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圈

雨的声音

深秋了，中午的阳光热情的有些夸张，透过玻璃窗射进屋子里，很是渲染了一种明亮的温暖。这温暖吸引了几只苍蝇，在金黄的光芒里营营的飞着。
她不耐烦了，找了苍蝇拍子，来消灭这些飞虫。很容易，打死了一只，另一只受惊飞走了。
她举了拍子不动，瞪大眼盯着眼前，等它飞回来。人生就像苍蝇，转一个圈又会飞回来——鲁迅的深刻的比喻竟被她这样活学活用了，她感到有点可笑。
不过她又觉得她是对的。或者鲁迅说的是对的。人生就是在画圈。
不是吗？十年以前她是一个人，十年以后的现在，她又是一个人了。这十年里，她经风沐雨，画了一个多大的圈呢。
也许这个圈当初就不该画。
这样想并不是因为对什么人的怨恨，而是她发现，十年以前就对自己将要选择的生活没有把握。这是她在几天前收拾旧物时的意外收获。
她在旧物中发现了十年前的一封信。或许是她写的一封情书。那一次是她出去学习，因为同宿舍的女孩都在给男朋友写信，她也就模仿的写了一封。不知是因为她的含蓄，还是因为那思念本就不深，那封信写得很平淡，没有让人心动脸热的词句。却是很直接的提出了一个让她现在也觉得很中肯的问题。
“华，”她在信中说，“我们现在的快乐能持续多久呢？我真希望时间快点过，好让我知道十年以后，二十年以后，我们是否还是这样快乐。”
她记得当初把这个问题出示给他看，他没有正面回答。而她一再示意，他才很随意地说：“管那么多干什么，我们只要把现在把握好了，不就行了。”
“现在过去了，怎么办？”她不满意。
但他已经没讨论下去的意思了。她也就气馁了。本来嘛，人生虽短，却难把握，谁能知道明天的阴晴雨雪呢？
况且，她一直自以为是个理性的人，不喜欢虚伪的誓言。在她的眼中，誓言还不如保险公司来得实惠。所以对这个问题也就不了了之了。
可现在，恰逢十年之后，这个问题的答案却如那窗外的阳光不容回避，直刺进她的心里。
“当初我怎么会想出这个问题，是因为第六感觉吗？”她默默地反省着自己，“那时是因为太理性，还是因为潜意识里就没有把握？最后怎么就选择了呢？”
“在信中用快乐代替了相爱这个词，作为学文科的人，一定是故意的了。当时心中是有什么隐曲吧。”
想不清了，她举了拍子，静静的等那只苍蝇回来。
手机突然响起来，使得这恹恹欲睡的空气有了一点活力。虽然骨子里是个寂寞的人，她给自己的定义也仅是人群外的一只冷眼而已，但有人想着的温馨也是需要的。
她抓起手机，是她的老同学萧的号码。一个可以说话的朋友，她有了心想事成的感觉。
脑子里显出萧十几年前的笑脸，她扔掉拍子，按了接听键。
“喂，怎么想起我来了。”她埋怨着。他们确实有很长时间没联系了。只是无论隔多久，他们心中都没有陌生感。
“哎，老同学，把我忘了吗？”那边的声音有些秋的意味。她捕捉到了。
“怎么会，只是我不想打扰你，你过得不好吗？”在他面前，她的语言一直是直的。
“不好，坏极了，。”那萧条的感觉浓了。
她握了手机，关切地说“怎么了，说说听听。”
“工作没意思，又太累，说话也没人说，”他有些苍凉了。“周围没有说话的人，全是竞争、猜疑、攀比。我像生活在黑暗中，也许你能理解我的感受。我的生活除了责任就是寂寞，怎么办？”
“你出什么事了吗？前阶段你还是挺自信的，也很充实呀，”她试图劝了他：“刚买了房子，工作受重视，孩子也上学了，夫人也好。”
“你真的这样以为吗？你心里满意吗？”那边的声音打断了她。“当我没有头脑的时候，或是发昏的时候，我是满意的。可我不能总糊涂的活着，忙忙碌碌还不知道我要到哪里去，这不可悲吗？人生就是这样的吗？”
她有些黯然了。心想，我还不如你呢。十年艰辛构建的家，那些浓墨重 的经营，结果只是个空的收获，徒历了无数的疲乏。可我还得像纸老虎一样站着，尽管是纸老虎。
她感到有些伤感，觉得那窗外的阳光太刺眼，太矫情。深秋了，没必要用短暂的热情掩饰背后的冷漠。她拉上窗帘，悄悄呼吸着。
“你怎么样？你一直都是幸福的，华在家吗?”
“我，我还好的，”她尽力地笑了，不想提及她的生活的变故：“现在才想起关心我呀。”她嗔怪着，想逃避这个话题。
“你生活的好吗？你应该是幸福的，华对你好吗？”
她突然觉得无处逃避，一种身心俱疲的感觉使她崩溃。她决心不再瞒他，除了他还可对谁说呢，至少让他知道吧。
“我们已经完了。”她慢慢地说。“我已经像十年前一样了。”
“不要开这样的玩笑，”那声音里有一种明显的震惊。
“不，不是玩笑。”她申辩着，想告诉他生活就像画圈，终点会回到起点，但她没说。
“什么原因，怎么回事？”
“厌了，倦了，还会有什么原因呢？”她想快点结束这个话题。其实她有许多话想说，说说心灵的隔膜，生活的平淡，说说幻想的破灭，精神的孤独。可她没说，不知什么阻止了她开口。
“怎么会是这样？”
“没什么，我已经习惯了。”她第一次感到有些尴尬。
“那你可挺难的，要注意身体。”沉默了一会儿，他说：“我一直以为你是幸福的。早知现在，你嫁给我，我会待你好的。”
