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草长鹰飞 于 2013-5-28 15:12 编辑
东西的胡同拐了个小胳膊肘弯儿,腾出的空间刚好够插一棵槐树,树帽子搭上了南北房脊,地下多了一块阴凉。
挨槐树南侧有道随墙门,门南是墙,灰褐的焦砟坯。墙根儿的坯酥了,碎砟末,爆开了的小灰疙瘩溜出道巴掌宽的土垄,土垄里外疏落落钻出十几二十来株秫秸花。
蜀锦,人嘴里给叫白了,成了秫秸花。长成棵儿的秫秸花孤梃着挂满腋生花苞的绿茎,除了高度跟秫秸杆儿像之外,再没什么与秫秸搭边儿。
黑小子,红领巾接了黑腿带拴着一只半大白猫扥着。走几步,猫爪往地上钉一下,身子后坐。拽不动,就拎,黑小子拎起白猫悠着走。
路过秫秸花丛,回过身,黑小子生发了新兴趣,马扎儿,马扎儿上坐着的老头儿,老头儿抽烟,手里捻着一根竹篾,帘子上的竹篾。
竹篾如何变成风筝,过了两三个钟头。短白头茬儿的老头,叼着烟袋,戴花镜眯眼侧着脑袋在蜡头儿上熏烤竹篾,竹篾在一双老手里慢慢弯成想要的形状。细线,泛黄不甚白的高粱纸,秃头毛笔,断把儿饭勺里的糨子,水 盒儿,破边儿碟子,收音机里唱着马连良,秫秸花丛前飘满了熏烤陈年竹子的淡淡霉味与旱烟的干呛。
蹲烦了的黑小子,围着马扎,左转,右转。拴猫的绳头开始还在手里攥着,然后脚底下踩着,最后干脆绕一蓬秫秸花上。猫钻秫秸花根儿的大叶子底下,缝隙间,惊恐的小眼睛,随花叶一摇一现。
黑小子拽着风筝,跑起一阵风,沙燕儿在胡同里歪歪斜斜。
老头收拾糨勺子,蜡头。从花棵儿下掏出猫,解腿带儿,猫挠了两爪,手背上花了,血渗出来。
摩挲几把,猫老实了,任老头贴腹抱臂弯里。手背上的血珠由小渗大,顺中指就着垂下的手滴下来,砸了个小土坑儿,旋即被溅起的浮土埋上,成了个湿点儿。
靠胡同东头门里的小子从插队的地方逃回来,泡病号,不乐意走。从供销社寻了些带鱼头肠,太阳底下晒。恶臭灌满了街筒子。那些晒过的带鱼头肠招来很多猫,房檐墙头上趴着。插队小子蹑着手脚逮猫,逮住弄死剥皮炖着吃。
老头坐不住了。唤来黑小子,找了个窑坑。钓了半天儿,半天儿钓的鱼装了半脸盆,黑小子端着,送往插队小子院里。
一条斤把沉的拐子,老头留下了,出插队小子家门,给了黑小子,让他拿回家去。
黑小子不乐意在家呆着。听他奶奶嘿儿喽带喘,天越热喘得越厉害,黑小子憋得慌。于是马扎儿旁边多了个小板凳儿,偶尔是半块砖。
墙边儿的秫秸花开得正妍。粉的淡淡,白的淡淡,红的淡淡,紫的也淡淡,不扎眼,没香味。花儿里的粉很多,拽了梢头松手,一弹,扑簌簌,一阵小雾。邻家比黑小子还小的两个姑娘,各掐一朵,拽下瓣,撕开藏在萼片深处肥厚部分,贴鼻梁子上,伸展双臂喔喔叫着,装公鸡。
蚊子团下来了,填满了槐树底下与秫秸花上头那块空出来的天。偶尔有蝙蝠从那块天上飞过,钻进槐树罩黑了的蓊郁下,围着北山墙挂着不低的灯泡,撞几撞,撞进带着点儿绯红逐渐沉起来的暗蓝色空暝中去。
黑小子到老头这儿的趟数越来越勤。秫秸花衬着这一老一小开。实在没得干,就看老头撕自己用过的田格本卷烟,烟丝在纸里慢慢燃着,快烧到了自己写错的一个字儿上。
