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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木柔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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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5-7 14:00:0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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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牧野》杂志2013年第1期)
       落木柔是海边小镇,一座由青砖黑瓦、石板窄巷、榕树和芭蕉组成的小镇,可海陆两道过往的商贩旅客却都愿意将它说成是一座很精致巧妙的渔村。镇外海岸像月台,垂直下去,扯开一块巨大的沙滩,涨潮时将无数泡沫、贝壳和杂物抛到沙地上,便是生铁般的大海。
  晁三娘望望搁在云块上的太阳,觉得它极像自己年青时涂了厚厚口红的嘴,她娘总爱唠叨那张血嘴,也总在手中拈着一张灰白灰白的帕子,预备着随时将那扎眼的口红给猛地擦去,母女俩常凶凶地黑了脸,斗个不休。晁三娘心下说:娘的帕子就是那几块云了。
  她低头织着鱼网,网线、铁钩和砧石都是阿宽送来的。它们在她这儿放了半年,她就织了半年,织完了拆开,再织,织毕又拆,如此反复不已。
  到得落木柔这两年,她就只和阿宽相熟。阿宽是一个十六岁的小男人,美得让晁三娘真想把他的皮剥下来做皮褥大衣。她第一次看阿宽水光光地在海边风一样跑过,便觉得如果自己有孙子,就该和这疯崽子一样的,好看,结实,匀称,也黑不溜秋的。晁三娘托人在镇子边上建得这座半泥半草的棚子时,阿宽闲得手痒了,也来帮忙。后来,她就邀他常来,才知道他是闲人,一个人就住在灯塔下不远处。他指给她看那座如猪乳头一般凸出的小山,说灯塔就在下面。晁三娘眼睛昏花了,说看不真切,阿宽急了,说你把眼睛弄圆了就看见了。眼睛倒是睁圆了,却要把老女人累成瞎子了。阿宽跺着脚叫了:“你眼睛是玻璃做的?瞎子?你等着莫慌,我弄真眼珠子替你换上。”晁三娘笑得直喊腰胀。
  这阵儿,晁三娘勾着小小的脑袋细细地织着鱼网,这织网的技艺也是阿宽教的。但这日晁三娘却想不到他了,她一个劲地在心底嘀咕:“老海狼”那狗日的今晚要来的!他也该来了……
  一声尖厉的汽笛把晁三娘吓了一个狠,一艘巨大的货轮在海平面上出现。晁三娘低低地骂了一句,又佝着身子织开去。太阳从云块里掉下去,愈加红嫩。黄昏就像一张散发着腥臊的鱼网,将她和落木柔紧紧罩住。
  那狗日的今晚要来的!有他吃喝的!有他快活的!晁三娘想。如果阿宽在,也知晓这个狗日的“老海狼”,他准会说:还有那条尖嘴尖屁股的老海船,呵呵,都快活的!
  阿宽还是出现了,急急地从鸭肠般的小巷里来,见了晁三娘就叫:“老晁,老晁,今晚有大戏,看么?”阿宽管晁三娘“老晁”和“老晁娘”,晁三娘不计较去,倒觉得多了一份亲近。她曾对阿宽说:“小挨刀的,你咋不出海,到别的地方去?”阿宽说:“等我毛长齐了,我就去。”晁三娘大怒:“砍脑壳的,没爹娘管你,你果真是流氓!”阿宽一笑:“就叫你娘,成么?”晁三娘说:“不成,你奶奶还管我叫姐呢。”阿宽一嗤:“就你那口大獠牙,还当我大奶奶?呸!”晁三娘将“大奶奶”想到自个胸前的圆状物,羞了人,又一通大骂。阿宽想了想,说:“老晁,成么?”晁三娘一通狂笑,阿宽也跟着快活了好一阵子。
  晁三娘头也没抬:“看戏?我哪有那福分?”
  阿宽走到她面前:“大戏哪!一年才一回,你不看,不就白活了?”
  晁三娘眼一横:“你娘才是白活,把你给丢了,扔了呢!你不嫌你舌头多长了一块我倒嫌呢。”
  阿宽说:“不多,就一块。你真的不看?”