“你说话竟这样有意思了。”她逃避的笑了：“不要说我了，我还行的.”她尽量用声音把一轮灿烂的白太阳送过去。
“替我好好照顾自己。”那边想把那太阳送回来。
“我会的，我一向就比你清醒的。”她赶紧说，怕自己会真地感动，“好好生活，再见吧。”
她挂掉手机。看着上面的通话时间发呆。“好好生活”，多么虚伪的一句话。她想，难道自己没有好好生活吗，难道自己没有努力吗？
生活，生活是什么，生活是阳光中的尘埃，是“草色遥看近却无”的茫然。人生只不过是制造麻烦又解决麻烦的过程而已。
她想起小时候跟妈妈学织毛线。笨拙的把线绕在手指上，绕过针又勾它出来，一下一下，不厌其烦。最后再耐心的把它拆掉，最终什么也织不成。当时并没感到不好，现在却觉得不能理解了。
其实生活中有多少是值得重复值得付出的呢？有多少是有意义的呢？比如说这十年。
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颓废，不觉黯然。想起学生时代的自己，那是一种阳光灿烂的感觉。
她和萧是同班同学，来自不同的地方，是完全陌生的。后来他们熟了，互相有了了解。有一次，萧把自己的一篇文章出示给她看，她给的评语竟与老师给的一模一样，这更令萧对她刮目相看。几乎对她生出狂热的佩服。
想到这些，她觉得那时像是生活在童话故事中。萧长得很有特色，皮肤像松子的颜色，又特爱笑，显得牙齿特白，像牙膏广告。他走起路来稍微前倾了上身，脖颈随时准备点一下的样子，显得很谦虚；他的手臂有些夸张的甩着，仿佛可以触到别人达不到的距离。因为身材高大，他的脚步有些笨重而缓慢，像动画片中的巨人的节奏。他做什么都率直而热情。那时班里所有女生几乎都注意到他的与众不同，常在一起笑他。
不过在他们熟了之后，她们就不再笑他了，而且有一个还对她说：“小心了，萧爱上你了。”其余的人也附和了。
她却像听到笑话一样立刻笑了:“知道啥呀，他早有女朋友了。”她说的倒是真的。
不过她还是从萧的言行中觉出了那小心翼翼的试探，而她也就非常周到的应对了。
一次，听说她要回家，萧坐在他的身边，坏笑着说：“要回家吗？我跟你去玩吧。”
“好呀，”她用无风无雨的眼神瞄了他“车费自己出。”
“行。那我就跟你去拜见岳母了。”说完，眯了眼睛看着她，很得意。
“那不行，你岳母可不在我家。”她白了他一眼，风雨不透。
他们像是在捉迷藏，谁都不肯现出真身。那情景使她想起徘徊在河边的小马。河水是深还是浅呢，小马不敢试，他们也没有试。
还有一次，萧有点认真地说：“我把同学的照片给我妈看了，特别介绍了你。我妈说你挺好。”
她夸张了表情说：“把咱班女生都评了一遍吧。不用说好话，看好了谁我会帮你的。”
萧露出白牙，逞能地说：“肯定不是你了。”接着又认真地说：“不要气我了，到我家去玩儿吧。”
他的语气中有种期待，让她心动，但她还是没答应。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们继续作好朋友。那一层纸只要没破，每个人好像都保留了最后的尊严。他们还是一起谈天，争吵，逛街。他们之间几乎没有秘密。萧结束了与第一个女朋友的关系，又去找第二个，又带着伤感把故事讲给她听。而她也就尽心教他些讨好女孩子的办法。“对付我是不行的，我与众不同。”每次她都会把这句话抛给他，恶作剧的看着他笑。
年轻的心是透明的，仅有的狡黠也如钻石般晶亮。那想象中的生活如延伸的路轨，一直到了视线之外，到处是希望的影子。梦想是年轻的心中是最大的诱惑，挡住了现实。
他们一起谈着对未来的设想，兴奋得两眼放光。
可是，生活不是延伸的路轨，而是个圈。
毕业之后，他们匆匆分别，萧马上后悔自己不够勇敢，错过了爱情。而她，仍然冷漠的有些残酷。
“面对现实吧，我们可以做永远的朋友。”她在给他的信中这样说，使他们的关系在延续中停止了。萧很快从所谓的错误中走出来，生机勃勃的建立了新的生活目标。他们最终成了互相信赖的朋友。
只是现在，每当回视自己的生活，她总觉得，在这日月不动声色的运行中，似乎有什么被悄悄改变，又有什么被不经意的错过了。
生活真的是个圈吗？不，不是的。十年风雨，天真不在，玉人已衰。所谓终点又回到起点，只是个幻想罢了。
她又想起萧的诉说和叹息。自己是不明智的，那么萧呢？记得刚毕业的萧，生活中充满了进取和歌声；刚结婚的萧，信中满是幸福和爱情。他在工作之余搞自学，写文章，生活如脚下的阳光，跳跃着，引着他向前去。现在怎么会这样呢？那活力，那幻想，那乐观，那热情哪里去了？
记得自己曾说过的一句话，生活就像坚硬的轮子，打磨着生命。那这十年时光改变了多少人呢？我们应该怎样得到，怎样把握呢？
她迷惑了，轻吁了一口气，又举了苍蝇拍，寻那只苍蝇。那苍蝇果然回来，落在墙上挂着的一幅画上，那是几个年轻朋友送的，上面写着：“爱情事业双丰收。”她漠然地向那苍蝇打去。
午后的阳光从窗帘缝中探进来，像是窥视答案的眼睛。
                             2004

