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住院了,该带点什么书?最后决定,带上《红楼梦》、《四世同堂》,再带上《史铁生精选集》。可周一早上我装东西的时候,这些书已经很难装上。不就住几天医院嘛 ,弄得像难民逃荒似的。该留下那本书呢?《红楼梦》是要带的,它是我心中的耶稣,在医院里,在心力交瘁的情况下,《红楼梦》中的道家思想,会给我极大地精神安慰,即使我一页都不翻,看着它躺在那里,我也会有一种灵魂的归宿感,如同教徒看到教堂时的那种心理快慰。《史铁生精选集》不可放下,在医院,读他的文章,更能让我感受到生命的厚重。《四世同堂》也舍不下,老舍在这部书中的精 的描写——不管是人物还是环境,以及这本书折射出的北平沦陷后,市民们的不安、惶惑与震撼,完全可以当做形象的历史书来读。这部书是慰藉我孤独的一剂良方。临走,经过再三取舍,我只拿了《红楼梦》(上下册)和《四世同堂》三本书。
早上,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我来到了西安第四人民医院。办完手续,做了几项检查化验,闲时间比较多。病房里面来往的人比较多。我逛了一下四院对面的书籍超市,这里的书真是便宜,一本正版的《京华烟云》,只卖10块钱,现代文学史上一些著名作家比如张爱玲、赵树理、孙犁、田汉、曹禺、艾芜、张天翼等文集,厚厚的,每本才卖5块钱,外国经典名著如《大伟科波菲尔》《安娜卡列尼娜》《复活》《双城记》《母亲》《高尔基自传三部曲》《死魂灵》《巨人传》等,每本12元。古典文学名著价格稍高,七折优惠。办公室同事让我给她捎一本《史记》,可惜这里的史记是选集,而不是全书。——这些书太诱惑人了。呆在书店,我总是猴子掰玉米似的,掰下一个,就无奈的舍下另外一个,表现出说不出是饥饿感还是贪婪的欲望。不知不觉的,两个小时过去了。护士给我打电话,说还有什么检查呢,我这才拿着我挑选的一些书,结了账,依依不舍的离开了这家书店。
回到病房,我决计不再去书店了,那里的书太多了,好书太多了,我的钱太少了,反而给我带来很多遗憾。“新欢不抵旧愁多,倒添了新愁归去”。
做完检查,取了化验单,我躺在床上,细细的品味我的书籍,这嘈杂的一天,因为有书,才显得格外宁静。
第二天早上,我3点55起床,洗漱完毕,4点10分,一切还都沉睡在夜的迷梦中。我带着一把椅子,拿了一本昨天刚买的《舒婷精选集》,坐在走廊,静静静地读起来。
这是一本舒婷的诗歌散文选集,舒婷的诗歌以前看的不少,但都是囫囵吞枣,充其量背诵了几首诗歌,记下了一些美丽的诗句,但都是断章取义得多,很少细细的品味,今天早上,走廊的灯光很柔美,周围一片宁静,我要好好的品味这美味的早餐了。
前半部分是舒婷诗歌,第一首《致橡树》,这首诗,大家都很熟悉。我曾经背诵过,现在背的不连贯了。我默诵了几遍,能流畅地背诵了。但让我感兴趣的更多的不是诗歌里面的内容,而是诗歌的创作时间——1977年3月27日。这个特殊的历史阶段,我是知道的,尽管我当时只有13岁。这个时候,文革刚刚结束,人们从神话的蛛网中还没有挣脱出来,爱情,不管是什么爱情——高雅的、低俗的,伟大的、平凡的,都还是一个禁区,没有什么作家的双脚,敢踏进这一尘封的神秘之地。我们知道,文革结束后,真正哭诉文革罪恶的伤痕文学,始于1978年8月11日,文汇报发表青年作者卢新华的短篇小说《伤痕》,而1977年3月,文革结束才五个月,中国的政治文化经济生活的列车,依然在文革的铁轨上做着惯性运动。人们的思想,包括我们的作家们,依然是那么单纯,一味的讴歌社会,而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下乡女知青舒婷,却有独到的思考,她冲破封建社会夫唱妇随、夫荣妻贵的女人生活准则,也冲出扭曲的革命观,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呼唤: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
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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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历来评论家多赞赏作者独立的爱情观,把它和秦观的《鹊桥仙》“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范成大的《鹊桥仙七夕》中“新欢不抵旧愁多,倒添了新愁归去”、以及李清照《一剪梅》中的“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确山心头”相提并论,认为它是女性独立人格的骄傲宣言。而我却看到了女诗人伟大的独立品格,在文学之花纷纷凋谢,纸花塑料花笑立枝头的文革,而这一朵思想之花,却勇敢地报道着思想的黎明,春天的来临。
舒婷的作品,是严冬中的报春花!
