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我一直在寻找, 行走中,却忘了自己在寻找什么 只有光。 我一直在迷失, 让光抹去, 困顿时,却又忘了为什么迷失 我来时的,苍凉的,孤独的 有人说,梦都是虚幻 背影 抓不住的,像天边的一缕青烟 所以我只有泪水,祭奠白流的苦血 那苦血,唯有我知道 它为何而流 对别人来说, 它只不过是有着淡淡腥气的红色液体 梦,本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 只是有人去苦苦追寻她 她才成为了最美丽的彼岸花 炫耀着她的色 迷惑着人们 所以,我可能是中了毒 只能一步步的,一步步地 走向她,走向她 五月,天空,月亮像蛋黄一样浸在黑蓝色墨水似的夜空里,橙黄色的光从那不平整的亮面上斜坠下来,跌进那长长的河里。靠近河岸的地方,聚成月亮的倒影,水波微颤,让水中的月亮扮起鬼脸,给天上的月亮看。而天上的月亮沉稳地悬在天空上,再一看,又开始在云中缓慢地行走,将光柔和地洒向前方的一片麦田。麦田四周,水洼里的青蛙卖弄着躁动的声音,吵闹着麦田上那个孤单的稻草人。 那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稻草人,戴着一顶破草帽,立在一根竹竿上,那组成他血肉的草不是新的,而是陈旧得不能再陈旧的草,一到下雨天。便散发出一股腐烂的味道。他的眼睛和嘴巴由三个大小不一的铁钉组成,所以,他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而嘴巴是最大的那颗铁钉。他的鼻子是一段有了虫孔的木头,顶端也就是鼻尖儿上有两个虫子蛀的洞,这样,他好歹可以呼吸一下田野里新鲜的空气。 从远处看,稻草人的身影是寂寥的,方圆几里的麦田里是只有他这一个稻草人的,他像个小丑一样的站在那里,从白天到黑夜,整整站了三年。还好,月光在他那铁红色的鼻尖儿上多少反射了些光,他用他那浑浊的眼睛看着那个光点,打发无聊的睡不着的夜晚。而到了白天,就是折射的太阳光了。不过,白天的光太强烈,以至于那光点似有似无,还比不上夜里的清楚。 清晨,太阳的第一缕光会洒落在他的破草帽上。饱满的阳光会透过草帽的破洞流泻到他的脸上,在他一大一小的眼睛里留下一颗颗光斑。这样,他就能看看清晨的田野了。清晨的田野是安静的,只是远处的跨河大桥上会传来几声闷闷的汽车鸣响声。长河里的水缓缓流动着,仿佛从昨夜的熟睡中刚刚醒来,在慢慢地舒展身体。长河那边的村庄飘来袅袅炊烟,漫过长河,氤氲在麦田的上空。阳光一照,便像有了一层淡黄色的纱在飘动着,那样缓慢,却又极其灵动的变换着形体。 这时,吹来一阵微风,轻轻地却又是极迅速地擦过麦田上空,麦苗微微低头,连成一片,像是那风在抚摸大地的头发似的。然后那阵风吹向了稻草人,吹歪了他的破草帽,吹迷了他的眼睛,吹动了他身上的稻草。然而,那不过是一阵极轻柔及轻柔的风呀!等他回过神来,那阵风已吹到河那边去,抚摸起长河那满是皱纹的皮肤了。 稻草人低头看看,身上又一根稻草被风吹走了,稻草人只能远远地看着那阵风消失的远方。一种忧伤的情感开始在身体各处滋长,聚集到左胸腔。然而,稻草人是没有心的,他只有感觉,他能感觉到那股忧伤,却又不知道那是什么,所以他不会制止忧伤的蔓延,只能任它流淌。他在忧伤的同时,又关心起身上那根草,那根草被风带走了,去了远方。他在想,那阵风会一直带着那根草飞吗,会飞到哪儿去?或者,那阵风会嫌弃那根快褪了色的枯黄的草,把它仍在半路上了,唱着歌儿高傲的飞到天上去了。 