撒泼打滚相威胁,核讹诈,不会真做什么外科手术,当然,某些人,某些国家,以外科手术,以可能被做外科手术为借口,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单乔安出主意,谁家的机器,把老板找过来,你说多少钱吧,看上哪个,打开机器拿出来不就得了。就连这个看起来已经退无可退的“中间道路”,也被一口回绝,不要拿出来的,只要抓出来的,只有抓出来的,才是“这一个”,《费尔巴哈提纲》:“人,在其现实性上,是社会关系的总和…… ”
        最后怎样了结的,单羽已经不大记得了,应该是,应该还是,不是对于没得到娃娃的小侄孙女来说应该还是,是从更广大的意义上,应该还是武力镇压吧。分化瓦解敌人,这没错,但那是以妥协,艺术地妥协为基础的,一条道走到黑,早晚得把人都得罪光。
        原以为过去也就过去了,镇压也好,招安也好,结果都是一样,一直都是一样的。可从初一,具体说,从初一那顿饭开始,抓娃娃机,像抓娃娃机前的小姑娘一样,中邪一般,执着地长在了单羽头脑中。直至“记得偏重三五”,直至“没出正月都是年”,整个脑海,全是那台机器,车上、枕上、厕上,全是。
        补充一句,前面那个丁秘,读书时是学机械的,论起来,和罗旭还算半个校友。单羽找到他,知道抓娃娃机是怎么个意思么,丁秘说不大清楚,想清楚也简单,咱去弄一台不就结了……
        几天以后,原装进口抓娃娃机到货,单羽文科出身,保险丝都不会换,不是不用换,是不会换,不是因为不用换,所以不会换。丁秘此道中人,机器起初也放在他那里,一手说明书,繁体的,同种同文,一手改锥,拆开维修孔,找出线路板,真相只有一个,没二十分钟就弄明白了。
        先前单羽的侄孙女,或者说全家为了侄孙女,扔进去一两百块,一个娃娃也没弄到,再正常不过。弄到反而不正常了,至少不科学,至少不能完全用科学来解释,比如狗屎运。
        这种类型的抓娃娃机,奥妙全在爪子抓力上,根据说明书,以及丁秘实践,抓力可以在主板上调节,零到九,十个档位。七级以上才能将娃娃捏住,也可以说是抱住,遇上个头大的,遇上野心大的,北京遇上西雅图,必须九级不可。
        爪子抓力,在整个游戏过程中,比如说三十秒,并非一成不变,而是分成两个阶段。投入硬币,将爪子移到心仪的娃娃上,下沉,收紧,最初几秒,比如五秒,抓力默认九级,只要下手位置合适,谁都能将娃娃抓起来。
        可接下来,事情就变得有些不妙了,五秒一过,爪子虽没有张开,但由电路控制的抓力,却突然降为低档,娃娃掉落。时间有长有短,经过严格计算,即使是距离出口最近的娃娃,也不可能运送完成,造成曙光就在前面的错觉,引诱继续投币……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玩家绝对不可能得手,即使不从法律意义上讲,否则较真就是诈骗。久赌必输,开赌场却稳赚不赔,系统中有项专门设定,机主选择一个概率,二进制,八分之一、十六分之一、三十二分之一。
        比如说十六分之一吧,每隔十六(十五)次,会有一次,爪子抓力自始至终都是最高级,除非遇上真手潮的,否则傻瓜相机,间隔不见得那么严格,整体概率不变,比如每一百六十次成功十次,随机分布。有经验的玩家,守株待兔,不见兔子不撒鹰,就像老股民,多看少动,守在机器前,等别人当炮灰,找到规律伺机出手。
        也有个别心真黑的机主,大年初一单家人碰到的应该就是,干脆取消了这项设定,那家餐馆位于中州最繁华的商业街上,不愁客流,且相当部分都是外地人,就没指望你再来第二次……
        真相大白,但单羽对抓娃娃机的兴趣,却没有就此停息,那股与生俱来的认真劲儿,又上来了。
        世界观决定方法论,唯物不代表宿命,拔高些,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相统一,主观能动,战无不胜。还是丁秘的工作,又找资料,又请教高人,真相只有一个,这次时间稍微长些,最终还是弄明白了:
        好听了说,必然王国自由王国,难听了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好听了说,“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难听了说,“论理,就该也有,然而也未必,谁来管这等事”。主观能动性,还真能动,战无不胜,还真能胜。
        抓娃娃机,爪子抓力虽然可以调节,但玩家可以绕过它,可以不指望这个抓力,就业压力大,好办,搞“两创”啊。真正的高手,抓娃娃时,不是“抓”,而是“卡”,找准位置,一般是双腿或者脖子,用爪子环住,末端不直接碰到娃娃。
        娃娃被提起时,地既重浊而下凝,何以陷其东南乎,又未知重浊之外,还是何物,重的一边自然下垂,天既轻清而上浮,何以倾其西北乎,又未知轻清之外,还是何物,轻的一边,会“卡”在爪子侧面。无论两爪还是三爪,爪本身只能沿上下,也就是松紧一个方向运动,左右固定,并不依赖抓力,一旦卡住,只要游戏时间没到,爪子不张开,无论抓力几何,娃娃都不会掉下来……
        听起来简单,但光有科学还不行,还要有技术,光有技术还不行,还要有工艺。这难不倒单羽,最不缺的就是认真,只要想做,没有做不成的道理。
        调来四海时间不长,但城里城外,单羽还是有几套房子的,不在他本人甚至“一致行动人”名下,但都由他或“一致行动人”实际控制。选择距离适中的一套,让丁秘把抓娃娃机运过去,又到市场上,能找到的娃娃一样买了一个回来,“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得空就练……
        丁秘哭笑不得,至少刚开始时,哭笑不得。培养兴趣爱好,是自己的主意不假,但也不是这么个兴趣爱好,劝赌不劝嫖,还不如真去嫖呢,堂堂省委常委、市委书记,成天在家练抓娃娃,传出去算怎么回子事儿您呐。
        但很快,丁秘又释然了,只问结果不问过程,好心办坏事还能从轻发落不是。诸恶不忍作,那是说给别人听的,能两害取其轻就不错了,普通党员就普通党员吧,反正也没大所谓,抓娃娃就抓娃娃吧,反正也没大所谓。
        当初建议单羽培养业余爱好,不正是为了让他尽快摆脱,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危险状态么,“当路谁相假”先不提了,当着领导呢,重点强调“知音世所稀”。自打好上这口儿,抓娃娃这口儿,单羽又回到了从前,别人不知道,丁秘有数,“瞒天瞒地瞒不了你”……
        “流血流汗不流泪,掉皮掉肉不掉队”,从难,从严,最终还是要从实战出发。四海认识单羽的人太多,真被革命群众雪亮了不好脱身,每次“实战”,一般都是去齐山,摘掉眼镜,戴上帽子。
        河山省委现任十一位常委,四海市委现任十一位常委,二十二,单羽身兼两职,二十一个人,全都戴眼镜。省里不完全清楚,至少四海这十一人中,度数最高的是武侃,近视之外,甚至已经有些花了。度数最低的,不用统计,肯定是单羽,至少并列,不可能更低,因为他左右眼都是零度。
        从小到大,单羽的视力一直很好,说来也怪,青少年时代读书,后来做机关工作,都是很费眼的,年轻时又不大懂得用眼卫生,身边一个接一个戴上了眼镜,唯独他,永远裸视一点五。现在的这副眼镜,平光镜,是十年前,调到省委时配的,同样也是听了丁秘的建议,这个级别再不戴眼镜,要惹闲话的。单羽听后只觉好笑,但配好的克赛镜拿来后,他还是戴上了……
        机器里的娃娃越来越少,已历历可数,单羽志得意满,同时又有些意犹未尽。
        又是一个,围在左右的孩子们,欢叫着一哄而上,不知被谁抢走了。来不及瞟一眼不远处一脸死灰的店主,再从裤兜里摸出两枚一元钢镚,塞进投币孔。
        怎么回事,连着拍了几次开始键,爪子依然没有反应:“嗯?”单羽俯身,重新扭了一下投币孔上的扳机,按键,转操纵杆,依然不行。
        万里长征,就差吴起镇“切尾巴”最后一战了,看看机器里剩余的娃娃,单羽不甘心,索性连着扭了七八次投币扳机。好像有反应了,机身哧哧咔咔响了一阵,突然间,数十枚,上百枚钢镚,如开河时的壶口瀑布一样,争先恐后从窄小的投币孔喷薄而出。
        这下可热闹了,一大群孩子满地抢硬币,店主也赶了过来,刚抓住这个,又跑了那个。单羽刚想说什么,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听铃声,是家里人专用的号,拨开孩子,走到门口,果然,哥哥单宁远从北京打来的。
        “喂…… 喂…… ”不知是信号,还是周边噪音的问题,捂住另一只耳朵,仍旧听不清:“什么…… 出事了?出什么事了…… ”听单宁远的语调,喜气洋洋,完全不像出事的样子。当然,关键还要看出了什么事,谁出了事,谁对谁出了事,谁对谁出了什么事。
        可能是听见单羽举着电话的喊声,守在不远处的丁秘,发动车子开了过来。拉开门刚要上车,单羽似乎想起什么,掏出钱包,随手从中抽出一叠,回身快走几步,像每次一样,塞到目瞪口呆的店主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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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7-19 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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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8 14:48:06 | 只看该作者
    2.党小组组长

        那个人还真就是单羽……
        今年,单羽五十八周岁,对于他这个级别的干部来说,是个挺敏感的年龄。
        下一次换届,单羽差不多刚好六十,有两种出路,虽然结果,最终的结果,原本也没什么不同。如果能再进一步,成为省级正职,书记不大可能,比方说省长,调任中央部委同理,那么,和先前,以及现在的张建国一样,在这个岗位上干到六十五,然后离开“主干道”。
        如果不能,或者说,如果到了六十岁,还是个省级副职,无论排名,除非能够当选中央候补委员,难度一点儿不比书记、省长小。那么即使,可能性已经不大,连任省委常委,最多一到两年,纪委书记稍长,马上就要调离实权岗位,省级人大、政协副职,比较重要的社会团体,或者全国“两会”代表、委员……
        按理说,这段时间的单羽,应该是最忙碌的,一会儿省城,一会儿北京,还得照顾四海这边,不是总说要用“赛马”取代“相马”么。就像过去这三十几年间,自己一直所做的那样,诸如坊间历来流传,什么副处三十五、正处四十、副局四十五、正局五十之类,并没那么严格,前几个也同单羽关系不大。80、90年代风靡一时的卡带游戏,一边挣分过关,一边对付各路敌人,“血”耗完之前,想法子调出“三十条命”,“若七日内主灯不灭,吾寿可增一纪”,否则反骨魏延一来,“食少事烦,其能久乎?”
        可事实却恰恰相反,单羽非但没像其他人那样上下奔走,反而时常有些淡漠,不是淡定,胸有成竹地淡定,而是淡漠……
        这种情况,是从四年以前,确切说,四年以前,单羽在省委办公厅任上,进入常委序列开始的。换作旁人,兴奋激动之余,得陇望蜀,副省级入常,迈过这道坎儿,就等于打开一扇门,外放四海,河山政治版图内仅次于中州的四海,履历更加完整,未来也更加无可限量。
        但他没有,连人之常情的兴奋激动都没有,不是惺惺作态,或者喜怒不形于色、心事勿让人知那种,是真的一点儿不觉得兴奋激动,反而搞不明白,这究竟有什么可兴奋激动的?