  晁三娘不答。阿宽从怀里掏出一块纸包,丢在网里,跑了,没多远,他回头喊道:“炸鸡,我吃了一半,一半你吃!”
  晁三娘看了看油腻腻的纸包,心里道:回过去三十年,这臭小子保准是我男人!说到此了,我们不得不要弄明白晁三娘的年纪,实则也不过四十七八,但看去总嫌老得厉害,若能上下收拾一通,还可见出年青时的风韵来。她的出生地无以考究,两岁时就作为童养媳嫁给了一个山里的男子,那个大她十岁的男子模样也算俊朗,会唱戏,喜欢玩弄大鼓,只是身子骨孱弱,让她在二十四岁时就做了寡妇。男人先是患了痨病,把原本虚弱的身子耗得如干柴一般,多方寻医问药,都不见好转。某日到镇上喝茶,有人塞给他一包白粉,说身子疼痛了就吸一点,就什么都好了。从此男人上了瘾,家财花光了,债主又催得紧,没法子可想时就想到把媳妇给卖了。那日,男人瘾犯,去没白粉解救,抖抖抽了一通旱烟,稳了稳神气,脱下裤子,跳到灶台上,拉屎般蹲着,先是极有节奏地拍打屁股,直到屁股发红发麻才罢休。随即又拿了铁铲,咣咣呛呛地敲着锅沿:“锵!锵锵锵锵七!锵锵七,锵锵七!晁三娘,要改姓!晁三娘,要改姓!锵!……”所谓改姓,就是指女人被卖出去以后再嫁妆他人,跟了他人的姓氏。晁三娘看家他胯下悬吊着的棍儿合着他拍子欢舞着,怕了,那棍子就成了凶器,要夺她命,便偷偷跑了。不久,那男人就死了。晁三娘没再嫁人,在娘家也待不下去,又去一个亲戚处,被赶了出来。她无法,就这处遛遛,那处游游,一晃就是二十年。到了落木柔,心思才算安定下来,誓不再嫁。
  但“老海狼”的出现,却使她有些心烦意乱了。“老海狼”是在台风席卷落木柔,也是晁三娘在落木柔看到的第一场台风时出现在她门口的。那时正值傍晚时分。晁三娘眼中的“老海狼”像一个惯于偷窃、因老辣而不动声色的贼。他精瘦,每块肌肉像化石,脸膛煤窝子一般黑,两腮钢刷子一样的浓密胡子。晁三娘闻到了一股腥臭味,胃里就翻腾起来。但他的眼睛却是出奇的清亮,使整个凶煞煞的人有了一丝亮煌一点柔和。晁三娘的眼睛一和男人湿亮的两眼相碰,就感到心慌,自个双眼火燎似的痛。
  “老海狼”熟人似的不等晁三娘说话,就进了屋子,将门关上,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说:“弄点吃的!”
  晁三娘不敢违抗,冷着脸弄来了饭菜,看他吃,男人吃饱了,身子也暖和了,才问:“刚来的?”
  晁三娘点了点头。男人“呃”了一声,就吧嗒吧嗒地抽起了呛鼻的旱烟。
  晁三娘说:“你得付钱!”
  男人啪地将一张钞票拍在桌子上:“这顿饭值不了这么多,留着,过些日子我还来。”
  晁三娘道:“你打哪儿来?”
  男人仰脖大笑:“我是海狼,从海底来。”
  晁三娘红了脸:“怕是落木柔的人吧?”
  男人说:“十多年前是,现在不是了。现在我是一头被该统统活剐的落木柔的人唾骂的老海狼。呸!我X他娘的X!”
  晁三娘不解,男人说:“管我叫老海狼就行啦!其他的你不懂,也不必告诉你。你这个老得好中看的妇人,饭菜倒是弄得好吃。”
  晁三娘不语,男人无话找话地说:“台风没把你这破房子刮走,算你运气!”
  风一停,男人就走了。
  晁三娘的生活从此有了些许的变化,脸面也红润起来。阿宽那日将捕得的几条鱼分了一半给她,见她脸上光景,便说:“老晁,老晁娘,你和以前不同了。”
  晁三娘一阵惶然,口上却说:“啥不同的?还不是你娘的姐姐,老得不好看了。”
  阿宽说:“我姨可是母猪脸!”