老党

欢迎多来稿件。学习提高。{:soso_e183:}

雨的声音

老党 发表于 2015-5-15 20:35
和王老师评语有同感。感情脉络集中，展开有度，含蓄暗示火候到位。学习了，问好作者。

谢谢这么有力的鼓励，问好。请多指教。

雨的声音

王根生 发表于 2015-5-15 19:20
读你的文章，脑子里想起了丁玲女士二十年代的作品，特别是那篇《莎菲女士日记》。你的作品，风格和这篇有些 ...

谢谢这么细致的点评。对于写作我是基本不会的，只是凭感觉，所以这样的指导真的非常需要。
因为不会，所以总汲汲着表达，唯怕不完全。文体也就不知道了，惭愧。
至于与大家相比，哪敢呢。不过有时间一定去读那《莎菲女士日记》，学习。
再次感谢。

老党

和王老师评语有同感。感情脉络集中，展开有度，含蓄暗示火候到位。学习了，问好作者。

王根生

读你的文章，脑子里想起了丁玲女士二十年代的作品，特别是那篇《莎菲女士日记》。你的作品，风格和这篇有些相似。不同的是时代不同，人的追求不同，但性格很像。你的作品语言功夫很不错，描写比较有功力。融风趣幽默与哀婉伤感与一炉，语言很有特色。不过，如果是小说的话，那么议论就尽量少一些。也可能你把它写成了叙事散文，但我觉得你塑造人物能力比较强，当成小说会更好，容易塑造典型性。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