        非但如此,从那时起,似乎突然之间,单羽变得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来。
        虽然高干子弟,红二代出身,但他的勤奋和认真,河山官场上是有名的。特朗普夫人梅拉尼娅,被指提名大会上演讲抄袭奥巴马夫人米歇尔,原因是雷同,在美国,讲话雷同是新闻,在中国,不雷同才是新闻,乃至事故。可对于单羽,怕就怕认真二字的单羽,即使闭眼都能背出来的稿件,事先也要反复核对。
        可自从成为省委常委,他忽然觉得,一切都很没意思,似乎也可以说,他终于意识到,一切原来都是这样没意思。多年养成的生物钟,早晨还是那个时间,准醒,但醒后,不再雷厉风行,只是坐起来,或者坐都懒得坐起来,看着墙壁或天花板发呆,非要熬到快迟到才下床。开会发呆,座谈发呆,视察发呆,在办公室发呆,在车上发呆,回到家,还是发呆。
        乃至于,有那么一段时间,单羽居然动了急流勇退的念头。转念一想,退下来不也一样么,没意思,到时候又要轩然大波,家里人劝,同事劝,领导劝,没意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就这几年了……
        皇上不急太监急,听着似乎可笑,细想是有道理的。单羽出现这种变化,最着急的,不是他自己,不是亲戚朋友,而是他的大秘,姓丁,人称丁秘,像他这种身份的人,仕途高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所服务领导的高度。单羽是功成名就,或者在丁秘看来,功成名就了,急流勇退,他倒超脱了,自己怎么办?
        从省城调任四海,单羽只带了两个人,一是孟继周,再一个就是丁秘。现行制度,再高级别的领导,工作调动时,至少理论上,是不能像先前那样随便带人的。话说回来,制度死人活,具体操作中,挪窝前后,还是会另找名义将用惯的人调过来,话还得说回去,不出事则已,真出了事,这些都可以作为备选罪名,注意,是先出事,存在先于本质。
        丁秘跟随单羽,时间虽不算太长,屈指也有十几年了。二人相处得始终都很融洽,既是上下级,又是朋友,此外,他们还有另一层关系,丁秘是单羽的党小组组长……
        外行可能会觉得,是不是说反了,下级怎么可能是上级的组长?
        《中国共产党章程》第八条明确规定:“每个党员,不论职务高低,都必须编入党的一个支部、小组或其它特定组织,参加党的组织生活,接受党内外群众的监督,不允许有任何不参加党的组织生活、不接受党内外群众监督的特殊党员”。不管你是市委书记、省委书记、书记处书记甚至更高,首先,也是这一切的前提,你都是一名党员,一名普通党员。
        够一定级别的领导,组织关系,一般都会落在保障自己工作的那个机构,那个机构中的支部、党小组。以现在的单羽为例,组织关系在市委办公厅,具体说,市委办公厅综合一处,再具体说,综合一处三个小组,单羽属于其中第一党小组,成员都是每天跟在身边的人。
        按惯例,高级别领导干部,在自己所属的基层党组织中,是不担任任何职务的,既体现党内民主,也基于现实考虑:
        上级服从下级,听起来不合理,其实是没办法的办法,诸恶不忍作,那是说给别人听的,能两害取其轻就不错了。还以单羽为例,比如说,当了党小组组长,局部倒是合理,却制造了更大的不合理,第一党小组隶属于综合一处支部,综合一处支部隶属于办公厅机关党组,级别都比单羽低,照此逻辑,除非每一级兼任个遍。倒不如斩草除根,干脆在最基层组织,哪怕象征性地当个普通党员,一了百了……
        党小组组长,同自己的党员,或者反过来,党员,同自己的党小组组长,理想状态下,应该是非常亲密,甚至最亲密的人。党员向组长汇报思想,组长掌握党员动态,这是党的生活重要,甚至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卫士长李银桥为什么知道毛泽东那么多私人,乃至于私密细节:“你是我的党小组长,我心里有不痛快的事,要跟你说说”,“我和我家里的事,瞒天瞒地瞒不了你,我活着的时候,你不要写我,我死了以后,如实写”。单羽同丁秘的关系,差不多也是这样,于公于私,基本无话不谈……
        分析来分析去,丁秘认为,单羽身上,之所以发生上面所说的变化,外因是高处不胜寒,审美疲劳,至于内因,恐怕还得从性格入手。单羽这个人,出身使然,除主动要求下乡那次,一直过得中规中矩,落实到性格上,没什么缺点,也没什么特点。
        针对于此,丁秘建议,是不是可以考虑,培养个业余爱好之类。你还别说,他真戳到点子上了,扪心,连单羽自己都不得不承认,他这个人,还真是一点儿像样的爱好都没有……
        官员业余爱好,无非两类,俗的和雅的。前者,说穿了都是本能,喜欢女人的(或者男人,女人喜欢男人,男人喜欢男人),喜欢吃的,喜欢喝的,喜欢玩的,喜欢赌的。一旦升华,就变成后者,练个书法,画个山水,唱个京剧,收藏个古董玉石。无论哪种,都需要钱,以及产生钱的权,在背后支撑。
        对这些,无论升华前后,单羽不格外有兴趣,也不格外没兴趣,或许只有这样,才是真正的没兴趣。至于权和钱,来得很容易,至少相对于别人,很容易,自然也就,进而也就,没什么兴趣。
        丁秘的话,单羽不是没听进去,他本人也觉得,自己这样下去恐怕不行,当不当官倒在其次,今后小半辈子还过不过了?该培养的兴趣,那段时间,他都培养了,没什么效果,也不是一点儿效果都没有,是没有发挥实际作用,引发实际改变的没什么效果,也就是真正的没什么效果。更或者,兴趣爱好这种事情,本来就不是能培养,人为培养出来的。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丁秘的建议不对,因为最终,让单羽走出那一段淡漠,最淡漠状态的,确实是个业余爱好。只不过,这个业余爱好,不是培养,按照丁秘的办法培养出来,甚至,按照他的标准,可能根本就不能算是个真正的业余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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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7-19 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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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7 14:43:22 | 只看该作者
    第八话、设险守国

    1.三不朽

        上周,长卫,罗旭的父亲长卫,正式到市纪委办理了内退手续,或者说,纪委人事部门,终于正式批准了他的内退申请。这份差事,长卫早就干够了,区区一个副调研员,自己根本不在乎。
        事实上,长卫这个名字,之所以为大多数人所知,之所以为大多数知道这个名字的人所知,并不是作为纪检干部,而是艺术家。这一切,还要感谢,还真的要感谢“汉陵监狱”那五年……
        同那些普通监舍六到八人甚至通铺,只有犯了错误“关小号”时才独处的一般监狱正相反,“汉陵”中所有监舍都是单间,洗漱便溺也在屋内。此外,尽管占地广大,院内空地、操场、绿化带林林总总,汉陵监狱却没有常见的“放风”,也就是户外活动制度。换句话说,服刑人员从入狱到出狱,如果不临时调整监舍,可能几年也出不了大楼一步,每周两次体育锻炼都在室内完成。各楼层均配备有单独的健身活动场所,跑步机上跑跑步,跟着教学录像做做操,每次一小时,各号按时间表“排班”,你方唱罢我登场。
        总而言之,关押在“汉陵”当中,无论先前何等热闹,何等前呼后拥,只要来到这里,除管教外,彼此之间是几乎见不到的。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是你在“汉陵”,我也在“汉陵”,按照表现及刑期阶段,每周一至三次,每次半小时同限定亲属通话外,想聊个天都找不到人。
        此外,其它监狱的服刑人员,无论所犯何罪,都要多多少少地进行“劳动改造”,根据犯罪性质、刑期长短、身体条件的不同,从下大田、烧搬砖、采砸石到机械加工、缝纫、剪线头、糊纸盒不等。一方面是为将来重返社会培养一技之长,另一方面也是由我国“处于并将长期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司法经费紧张,不得不“以监养监”所决定的。而在“汉陵”,囚犯们是什么都不需要做的,先前还搞过一段时间分拣装配,后来因故也取消了。
        如此看来,关押在汉陵监狱,最大的痛苦,除失去自由外,并不是疲劳、受管束、物质条件差,而是无聊。这的确是个问题,如此一群在外面叱咤风云的人物,整天无所事事,闲着闲着,保不齐就会闲出事端来,无论坐下什么病,还是面壁后冒出什么新奇的创新驱动,都不好交代……
        让在押人员忙碌起来,始终是“汉陵”管理者们,面临的重要课题之一。
        通常来讲,狱方提供的选择,可分为“学术”和“艺术”两类。前者主要面向那些具备高学历背景的服刑人员,只要不涉及政治,想看什么书、查什么资料、搞什么研究,汉陵监狱都会尽可能地提供方便。
        不少技术派官僚和商界人士,服刑期间,都在自己擅长或感兴趣的学术领域,有过建树和成果。许多人均表示,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家国不幸文章幸,先前总是忙,丝竹乱耳案牍劳形,想静下心来思考些问题,既无条件也无心境。现在好了,想忙都没得忙,大把时间可以将过去多少年没想清楚的事情想清楚,叔孙豹所说“三不朽”,“立功”、“立德”得在外面,可若想将“立言”也凑齐,“汉陵”还真是个难得的好地方……
        与他们略有不同,长卫属于后一种类型。事实上,他从小就饱受“艺术熏陶”,虽然来自江苏农村,但长卫的母亲出身于当地民间手工艺世家,父亲则多少能算个知识分子,村里小学唯一有公办编制的教师,同时也是校长。
        乡村学校软硬件都很有限,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对教师的要求,反倒比城里还高,一专多能,“小而全”,可以也肯定不深,但必须要杂。以长卫父亲所在小学为例,学生虽然不多,但该开的课都得开,代课教师充其量讲讲文科和低年级数学,其余的外语、体育以及音乐、美术、手工等等,都得靠他一个人单练。
        久而久之,只要能划拉出线条,甭管铅笔、毛笔、粉笔甚至刷子、木棍、石子,长卫父亲都能画什么像什么、写什么是什么。只要能摆弄出动静,甭管风琴、胡琴、口琴甚至自制竹笛、手鼓、草哨,你说西洋、民族、古典还是流行吧,听上几遍,他就能复制个七七八八,比起不跑调肯定是跑调了,比起没调多少还有些调。
        受这种家庭氛围濡染,长卫自幼很有艺术细菌,论唱歌,人家是合唱队中音部领唱,论书画,从小学到高中,班里甚至校内的黑板报一直由他承包。只是苦无名师指点,艺术水准和父亲差不多,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而在“汉陵”的五年,除了吃到过去从没吃到过的好东西,长卫还有幸结识不少,狱方为达官显贵,曾经,今后说不定依然达官显贵,请来进行指导的艺术名家。他本就是个有些“夙慧”的,一经点拨,顿然开窍,在传统中国画,尤其水墨工笔方面,很快取得连美院、画院那几位专家,都颇感惊奇的成就。
        还没离开汉陵监狱,长卫已经加入省美术家协会,出狱不久又成为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如今已是河山省美协理事、四海市画院名誉副院长……
        自从“寰宇在线”被勒令关闭,罗旭便失了业,之后倒找过几份工作,都不如意,总共也没去几天。长卫见状,你也别费那个事,干脆跟我干得了,长卫的作品,全国不好说,至少省内,还是很识货的,他又懒得出门,正好缺个跑腿儿。
        与四海相邻的齐山市,有家私人美术馆,馆长姓徐,长卫的老相识。不久前,该馆搞了一次联展,将他的两幅作品要了过去,一幅当场成交,另一幅看中的人更多,长卫得意之作,自己收藏,非卖品,展览结束,派罗旭连同润笔一同取回……
        离开美术馆,时间还早,罗旭又第一次来齐山,徐馆长陪他,附近几条街转了转。
        齐山是座文化名城,历史比中州、四海都悠久,一度作为河山首府,明清以后才逐渐落后。中国的饮食文化有个特点,大城市不出大菜,无论川鲁粤苏,还是浙闽湘徽,都是用地区,而不是城市命名,大城市出什么,出小吃,北京、天津、上海、成都、西安,齐山虽不算大,也是这样。只恨罗旭胃口有限,没吃几口就饱了,徐馆长倒是真热情,每样包了一点,杂七杂八一大口袋。
        走出店门,正聊着,一个戴着棒球帽的中年,说不上中年,介乎于中老年之间,男子,与二人擦身而过。男子低着头,罗旭无意中瞟了一眼,感觉有些眼熟。
        “怎么?”