  晁三娘严一凸:“真该切了你舌头,你长的是猪舌呢!”
  阿宽在一角扒下裤子就拉了一通贼亮亮的尿水,晁三娘说:“你娘的枕头怕是被你给尿了,长出稻子来了。”
  阿宽说:“你懂个屁!我娘枕头里塞的全是棉絮。”
  晁三娘又是一通大骂。
  临走,阿宽对她说:“过两天我再来陪你说话。”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鱼要弄干净,炖汤喝,莫忘了放姜片和花椒。”
  晁三娘笑了笑。阿宽每次都这样,不说话立即便走,走几步,回头还要叮嘱几句的。晁三娘每次只是笑。
  一个月后,“老海狼”又来了。晁三娘松了口气,脸上却绷得紧。男人一身海水味地闯进来了,屁股一落又重重地坐下了。
  晁三娘说,我不开饭馆的。
  男人说,甭管啦,我是你熟人的。
  晁三娘说,外人怎么说,我守了寡的,也不是本地人……
  男人说,关我鸟事!外人?他婊子养的外人本地人,也关你鸟事!
  晁三娘说,我男人话可没你说得这么粗,他可比你俊的。
  男人说,谁?
  晁三娘说,不关你的事!
  男人说,哈哈,你说谁?一个砍脑壳的?
  晁三娘说,他身子一直不好,得了痨病,治不好了,又沾上了白粉。
  男人说,白粉是好东西。呵,他这德性!
  晁三娘说,他不要我了,要卖我!
  男人说,那多省心,是卖了好。
  晁三娘说,他真的把我卖了,做绝事了。
  男人说,后来呢?
  晁三娘说,死了。
  男人说,死了好,一死百了,一好百好。
  晁三娘说,算了,不说了。
  男人说,我肠子都粘在一起了,弄点吃的!
  晁三娘说,做好了的,就等你。
  男人说,等我干啥?
  晁三娘说,你得意啥?我谁也不等!
  男人就吃将起来。
  晁三娘说,你那吃相活像一条饿狗。
  男人说,一条饿花了眼的公狗。
  晁三娘说,……
  男人说,可惜你那痨鬼男人没那福分,享不到你福了。
  晁三娘说,算了,不说了。
  男人说,好,不说了。
  晁三娘说,吃好了?你得付钱!
  男人付了钱。又抽了一阵旱烟。在屋子里闷坐了很久,才走了。
  阿宽来帮晁三娘修检漏雨的屋子,刚一进门,就问:“老晁,老晁娘,你抽烟的?”
  晁三娘脸上一红,支吾着不作答。
  阿宽说:“果然是女中豪杰,连呛得死猪的烟你也敢抽!”
  晁三娘说:“快上房!话多了塞牙缝呢!”
  阿宽说:“老晁,下回我捎一捆来,保你抽得滋滋润润,抽出一个老仙女来。”
  晁三娘咧嘴又是一笑。
  阿宽在房上轻巧地走动,见晁三娘在下面看他,便叫道:“老晁娘,你看我干啥?”
  晁三娘无话找话说:“你真好看的!”
  阿宽说:“老晁娘笑话我了。我问你,你怎么不嫁人呢?”
  一句话把晁三娘惹恼了,她黑了脸:“你娘才嫁不了人!”
  阿宽自知走嘴,便不作声了。
  完毕,晁三娘递给阿宽一只削好的菠萝。
  阿宽说:“我娘早死了,嫁了人的。”边吃边晃着脑袋所,“老晁,你果真抽烟的么?”
  晁三娘说:“你爹也抽。”
  阿宽说:“我爹?他抽疯打摆子呢!”
  晁三娘良久不语。阿宽烦了,说:“老晁娘,我走了,下雨屋子就再也不漏了。”没走几步,又回头来喊,“过两天我捎一捆上好的烟给你!”
