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

落阡Umnachtung

下午两点，雇主的车把他送到沉睡的街上。
他环顾四下，在午后的暑热里，房屋东倒西歪，他觉得这条街和刚刚离开的街没有什么不同。外乡人一旦走出去就再也找不回来的街。两家店铺、一家咖啡馆、一家电影院和一所中学，都关着门，窗户像梦游人的眼睛，吞咽浑浊的阳光。他站在原地，让自己的眼睛适应了一下阳光下飘飞的微尘，摸了一下鼓胀的衣袋，就溜进一栋灰砖房。
房间在四楼，很小，位于转角，两扇大窗俯视着从两侧走来的人。磨破的地毯上放着一套桌椅和一架铁床，墙边立着一个小书柜，里面放着几十本书，有的他没看过。房间干净、整齐而冷清，他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可以抱怨。再住几天一切都会变得亲切起来，他安慰自己，从书柜里拿出一本书。
这次他的任务只有等待，等待有人敲门，自投罗网。他们没告诉他那是个什么样的人，也许他们自己也不清楚，只说那个人会自己走进他的房间，丝毫不顾及这是他第一次单独完成任务。他走到窗边，街上行人寥寥，只有几个睡眼惺忪的学生，嚼着雪糕和三明治向学校走去。他们会不会鬼使神差地跑上楼，按他的门铃？他皱了皱眉，从衣袋里摸出手枪，放进书桌抽屉。
晚上他去咖啡厅用餐。预付的报酬不高，他只点了个普通的三明治坐到角落里，低下头吃。客人很多，他注意着不让别人坐到他的二人桌上。
多数时间他足不出户，闷在房中读书，一只手轻轻搭在抽屉把手上。书柜里的书都很旧，在阳光下散发出尘土的气味，潮湿的空气愈加凝重。几天后，街道尽头的电影院对他而言已显得远不可及。晚上他看着人们涌出来，有些人会走向这里，甚至上楼，脚步声在二楼、三楼停止，又一次甚至到了四楼。他紧张地盯着门，手在抽屉把手上颤抖。然而他听到了钥匙转动的声音，一扇门砰然关闭。
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杀过人。
天气不那么炎热时他也去学校里散步，晚上再去咖啡馆用餐，点一份三明治，心不在焉地吃。几个胆大的学生上去盘问他，他装出初来乍到的人常有的畏缩，装作好奇地听他们吹嘘，用几千公里外的方言逗他们笑。他尽力扮演一个正在找工作的外地房客，和善而有点无趣，无所事事，不抱太大希望。他希望他真的只是一个外地房客。他的沉闷几乎让他感到幸福。和人们交谈时，他的思绪并不比一个找工作的外来者复杂多少。不到一周，关于找工作的外地房客的谎话已经可以脱口而出，他向住处附近的商店店员询问店里需不需要员工，觉得他几乎不是在说话，也没有用到语言。
第二周，店主告诉他，如果每天都只要三明治可以打电话，他会让他女儿送过去。他有意吃得很慢，一边吃一边看从房出带来的小说，幸灾乐祸地看没有座位的客人不耐烦地离开。
起初有时会有一两封信从门缝里塞进来。后来就没有信了，连广告也没有。更没有人造访。但他仍怀着某种希翼守在窗前。或者说是愈发怀着某种希冀。中午他把椅子挪到窗边，就着光看书，每读完一段就迫不及待地抬头张望。长期穴居般的生活让他知道，这种日子在记忆里只会留下一道漫长的隧道。走上几百米会有一盏灯，渐渐连灯光都无法使人兴奋，然后是朦胧的灰光，风把外面的昼夜一点点吹进来。但这次穴居是没有期限的——可能有天一个人会走进来，可能他会打开抽屉，可能——他不知道那种感觉是如释重负还是更大的灾祸。无论如何，那个人的死不该归咎于他。两片面包在舌上磨砺，时间像放软了的生菜一样被吞下，次日又原封不动地出现在餐桌上。如果那个人知道杀死他的就是两片瘫软的生菜？
厌倦把他一点点推向街道尽头的电影院。但他不确定自己到底看到或听到了什么，他们的语速太快，语调太多变，还用了太多他以为在口语中早已废止的词汇。散场后他在位子上又坐了一会，等人们都离开。那个人应该已经出去了，他想，他现在上了三楼、四楼，他敲了敲门，没有人来，然后他走了。他从座位上站起来，惊恐地发现前排还有两个人，在盯着他。
接下来的四五天，他一直坐在窗边，从书柜里挑了一本没读过的小说。犯人被囚禁在封闭的牢房里，昼夜亮着灯，难以计算时间，也无从判断自己处在监牢的什么方位，在地上还是地下。让人屈服于悬而未决的命运，首先要剥夺他对此时此地的判断力，他想，这样人就会被悬在空中，一切依靠都显得脆弱。他没意识到自己已被关进一间庞大的楼房，每天亮灯十几个小时，熄灯十几个小时，潮湿的空气像在海底。墙一松动海水就会涌进来。
房屋东倒西歪，窗户像入睡的口。街上只有他还醒着，接纳吐出的梦呓。
他不再出门，四楼到三楼的台阶在每晚的梦中拉长，像一道望不到底的石阶通向海底。他无数次希望他住在三楼，后来又希望住在二楼。
终于有一天晚上，他吃完三明治回到住处，感到昨天吃下去的生菜又在齿间碾压了一遍。它们每天都可能发生微小的变化，但没有，什么变化也没有。他回到窗前，继续看书，犯人在行刑那天之前就死了，死得轻易而凄凉，没有太多反抗，没有太多的英雄主义。不管怎样，犯人已经死了，从世上消失，在某处咀嚼今天的生菜。于是他闭上眼，任自己回忆。他看到一条没什么特点的街，房屋东倒西歪，他走到其中一间的台阶下，坐下来入睡。在梦里他打死了一个闯进房间的陌生人，在第三个梦里他不得不再次打死他。然后灰尘的气味泛上来。醒来时他一身冷汗，咳了两声，生菜的气味泛上来。他跳下床掀起门闩，拿起电话。
“灰砖房，四楼转角的房间。让你女儿送个三明治来。”
他从抽屉里取出抢，藏到书桌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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筱欣奕奕