稻草人就这样胡思乱想着,歪着脑袋,看到了远远走来的农夫,那是创造他的人。农夫长得黝黑黝黑的,很高,身体很壮实,手臂又粗又长,他肩上常常搭着一把铁锨,头上也戴一顶草帽,只不过比稻草人头上的那顶要略微好些,起码没有破洞。农夫时不时用那把铁锨在这儿刨刨,那儿挖挖,一刻也停不下来,仿佛那土地有一股神奇的魔力吸引着他。因此,长期的劳作使得农夫高大的背影略显佝偻,加上陈旧的草帽,和肩上那柄铁锨成了他身份的象征。有时候,稻草人只要瞄见那顶帽子,就知道农夫来了。 农夫在田里一待就是一天,下着毛毛雨的时候也来,那些绿油油的麦苗就像他的孩子,一天不看就像丢了魂儿似的。农夫很少休息,就是休息也只休息一会儿,他休息的时候把铁锨插在地里,把下巴顶在把儿上吸一根烟,望望长河,三五分钟后,就又埋头苦干了。 稻草人常常在想,农夫是不是忙碌到没空胡思乱想,而他又不明白农夫到底在忙些什么。他倒是经常胡思乱想的,想自己的身体什么时候能弯一弯,动一动,哪怕从田垄的这一头到那一头也好。想得厉害了,他就想变成水,流到长河看不见的远方,可后来想想,水只能沿着那河道流,一条道儿走到黑。那就变成天上的云吧,云自由自在的,随意变换形体,漫无目的地飘呀,飘呀。可是是风吹着它飘呀,没了风,它就只能挂在天上的某一个位置上,和他一样。 最后,他想变成风,风是最自由自在的,最无拘无束的。不知道从哪儿来,也不知道往哪儿去,无牵无挂,没有限制。 有好几次,他想让风带他进行一次长途旅行。但一阵阵风过去了,没有理他,那些风们贴着地面嗖的一下就高傲地冲向更高更远的天空去。有时候几阵微风会停下来倾听他的诉说,但她们太孱弱了,只能带上他身上的一根草。他想了想,就说:“那就一根草吧。它是我身上的血肉,它从我身上离开,它代表我,我能感受它的存在,我的心会跟着它,到天涯海角去!” 于是风带走了他身上的一根草,飞远了。可是他对风说的话却让麻雀听见了,它们三五成群的围着他,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奥,稻草人,你别开玩笑了,你有心吗?” “老兄,你连动都不能动还想成为风?” “傻瓜!你连我们都唬不住了,你真应该被砍掉!” “哈-哈-哈,哈-哈-哈.....” 麻雀带着它们的讥笑像一片灰云一样飞走了,于是稻草人就听到四周开始传出和麻雀一样的讥笑声,有青蛙的,有小虫儿的,有野猫的,有野狗的,还有脚下的麦苗的。 稻草人是伤心的,他想哭,可是他连眼泪都没有,他想脸红,可他全身上下都是一片枯黄,他只有淡淡的忧伤,他忧伤着,开始不说话,破帽子遮住了他的脸,这让他微微好受些。隐隐约约地,他听到一阵阵羊叫声,他睁开模糊的双眼,看到了不远方牧羊少年和他身前身后洁白的羊群,羊群围着牧羊少年。那羊群是雪白雪白的,而牧羊少年是黝黑黝黑的,牧羊少年像被羊群囚禁般地站立在风中,望着跨河大桥上来来往往的车辆。 牧羊少年也是忧伤的,稻草人嗅到了风带来的牧羊少年的淡淡的忧伤,和他一样的忧伤。他们都站立在田野上,一动不动,只是忧伤着,似乎是知心的朋友,却又不曾看过对方。稻草人望着长河的尽头,而牧羊少年则望着大桥上来来往往的车辆。稻草人脚底下是绿油油的麦苗,牧羊少年脚底下是雪白雪白的羊群。他们就这么站立着,忧伤着,而又眺望着,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结束,却又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有一天,稻草人和脚底下的麦苗大吵了一架。