  晁三娘似听非听,阿宽的身影倏忽就被小巷给一口吞了。
  晁三娘是小心翼翼地过生活的那种女人,离门超过十米,就非得将门锁上不可。有时,她已经将门锁上了,可一走出去不多远,还是不放心,一定得再回到门前拽拽那铜锁;晚上,也一定得将房前屋角细细地检视查巡,确定没贼没强盗后,方可安寝。“老海狼”说,何苦呢?不是人人都这般贼的。她说,我信谁呢?阿宽也说她越老越狐狸精!还说,人哪,是母的就容易成精!她说,你娘才是狐狸精。阿宽说,我过来陪你吧!她听岔了,大骂,挨刀砍脑壳的!阿宽不搭理,以为她从来就是担惊受怕的,便在空闲时过来,睡在地板上,陪她说话。一夜,阿宽小腹发胀,起床小便,她听见尿水哗哗,就再也睡不下去。又一夜,她起床点了灯没,想喝口水,见阿宽睡得死,可腹下隆起了一座小山,一根棍儿横着。她看了几眼,立即神智慌乱起来,赶紧熄了灯,爬到床上,吞下大口唾液,头一歪,竟落下泪水来。
  阿宽使晁三娘心乱,一乱,她便想见到那个在海上厮混的狼。
  那日,海风凶猛,一堵堵墙般的海浪疯狂地扑向沙地,将月台一样的高地击打得闷声作响。“老海狼”浑身精湿地从破损的船上逃下来,敲开了晁三娘的门,女人看到的是冻得直哆嗦的一团黑黑的怪物。
  晁三娘烧了水,要他洗身子,从门缝里,她看到了男人精瘦而坚硬的身子,自己浑身热着,手脚发软,口舌生津。她脱光了衣服,手在身体各处凹凹凸凸地试揉,游移。当她感到指尖对肌肤的滑动已相当生涩、粗糙时,她绝望地抽搐了一下,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已近朽木,不再对自己和男人有任何好处。她倒在床上,眼角钻出两条蚯蚓般的水来。
  当她重新穿戴完毕,“老海狼”已经消失了,桌上杯盘狼藉。她脑门一胀,旋及咆哮起来,这头该死的猪,吃了我的东西,连招呼不打就走了!猪,该挨刀的猪!更令她恼火的是,他肯定听到了自己的哭声,可他居然一句话也没有扔给自己。这个塞枪眼儿的杂种!她几乎要喊出来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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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楼主| 发表于 2013-5-7 14:00:26 | 只看该作者
       她想去找阿宽,要那个小男人来陪自己说话。可她一坐在门槛上就起不来了。暴风雨来得快,去也快,入夜后,天上被繁星塞满。她望着铁板似的海面,一直坐到太阳像一快铜钱似的爬上远处一艘单桅船的桅杆。
  她开始积攒食物和钞票,把它们埋在卧室床下的地窖里。地窖是她暗自挖的,阿宽和“老海狼”都不知道。然后,她就一遍又一遍地编织和拆解那件鱼网,把这件既无意义却又始终继续着的工作进行下去。在编织进程中,她设想着两个人后半生的情形,想到此处,舒畅万分了,脸上就浮着一圈圈的红晕。她想:这个只有眼睛还算漂亮的狗日野人,该比那个徒有虚表的男人好些吧?想到末了时,却又不免伤怀,不免疑虑重重,这个精瘦得像一条干黄鱼的男人,究竟是啥样的人呢?