        罗旭转回头,有点儿像四海市委书记单羽:“哦,没事儿,”穿着朴素,单羽戴眼镜,再说微服私访也没有微到齐山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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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7-19 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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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2#
     楼主| 发表于 2017-9-6 14:51:09 | 只看该作者
    11.刺杀马克思

        一个多月以前,久未露面的梁伟光,突然来到市委宣传部,神神叨叨地,说是十万火急,马上要见单羽。
        接待他的是理论处现任处长,姓邓,邓处长和梁伟光有师徒之谊,后者研究生,当初进入宣传部系统也是他引荐的……
        想见单羽,还是急茬儿,这可不容易,就连邓处长自己,掐指算来一年也见不着几次,毕竟老师开了口,实在不好太生硬。想来想去,试着问梁伟光,究竟什么要紧事,这么着急,能不能先跟自己说说,如果真的关系重大,向上反映时也方便说清楚。
        梁伟光显得很矛盾,眉头紧皱,看看邓处长,低头搓搓手,低头搓搓手,看看邓处长。踌躇了差不多一分钟,最后大概是觉得也只好这样,起身打开办公室的门,朝走廊里左右瞅瞅,重新关好门,反复确认无误,又将窗帘拉上。
        见他如此郑重其事,邓处长也渐渐紧张起来。
        准备得差不多了,梁伟光将自己的椅子拉到邓处长身边,凑近前,虽然是气声,但很有力:“马克思来了!”
        “谁?”凭谁都会怀疑自己听错了。
        “马克思!”一字一顿地:“卡尔·海因里希·马克思!”
        “来哪儿了?咱们四海?”
        梁伟光用力点点头。
        邓处长没笑,因为老师坚定中带着恐惧的眼神,实在不像开玩笑:“那…… 您是怎么知道的?”
        梁伟光㧟㧟脑壳,不知是忘了,还是原本就没弄清楚。
        “您的意思是说…… 复活?”
        “这个…… ”技术问题梁伟光似乎都没详细考虑过:“可能吧…… 也许是转世,或者附体、借尸还魂之类…… ”唯物主义者,对此没什么研究,摇摇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回来了!”
        “这……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梁伟光正色:“记得我给你们讲过的,基督重现人间的事儿么?”
        邓处长隐约有印象,好像是15世纪前后,教会统治最黑暗的时代,耶稣基督再一次来到人间,后被教皇以前者只有创立教义,没有解释教义的权力为由赶走了:“他…… 他来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反修啊!”梁伟光显得既激动又害怕:“拿你的理论挂羊头卖狗肉,你乐意啊…… ”
        邓处长当然不可能把这种事向部长、甚至单羽反映,冷静下来后,连哄带蒙把他糊弄回去了,之后一段时间,梁伟光又来过几次,一次比一次急,也都被邓处长想法子打发了。部里有人问,他也没说,父为子隐,子为父隐,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老人家怪可怜的,说出去也是德高望重,留点儿面子吧。
        原以为,左右稀里糊涂,过不多久,他自己就把这件事撂了。邓处长还真想错了,近一个月,梁伟光虽没再来宣传部,却一天都没闲着,别人靠不住,一百多斤这把老骨头,有什么舍不得的,就当最后再为党和人民发挥一次余热吧……
        自打从池阳第一监狱放出来,原本整天不着家的曾飞鸥,没有“烦疴近消散,嘉宾复满堂”,和朋友同道们弹冠相庆,也没有“泉台招旧部,十万斩阎罗”,继续他的维权事业。不是心灰意冷,实在顾不上,假释申请是司法局帮他,或者说,是司法局做的,批准与否,更不以曾飞鸥的意志为转移,但理由,甚至借口,在那些人看来的借口,却经得起推敲,老伴儿杨坤的病,实在不乐观。
        曾飞鸥被带走后的第二天,杨坤就病倒了,一半是急,另一半,也是更重要的,她的原发性肺动脉高血压,一时一刻离不开药。所幸发现及时,那段时间,罗小满天天在她家守着,见势不妙,赶忙拨通急救电话,一直住在四海市火车头医院。
        按照市教育局、财政局的有关规定,像杨坤这种情况,中学高级教师,教龄超过三十年,一般的事业单位医保之外,还能额外给报销一部分,有个先决条件,必须住在局里指定几家合同医院。而离家最近的,就是这个火车头,从名字便能看出,原本是中州铁路局四海分局,现在改名叫办事处,医务所。二级乙等,水平有限,硬件也不行,一间病房,不加床八到十人,白天还凑合,晚上不允许陪床……
        夏末秋初,早上六点,天光已经大亮。像往常一样,曾飞鸥在家做了杨坤爱吃的几样早点和小菜,用保温瓶盛满昨晚熬好的汤,没收拾房间,当然,就回来睡个觉,也用不着收拾,锁门出屋。
        走到电梯角,从另一侧楼道闪出来一个人,捂得挺严实,帽檐压低,用手挡着脸,有点儿要一叶障目的意思。曾飞鸥一眼认出来,是梁伟光,欠欠身:“梁教授,早啊”。
        梁伟光没说话,电梯来了,跟着一起走进去,曾飞鸥家在十层,清早没别人,刚要按键,被梁伟光抢先一步,从九层到一层,每个都按了一遍。曾飞鸥瞟他一眼,还是用手捂着脸,耸耸肩,先前倒是在街上读过大作,按就按吧,反正时间富余。梁伟光现在住的,是他女儿的房子,和曾飞鸥家隔着几栋楼,大早上起来,到这儿干什么,惦记着医院那边,没心思细想……
        事实上,梁伟光盯上曾飞鸥,已经有段时间了。在池阳一监待了半年,曾飞鸥满头乌发已经花白,脑门锃亮,胡子似乎一直没刮,连鬓络腮,比头发怕是还要浓密些,从侧后方看上去,似曾相识。
        作为湖南人,毛泽东从小没有盖棉被的习惯,直至晚年,一辈子只盖毛巾被,夏天盖一层,冬天盖两层、三层,当然,他住的地方,采暖自不是问题。梁伟光与之类似,不是被褥,而是穿戴,从学生时代开始,他只穿一种衣服,中山装,在海外,更为人所熟知的名字是“毛装”,天热穿薄的,天冷穿厚的,有时候,一件外面再套上一件,显得很臃肿。五个口袋,包括里面的暗兜,象征行政、立法、司法、考试、监察五权宪法,左侧上方口袋里,永远插着一支笔。
        今天这支笔,有些特殊。大约十年以前,梁伟光主编的一套马克思主义理论课教材,至今仍是河山省各高校首选,获得新闻出版局(已与广电厅合并)颁发的“年度十大精品图书‘金笔’奖”。梁伟光一生视金钱如粪土,奖金一分不要,都给了各编委,证书归四海大学保管,只有奖品,也就是“金笔”,自己留下。说是“金笔”,当然不可能纯金,外形仿照早先那种蘸墨水,注意,是蘸墨水,不是灌墨水,没有笔帽的老式钢笔,大小差不多,铜制,挺有分量,表面薄薄镀了一层金……
        电梯来到三层,梁伟光从中山装口袋里抽出“金笔”,慢慢靠近曾飞鸥。
        几平米的空间内,统共就两个人,四周又都是可以当镜子用的金属板,曾飞鸥很快感觉到。刚想转身,手里拎着的饭盒和保温瓶猛然晃了一下,赶忙低头,看撒了没有。
        梁伟光箭步上前,紧紧握住“金笔”,从曾飞鸥颈后的位置猛地扎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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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7-19 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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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5 14:53:47 | 只看该作者
    10.棺材板记性

        自大约三年以前,单羽由省委办调来四海市,担任他警卫兼司机的,一直是一位姓桂的警官,前段时间,桂警官高升市局法制处处长,警卫处又给他换了一个,名叫魏峰。大领导身边工作,进步机会多,桂警官就是很好的例子,从最开始的三级警督,一年晋升一级,如今又得了个实职。
        新来的这位魏峰,外号“大头”,原先在公安局刑警支队。照理,这种调动有些不大合乎程序,听说和现任市局郭局长沾点什么亲戚,这里面的弯弯绕,单羽当然清楚,也好,郭局长是孟继周的亲信,用起来倒多了一重放心……
        人如其名,“大头”魏峰,头可是真够大的。
        一般来说,被指头大的人,绝对头围,未必比一般水平高多少,所谓的大,其实是形状使然,与其说大,不如说扁,就像人种,宽颅的,往往同时短颅或者低颅,反之亦然,背着抱着一样沉。但魏峰却是例外,货真价实的“大头”,从眉弓上缘至枕骨,再绕回来,足足七十厘米,体检时屡屡被怀疑脑积水。每次领制服,帽子总要比衣服大出好几号,不戴还好,戴上多少有些滑稽,俗话所说猴儿顶灯,“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儿,我今日才算是看见了”……
        人类之所以能成为智能生物,这个星球上,至少到现在,视野所及,唯一的智能生物,自以为的智能生物,历来众多纷纭。其中一派,也是最直观的,试图从体质层面作出合理解释。
        起初,科学家认为,物种智商,应该和脑容量成正比,这种观点不值一驳,如果照此逻辑,最聪明的动物,应该是鲸或大象。换了个思路,鲸或大象脑容量大不假,但那是因为它们的绝对体型大,更大,倘若计算脑容量和体重比,都不如人类。很快也被推翻,单纯计算脑容量体重比,普普通通的老鼠,明显超过人类,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人家脑容量小,但体型更小。后来又有脑沟回长度,皮层表面积等观点,不久也无法自圆其说,单论皮层表面积,海豚远远大于人,果真如此,在海洋馆里跳圈的,应该是我们……
        以上这些说法,最终虽全被证伪,但与此同时,也都有其合理的一面,千百年来,人类不就是这样,在不断的自我否定中接近真理么。无论鲸、大象还是海豚,虽然和真正的智能生物标准还有差距,但也都是现存智商最接近人类的物种,尤其大象,超高脑容量,陆生的先天优势,外加长寿,在某些方面,拥有人类都无法企及的智能。比如记忆力,研究表明,只要见过一面,哪怕失之交臂,即使过上几十年,大象依然会记得你。
        这个逻辑,似乎也可以推而广之到魏峰身上。脑容量没测过,这东西,一般只有死了之后才能测量,准确测量,将颅骨盛满沙子,再倒到量杯量筒中,曹冲称象,但以其七十厘米的惊人头围推测,应该错不了。论综合智商,“大头”魏峰算不上出类拔萃,尤其是逻辑能力,还爱抬杠,宁跟明白人吵架,但有一点却很服气,记忆力,机械记忆力好,也就是老百姓常说的棺材板记性,无论刻意还是无意……
        某天,单羽得空,在办公室拿着那张老照片,孟于飞早先给他的,邹公杂货店里师父一家合影,眯着眼端详,刚好被魏峰看见了,一瞥之下,说这张相片我见过。刚开始单羽没当回事,怎么可能,快一个世纪了,本来就不清楚,又两次翻拍,照相馆照的,那时候这种相片看上去都差不多。