原因是稻草人稍微挪动了一下位置,站偏了。这可不得了,麦苗们群起而攻之,大声责骂他。 “你说你一个稻草人身子是僵的,怎么还做那些不切实际的梦?想和风那样飞来飞去,下辈子吧!” “你动什么动呀!是不是不想和我们站在一块儿啊?你个丑八怪,我们才不想和你站在一块儿呢!” “你怎么那么没良心呢!要不是有我们麦苗,怎么可能会有你们稻草人的存在?我们是你们的衣食父母,你知不知道!” “整天什么都不干,就知道站着,那些麻雀们早就知道你不是真的人了,你说我们要你还有什么用啊!” “你个烂货!” “你个废物!” “你个白眼儿狼!” “你个笨蛋!” “你去死!” ...... 麦苗们的骂声此起彼伏,喋喋不休,像极了被风卷起的一波波绿色的麦浪,朝他汹涌而来,狠狠地砸在他身上,然后又悄无声息了。说是吵架,稻草人是一句话都没说的,因为麦苗们说的都对,都对。他不过是一个稻草人,没了麦苗,也就没有了他存在的意义。那么,追逐像风那样自由就错了吗?曾经,他以为那是对的,不过现在他开始怀疑了,这个世界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美好,也没有那么广大,甚至是窄小,窄小到,连一个梦都容不下。而想来,那个梦也是自私的,因为那个梦仅仅是自己的,它又不是别人的。在这个世界上,你没有权力伤害别人,你能伤害的,只有你自己。 所以,我们的稻草人又开始忧伤了,不过这次的忧伤是浓重的,是粘稠的,很难化开的,里面又加了很多别的东西。而稻草人又是没有心的,没有心就没有通路,没有通路忧伤就只能继续在身体里流走着,出不去,渐渐地化为痛苦。 还好,这时候天下起了雨。那雨开始时昰细丝般地飘落,慢慢地水柱般地喷射,最后是石块般地砸落了。天也越来越暗了,拉起了黑沉沉的帘幕,让闪电放肆的跳起舞。雨砸在稻草人身上,砸的很重很重,砸开了一个缺口。于是,他的忧伤跑出来了,在天地间游荡,游荡着,和浑浊的天地一个颜色。可他脚下的麦苗们就凄惨了,它们稚嫩的身体被狂风暴雨吹折了,打伤了,撕裂了,它们大声呼喊着,可没有人来帮它们。这样的天气,农夫也是无能为力的。它们被农夫宠坏了,身子太娇贵,早就经不起风吹雨打了。于是它们就大声咒骂起稻草人来,那种咒骂是凄厉的,是发自肺腑的,是恶毒到骨髓里的,又是伤人于无形的。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都与稻草人无关了。他听不到了,暴雨太狂烈,奥,不!准确的来说,他是麻木了,他为什么麻木呢?因为他屈服了,但他没有屈服给麦苗们,甚至是创造他的农夫。可怕的是,他屈服给了自己。他为什么会屈服呢?因为他没有忧伤了,他的忧伤从身体的缺口泄露出去了,消失在了风雨中、天地间和那看不见的长河的远方。他没有了忧伤,就没有了痛苦,没有了痛苦,他就屈服了,屈服了就麻木了。所以,稻草人便快乐了吗? 他终于要做一个真真正正的稻草人了,我们以前的稻草人死了,和他风雨中的麦苗,一起,死了。有人问,他还会回来吗?我不知道,有人说,你去问稻草人吧。稻草人说,我也不知道。好吧,我们不知道,他们也不知道,而谁也不知道的。 以前的稻草人就这样死去了...... 风雨过后的天空是极其晴朗的。天格外的蓝,蓝得有些不真实。那悬在天空中的梦幻般的蓝把刺烈的阳光都过滤了,细细柔柔地洒向大地。只是气急败坏的农夫是不领这份情的,他看着自己辛辛苦苦培育的麦苗东倒西歪,有些已泛枯黄,心情坏到了极点。他在田垄上来来回回的走着,嘴里不知骂些什么,恶狠狠地,眼睛里射出凶恶的光。不过,他就只是这样恶狠狠地瞅着,气急败坏地走着,怎么也无济于事了。