夏天雨大,墙根儿秫秸花都泡在水里,一泡好几天。墙更酥了,又掉落了一层碎焦砟,秫秸花贴地的叶子沤烂了。水皮儿淹过的叶子,退水后留一道重重的泥痕,坠着皱巴巴的叶子。风大,偶尔沉重地摇一下,带着花梃上的花儿一起摇晃。
花梃的上的花儿,越开越小了。急匆匆,忙着结籽,像没长够个儿的孩子急着结婚一样。
槐叶是从盛暑开始落的。最初绿的,然后深绿,然后黄绿,最后不再湿润,蔫巴巴,黄多绿少。等到穿一条绒裤坐着都觉着嗖腿,所有秫秸花苞全结了籽,倒长的小蒜头儿似的。
一夜大风,纤弱的秫秸花折了,横七竖八搭架,有些还挺着。两道霜下来,刮尽了绿色,还被风抽,叶子落尽,挺着的秫秸花成了光杆儿。一根光杆折了,连着皮,歪倒在同伴身上,隔两天是另一根。最后所有的秫秸花都趴了架。三棵两棵的被扫街的扫帚带上,地上磨一段,搓起来,脚踩踩,再装些,跟废纸干白菜帮子炉灰一道进了土车。
总有几根倔强的秫秸花杆儿挺到头一场雪。再结实的杆儿也挺不过春节。挂炮仗,挑灯笼,乃至笼火都会找上她——撕扯几把,团了塞炉膛里,一根火柴就能点着。
燕子还没来的时候,墙根儿干净了,北风给墙根儿的土垄培了一层带着干草末的新土。东西走向的胡同,面北的墙根儿风最冲,最易积存生命,虽不向阳,萌发得晚,一旦长起来,势不可挡。
秫秸花是宿根,带了萌发的头儿。
雨燕儿围着那些高高大大古建叠着的重檐飞的时候,秫秸花已经开过头一茬。花儿很光滑,眯眼看,一层绒绒的色 。
黑小子奶奶咽气那天下午,黑小子举着一毛钱往供销社柜台上放,说是买糖块儿给不喘睡着了的奶奶吃。
焦砟墙里侧正盖着一间房。房顶上的工人用喷灯喷糊了最高那棵秫秸花。蝉声远而近近而远地叫着,一只黑白花儿的天牛抿了翅落上秫秸花,蜷叶上爬了几步,飞走了。
那个夏天老头总爱带着黑小子钓鱼。去了两回颐和园。第二次在龙王庙住了一晚。蚊虫多,有人关了门窗烧六六粉熏,扫出一簸箕蚊蚋。黑小子争着端簸箕往出倒死蚊子,回走,摸着装兜里玩儿的俩秫秸花头儿,捻开撒道边儿了。
他们还去窑坑。一钓一天。有过种秫秸花经历的黑小子,特意从墙边找熟了的秫秸花籽装兜里预备着。他也从窑坑附近的玉米地掰青玉米,胡乱扯些干不干湿不湿的柴禾点挺大的烟来熰。老头不嫌,一只手把杆儿,一只手撕开黑乎乎的玉米皮,一粒粒抠着往嘴里送。
两场透雨下过,窑坑平了槽,水下去,窑坑边儿冒出了一丛矮墩墩的秫秸花。没吃完的那个糊玉米被鸟雀啄得见了核儿,半拉皮子连着,大叶茎上挂住。再啄,顺坡掉进坑里,水面儿上一冲一冒。
每年每年的日子都是那样过的。人们从胡同里来来回回地走,黑的,白的,灰的。邻家的吵架,出殡的哭丧,新生婴儿的啼哭,天上的闷雷,地上的风刀,焦砟墙换成了砖墙,砖墙上搭了细椽子改成住人的房子。
秫秸花在墙边儿开着。
黑小子再不见。比黑小子还小的俩女孩梳起了粗辫子,辫子打散烫起了头。剩下几颗门牙没掉的老头依旧坐在秫秸花前头。
摘一个花苞,啮着吃,瘪腮蠕蠕着,苍蝇落在长了年斑的手臂上爬了好远,手臂都没动一下。话匣子开着,直到没了节目,嘶嘶的电流声传出来…… ……
秫秸花在墙边儿开着。
来源: 秫秸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