        爱抬杠的魏峰,天生一段矫情,把照片要过来,仔细瞧了瞧,比上一次更坚定,我绝对见过,向警徽宣誓。那好啊,说说看,你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单羽还是没太认真,魏峰拍拍“大头”,一时想不起来了,您别着急,给我些时间,一定能想起来。
        除了记性好,爱抬杠,魏峰还有一个特点,多少有点儿强迫症,强迫思维那种,一旦什么想不起来,换作别人早就放弃了,可他偏要想起来不可。记忆力好,强迫思维,辩证法又胜利了,既可能是因为记忆力好,所以有了强迫思维的条件,也可能是因为强迫思维,才成就了记忆力好。绞尽脑汁,挖空心思,都别拦着我,想不起来一头碰死,遇到这种时候,最好离他远点儿……
        您还别说,几天之后,魏峰真想起来了,就是这张照片,一模一样的,见过。那是大约半年之前,当时他还在刑警支队工作,参与了一个海外代购药品的案子,嫌疑人叫曾飞鸥,没错,就是罗小满在青山二中的那个老同事。曾飞鸥被拘后,刑侦人员,包括魏峰,为收集证据,搜查过他的家,这张照片,一模一样的照片,就是那时,在曾飞鸥家相册里看到的,第一页第一张,印象很深,至少对于他,印象很深。
        这下,单羽不能再等闲视之了,尤其是听魏峰大致讲了曾飞鸥的经历,如何行侠仗义,如何得罪公安部门,又如何被设局陷害,包括预审时的表现,要说他,或与他有关的什么人,邹公血脉,还真有点儿意思。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虽然不能讲得太清楚,单羽问魏峰,不是不相信你的棺材板记性,保险起见,能不能把那张照片,在他家相册里看到,一模一样的照片,想法子搞出来。原件也行,用你们的刑侦设备,复制一张也行,注意保密,防止扩散。
        那还不好办,魏峰的记忆力又发挥作用了,曾飞鸥爱人,好像叫杨什么,对,杨坤,本来就有病,他被抓后,跟着病倒了,一直住院。家里没人,您甭着急,我这就给它偷…… 搞出来。说到做到,当天晚上,魏峰就往曾飞鸥家走了一趟,不说警匪一家,至少技术是相通的,科学没有国界,手到擒来。你还别说,单羽心话,这小子真是个人才,等机会吧,得好好培养。
        照片到手,果不其然,一模一样……
        北京之行以后,孟于飞已经回到了香港。怎么说,这也算是个重大突破,好歹有着落了,照片上的人,和曾飞鸥究竟什么关系,一时还拿不准,顺藤摸瓜呗。该如何跟孟于飞说,甚至该不该跟孟于飞说,单羽一时还没想好,那都是后话,先把曾飞鸥弄出来是正经,即使出事,也不能在自己手里,自己眼皮子底下出事。
        魏峰拿来,这一次是真的拿来,不是偷来,光明正大拿来的卷宗显示,半年以前,曾飞鸥因海外代购药品,被检察机关以“生产、销售假药罪”起诉。倒也不完全莫须有,没有国内药监部门批号,等同假药,只要有购销行为,无论是否以牟利为目的。根据《刑法》第一百四十一条,判处有期徒刑一年零六个月,常规可以缓刑,但他没有,现正在本市池阳第一监狱服刑。
        单羽找到孟继周,没提为什么,只说池阳一监有个叫曾飞鸥的的犯人,你知道么?孟继周当然不可能知道,知道你不知道,知不知道不重要,犯的是“销售假药罪”,“所谓的销售假药罪”,这是单羽原话,“所谓的销售假药罪”,态度自在其中。既然已经这样,不用翻案,但抓紧时间,把人给放了。
        书记亲自发话,虽然不清楚单羽和这个曾飞鸥到底有什么连连,确实也没什么连连,孟继周不敢怠慢,回去后,第一时间找来四海市中级人民法院、司法局负责人。不翻案就好办,否则动静太大,这家伙一贯难缠,放人的办法多得是,比如假释。曾飞鸥的情况,没到刑期一半,按说不符合假释条件,但《刑法》第八十一条有特例规定,其中第四项,“家庭有特殊困难,需本人照顾”,杨坤在医院病得只剩半口气,“县级以上公安机关或者人民政府有关部门提供证明”,小意思……
        司法独立,近年来喊了又喊,可事实上,党政权力干预司法,甭管理论和原则,至少在实际操作中,也不见得都会产生负面效果。比如这次,曾飞鸥的冤狱,当然,要看从哪个角度讲,原本至少还要蹲一年班房,瞧那意思,即使刑满,能不能出来,或者怎么出来,还两说着呢。贪腐官员刑期将近,或者保外就医将近,突然在狱中离奇自杀,不是没发生过,可现在,单羽一句话,不到一个礼拜,都解决了。
        祸福轮流转,是劫还是缘,人之命,天注定,是谁就是谁,跑也跑不掉。原则这种事,既然存在,自然有它的道理,任何人力,任何人为,无论是何初衷,总难逃事与愿违。还比如这次,放曾飞鸥出来,单羽好意,可后来的一切却证明,正是这个好意,才最终断送了他,也断送了孟于飞寻找邹公后人的希望。还不如在里面老老实实待着,至少客观上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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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7-19 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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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4 15:02:52 | 只看该作者
    9.中

        先前提到,上世纪20年代初,尚未投身革命的邹公,还是个十几岁毛头小子,上国县城某杂货店当学徒。曾经与名义上的师娘,也就是师傅外房,“杨花雪落覆白蘋,青鸟飞去衔红巾”,有过一手,后来师娘怀孕,间接导致其仓促南下黄埔。
        年少时的荒唐,邹公一笑而过,连那个女人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可孩子,他却一直惦念,建国后派人暗地查过,只说一家几口抗战时搬走了,至于去了哪儿,兵荒马乱谁也不知道。
        可就在不久之前,事情似乎有了新的转机……
        人分三六九等,狗其实也是这样,且与血统无关。就拿眼前的黄金猎犬来说,和荀书记家那条放到一起,“脚扑朔”、“眼迷离”,反正单羽分不出来,可若一举手一投足,“傍地走”、“辨雄雌”,却又是后者无论如何也比拟不了的。
        曾经在某杂志上读到,英国首相官邸唐宁街十号素有养猫传统,某种意义上,它才是那里真正的主人,首相,“首席铲屎官”而已,选举失败立刻滚蛋,不似御猫,铁桶江山千秋万代。比较而言,东欧人比较喜欢狗,普京爱犬“科尼”,多次为俄罗斯外交立下奇功,据说可以辨认上百位外国领导人,并能根据两国亲疏远近及国际格局最新变化作出反应。还有齐奥塞斯库,罗马尼亚前领导人,养了条黑色拉布拉多,取名“考布同志”,还被郑重授予罗陆军上校军衔。
        与孟于飞的金毛相比,荀书记家那条,动不动就诉诸武力,或以武力相威胁的“蜀犬吠日”,应该更接近于考布同志,单羽想……
        自90年代中期成立于香港,凭借与特区政府特殊关系,国公集团的规模和势力,一直以几何级数扩张着,主营业务中,一些是合法或相对合法的,另一些则相反。正因如此,“国公”这个名字,在港人,尤其是本土港人心目中,并不似表面看上去那样美好。
        长期以来,当地某些具有,或并不明显具有政治诉求的社会人士,始终没有停止过对国公集团的调查,监督权独立港英时期就已确立,回归后只是淡化,光和政府铁没用。近年来闹得越来越凶,其中有个叫黄国雄的浸会大学教师,宽边眼镜,长头发,很拽的样子,不说老老实实粉笔末补钙,整天琢磨着和国公过不去,情报表明,已经初步掌握了部分相当有说服力的走私及偷漏税证据。
        对于这些小鱼小虾,国公集团素来漠视,懒得搭理他们,真当回事反倒给他们脸了。可若被抓住把柄,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很快,一份关于这位黄国雄老师的详细资料,被报送到了集团最高层。
        类似级别琐事,本不值得孟于飞亲自费心,能招安就招安,实在不行武力镇压也如同踩死只蚂蚁,不过写了个摘要,放在日常通告里递上去。碰巧那天孟于飞有空,翻摘要翻得比较细,又让人将资料全文送了过来。
        与大部分挑刺国公集团的家伙一样,黄国雄土生土长香港人,可只要向上追溯两代,也是大陆移民后裔。黄家搬到香港,在黄国雄爷爷那一辈,30年代末,中国抗战全面开始之后,太平洋战争爆发,也就是香港沦陷之前,原籍河山省上国县,杂货店掌柜,来港后重操旧业。显然,情治机关这祖坟挖得挺透彻……
        一读之下,孟于飞吃惊不小,邹公早年那段风流韵事,听说过的人不多,她是其中一个,同时是所知最详细的一个,比如师傅恰好也姓黄。没有急着张扬,孟于飞先让集团有关部门,再尽可能详细地对黄国雄展开一轮刨根问底拦不住,重点是家中老人早年间在上国的经历。
        时隔日久,当事者又都已经不在,但调查,尽管不尽如人意,却也并非毫无进展。找到一张照片,老照片,十分模糊的老照片,据信摄于黄家迁来香港之前数年,正中是黄国雄的爷爷,左右两个女人,一妻一妾,跟前两个孩子,一嫡一庶。嫡出长子,也就是黄国雄父亲,庶出幼女,和妈妈,也就是黄掌柜的二房一起,不知何故并未一同来港,离开上国,没有走远,隐约听说带着女儿嫁给一户铁匠。
        综合现已掌握的情况,如果只用巧合解释未免牵强,姓氏对,地点对,身份对,家庭结构对,离乡时间对,年龄也对。至于长相嘛,孟于飞无数次对着那张老照片,老照片上的小女孩儿,上下左右相过面,说像吧,疑邻窃斧之嫌,可若说不像,又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又或者,这种方法本就比较唯心……
        不知是不是这条黄金猎犬本就不会叫,反正自打单羽进屋,就没听它发出过任何声音,一直那样静静地站着、坐着或者趴着。不时看看单羽,不卑不亢,不是故作深沉,不冷不热,不是皮笑肉不笑……
        思来想去,孟于飞感觉事关紧要,更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集思广益的好。找个机会,将“邹家人”中最有头脸的几位约了过来,她也挪一步,在珠三角某地,极其私密地谈了一次。
        听她将事情的前后大概说了说,几位邹家头面人物,在没有任何事先沟通的情况下,态度空前一致。照片上的小姑娘,无论是否邹公和“外妇曹氏”所生“刘肥”,都不重要,且不说能不能找得到,即使找到,本人或者后代,咱们绝对不能认,连找也不要找,就当没这么回事,没这么个人。
        一直以来,孟于飞在邹家始终拥有着非常独特,甚至至高的地位,众人不约而同,将她看作一种象征。无论是那些高干中的高干,还是手握雄兵的“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亦或势力远在国公集团之上的富豪巨贾,甭管平时多狂,只要见到孟于飞,无一例外变得恭恭敬敬。可这一次,她却感到了空前地孤独,偌大个邹家,好像一夜之间,都站到了自己的对立面上。
        当务之急,是要先找到照片上的小姑娘,本人或者后代。只要真的证明,她确系邹公骨肉,孟于飞分析,将来怎么办到时候再说,主动权又会重新回到自己手中。远在香港,必须寻个可靠的人代为稳妥,权衡再三,选择了单羽。
        邹家人中,单羽的地位算不上太高,当前条件下,这是个优势,说不高,好歹也是省委常委,对河山的情况又很了解。孟于飞没见过,也不大了解单羽,但和他姐姐,也就是在国公集团担任监事的单乔安多次打过交道,倒是个会办事的,表面不声不响,心里有数,想来单羽也差不到哪儿去……
        离开酒店,告诉司机直接回家,坐在后座上的单羽闭上双眼,将谈话内容重新过了几遍电影。
        近来,单羽常常在想,到底什么才是邹家,什么才是邹家人?