细腻的心理描写，学习了。
问候落阡，多交流{:soso_e181:}

雪山飞鸿

精 的故事情节，独到的心理描写和动作描写是本篇小说的亮点！问好作者！{:soso_e181:}

剑客钦君

剑客钦君带着诚挚的敬意来分享挚友的佳作，愿你的美丽文字常伴四季，并送上热情的支持和问候，周末快乐。拜读。钦君敬上。

夏末微凉

一种逼匝的意念，一种矛盾的心理对垒，一个杀手的内心剖白给读者留下了一场特殊的心灵洗礼。
精 ，问候落阡老师。{:soso_e183:}

落阡Umnachtung

钢钢好 发表于 2015-6-4 13:39
落阡Umnachtung老师运用的是小说语言里的描写手法。大段的场面描写、大段的心理描写、大段的动作描写。通过 ...

谢谢欣赏

落阡Umnachtung

鹿城飞侠 发表于 2015-6-4 09:41
本文描写了第一次执行任务的杀手的内心活动和行为状态。小说运用白描的手法，通过人物的所见所感来推进故事 ...

谢谢，问好。

钢钢好

落阡Umnachtung老师运用的是小说语言里的描写手法。大段的场面描写、大段的心理描写、大段的动作描写。通过描写，渲染了杀手落寞的心理。那种肃杀的环境，也给人深深的感触。小说妙在结尾，杀手的心理几乎崩溃，一种噫念，一种强迫，一种梦呓笼罩了杀手，于是他做出决定。这个决定又是那么不确定，令人担心，令人心悸。带有悬念的佳作。问好老师！

鹿城飞侠

本文描写了第一次执行任务的杀手的内心活动和行为状态。小说运用描写的手法，通过人物的所见所感来推进故事情节发展。并注重细节描写、环境渲染及悬念设置，语言有个性。欣赏，问好落阡老师，欢迎多来交流！

钢钢好

占个沙发，明天细品老师新作！晚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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