他对这一切是无能为力的。 那些濒死的麦苗同样无能为力地看着农夫,眼睁睁地看着农夫,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柔弱的身体在阳光下被晒成枯黄。只是,它们临死前还忘不了恶狠狠地瞪上稻草人一眼,好像那样才能瞑目,心安理得地死去,心中再没有了怨气和仇恨。 麦苗们的怨气似乎终于起了作用。农夫三走两走走到了稻草人站的田垄上,农夫左看右看再也忍不住了,他一脚把稻草人踹倒,狠狠的踩了上去! “要你有什么用!” 稻草人倒在麦田里,倒在麦苗中间,一些还有力气的麦苗也随声附和着农夫的话,在稻草人的脸上扎来扎去。我们的稻草人默默承受着,又开始忧伤了,他仰天看着天空,那片梦幻般的蓝似乎是有重量的,千斤万斤向他压来,压得他快要流出泪来。 可是,稻草人是没有泪水的,又怎么能流出泪水呢?所以呀,忧伤就这么得意洋洋地折磨着他,玩弄着他,停不下来。更可怕的是,一阵风这时候吹过来了,稻草人感受到了,他开始惊慌失措起来。他这么狼狈的样子怎么能让高洁的风看到呢?而且那高洁的风还要带走他身上肮脏的草呢! “不!不!绝不!我宁愿去死!” 稻草人大声呼喊着,咆哮着,可没人听他说,而风也照样吹来了。风吹走了他身上掉落的一大堆被农夫踹下来的脏草,然后把它们丢到坡下,任人践踏的地方。 “不﹒﹒﹒﹒﹒﹒” 稻草人用尽力气喊道,眼泪忽然从他眼眶里溢出来,滚烫滚烫的,烧人般烫。农夫这时候,也把头埋进双膝,哭了,呼天抢地的,还有那些麦苗,也簌簌抖落身上的露珠,哭成一片。稻草人的泪水苦咸苦咸的,那是天上的雨水流入他的体内在他身上的腐草中发酵而成的,是浑浊的,像极了毒药。然而,现在他们一股脑儿流出来了,流入土地中,浸润到麦苗的根下,进入麦苗的长茎,滋润绿幽幽的毒舌,扫来扫去的,恶狠狠地捕捉着猎物,慢慢地伤害他们,再把他们害死。 稻草人的哭是很短的,体内的雨水很快流尽了,他哭不成了,只能继续受到忧伤的折磨。不过农夫还一直在哭,并且哭个不停,稻草人呆呆地望着农夫,没有怨也没有恨,他有的只是一腔悲伤。他甚至觉得农夫好可怜,太委屈。农夫是善良的,一直是善良的,而善良的人却总是遭受痛苦的,他们的心,太软。好在,我们的稻草人是没有心的。 农夫终于哭完了。 农夫摸摸脸上的眼泪,重新扛起他的铁锨,为麦苗培土,好歹做一下补救。他干了整整一天,干的依旧是他每天干的那样儿。累了,依旧是把下巴顶在铁锨把儿上休息,抽一支烟,木然地看看远方,然后继续干活儿,干活儿。从晨露微湿的早晨,一直干到晚风轻吹的黄昏。天快冒星了,他才依依不舍地收起他的铁锨,准备沿着田埂走出田去,他走到了稻草人倒下的地方。他停下来,他望着稻草人,稻草人却不敢看农夫,他只能看着农夫头顶的天空,直直地看着。 顿了一两分钟,稻草人听到了农夫一声长叹,在夕阳笼罩下的空旷的田野里,显得格外苍凉。那是内心深深的挣扎,是生存艰辛的异样的表达,这声长叹像河面上的圈圈涟漪,一下子散开,让远处的河水和岸边的树木都微微颤抖,随着跌宕起伏起来。 那该是一声多么苍凉的叹啊! 然后,稻草人被农夫扶了起来。农夫还用铁锨为他培了土,把支撑他的木杆用力地往下插,插得深深的,土培的厚厚的,他再也不能东倒西歪了,他站得笔直笔直!农夫又为他整整草帽,农夫憨厚的笑了,拍拍稻草人的肩膀。接着,转过身走了。夕阳陈旧的光色中就走出了他厚实的背影,那背影真厚实呀,像大地一样厚,厚的有些笨拙了,所以只能稳稳地走在地上,永远地走在地上。 稻草人望了望那背影,留下了最后一滴泪水。他知道他再也不能追逐风了,再也不能了,他在风中耻辱的倒下了,被人践踏。