        就像先前说过那样,真正意义上的邹家,早就已经不存在,甚至从来就没存在过。如今这些自称邹家人,或者被别人称作邹家人的人,细论起来,和邹公本人,其实根本就没什么关系,七拐八拐,勉强攀扯上而已……
        孟于飞这次来大陆,最终目的地是北京。
        一周之前,姐姐单乔安来四海打前站,悄悄告诉单羽,也算是叮嘱他,最近这段时间,可能要有大事发生,少说话,尤其是没把握的话,更不要贸然行事。听到什么,或者有谁来找,装不知道,顶多笑一笑就完了,千万别不知深浅陷进去。孟于飞去北京,就是为了这个,单乔安私下里听说,好像要同几位大佬会面,用不了多久就会见分晓。
        单羽当然明白这不是虚言,可细一转念,又不禁摇头哑然,谁能想得到,十三亿泱泱大国,真有事,反倒要和一个三十几岁的女孩子商量……
        从学生时代起,单羽就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中国是什么,中国人又是什么。革命历史题材影视作品,动不动我们的民族怎样怎样,我们的国家如何如何,无数仁人志士抛头颅洒热血,说到底,究竟为的是什么?
        和那个“邹家”一样,所谓中国,其实是个很模糊的概念,甚至根本就不是个概念。
        纵向看,什么是“中国”,历史学家说中国就是王道,是文化,是秦汉以来的大一统,那秦以前呢,是华夏,华夏以前呢,是炎黄。就算是吧,就算我们把这两个传说,甚至神话人物当真,那炎黄以前呢,炎黄总不是石头缝里碰出来的吧?西来也好,南来也吧,一元也好,多元也罢,说到底,“中国”和“非中国”,又有什么区别?
        横向看,任何一个历史截面,直至今天,所谓的“中国”,进一步说,所谓的“中”,始终是与“不中”对立而存在,并逐渐与“不中”融合而形成的。这一个“中”当中的“中”,在上一个,或许上上一个“中”当中,常常“不中”,至少不那么“中”。很多时候,恰恰因为这个“不中”,至少不那么“中”的“中”使上一个,或许上上一个“中”,变得不再“中”,它自己才成为了“中”,乃至于比上一个,或许上上一个“中”,显得更加“中”……
        早年间农村插队时,同样是从城里下来的生产队队长人不错,安排单羽和同屋,睡一张炕、盖一床被的同屋另一位知青,与队里的老弱妇孺一起搓麻绳,工分照记。同屋多少有些登徒子,借此机会和几个大姑娘小媳妇不干不净,档案上记了一笔,80年代末才回城,好在单羽并不得意这口。
        没什么玩儿的,闲下来,他常将一根麻绳打了又拆、拆了又打,任何事情,只要重复做上多次,大都能从中抽象出一些形而上学的东西。单羽发现,麻绳这个东西很有趣,一股大的,拆成几股小的,一股小的,拆成几股更小的,拆来拆去,拆去拆来,很快就什么都不剩了。既如此,麻绳又是什么,或者说又是从哪里来的?
        可能注定没有成为哲学家的天分吧,多数情况下,自己只能提出问题,而无法解决问题。
        可反过来想想,既然“麻绳”不是“麻绳”、“中国”不是“中国”、“邹家”不是“邹家”,那问题也就不成其为问题,既不是问题,也就无所谓解决。反正,“中国人”需要,或者说认为需要“中国”是真的,于是,“中国”需要“邹家”也是真的,再于是,“邹家”需要孟于飞,更确切些,“孟于飞”,同样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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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7-19 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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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3 15:02:23 | 只看该作者
    8.过境外交

        此次四海之行,孟于飞随代表团,再次强调,不是率,随代表团来访,并不为签约本身,而是要见单羽一面。
        虽然身为国公集团董事局主席,但孟于飞始终深居简出,基本不露面,公司资料上只有名字,查不到照片或其它像样的信息。即使是单羽,也从没见过真佛,更不用说这一次的签约规模,对“国公”来说,根本就是张飞吃豆芽……
        本市半岛区,紧邻X海舰队四海基地司令部,有一座君士坦丁堡风格滨海别墅,苏联专家设计,原为某伟人度假而建。“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楼空江自流”,伟人从来也没来过,倒是几位被他打倒的老战友,一度“姜维避祸”。
        听说孟于飞要来,市里打算将这所隶属于政府接待处的别墅腾出来,被后者以不愿过于叨扰地方为由婉谢,选择住在“孟家湾”商务酒店,只是安保工作比平时稍严了些……
        走进酒店大堂,国公集团几名工作人员迎上来,大部分单羽在昨天的签约仪式上见过,一位集团执行董事为首,其余大都是分公司、子公司负责人。寒暄着走向电梯间,执董看看尾随的秘书警卫,笑了笑,单羽会意,嘱咐他们在大堂等,随即被让到休息室。
        电梯门打开,“国公”的几位并没有跟上来,只是由一个前台模样小姑娘将他带上楼。没注意显示屏,反正是开了一阵子,叮咚,门再次打开,小姑娘请单羽先走,和先前那几位不同,称呼他“先生”而非“书记”。
        酒店并没有因为孟于飞一行造访而清场,只是将其中不高不低一层空了出来,单羽先前来过几次,算不上多熟,根据房间间隔判断,似乎并不是什么三百六十度全景豪华总统套。
        来到其中一间门口,小姑娘轻轻敲了敲,将虚掩的房门推成半开,朝他点点头,转身消失在走廊中……
        重新将门掩好,单羽环顾屋内,就是个标准间,两张单人床,连阳台都没有。怎么意思,是让自己在这里等,还是…… 正想着,卫生间中突然传出冲水的声音,吓了单羽一跳,没想到屋里还有别人。
        吱扭,门似乎有些旧了,一个女孩儿走出来,身后跟着一条狗,黄金猎犬。对宠物没什么研究,中州父母家邻居,原省委荀书记的儿子有条一模一样,在单羽看来一模一样的,每次见面都像看到仇人一样狂吠不止,却对他的那辆车情有独钟,尤其是左后方,也是就自己坐的位置旁边那只轮子。
        “单叔叔坐,”女孩儿将其中一张,原本已经叠得很整齐的床又收拾了一下:“不好意思,有点儿乱…… ”
        这就是孟于飞?单羽一时之间有点儿转不过弯来,否则也不会看着她为自己泡茶倒水。
        听说孟于飞的名字,已经有差不多二十年时间,虽然从未谋面,但无数次想象过她的样子。“孟特”单羽见过,五大三粗胡子拉碴,三分不像厨师,七分却像屠夫,或许庖丁解牛产供销一条龙吧。
        历史经验表明,美男子的女儿未必有多漂亮,反倒是这种猛男壮汉,往往能生美女。当不了贵族后代就当贵族祖先,比如燕人张飞,两个女儿都嫁给刘禅成为皇后,还有晋惠帝的儿子、愍怀太子司马遹,姥爷家世代为屠,以至于朱赤墨黑,堂堂一介太子,在宫中开市卖肉,“手揣斤两,轻重不差”。因此,在单羽一直以来的观念中,陪伴邹公走完人生最后一途的孟于飞,即使不是国色,至少也应该气质不凡,南唐北陆之类的绝世名媛,不想大跌眼镜。
        面前这个女孩儿,从模样到身材,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就像人们每天在大街小巷司空见惯的那样。清汤挂面,铅华未饰,不描眉不勾眼,半长的头发很随意地用一根皮筋绾在脑后,没有香水,只有股淡淡的,几块钱一大瓶能用个把月,护肤霜味道。衣着也无非家常,说灰不灰说黑不黑一件宽松圆领衫,找不到任何品牌标识,白色亚麻九分裤,平跟鞋,好像没穿袜子。
        唯一有些与众不同的,是她远比实际年龄要显得年轻,怎么说也是三十奔四十的人了,看上去和一个大学生没什么两样,还是拎着行李一脸呆萌刚入学那种,似乎永远停留在了十几年前,邹公去世那一刻……
        全身湿漉漉的黄金猎犬大概是刚洗完澡,懒洋洋地趴在那里,一边享受着主人细心体贴的烘干服务,一边好奇地看着单羽。自始至终没有吭声,偶尔眨眨眼睛,说不上有多么友好,但绝不会让人感觉或产生任何敌意……
        根据行程,孟于飞将会在四海逗留三天,仅仅是路过,接下来还要前往北京。
        1979年与美“断交”后,“过境外交”始终是台湾当局“外事活动”中的重头戏,也就是“出访邦交国”途中经停美国,开展一系列“擦边球”活动。
        衡量“过境外交”成败的指标中,经停地点选择(双方事先磋商),向来很有学问。美台关系越好,过境地点会越接近政治中心华盛顿,东北部的纽约、波士顿,差一点南海岸迈阿密,再不行西海岸旧金山、洛杉矶、休斯顿。反之亦然,关系冷谈甚至紧张时就比较惨了,比如李登辉曾被安排过境夏威夷,为表抗议,趿拉着拖鞋会见美国官员,还有陈水扁,“迷航外交”越跑越远,一度被弄到阿拉斯加,气得连飞机都拒绝下。
        同样,孟于飞这次选择“过境”四海,也是有学问的,一方面是见叶落归根回河山,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一次半次的父亲,更重要的,是要直接向单羽,了解日前托付他那件事的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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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7-19 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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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1 14:49:02 | 只看该作者
    7.空窗期

        一直以来,普通老百姓,无论四海市或者河山省内外,即使是那些似乎张口闭口不离政治的“路边社”,提起单羽,本能反应,大都是“原省人大常委会主任单长卫之子”。稍微有些见识的,可能还会横向联想到,他在中央负责某部委工作的哥哥,再远一点,军界任要职的姐夫。
        然而,对于真正的高层,甚至掌握着自己命运的组织或纪检部门,给单羽这个名字贴上的第一个标签,一定是——“邹家人”!