还有创作于1981年6月的《神女峰》,更是一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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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的梦留下美丽的忧伤
人间天上,代代相传
但是,心
真能变成石头吗
为眺望远天的杳鹤
错过无数次春江月明
沿着江岸
金光菊和女贞子的洪流
正煽动新的背叛
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
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这首诗歌,简直是对从一而终的反动贞烈观的背叛。
从五四反封建至今,八十多年过去了。我们对女性的奉献、牺牲、大义大仁大勇精神除了赞美褒扬之外,是否常常记住还有替她们惋惜,愤怒,并且援助鼓励她们寻找自我的同时,也应该发扬男性的民主与奉献牺牲精神?在文革刚结束那个特殊的年代,这首诗歌,会不会被有些神经敏感的人认为是荡妇诗歌?
我佩服女诗人的才气,但更佩服她先驱者般伟大的思想。
舒婷,你的眼睛是穿破黑夜明亮的星星!
不知不觉的,背诵了这首诗歌,但这首诗歌的意义,远远超出了诗歌的本身。
医院的早上,我就这么的迎来了黎明。
下午,我拿着《四世同堂》,下楼,来到楼下院子一处石桌凳前,坐下。秋日,户外的阳光明媚温柔,空气异常清新。密密的塔松,洒下一片阴凉,很是惬意。我翻开《四世同堂》看了起来。
这部小说,我以前看过,时隔很多年了,实在是老舍的语言魅力让我着迷。至今让我百看不厌。
不信你看——
大赤包坐在堂屋的正当中,声震屋瓦的咳嗽,谈笑,连呼吸的声音也好像经由扩音机出来的。见东阳进来,他并没有起立,而是极吝啬地点了一点头,然后把擦着有半斤白粉的手向椅子边一摆,请客人坐下。她的气派之大,已经使女儿不敢叫她妈,丈夫不敢叫太太,而都须叫所长。见东阳坐下,她把嗓子不知道怎么调动的,像有点懒得出声,又像非常有权威,似乎有点痰,而声音又那么沉重有劲的叫:“来呀!倒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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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赤包近来更发福了,连脸上的雀斑都一个个发亮,好像抹上了英国府来的黄油似的。他手指上的戒指都被肉包起来,因而手指好像刚灌好的腊肠。随着肌肉的发福,他的气派也跟扩大。 。。。。。。
好一个语言艺术家老舍,一部《四世同堂》,用漫画化的夸张手法,把反面人物的丑态刻画的入木三分,让人叫绝。
读着这些书,我的灵魂好像一下子找到了栖息地,它让我淡去了浮躁,好像漫步在绿色的田野,天上飘浮着五 祥云,花非花雾非雾的云气缭绕在我的周围,我俨然成了一位不食烟火的神仙,氤氲在这一片幸福之中。
我有一种痛悔感,这么好的书,为什么一定要等到在医院才能静静地品味呢?
整个一个下午,我沉浸在这部小说的美味之中。不知不觉的,有些穿着白底蓝条病号服的患者,端着饭盒走向饭堂,该吃饭了。
这么几天,我就是这样,打发那些枯燥无聊的日子。
我一直认为,医院是一个令人恐怖的地方,可平常的上班,与其说是和书本打交道,倒不如说是和课本教学打交道。繁琐的事务,让人很难有静下心来看书的时间。来到医院,排遣孤独、淡化恐惧感的最好办法,就是读书。我不用上班,不用操心改作业,我不用担心接送女儿上学放学,静静地坐在一个清净的地方,这恐怖的环境,也变得那么有情有调。
带去的《红楼梦》,我一页未翻,可没有《红楼梦》,我在这里就不实在。我的《红楼梦》,实在是我心中的上帝,我相信,我看不见上帝,但上帝与我同在。
星期六,我的邻床金教授要出院了,和我一块量了体重,我们都比来医院时后轻了,金教授83公斤,比来院减了2公斤;我轻了3公斤,成了62公斤了。金教授那位小鸟依人的太太王博士开玩笑的说:“医院真是一个好地方,住一次院,减一次肥。”是的,医院是个好地方,让人冷静读书的好地方。也许,在这个最能看见上帝招手的地方,最容易让人联想到生离死别的地方,你才能真正的理解生命的真谛。
如此说来,呆在医院思考人生,这也是在看书,在看一部人生的大书,当人回头凝眸人生的时候,你的目光才闪烁出眷念、坦然与超脱!
佛说,不论你在哪里,只要你心中有佛,佛即是你,你就是佛。
我说,不论你身边有书没书,只要你的心里有书,你就在读书。你就是幸福,幸福就是你!
2013年10月24日下午于西安临潼迂公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