  一日,阿宽对她说,他看上了镇上一女子,长得白腿白脸细腰身。她蓦地感到心往下一沉。这个感觉她实则无以说起,却总觉得身体里某个地方不大对劲,她想这个小男人也到了找女人来暖身子被窝生儿育女的年龄,但她隐约感到他被另一个女人带走的情形对她来说,是令她难以甘心的。她就像这孩子的生身母亲,在眼看儿女长大成人,要分享儿子成人带来的快活和福分时,却立即被人带走一样失落和不平。而她却比这孩子的母亲多了的一层意思是,她眼前老悬着夜晚看见的这孩子腿根处翘起的棍儿,它 地戳进了她胸口,如剑如凿,不能拔出,一旦拔出,就要掏尽她的五脏六腑。但她仍然笑着问:“几时看上的?”阿宽说:“才几天。”她说:“她人好吧?”阿宽说:“我咋知道?我和她干了!”她说:“干了?天啦,你砍脑壳的!”阿宽说:“又不犯法!”她顿了顿,说:“既然已经干了,带过来我看看!”阿宽快活地说:“明天我就要她来!”她说:“她听你话不?”阿宽一挺身子:“她敢不听我的?”女人轻轻地笑了笑。翌日,阿宽带着那女子来时,“老海狼”刚从她屋里出来,也就是说,在他刚跳上他那只尖嘴尖屁股的海船时,被阿宽看见了。
  晁三娘一吓,赶紧逃回屋中,将门关了。但阿宽和那女子已在眼前,晁三娘不得不开开门来,佯装着招呼两人,一个劲地夸女子乖巧。但当她仔细打量那女子后,便觉得眼睛疼,嗓眼处噎着。那女子委实也不是阿宽所描绘的那样,而是肥身圆臀短胳膊。阿宽眼色狠了起来,脸上也一点一点地变成酱紫色。他对女子说:“你回去!”女子一惊,眼睛陷进了眼眶底部。
  晁三娘说:“你说啥?”
  阿宽的眼睛戳在女子脸上:“没你的事了,你回去!”
  女子又气又怕地走了。
  晁三娘腿一颤地坐在了地上。
  阿宽说;“他到了你这儿?”
  晁三娘佯作不懂:“谁?”
  阿宽指着海上业已变成一个小黑点的海船:“他!”
  晁三娘的眼皮猛地跳了几下。她感到了被一个小男人侮辱的痛苦,这痛苦使他立即像一头母狗般暴跳起来:“挨刀砍脑壳的,谁教你这么对我说话的?”
  阿宽一头冲进屋中。晁三娘也冲了进来,一把拽住他,将他摁在了凳上。
  阿宽轻轻地说:“老晁娘,你还真有把力气!”
  晁三娘说:“你找啥?”
  阿宽说:“找他!”
  晁三娘大叫:“你滚!”
  阿宽将衣服脱了,唿唿地扇着风。晁三娘拽住他就往外拖:“你滚!你滚!”
  阿宽用力一扳,重新坐在凳子上。
  晁三娘一屁股坐在地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阿宽说:“我给你的鱼、糖、炸鸡和烟你都给他了?”
  晁三娘径直哭去。
  阿宽说:“他是我爹!”
  哭声被这句话戳断,晁三娘猛地从手中抬起脸来,眼光啪地按在了阿宽脸上。此刻,从阿宽的神态上她才突然明白了这个小男人业已成人了,也是在这刹那她解开了一直窝在心上的一个谜团:当两个男人分别和她照面时,她总觉得两双美得让人不敢直视的眼睛在哪儿见过!现在她清醒了。这小杂种比“老海狼”可是俊朗多了,他把“老海狼”唯一中看的眼睛和“老海狼”老婆的优点都那么完美地承袭下来,尽管晁三娘并不认识那个女人。
  阿宽说:“他常来你这儿?”
  晁三娘把头扭开了去。
  阿宽说:“他可是上天了,我娘就是他害死的。”
  晁三娘又一惊。
  阿宽说:“他们没结婚就生下了我,真做得出来的!听说他还同其他女人搞过,把她们都给干了,肚子也大了,打了胎就把她们一脚给踹了。他很快又认识了我娘,找上门来,我娘傻姑娘一个,被他迷住了,就干了,然后怀上了我。”
  晁三娘心下想:你小痞子不也是干了那女子么?果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阿宽说:“娘由于没嫁人就有了孩子,见不得人,就央他带我们到外面去,他不肯,说只有自己走,娘就说,干脆我们娘儿俩跳海死了算了。他说,要死,你去死,把儿子留下。娘舍不得我,就跪下求他。他硬着性子还是不答应。后来这事传出去了,娘娘家那边的人就跑来找他算帐,他趁夜逃到了海上,从此就待在海上了。娘由于做了破坏规矩的事,要沉海的。”
  晁三娘脸上一阵猛抽:“你说啥?沉海?”