        先前提到过,上世纪30年代中期“长征”时,中央一度以为,先期率部突围掩护主力的邹公已经牺牲,那之前一年,他刚开始了第三段婚姻,妻子姓甄,是员女将,队伍上人称“甄大刀”。与大部分搞宣传鼓动、机关工作,或者干脆就是妇女运动的女性革命人物不同,童养媳出身甄大刀,“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活活脱脱花木兰。尤善白刃战,枪支短缺,所部“大刀队”声威远播,当年苏区,二人是有名的神雕侠侣。
        战争年代,没那么多缠绵悱恻,何况江湖儿女,都是流氓谁怕谁,本就讲究个嘎嘣利落脆。邹公追悼会开完,应该也是第三次吧,对着从合影中剪下来放大的遗像磕四个响头,很快,甄大刀嫁给了第三任丈夫,不是别人,正是单羽的父亲,比她还小两岁的单长卫。
        这件事,直到建国以后偶然开会遇到,邹公和单长卫还会当个笑话讲。按照今天的标准,后者似乎有“破坏军婚”之嫌,《刑法》第二百五十九条:“明知是现役军人配偶,而与之同居或者结婚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
        与前任邹公一样,单长卫同甄大刀的婚姻,也未能持续太久,“整风运动”一开始,他就被定了个“宗派主义”,若非战事吃紧,“帮教班”怕是没那么容易出来。甄大刀则回到延安,奉命进入马列学院(党校)学习,并在那里遇到了第四任丈夫,当时刚好是她的上司。
        顺便说一句,这位仁兄后来同样没得什么好果子,远不似后继者,也就是甄大刀第五任那样权倾一时。还是《刑法》第二百五十九条:“利用职权、从属关系,以胁迫手段奸淫现役军人妻子的,依照(本法)第二百三十六条(强奸罪)的规定定罪处罚(从重、加重情节)…… ”
        与此相比,单羽与“邹家”的瓜葛,更多还是来自母亲那边。
        单羽妈妈苟立恩,有个妹妹苟里恩,也就是单羽的小姨。虽说一奶同胞,但姐妹俩长得并不像,后天改变先天,谬以千里的今天不像,先天决定后天,差之毫厘的当年也不像。妹妹苟里恩更漂亮些,也比姐姐活泼好动,天生一副好嗓门,落草那天半条巷子都能听见,稳婆子当即断言,吃开口饭的。“及其稍长”,唱歌、跳舞、戏曲、曲艺,不说无一不通,至少样样拿得起来,49年春,河山省全境解放,苟里恩报名参加宣传队,才艺突出逐级上调,成为某中央军队文工团专业演员。
        建国初期,受老大哥苏联影响,干部,尤其是高干阶层,曾经很流行过一阵跳交际舞,被认作文明进步的标志。楚王好细腰,就连中南海里,都隔三差五舞会不断,别说那些喝过洋墨水的,即使山沟里走出来的泥腿子,也不免跟着蹦跶几下,详情可参见激情燃烧的岁月中石光荣相亲一段。
        那时候,有条件,或者说有机会和领导跳舞的舞伴,都需要通过严格政审,且主要来自部队系统各文艺团体。苟里恩有幸成为其中一员,经常出入那些普通人,电视还没普及,只在广播里、报纸上“不疑灵境难闻见,尘心未尽思乡县”的地方。
        起初,苟里恩跳舞并没有固定搭档,招手上车、就近下车,赶上谁是谁,反正记住都喊首长就对了。一次丰泽园春藕斋舞会,并不常来的邹公,偶然与苟里恩相遇,曲间喝汽水时随口聊了几句,点点头,亲手给抓了把瓜子:“你这个老乡,我认了”。从此,苟里恩便成了他的专职舞伴,“记得下次来还点我啊”,别笑,笑说明你经历过……
        解放后的头十年,是邹公七次婚姻中,难得的“空窗期”。
        邹公的第五任妻子,大家都叫她“小朴”,不姓朴,名字中带个朴素的朴,姓什么就不说了,40年代中期认识的。那时,国共两党尚处于战后谈判阶段,重庆那次只是原则上务个虚,“这些问题不是在我这里谈的,我只谈哲学”,后面还有很多具体的要价还钱。美国牵头,在北平成立了一个“军事调处执行部”(军调部),共产党这边由周恩来(首席)、叶剑英(参谋长)负责,邹公也是代表团成员,担任其中一个执行小组组长。
        美国从中调停(重庆谈判若非赫尔利答应陪同乘坐飞机,还不知会怎样),军调部有很多笔译、口译工作需要完成,双方彼此又高度不信任,相关人员都是自己找的。共产党方面,除原有涉外干部,通过地下党组织,从大专院校物色了一批,又红又专,小朴就是其中之一。
        邹公的七段婚姻中,和小朴,可能是最短的一次,从“在一起”算,前后不足三年,从和前任正式,彻底分开算,一年都不到。和那个年代能进入高等学府的大部分女生一样,小朴出身显赫,祖上与某晚清名臣同宗,父亲办过实业,在国民政府任要职,不可以道里计。
        认识邹公以前,小朴已经有了一个,或者说曾经有过一个“同居长干里”,隔一层的表兄,嫁人后依旧藕断丝连,人才一表,光英语就会好几国那种。有一天被本主撞见了,于情于理,更不用说权势,就是掏枪把他,或她,或他和她,毙了也没话说,可问明来龙去脉,邹公不仅原谅了二人,反倒自我批评,主动退出这段三角关系。
        后来,这位表兄进入外交部门,职位很高,与小朴好了又分、分了又和、和了又结、结了又离,却同邹公保持了一生的友谊。战争年代,邹公胸部受过一次伤,右肺贯穿,70年代末一度复发,去当时的民主德国手术,表兄帮忙联系并全程陪同,很有点儿李世民让阿史那社尔执槊宿卫的意思……
        换言之,那段时间的苟里恩,绝不仅仅是舞伴这么简单,很大程度上,甚至扮演了正宫夫人的角色。50年代末、60年代初,邹公一度动过明媒正娶念头,无奈有缘无分,当时的政治气候已经趋紧,江山美人权衡之下,只能舍小顾大,第六次,是他七段婚姻中,政治联姻色彩最浓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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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7-19 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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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1 14:48:50 | 只看该作者
    6.裸奔

        邹公去世后,孟于飞移居香港,现在的身份,是香港最具实力的内资企业之一,“国公集团”董事会主席。近日,随集团高层代表团,注意,是随,不是率,造访四海……
        近年来,随着国家层面“人民币国际化”战略的持续推进,通过支付、互换、结算、借贷、储备等方式,流往境外的货币数量越来越大,逐渐形成所谓“离岸人民币”汇兑中心,而香港,正是其中最大的一个。与“在岸”,也就是本土结算不同,离岸人民币交易完全,至少基本遵循市场化原则,用马克思的话说,价格以价值为基础,受供求关系影响而最终形成。
        自2004至2014的十年间,人民币对世界其它主要货币,基本呈现单边上涨走势,看似众望所归,基础其实并不牢靠,主要是炒预期,建立在中国经济持续高速增长前提之上。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大陆的宏观经济政策,主要奉行凯恩斯主义,采用财政手段刺激发展,尤其是08年金融危机后,“晚上仰望星空,白天埋头印钱”,导致中国货币流通量与国内生产总值之比,在全球主要健康经济体中几乎是最高的,相当于欧美日发达国家三到五倍甚至更多。
        而近几年,经济增速节节下滑,预期降温,资本外流,主权国家或国际机构持有人民币意愿不强,迅速炒高的汇率,承受压力越来越大。境内市场还好,“一行三会”控制力极强,各种非市场手段稳住汇率,离岸部分就比较麻烦了,行政干预不起作用,可若听任二者价差不断扩大,势必导致炒家套利,加剧系统风险。
        在中国,汇率不仅是经济问题,更是政治问题,总说新常态下保持定力,彻底抛弃GDP崇拜,可到头来,迷信最重的,恰恰是高喊要破除迷信者自己。想控制离岸人民币汇率,只能依靠真金白银,几年来,金融当局所做的,归纳起来其实就是:国内超发货币,为人民币国际化战略服务,其中一部分势必流向海外,导致离岸汇率下跌,之后我们再动用外汇储备,去把那些自己超发的货币重新买回来,听起来很荒谬,但事实往往如此。
        想操纵离岸人民币汇率,又要摆出一副尊重市场规律的架子,不便直接出手,只能依靠境外中资机构,金融或者产业。国资背景比较麻烦,容易触碰法律障碍不说,传出去也不好听,最好是亲政府的私营资本,比如国公集团,近两年,一直充当着香港方向人民币汇市坚定的维稳力量,几大战役中均居功至伟……
        这一次,国公集团高层造访四海,名义上是与市工商联、总商会商讨战略合作,并同一系列企业签署具体的融资、商品服务购销意向或合约,实则都是为其离岸人民币运作服务的形式,“如萝菔根”、“如箕”、“如石”、“如杵”、“如臼”、“如床”、“如瓮”、“如绳”。
        作为法治社会,香港金融监管向来很严,公开市场外汇买卖操作,光有钱不行,还需对钱的来源作出相应说明。操纵汇率,可不是几千万、几亿甚至几十亿就能摆平的,如此大规模资金流动,绝不像普通人出入海关时,把钱缝在内裤里那么简单,必须有一个至少表面看起来合法的渠道。
        通常来讲,国公集团会选择内地的两家企业,构成一组“三角关系”,两家企业一家在北上广深一线城市(A公司),一家在像四海这种经济较发达、金融体系较健全的地方中心城市(B公司)。操作大体分为三个步骤:首先,A公司,一般是有外汇指标的央企,甚至根本就是央行、外管局、汇金控制的空壳公司,使用美元向香港国公集团购买一宗不存在、也无需交割的商品;钱到账后,国公集团在离岸汇市将其抛出,用获得的人民币向B公司购买另一宗“虚拟”商品;最后,B公司也如法炮制,再与A公司签订购销合同,自然,买的还是不存在的商品。钱转了一圈,重新回到起点,只是由美元变成人民币。
        当然,与国公集团合作的肯定不会只有两家公司,“三角关系”也存在若干组,这一次选择四海,是单羽费了很大力气才争取过来的。很多人或许会不解,听上去好像只是在瞎折腾嘛,尤其对于那个“B公司”来说,狗咬尿泡而已,最后什么也落不下,有什么可争的?
