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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萧十一 一 秋天过了好些天了，翻《每日唐诗》的秋日选诗。不意翻到岑参的《逢入京使》：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
这是一首寄人的诗，身边却啥也没有，寄无可寄，就只好托人寄个“平安”的语音包。
你看他明明什么东西都没给对方，却一样能让人感动得稀里哗啦的，这就是会作诗、会说话的作用和魅力。那我们就从这句诗说开去。
对于诗歌，我们似乎常有一个误解，就是诗歌似乎都是悬浮的、华而不实的，也是我们平日根本用不上的。
但其实，诗歌往往也能是最有分寸感的，最懂人情世故的，也最恰到好处的。
就给人送东西打个比方，你总得说点什么吧？这显然是一个相对具体的事情，也特别考验人。
很多人都不会说，也说不好。东西固然是送了，却往往费力不讨好。
但在诗歌里，它们的处理方式，往往很有水平，也很见功力。这里我们就来拎几首比岑参还要早的作品，一起来学习下。
二 先说第一首，《古诗十九首》里的《庭中有奇树》。这也《古诗十九首》里难得的短诗，一共就八句话：
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
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
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
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
这是一场关于爱情的，一场夫妻之间，或者说恋人之间的送礼物。
一位异地恋的女性，看到自己庭院里那棵漂亮的树，树上开满了好看的花。
她折下了最好看最焕发的一朵花，就想把这朵花送给她所思念的爱人，那位身在远方不能相见的爱人。
但她们隔得实在太远太远了没法送达，所以她就只能孤独的拿着这一朵花，就这样时间慢慢地流逝，以至于花香都飘满了胸前。
于是最后她叹息“此物何足贵”，送不了就不送了吧，这花又有什么珍贵的呢？只是我觉得啊，我们实在是分别得太久了，我们应该有点联系，以寄我的思念之情。这就是“但感别经时”。
“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这真是一句既惊人又合理的话。前面一个劲的铺垫和赞美，这花是如何的珍奇、美丽又芬芳，但最后这里却说“何足贵”，没什么了不起。这是因为，它同我对你情感比起来，就什么都不算了。在这一抑一扬之中，她的感伤、她的想念、她的多情，都显得更加强烈。
所以这珍奇的、美丽的、芬芳的，其实不是花，而是我对你的感情。
这首诗里的花，最终当然是没能送出去。但现在无物不可快递的时代，显然就能弥补这种遗憾。
现在离七夕节不远了，那些要送花，或者送其他礼物的读者朋友，显然都可以用上这一句“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
三 再说第二首，陆凯的《赠范晔》。这首诗更简单，不过短短四句：
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上一首是关于爱情的，这一首则是关于友情的，是朋友之间的赠送。
据《太平御览》引南朝宋盛弘之的《荆州记》就说：“陆凯与范晔交善，自江南寄梅花一枝，诣长安与晔。”
诗也得相当具有画面感。诗人自己攀折、欣赏梅花之际，恰好碰到信使经过，便将这报春的梅花寄上一朵，告诉遥远的北方朋友春天来了。
他通篇的口气都是那么轻轻淡淡的，似乎一切都是信手为之的、漫不经心的、聊胜于无的和不足为道的。
他同《庭中有奇树》的那位女子相反，他是绝口不提这花如何好，我对你的情感又有多深。你要是去问他，他只会摇手表示，一切都是“偶然碰上”、“无所有”、“聊赠”，否认三连。这是男人惯有的表达方式。
但实际上，哪有那么多碰巧和偶然呢？如果说《庭中有奇树》是在大方承认中表达自己的感情和思念，那么这首诗则是在连连否认中传递自己的诚挚和祝福。两者一正一反，却同样的真挚而动人。
另外，关于这首诗里的陆凯和范晔到底是三国时期的人物、还是南北朝时期的人物，大家一直都有争议。
但无可争议的是，这首诗里“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的深挚情感却是大家都默认并为之感动的。
像后来的黄庭坚感念朋友送自己花，就回赠过这样的欢快句子：欲问江南近消息，喜君贻我一枝春。
四 最后再说一首，陶弘景的《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诗很短，也很美：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 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很显然，这诗同前两首不大一样。因为不是一首“赠送”的诗，而是一首“拒绝”的诗。
作者陶弘景是一个隐居的道士，当时的梁武帝萧衍对他很感兴趣，就多次派使者请他出山入朝为官。但陶弘景每次都是百般推辞，活像个《封神演义》里的姜子牙，不愿下山，只想修仙。
后来实在忍不住的梁武帝萧衍就下诏问陶弘景：“山中有何物？”
于是有了这首继续拒绝对方的《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但拒绝得相当到位，相当有分寸。
梁武帝不是问山中有啥么？他就老实又巧妙的回答，山中啥也没有，只是有很多白云罢了。
为什么提到“多白云”呢？因为白云给人的感觉就是自由散漫的，超凡脱俗的。也符合道人形象。
就像《封神演义》里的云中子道人，一见纣王，不就也淡淡地表示说“心似白云常自在，意如流水任东西”。这都是一个路数。
接着最后说“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就是说这样自由散漫的白云，这样超凡脱俗的山野情趣，只能是我自己一个人感受，它实在是拿不出手，也没法让您也来体味。
这就说得既含蓄又坚决，既低调也傲慢。类似于绵里藏针，但在表面上仍是给足了对方面子，给足了对方的台阶。
举个反面的例子，同样是拒绝皇帝，杜甫笔下的李白就是“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两相对比，陶弘景的表达是不是就更容易令人接受，不觉得冒犯。
而面对这样的陶弘景，梁武帝萧衍也不再勉强。但每有什么国家大事，都会向山里的陶弘景咨询一番。陶弘景也愿意发表自己的见解，而梁武帝萧衍也往往能够听得进去。因此，后来大家也就称陶弘景是“山中宰相”。
我们看，李白各种上蹿下跳想做而没能做到的事，陶弘景却不动声色地就完美做到了。
现在我们再来回看这三首诗，不管是主动赠送也好，还是主动拒绝也好，不管是“此物何足贵”，还是“聊赠一枝春”、“不堪持赠君”，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都很谦逊、低调、礼貌，让人觉得舒服，觉得敞亮。
同时呢，还有另一个特点，就是这个句式相对比较万能。不管你送什么东西都好，几乎都能用上。就像“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本义是拒绝人，但你如果选用这句去送人，也一样成立，一样的谦逊客气。
像我自己在送朋友书，尤其在参与了《2023每日唐诗》的日历之后，在给朋友送这本日历的时候，就比较喜欢用“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这一句。
那么问题来了，你最喜欢的又是哪一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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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8-16 23:2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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