  阿宽说:“娘身上绑了块石头,沉到海去了。”
  “他们也不要你?”
  阿宽狠狠地啐了一口:“呸!谁稀罕他们?其实他们也不想要我,说我无名无份的,一个野种!”
  “都是你舅舅之类的亲家人啊!”
  “是又怎么样?”阿宽说。
  “你从此就一个人了?”
  “一个人舒坦。但爹还算人,也常回来看我,但他不能在落木柔露面,那些人,一直都在找他,说抓到了就宰了他鸡巴。”
  晁三娘脸上一片惨白。
  阿宽望着门外的鱼网,说;“我怎么就没发现他到了你这儿?老晁娘,你果真了得。那些烟……”
  晁三娘幽幽地说:“他还算是一个男人。”
  阿宽说:“他还会来的。”
  晁三娘说:“那是我的事。你管好自己的嘴巴,说到底他还是你爹……这件事就我们三个人知道就已经让人不好过了。”
  阿宽说:“我不许你碰他!”
  晁三娘说:“你管不了他,他是你爹!”
  阿宽说:“我就不许他碰你!”
  阿宽的脸变得如此生硬和凶恶,让晁三娘措手不及。
  其实,阿宽怎能明了女人的心思呢?她正处于两难的境地,那张精瘦的脸、清亮的眼睛和眼前这个俊美的小男人,相互叠映在她意识里,一阵儿又朝相反的方向移去,眼前仍然是铁板一般的大海。她隐隐感到从她第一个男人那里看到的情形、得到的报应将很快以另一种方式强加给她。她望着眼前这个一脸稚嫩的小子而一筹莫展。
  她突然问:“那姑娘叫啥?”
  阿宽说:“阿芝。”
  “你真和她做了?”
  阿宽说:“干了,又怎么?”
  她目光在他裆处停留片刻,情形又回到那个晚上,他睡得那么酣熟,就像一个白日里跑累了的幼儿,一睡就没了知觉没有梦。那凸凸的、胀满了男子欲望的部位一直横在她的记忆之中。那天夜里,她甚至有伸手去摸摸的想法。现在,她又把注意力放在了那部位,也有伸手去摸摸的冲动。
  阿宽打断了她:“你和他干了?”
  她立即乱了方寸,不知如何作答。
  阿宽眼里湿了:“老晁娘……”
  她赶紧溜进卧室,将门闩上,大哭起来,哭乏了才喊道;“我不是他的人,小杂种,我还不是他的人。你快给我滚!”
  阿宽听了听卧室里的动静,估摸她一时半会不会出来,就走了。
  阿宽一走,她从卧室里冲出来,把屋里的东西都摔了。
  一连几日,阿宽也没有来。她心平气和下去,偶尔看见阿宽在海边打渔,也不见他过来说话。
  那个叫阿芝的女子在哪?
  她总是想着要问这句话。
  ……
  晁三娘望着网肚里的那纸包,手停了下来。阿宽看大戏去了,也好,那狗日的今夜一定要来的,可别让小狗日的给撞上了。她闻了闻炸鸡的香味,鼻子忍不住一酸,她已经记不得阿宽给了她多少只炸鸡了,这一次可是要给他的亲爹吃的。
  她望了望海上,海面上仍然什么也没有。
  他狗日的也真可怜的,总一个人在海上。她想。
  远处响起了锣鼓声,她想大戏已经拉开场子了。
  她重新将精力放到网上,但烦乱的思绪很快又使编织的速度慢了下来:他会要我吗?他是不是在看我可怜,一个又老又不识趣的丑陋婆子?我只不过是一个有点家财,却是一个光光的寡妇……
  几个孩子从小巷里冲出来,兴奋而锐声地尖叫着,在晁三娘院子前的坡坎下飞快地跑去,又迅速地被小巷吸了进去。
  晁三娘望着那几条小巷蛤蟆嘴一样的出口,想自己仅走过一回,便怕了,再也不敢进去,这些小东西,怎么啥也不怕呢?
  阿宽又从巷子里出来:“老晁,老晁娘,戏快开演了!”