        这你就外行了,且不说交易是要预留利润的,即使折腾本身,也一点儿都不“瞎”:
        话说有那么两个富豪,某天吃饱了没事儿干,互相打赌。甲对乙说,你要是敢脱光了出去跑一圈,我就给你一个亿,乙想了想,闲着也闲着,不就是裸奔么,钱不挣白不挣,真光着屁股到街上跑了一圈,甲也如约付了款。
        可没过多久,甲又有点儿后悔了,毕竟一个亿啊,就这么没了。乙似乎看出了对方的心思,说这样吧,如果你也敢裸奔一趟,我还把这一个亿还给你,甲一狠心,你都不怕丢人,我怕什么,脱光原样跑了一圈,将一个亿又拿了回来。
        两人穿好衣服,坐在那儿发呆,越想越不对劲,咱这是图什么啊,一分钱没挣着,还每人出去现了回眼。正郁闷着,一位资深经济学家刚好路过,听他们讲完事情原委,哈哈大笑,说二位千万别难过,刚才的裸奔可没白裸奔,弹指之间,已经为国家创造了整整两个亿的GD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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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7-19 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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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8-31 15:05:14 | 只看该作者
    5.冰箱

        在上国,邹公既没有陵园,也没有故居、纪念馆,总而言之,至少外人看来,这里几乎找不到任何他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因此,所谓的祭奠,其实就是一起坐一坐、聊一聊,和往年一样,在县城“孟家湾”里坐一坐、聊一聊……
        “孟家湾”是个连锁品牌,不仅上国,不仅四海,也不仅河山,国内主要大中型城市,都能找到它的身影。秀才认字认半边,“孟家湾”老板姓孟,熟悉的人,都叫他“孟特”:
        老孟是位厨师,起初在北京饭店贵宾楼工作,后来转到原本也不远的人大会堂,专门负责国宴,先配菜再掌勺。
        上世纪80年代中期,一次偶然的机会,他被邹公相中,将其调到身边,或许是同样来自河山省,手艺比较对口味吧。此后的十几年间,老孟始终担任邹家专职厨师,深受信任,一直做到总厨,拥有国家“特一级厨师”资质,由此常用“孟特”来称呼他,久而久之,真名叫什么,反倒没什么人知道、或者不重要了……
        “邹家人”心目中,“孟家湾”一直是个十分独特的地方,究其原因,并不在于“孟特”,而是他的女儿——孟于飞……
        第一次见到邹公,孟于飞还是个刚上学不久的小姑娘,适逢周末,孟特带她到自己工作的单位,也就是邹家玩儿,恰好碰见闲来无事,到院子里散步的邹公。
        人一旦上了年纪,都会喜欢孩子,大人物也不例外,看到孟于飞,邹公挺高兴,小丫头长得很可爱,又不怕生人,摸摸头,捏捏脸,问长问短。问到年纪和生日时,邹公突然愣住了,孟于飞出生那天,刚好就是自己第二个孩子,也就是和保健医生的女儿,夭折那天……
        也正是从那时起,孟于飞便在邹公心里扎下了根。
        有意无意,邹公常向孟特问起她,多带来玩儿,自己家一样,别见外。就这样,孟于飞成了邹家常客,小姑娘天生伶俐,一来二去,人头儿反倒混得比孟特还熟,渐渐地,她与暮年邹公的关系,也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没错,就是这个比邹公小将近八十岁的孩子,成为了陪伴这位曾经手握世界上最大国家舵盘的老人,走完生命中最后一段时光那个人……
        当然,那时的邹公,已经不可能和孟于飞,不可能再和孟于飞有什么“实质性关系”。自己心目中,这个女孩儿究竟是什么?情人么?女儿么?连邹公本人也说不清,或许不想说清,更或许本就不必说清。因为有一点是确定的,至少在那几年中,对于一生纵横捭阖,举目却无亲无故的邹公来说,她,绝对是自己身边最重要的人。
        初中毕业,孟于飞便不再上学,除每天由专职教师上两个钟头文化课外,几乎日日夜夜守在邹公身旁,直至成为临终前,站在他床头的女人……
        邹公这辈子,无论当年在战场上,还是后来的政治斗争,见过太多打打杀杀、风风雨雨、生生死死,“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可外人却不知道,生命中最后那几年,枪林弹雨中谈笑自若的邹公,突然变成了一个胆子小到极点的老人,稍稍风吹草动,就能吓得心慌血涌,甚至于大小便失禁。
        为此,“邹办”将其住所重新装修了一遍,“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卧室墙壁贴上特殊复合隔音材料,地面铺着厚厚的毛毯。发展到后来,除孟于飞之外,邹公差不多谁都不见,再重要的人物,再十万火急的事情,也必须先和她谈,再由她转告邹公,或者写成材料,交孟于飞念给几乎失明的他听,再将指示逐字逐句记下来、传出去……
        愚民黔首们或许根本无法想象,左右这个国家,乃至于一定程度上世界命运的,恰恰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同一根枯木没有任何区别的百岁老人,直到他去世那一刻。
        说出来,大多数人定会哑然失笑,这位人称邹公的老人,能做到这一切,所依赖的法宝,说穿了,其实就是卧室里,那一台早就废弃了的老式冰箱:
        这台冰箱确实是够老的,老到只有冷藏室、没有冷冻室,老到外壳的初始颜色已经不复辨认,老到品牌名称已经无人知晓,老到连什么时候到邹公家都说法不一。噪音太大,制冷也不靠谱,串味儿本领倒是一流,它作为“冰箱”的价值早已归零,至迟在“孟特”来到邹家工作时,就已经不再是真正意义,或者原始意义的冰箱,但邹公却一直没让人搬走,当成文件柜来用。
        邹公办公室、书房以及卧室中,用来装文件的柜子有很多,木柜,铁皮柜,密码柜,还有保险柜。唯一不上锁的,就是这个冰箱,但唯一没有旁人敢动的,也依然是这个冰箱。
        严格来说,冰箱里放的并不是文件,而是一些书信,一些我党、我军、我国高级领导干部,写给邹公的私人书信。大体上,这些信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告密信,也就是用来彼此揭发检举的,另一类是忏悔信,向邹公承认并检讨某些自己曾经犯过、正在犯着的严重错误。
        自80年代后期逐渐离开一线领导岗位,除非国歌里整天念的衰终于应验,“中华民族”又“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否则邹公是不会过问具体工作的。毛主席不是说过么:“治国就是治吏,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之不国”,邹公便是这样,不“治国”,只“治吏”,具体的方法,就是这封信。
        当然,主席的话,后半段可能需要修正一下,或者说应该辩证地理解。“四维”没错,“张”与“不张”就难说了,要真是都“张”了,邹公的这出戏,怕是也就唱不下去了……
        这台冰箱,以及里面的信,一直存在到邹公过世,除他本人外,孟于飞是唯一一个获准打开它的人,也是最终终结它的人……
        本世纪之初,这位驾驶或参与驾驶中国航船数十年的传奇老人,安详地走到了自己生命的终点。
        办理后事时,所有健在的党政军现任、前任领导尽数到齐,正如苏联解体前后,美国最关心的,是它那全球最庞大核武库安全一样,缅怀之余,这些人中的相当部分,乃至所有,目光焦点只有一个,冰箱。毫不夸张地说,谁掌握了冰箱,冰箱中那些生死簿、催命符,谁就掌握了这些人,进而整个政治体制的命运。
        那段时间,孟于飞这个当时刚满二十岁的女孩儿,无疑成为他们最想见的人,可她,却谁都没见,一身素服,日夜不息,在灵堂中为邹公守孝。
        遗体告别仪式,在“孟特”来邹家前曾经工作过的人大会堂举行,仪式结束后,灵车驶往八宝山殡仪馆。来自北京医院病理科的整容专家,为邹公遗体进行了简单的修饰,脱下中山装,穿上其实十年前就已经按照家乡习俗准备好的旧式寿衣。
        火化炉沉重的炉门打开,小车推进去之前,孟于飞最后一个上前告别。与旁人的如丧考妣不同,她只是简单地轻轻亲吻了一下邹公冰冷的额头,拉开始终随身携带旅行袋,取出用一面看不出是党是国的红旗,像军营里豆腐块被褥一样整齐裹好的大包,放在邹公遗体上,朝工作人员挥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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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7-19 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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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8-30 14:56:40 | 只看该作者
    4.欧洲老祖母

        邹公一生中,虽然光是具备完整名分,或者手续的婚姻就有七次之多,可直至以百岁高龄过世,他居然一个后代都没有留下……
        多数人的第一反应,肯定怀疑,邹公在那方面,功能是不是有什么问题。若如此,您还真的是多虑了,事实上,他曾经有过两个孩子,外加一个疑似病例,只是都没能天长地久而已:
        邹公的第一个孩子,也就是那个疑似,情形同汉高祖刘邦“微时”与“外妇”曹氏生的庶长子刘肥(齐悼惠王)类似。早年间,邹公还在上国县城某杂货店当学徒,与掌柜,也就是自己师傅在外娶的年轻二房,曾经有过一手,后来之所以临时决定南下广州,外因是那张《民国日报》,内因是这个名义上的师娘,突然怀孕了。
        这件事,邹公几乎没有同人明说过,但建国以后,他专门派心腹回老家,暗地里打探“曹氏”和“刘肥”下落,苦无线索只得作罢……
        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孩子,出生在红色政权风雨飘摇的1934年初,儿子,但来得很不是时候。邹公给他起名“黄陂”,既为了纪念红军历史上最大规模的胜利,第四次反“围剿”中林彪“平生最得意之作”,蒋介石“有生以来唯一之隐痛”“黄陂大捷”,同时也是希望,能在接下来更为惨烈的战斗中,复制曾经的辉煌。
        事与愿违,一个“黄陂”成为绝唱,另一个“黄陂”随之迎来生离死别。“长征”开始前,中央做出明确规定,所有未成年儿童均不得随军,一刀切,没办法,还未叫过一声爸爸,黄陂被送给一户据说十分可靠的老表,从此再无音讯……
        见惯了命如纸薄的邹公,虽也痛心疾首,并未格外在意,自己还年轻,孩子早晚都会再有的。可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半个世纪:
        其间,地位水涨船高的邹公身边,各式各样女人们来了又去,不说数不胜数,至少眼花缭乱,可无论黑猫黄猫,都没能留下一儿半女。
        直至80年代初的某天,一位贴身保健医生悄悄告诉他,自己“有”了,八十高龄的邹公脱口而出:“那恭喜你啊”。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这位女医生不是还没结婚么,于是又等了几秒钟:“谁的?”
        这次是个女孩儿,胎里不足,七个月上就早产了,出生时只有不到三斤。“七活八不活”,可最后还是没能熬到满月,不知是不是“洗三”那天忘了办“葬礼”的缘故……
        换言之,无论“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传媳不传婿”,终邹公一生,一个后代,一个与他真正有血缘关系的后代都没有。
        这还不算完,先前说过,给邹公办第一次“葬礼”时,一场不期而至的瘟疫,已将全村老幼悉数搭上。换言之,不仅直系,到邹公过世时,即使八竿子打不着的旁系亲属,同样一个没剩,不用等别人来灭九族,自己就先死得绝绝的……
        可既如此,现在在上国县,推而广之,在电视新闻里,那些“邹家人”,或者说,那些“镇国将军”,再或者说,那些“儿子的儿子的儿子的儿子”,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维多利亚女王这个名字,想必不会感到陌生。
        享寿八十二年,统治“日不落帝国”六十四载的她,与王夫阿尔伯特亲王总共育有九个子女。长公主维多利亚(同名)嫁给德王弗雷德里希三世,生子威廉二世,女儿索菲成为希腊王后;次子是后来的英王爱德华七世,女儿莫德成为挪威王后;次女爱丽丝嫁给斯塔特大公,两个女儿分别成为瑞典、俄国(王)皇后;次子艾尔弗雷德是沙皇亚历山大的女婿,女儿玛丽成为罗马尼亚王后…… 就这样,到20世纪30年代,整个欧洲范围内,几乎所有君主制国家的元首,差不多都是维多利亚女王后代,她本人,也成为了名副其实的“欧洲老祖母”(男女平等,西方语言一般不分祖母外祖母)……
        “邹家”的情况,与之十分相似:
        尽管邹公自己没有任何孙男娣女留下来,可他一生中所经历的七位妻子,要么嫁给邹公前就曾结过婚,要么离开他后又往前迈了一步,全都儿孙满堂。还不算那些与邹公有过事实关系甚至状态的,这些人中的绝大部分,也都同时或相继和其他人有过、有着、有了婚姻关系,没有计划生育,用不着为生得起养不起发愁的她们,多子多福毫不意外……
        土豪国沙特阿拉伯,已故老国王阿齐兹,就是数十年间娶过三十四任妻子,有着上百名子女,近千名孙子女那位。
        按照伊斯兰教义,男人只能同时拥有不超过四个女人,即使国王也不例外。但阿齐兹却巧妙地规避了这一条款,教义规定的是“同时”,而非“累计”,每当他迎娶一位新后,总会有一位旧人让位,只是名义上失去王后身份,依旧住在宫中,和先前没大两样。国王的妻子,即使前妻,有哪个不知死的敢染指?