而那时,风正从他头上高傲地飞过,连看也没看他一眼。稻草人又开始忧伤了,那在他身体里四处蔓延的忧伤呀,像雾一样朦胧,稻草人就在这片朦胧的忧伤中深深睡去了。可是,睡梦中,风又从他的头上高傲地飞过。 稻草人记得,他是被一阵争吵声吵醒的,那争吵声既朦胧又真实地震动着他的耳朵,让他不得不从沉睡中醒来,看看发生了什么。是牧羊少年,和他争吵的是一个头发半白的长者,牧羊少年的那些羊受了惊吓,躲在远处,默默地吃着草,一副副不问世事的样子,但还是散落成了一个圆形,围着牧羊少年和那位长者。 “我跟你说,你想都别想,还想上城里去,你几斤几两不知道啊!” “是你叫我放羊的,不让我上学,我才没有文化!可我不想在村里待一辈子,我要出去,我不要放一辈子羊!” “你别痴人说梦了,你不放羊你干啥?你爹我,你爷爷,你祖爷爷我们家族三代都是放羊的!放羊有什么不好,你别忘了,是羊把你养大的!我看你真是忘本了!” “我有自己想要的生活,为什么我一生下来就要放羊?我为什么不能去外边儿闯荡!” “你的命都是我给的,我要你怎么生活你就怎么生活!” “但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你给了我生命,我要自己去活,我不要重复你的生活,成为你生命的延续!既然你给了我生命,那我就是我生命的主人!” “还反了你了!” 紧接着,长者拿起粗壮的树枝朝牧羊少年的背上狠狠地抽打了上去,清脆的抽打声在清晨的田野上微微震荡,连阳光都发颤了,簌簌从空中抖落下来。 羊儿们这时“咩咩咩”地叫起来,仿佛在嘲笑,又似乎是在悲伤,羊的叫声混着人的骂声,久久不肯平息,在田野上扩散着,迷失在了远方。到最后,就只剩下牧羊少年的哭声了。长者走了,羊群又围拢了上来,成了一个怎么也冲不开的圈儿。牧羊少年跪在那个圈子里,大声的哭着、喊着、骂着,这样过了好久,好久,好久。牧羊少年又站起来了,摸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就又开始聚精会神的望向跨河大桥,和桥上来来往往的车辆,那些车欢快的跑着,不知疲倦的跑着,仿佛夜空中耀眼的流星,不知坠落。 看得久了,牧羊少年抬起手,向大桥的方向抓去,然而,怎么抓也是空的。牧羊少年却知道怎么抓也是空的,但他还是抓呀抓呀,停不下来。那座桥已深深印入他的灵魂里,成了他一生的渴望了吧。无论是得到或者得不到,他都向往着,哪怕他的头发成了羊群的颜色,他的眼睛变得浑浊,他的双脚深陷进泥窝里,不得动弹,被羊群簇拥着死去。他也想抓呀抓呀,那是命中注定的苦苦挣扎,也是生来就有的执着追求! 稻草人看着这一切,想哭却哭不出来,不是因为不够悲伤,而是因为他没有了泪水。稻草人甚至这样想到,他那天被农夫狠狠踩在地上,有没有被牧羊少年看见,牧羊少年看见的话会稍稍好受些吧。可是为什么要这样想呢?稻草人又在想这又有什么意义呢?他是个稻草人,稻草人的痛苦又怎能和人的痛苦相提并论呢?何况,他不知道,牧羊少年需不需要化解痛苦,也许只有痛苦才能理解牧羊少年,陪伴着他,不离不弃。那么,稻草人不再看牧羊少年了,稻草人望向长河的远方,那神秘而又遥远的地方。 风不再来了,不再带走稻草人身上的草,不再高傲的飞过他的头顶,甚至是连嘲讽他都不屑了。以后,陪伴稻草人的恐怕只有那源源不断、生生不息的忧伤了。牧羊少年呢?也有怎么也化解不了的痛苦,那他们又都是幸运的。 因此,他们沉默了, 他们沉寂了, 他们孤独着, 他们痛苦着, 他们挣扎着,又同样妥协着, 他们躁动着,同时执著着, 他们堕落着,又在时刻清醒着, 他们迷茫地,彷徨地望着长河、大桥、天空、田野、羊群、麦田和远处的村落,不知所以。