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的每日心情 | 2016-2-14 18: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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签到天数: 575 天 [LV.9]以坛为家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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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以为在滑上月下绵软的沙滩时没有人看到他,衣不蔽体,面容被海水灼得惨白,仍紧攥着许多天赖以为生的木板,上面系着一把刀和一个几乎喝空了的水瓶。但之后世界瞬间被点亮时他突然觉得全世界的人都在看他,屏息躲在窗后,准备好守卫自己的滩涂。
他不知道自己在盐滩上躺了多久。在海上的几天飘荡令他全身僵冷,无力站起来走到附近的村中,无遮无拦地被风从头到脚吹空,时而被海漫过。他不记得他在这里见过烈日当空或月黑风高的景象,整天都被浑浊的灰光包裹,令他也觉得全身黏稠而昏沉。光线有时稍亮,有时转暗,几天后他就学会了划分这里的昼夜。然后白日柔和的风让他恢复了几分生机,他开始尝试着挪动,坐起,站起来走一两步。海也是一片浑浊的苍灰色,他看着山猫般愤懑的波涛,不禁握紧了刀。
过了几天,他的思绪恢复了清醒,摆脱了灰光的困扰。他开始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开始极力回忆这几天的经历。然后他突然明白了他刚刚在一场海难中失去了姓名、身份与来历。他立在海滩上,在一片单调的、不住拍打的灰光中,甩脱了他自以为的一切身份,遥远得像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里的野蛮人,像造物主,除了空旷一无所有。他在海滩上漫无目的地狂奔,高喊着自己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直到自己都已麻木。他精疲力尽,却又清醒得可怕。
天色渐明时,他开始向村子跋涉。走了一段路后他才惊讶地意识到村中一片漆黑,也没有任何响动,只能嗅到一丝阁楼的气息。村中的房屋干净整齐,却门窗窄小,显得窒闷。他沿路摸索,时而徒劳地敲敲门,呼喊一两声。他不太清楚房屋的布局,似乎越走越深,房屋也越来越多。四下一片警醒的沉寂,只有自己碾压沙地的声音,陈年的雨水缓缓蚀透屋顶。像是村民已经离开了很久,有些已经死在了途中。他匆匆找寻回滩涂的路,尽管他发现村中的天空正在变得明净,真正的黎明将要到来。
他没再去过村中。而在回忆故乡时,他眼前会先出现一片永远笼在月下的滩涂。
后来,滩涂上开始出现了人的踪迹。有时他醒来时,会发现面前摆着水罐和食物,沙滩上一串来自村中的脚印正在消失。他就向着黑暗中的村落做个感激的手势,走去取水,解下木板上的刀切开食物。过了几天,他睁眼时会看到几片轻捷的影划破灰光,闪回村中,有时天光会照亮某个女人好奇而怀疑的面孔。他也只礼貌地致意,不敢流露出任何表情。那晚村落的可怕印象仍挥之不去。他们每天都在帮他忆起一些东西,也帮他忘却另一些东西。
可能他什么也没有失去,他想,默默思索着眼前的一片洪荒。
有天午夜,他从一个旧日的梦中惊醒,却不知梦里的人和他到底有什么关系,竟会如此折磨他。他辗转难眠,躺在被海水浸泡着的沙上,抓过刀刻下转瞬即逝、失去含义的话语,极力勾勒出自己的命运。他来自一个古老的宗族,在向滩涂跋涉的途中溺毙在海里……天色微亮时,他第一次对一个提着水罐上前的女人露出了微笑。
滩涂的黎明有时很冷,但那天的灰光就像燃烧时的浓烟。他把刀扔到一旁,细软的沙绕着它涌流,流成神秘的图案。她扑倒在他身边。晦暗的黎明即将到来,但圆月突然暗了下去,蚀去了一个小角,他们躺在那里看惨白的月被渐渐蚀空,又一点点恢复,清亮的银白在苍灰中攻陷了一小片云朵。就像她攻占了这篇滩涂。他们疯狂地相拥,陷入温暖的细沙,摸索着纵入狂欢。然后她温润的面庞转向他,微微一笑,又昏昏睡去。他也昏沉地倒向一侧,在入睡前,他确切地听到了有人在窃窃私语。
他叫她孔雀,与逝者同在一匹马背上的孔雀。不仅因为她的双眼色 斑斓,因为月光下她的胴体像孔雀鱼一样灵动柔韧,也因为和她在一起时他总感觉有人在注目,有人在倾听,却看不到人影,他觉得这就像马背上的亡魂正在附近逡巡,向他索求同等的爱。他给它们。他给它们一个滩涂上没有身份的人能给的一切爱。夜复一夜,他耐心地听着孔雀用他听不懂的语言滔滔不绝,听着几百个亡魂的轰鸣,勉强在灰光中辨认她的手势,用刀在沙上画出回答。他以最痛苦的方式爱着孔雀。
有时她的神态令他惊异地看到某种熟悉,他苦苦回忆,却不太确定自己到底看到了什么。有时他也能让他忘了一切,在她摧残的眼中化为水。他看着她愉快地指向村落,打着手势告诉他这是个古老的村落,像滩涂一样久远——他不知该把谁从水中唤出来,用谁的痛苦给她梳妆。她美得就像异乡的神。
他慢慢学着她的语言,开始和她进行简短的交谈。但他的语言,她始终一个字也不肯讲。她愤懑地踏平他刻在滩涂上的妄语,然后脚印和言辞一起被海浪卷走。他来自一个古老的宗族,他想,看着划痕被抚平,他们飘散在风里。他还想,也许孔雀并不爱他。每晚她都在可怕的低语中匆匆逃回村里,无论他怎样挽留。孔雀当然不会爱一个飘散在风里的人,她的宗族古老如永恒的滩涂。
那晚很冷,他坐在沙上,惊异地看着村落的黑暗似乎正在渗入面前的半轮灰光,灰色渐渐沉淀,渐渐走向稳定,而孔雀正在他身边扭动喘息,如今他听得懂她说他不配进入他们古老的村落,只能留在滩涂上。他没作答,一只手温柔地爱抚着她,另一只手顺着流沙滑去,摸到了刀。他向她刺去。一下,她呻吟了一声。两下,血涌到流沙里,一池不安的朱砂。他继续刺着。村中所有窗子突然都亮了起来,低语声爆发成一阵喧嚣。他用刀尖木然地在她身上写着自己的文字,站在几乎被墨黑完全吞噬的天穹下。他们从一开始就在等这一刻,他突然想到,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有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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