        比较而言,邹公独占欲就没那么强,也正因如此,海纳百川,报以云集景从。邹公身边的女人,无一例外,“组织入党一生一次,思想入党一生一世”,有朝一日主动或被迫离开,依然带领一家老小,“紧密团结在”。
        正是这些人,确切地说,这些女人“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所构成的庞大“外戚”集团,“你姓陈,我姓李,你爹他姓张”,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组成了毫无血缘纽带的奇妙“邹家”。就像马克思笔下那个“幽灵”,将“教皇和沙皇、梅特涅和基佐、法国的激进派和德国的警察”,全都“联合起来”,成为曾经、正在以及将要影响并决定中国政局,乃至于命运的强大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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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7-19 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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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8-29 14:54:39 | 只看该作者
    3.婚礼和葬礼

        邹公,其实并不姓邹,至少,在官方的资料上,并不姓邹,正因如此,普通人才从没听说过,才或许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那么,在官方的资料上,他姓什么,去查官方的资料好了。
        上国县,其实是,然而,在官方的资料上,并不是邹公的故乡。那么,在官方的资料上,他的故乡在哪里,去查官方的资料好了……
        邹公一生,概括起来,其主要行止,也可以说成就,是总共结过七次婚,同时,举行过七次葬礼:
        结过七次婚,听着有点儿夸张,但也不算太夸张,旧时屡见不鲜,又赶上那个动荡年代,尤其是革命家和政治人物。曾有人做过相关统计,55年授衔时的十大元帅,加在一起,总共结了惊人的四十九次婚,仅限于有名分的正室夫人。
        真正“骇人听闻”的,还是那七次葬礼。1985年许世友将军去世前,曾给小平同志写过一封信,说自己“少孤为客早”,没能在父母跟前尽孝,死后去那边陪伴双亲,希望能破例实施土葬。后者考虑后,觉得也不是什么原则问题,批了四个字:“下不为例”。潘驴邓小闲也是挺幽默的,这种事都一锤子买卖,哪还能有下次?这次死了就这样了,下次再死可不许了啊。
        可偏偏,咱们这位邹公,前前后后算起来,真的“死”过七次……
        举行第一次葬礼时,尚在襁褓中的邹公还不懂事。旧时,他的家乡上国县,流行着一种奇特的风俗,孩子生下来三天,先要煞有介事地办一次葬礼。近亲朋纷纷赶来“吊唁”,家里人将孩子摆在“灵位”上,围在一旁哭个死去活来,据说,哭得越凶,越逼真,孩子将来的福气就会越大。
        这说法究竟准不准,谁也说不清,因为就在这场“洗三”葬礼结束后个把月,一场几十年不遇的大瘟疫突袭上国,尸横遍野,十室九空。具体到邹公家,连同父母在内的近支亲族,几乎一个没剩,还就是邹公自己命硬,虽不至于“诞寘之隘巷,牛羊腓之;诞寘之平林,会伐平林;诞寘之寒冰,鸟覆翼之”,可扔在死人堆里三天三夜,愣是既没染病也没饿死,吃百家饭长大……
        邹公参加革命的起因,和太平天国那位天王洪秀全有几分类似:
        早年间,洪秀全本是位屡试不第的破落秀才,一次参加广东乡试时,在考场外(同今天各类补习班发小广告差不多)收到一本用俗语介绍基督教教义的非法出版物,《劝世良言》。随手一翻竟然“顿悟”,逢人便说自己是上帝的二儿子,进而创教起事。
        引导邹公走上革命道路的,是一份报纸。那年冬天,在县城某杂货店当学徒的邹公,从一张被用来包东西的《民国日报》上,看到黄埔军校招生广告。这张报纸能出现在上国县,实在有些偶然,当时的河山省正为北洋军阀盘踞,连国民党本身都是半地下组织,更不用说出版发行活动了。
        看到广告那天,邹公刚被老板训了一顿,为什么早就不记得了,反正那段时间总有各式各样的过错,亦或老板本就看自己不顺眼。招生广告上说的主义、奋斗之类,邹公不懂,但学杂食宿一应免费,外加零用,毕业后能当军官干部,念过几年私塾的他还是看明白了。上国这边,算起来左右是没什么出路了,一咬牙一跺脚,穷则思变吧您呐……
        其实,邹公当时所看到的,是张早就过了期的旧报,那年的招生工作,在他读到招生广告前几个月就结束了,若不是因为报纸残缺不全看不出发行时间,邹公肯定不会冒冒失失南下。幸好黄埔不是野鸡大学,招生工作每年都有,一路辗转搭车混到广州,刚好赶上下一期入学。
        按照当年的标准,邹公投考黄埔,原本不够资格。人家要的至少是中学,或者用今天的话说,同等学力,可他除了能磕磕绊绊背几句四书外,完全没有受过系统新式教育。
        最后,还是省籍帮了邹公。中国人一向重视“广泛代表性”问题,虽然台湾问题的最终解决依旧遥遥无期,但你去看看全国“两会”名单,人大中赫然有个“台湾代表团”,政协里居然也包括“台盟”。同种同文,对岸的情况差不多,败退初期,走在台北街头,数十个省政府、省党部全都煞有介事地“遥领”,后来实在自觉没趣,这才慢慢取消。
        早年间的黄埔也是一样,尽管当时国民政府只实际控制两广十分有限的一个范围,影响最多也就波及华东、中南屈指几省,但招生时,名额分配却连最偏远的犄角旮旯都没放过。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敢为天下先南方数省,数百人争夺十来个名额,军阀控制地区,则只能矬子里拔将军,以河山省为例,那年投考,就邹公外加一个花柳病蒙事的,不录取他录取谁?
        录取时多少钻了些空子,但实事求是地讲,考入黄埔之后的邹公,无论军事理论,还是实操素质,都是同期中的佼佼者。毕业时,别人一般只是少尉、中尉,他则直接授予上尉衔,担任学生军教导团连长……
        1925年春,广州革命政府东征陈炯明,也正是在此期间,邹公经历了自己的第二次“葬礼”:
        2月中旬淡水之役,是此次东征的关键一战。黄埔校军中,包括邹公在内一百人组成敢死队,出发攻城前,怀着杀身成仁之志举行决死仪式,连夜赶制一百口薄皮棺材抬到阵前,此役不克淡水城,绝不言退……
        当初,这一百名同学手挽手高唱“莘莘学子,亲爱精诚,三民主义,是我革命先声”慷慨赴死时,肯定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短短几年之后,他们就成为内战战场上,不共戴天的对手甚至仇人……
        1934年,土地革命遭遇生死考验。几大苏区,在国军规模空前的“围剿”之下,几乎同时摇摇欲坠,大规模战略转移随即展开。
        教科书和文艺作品中讲到“长征”,一般都是以中央红军主力部队的转战路径为线索,而事实上,广义“长征”,所包含的内容及范围,比这要大得多。正如摸了别人一辈子金的曹操,临死时担心有朝一日被仇家或盗墓贼挖坟鞭尸,精心安排七十二疑冢并从四门同时出殡一样,主力红军开始转移前,已经成为军级指挥员的邹公,奉命率领一支队伍,沿着与主力相反的线路行进,掩护大部队跳出包围圈。
        牵制敌军的战略意图最终是否达成,邹公本人当时并不清楚,也无暇顾及,事实上,离开根据地后不久,他所率领的这支部队便陷入重围……
        至1936年,已在延安初步立住脚的党中央,决定为从第五次反“围剿”以来牺牲高级别领导干部举行悼念仪式。由于这一时期损失过大,整天不干别的,光开开追悼会玩儿也不像话,葬礼大都以集体形式进行。
        那时,斗争形势错综复杂,各地消息断绝,甚至只能从敌方媒体中收集相关信息(知道陕北有个刘志丹,就是报纸看来的)。早在一年多以前,尚处长征途中的中央机关,已在国军报捷新闻里,得到邹公所部覆灭的消息,文中虽未提及本人下落,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估计也凶多吉少。因而,当年集体追悼会悼念名单上,也有邹公的名字,某领袖还曾专门为此题词赋诗……
        直至“抗战”爆发,党中央才十分意外地辗转得知,邹公居然活着,活得还挺硬朗。
        一直以来,邹公行军打仗有个习惯,每晚宿营时,他本人和随身警卫人员,总要离开大部队,另扎一个不明显的小寨,中军大帐其实根本就没人。若不是这个怪癖,队伍被围歼的那个夜晚,他绝不可能独存。
        脱身后,邹公收拢为数不多的旧部,退居深山坚持游击,规模影响不大,始终“峡里谁知有人事,世中遥望空云山”。后来也是听“敌台”广播,知道两党已经开始第二次合作,这才放心大胆浮出水面……
        邹公经历的第四次“葬礼”,发生在解放初期,和第三次类似,也是出于误会。区别在于,前一次更多的是客观条件所限,这一次占主导的,变成了人为因素:
        和今天的“GDP竞赛”差不多,当年,各地方政府之间也存在着类似的竞争甚至攀比。当然,那时候“唯生产力论”是要受到批判的,政治挂帅。
        建国初期,河山省内各市县,曾掀起过一阵为“三年以来”、“三十年以来”、乃至“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在历次斗争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建陵园、树纪念碑的运动。上国县也不免俗,可问题在于,上国既不是老区也不是根据地,解放又比较晚,掰着手指头数,有名有姓的烈士,统共一二百人,连其它县市零头都不到。
        为此,上国的干部们总觉得矮了人家一头,尤其是去别的地方参观烈士陵园时,脸上无光,进而面红耳赤,就好像上国人天生反动落后似的。
        县领导下了狠心,偌大个上国,不信找不出千八百革命先驱来。还不错,从武装部到党政机关,从档案到史志,折腾了一年多,真就东拼西凑出近千名上国籍烈士来。当然,正如现今各省市独立核算的GDP之和,总要高出国家统计局数据几成一样,上国县的那份先烈名单,虽不敢说故意注水,至少也是个工作不细。邹公早年间短暂使用过的两个化名,不知怎么也混了进去,直到几十年之后,一位曾在他身边工作过的老干部,来上国考察并拜谒陵园,才被偶然发现……
        如前所述,邹公的前四次“葬礼”,基本都是以集体形式进行的,即使是“洗三”那回,后来也拉上了全村几百口子垫背。还好,从第五次开始,上述局面得到了扭转:
        “文革”初年一个夜晚,来自北京几所高校的造反派队伍,闯进了邹公位于北城某深宅大院家中。“革命群众”将来不及反应的警卫员缴械,把已经名列“集团”、“俱乐部”之中的邹公从被窝里揪出来,用事先准备好黑布白幔,将曾属于前清一位王爷的宅邸正厅布置成灵堂模样。
        自六届六中全会成为中央一级领导后,邹公参加过无数次重要会议,发表过无数次重要讲话,而这一次,可能是他记忆最深,也是最特别的一次。穿着睡衣的邹公,站在灵堂正中“宗臣遗像肃清高”前,拿着造反派早就写好的稿子,被迫自己为自己致悼词,自己将自己批判为“大土匪、大军阀、大叛徒、大内奸”。
        1963年罗荣桓元帅逝世,中央台一位年轻播音员,险些将讣告中近乎于绕口令的“罗瑞卿大将从罗荣桓同志家属手中接过罗荣桓同志的骨灰,安放到罗荣桓同志的灵台上”,念成“罗瑞卿大将从罗荣桓同志家属手中接过罗瑞卿同志的骨灰”,自己接过自己的骨灰。没想到,几年以后,类似一幕,便真的上演了……
        动乱浩劫中,邹公忍辱负重,如中流砥柱屹立不倒,直至“十月里响春雷,八亿神州举金杯”,旋即成为“新时期”左右中国命运的老人之一,直至90年代初彻底退下来。
        军旅出身的邹公,虽因各种原因,经历了若干次所谓的“葬礼”,但体格始终很强健,直到近八十岁上,居然还“老夫聊发少年狂”,“一树梨花压海棠”了一回。没想到刚一退下来,闲了闲了,反倒闲出场大病,一度告危。
        为了“冲喜”,在邹公病情最险恶,通报一天三次往高层送的那段时间,身边工作人员,瞒着相关部门,在家偷偷为他办了平生第六次“葬礼”。多少有些违背其无产阶级革命家身份,但这次冲喜,客观结果似乎还不错,不久后邹公便转危为安,又结结实实地活了大约十年。
        直至新世纪之初,第七次,最后一次,唯一也仅可能是唯一一次真正的葬礼“在京隆重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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