他们忘了昨天,而又看不见明天,而今天,他们沉默着。似乎,就这样结束了。结束了吧,没有了追寻,就没有了迷失的痛苦! 就这样过了很长时间,稻草人在田野上默默地站着,有时候站着站着就忘了自己的存在,他觉得自己和天地融为了一体,没有了时间的洗礼,也没有了空间的束缚,他不看不听不闻,任白云苍狗,岁月匆匆,他甚至忘了自己在等待了,等待着什么。然而,就算这样,生命总要有一个尽头,尽管他微如尘埃,这个世界都不一定知道他的存在,然而命运之神却悄悄的来了,带走属于命运的东西,留下希望的种子,然后等它痛苦的发芽,成长,追寻,等待,又死去。命运之轮滚滚转动着,不会因为生命的悲苦而加速,也不会因生活的美好而停留。该来的,总要来的。 那一天,稻草人像往常一样站在田野上,望着长河的远方。铅灰色的乌云在明净的湖面上照出自己臃肿的模样,它臃肿的身体里酝酿着一场暴风雨。在暴风雨来临之前,天地之间是没有风的,天地间是安静的,大地上的一切都在凝神敛息,等待着,等待着,那场疯狂的洗礼。只是有人期待着,有人害怕着,有人坦然着,有人漠然着。 而我们的稻草人,他是没有表情的,他呆呆地站在那儿,站得笔直,仿佛天地间只有他站着似的。所以,我们不知道他对暴风雨的态度是怎样的。我们只能猜测着,看他的姿态,像是在等待,等待着。可他悄悄地对自己说,他没有在等待,他不会再等待了。他在忧伤着,忧伤在蔓延,在疯长,他说暴雨会砸开一条缺口,让满满的忧伤流出去,飘荡在田野上,田野里就满是忧伤了,他浸在忧伤里,就不知什么是忧伤了,忘记了忧伤的味道和颜色,忘记了痛苦与欢乐,忘却了生命,甚至存在的意义和那遥不可及的梦。 暴风雨终于来了!前所未有的暴风雨!天空中满是沉重的乌云,沉重到快要跌落下来,在地上砸一个大坑!闪电和雷鸣,一前一后,在云间隐没,像一对幽灵,随时准备露出它们狰狞可怖的面孔!大雨开始炮弹般地往大地投射,像要摧毁一切似的!大地上狂风大作,莫名的震颤把长河里的浪花高高抛向空中,又狠狠地砸向河里,激起滚烈的漩涡和波纹。 麦田里,麦苗们凄厉的叫着,恶狠狠地骂着,到处哀鸿遍野,此起彼伏,但一个雨点儿就结果了它们的生命,像极了一幕幕人间惨剧!而此时的稻草人却从这一幕幕惨剧中嗅到了圣洁的味道,那是生命狂烈的反抗、不羁的呐喊,甚至是有了自由的火星,在这暴风雨中熊熊的燃烧起来!不由自主地,稻草人动了动身子。嘿!竟然灵活轻便,可以活动了!他知道,借助风的力量,他可以走了,他可以从田垄这头走到那头,哪怕是长河的远方!体内的忧伤被狂风暴雨席卷而尽,取而代之的,是他从未感受到的一股力量!那股力量灼烧着他!煅炼着他!鞭策着他!那股力量把他深陷地底的根狠狠地拔了起来!那股力量摧毁了他的一切意志,让他死心塌地地追随疯狂! 所以,你看到了这么一副诡异的画面,一个稻草人在空旷的田野上拔地而起,在田垄上走着,走向长河,走向长河的远方。可怕的是,那像是在走向死亡! 稻草人疯狂的走着,走到了长河的大堤上,他看着汹涌的河水,胸中充满了的怒火,他感觉自己快要燃烧起来,化成光和热,像闪电那样疯狂!所以,稻草人跳了下去,他睁大眼睛,却发现自己离长河的水面越来越远了,他,飞起来了!飞上了高空,在那里,狂风凶狠地撕扯着他的身体,他身上的稻草急速的脱落,被风吹得粉碎。然而,这一切,稻草人都感受不到了,他只是痴迷的看着脚下,证明他在天空,而不是在梦中! 突然,他发出了夜枭般的狂笑声。那笑声尖厉、恐怖而又疯狂,像一根锥子刺痛人心!闪电为他披上一层光衣,雷鸣在他身后咆哮,他笑麦苗、麻雀、青蛙,他笑远处惊恐的村庄和躲在村庄角落里悲痛欲绝又瑟瑟发抖的农夫。那个创造了他的人,他的父亲,也是他一生的枷锁!所以,他又开始笑自己,那个以前站的笔直的自己!他笑着,震颤着,跟着风丧心病狂地飞舞着,翻滚着,他觉得他可以成为大地的主宰,永恒的自由的风,暴烈的飞着,不知所以,没有方向! 所以,他的悲剧就此来了。狂风一不小心把稻草人摔下去了,一阵横行的狂风正好吹向他,把他一下子吹到了大桥的桥柱上。 “丁丁丁”“咔嚓” 稻草人被撞的粉身碎骨了!他的眼睛、他的嘴巴、他的鼻子、他的耳朵,光一般的射向河里,他没有了五官,他的世界陷入了一片无声无息的混沌,风声止了,笑声停了,疯狂灭了,连自由也消失了。他什么也不知道了,他只是觉得在坠落,在坠落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永恒。漫天开始飘摇起枯黄的草,那些草飞呀飞呀,不知疲倦的,像极了一个个疯狂的稻草人,这幅画面在稻草人快要落入水中的眼睛里化成一个光点儿,刹那间被黑暗的河水吞没了。 稻草人死了,真真正正的死了,以前的和现在的都死了,未来的也孕育在这死亡里。暴风雨也停了,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都安静了。 新的一天。清晨,太阳照常升起,长河依旧流动,鸟儿像往常一样欢快的啼叫着。只有满地狼藉的麦苗证明暴风雨曾来过。农夫蹲在田垄上默默地吸着烟,烟雾袅袅升起,又散去,悄然无声。农夫的眼神是麻木的,旁边立着他的铁锨。烟吸完了,农夫用铁锨给仅存的麦苗培土,像往常那样,卖力的干着,不知疲倦。而远处,是一群洁白的羊在吃草。放羊的却不是牧羊少年了。而是一位长者,他坐在较高的坡地上抽着烟,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大桥看,那眼神,仿佛在看他的孩子。此时,农夫也累了,他立住铁锨,下巴抵在把儿上朝长河的远方望去。 他俩的脚下,是一圈牢笼般的羊群和麦田。他们望的,可能是逃出去的人。他们的眼神像极了牧羊少年和稻草人,没有交涉的目光,只有两个不同方向的,深沉的凝望…… 转眼到了六月,丰收的季节,麦田变成一片金黄。一辆客车从大桥一头驶来,车上一个小女孩儿在妈妈的怀抱里好奇的看向车窗外,那片金黄的麦田。 “妈妈,妈妈!你看那麦田里的稻草人,多好看呀!我还没见过稻草人呢,这次见到了,真可爱!“ 小女孩儿的妈妈懒懒的看向窗外,不耐烦地说道:“好看什么呀,破稻草扎的。再说了,那么多麦田就只有那一块麦田里有稻草人。肯定是什么笨蛋农夫扎的。现在谁还扎稻草人呀!” 小女孩儿委屈地往妈妈怀里一缩,不再说话了。只是车厢内最后一排上坐着的少年,神情忧伤的看着那金黄的麦田,麦田边上残云一样的羊群,一颗饱满的泪珠铁球一样地砸下来,破裂在粗糙的手背上。车驶过大桥,开远了。 大桥下的麦田里,那个崭新的稻草人笔直地站着,看着长河的远方,只不过那诺大的麦田把他雕刻成一尊孤独的雕像。他苍凉的背影被夕阳渲染的极为浓烈,小丑般的鲜艳在那片金黄的麦田上。他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一阵风,或者说,一根在风里流浪的枯黄的稻草。 那根稻草上呀,有一个多么美丽而又沉重的梦······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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