  晁三娘低着头,继续织她的鱼网。阿宽在巷口站了一会儿,看看海上,转身又走了。晁三娘想起几日前两人的争吵,又想想这日又变成了以前的阿宽,不觉一笑,他还是个连毛都没长全的小崽子啊!
  残阳已经很弱,落到坚硬的海面上,立即被碰得粉碎,被激浪一点一点地摊上海滩,又一点一点地退回大海。晁三娘是从不到海边去的,她一直认为大海是一种不吉利的东西,那么宽,那么深,不着边际,一切她理解不透的东西都在里面,让她不安。她常对“老海狼”说,海平平整整时硬得肯定能摔死人,大风大浪时能把落木柔一口给吞了。“老海狼”嗤她脑子不好使,尽往瞎处想。她说我这哪是瞎想呢?海就在脚边,我不是天天都看得到想得到的,咋是瞎想呢?
  当海风将所有碎屑都吹走之后,阿宽又一次跑来要她看戏去,他托人给她把了个上好的座位。她不看,阿宽就悻然而去。阿宽的举动让她有些恼怒起来,这小杂种哪来的这等粘乎劲?在太阳全部落到落木柔背后那座大山后面时,她织完了最后一针,然后将它挂在院子的栅栏上,拢了拢散乱的头发,进屋去了。
  夜里,镇上大戏的锣声鼓声吆喝声正欢时,“老海狼”出现了。他们坐在了一起,喝酒,吃山椒干辣鱼,抽烟。屋中灯光血红,也很混浊,“老海狼”黑黝黝的脸膛更加黑了。晁三娘想,他还是个很野泼的男人,而我只是一个有点家财却已丑陋不堪的老婆子了。这个想法一直纠缠着她,一细细思忖就觉得一切都完了。男人说,你喝酒的功夫了得!这是男人第一次夸她。她说,我能抽支烟么?男人说,哦哟,还装闺女呢!以前怎么不抽?她刚要说阿宽常来,女人不能在孩子面前抽烟,那太不象样,但很快又打住了话头。她抽了几口,说太辣,还是喝茶吧。男人说,你坐我身边来吧。她站起来,却坐在他对面。油灯照亮了两人的半侧脸,投在墙上的影子就像两只嘴对嘴叫唤的青蛙。
  “老海狼”说:“我的事该告诉你了,想知道?”
  晁三娘稳稳地坐着,摇了摇头。
  “老海狼”眼角月牙形的伤疤冷笑起来。
  “老海狼”是光着膀子的,晁三娘看见了他长满了毛的肚皮和脖子上的金项圈。“老海狼”也看到她胸前实实的两团肉和小小巧巧的脚。
  晁三娘想说:“阿宽快长大成人了。”可她还是没有说出来。
  她还想说:“你别出海了,在海上飘荡不算一回事,还是回镇上来过日子吧,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但她觉得说这话太招人笑。
  还是“老海狼”替她说了:“阿宽常到你这儿来吧?”
  她未置可否。
  “他叫你娘了?”
  晁三娘眼里有了泪光。
  “老海狼”说:“那你是啥都知道了?”见女人不语,又说,“阿宽成人了……”
  晁三娘幽幽地哭了起来。
  “老海狼”不作声了。晁三娘平静下来后,便一刻不停地盯着“老海狼”的脸,她很快就找到了阿宽和他相似的特征。“老海狼”也抬头看她,他尖厉冰凉的目光从海底穿透了海水而射来,她感到她的衣服和皮肉都要被它们剥去了。她又盯紧了那双粗糙的大手,想着海水是如何将那些厚厚的皮肉撕裂的。
  后来,他们睡在了一起。
  戏班业已收场,镇上恢复了宁静。“老海狼”和晁三娘听到的是海浪一波又一波的乐音,从门缝里飘进来,她抓紧男人坚硬的肌肉,一同漂浮在旋律上,屋顶罅隙处漏来的一束月光,正落在她幸福而泪水涟涟的脸上。屋外,落木柔在猫头鹰一声声长颤短吟中沉了下去,两人就像躺在了轻轻摇晃的海船上。
  ……
  晁三娘望着“老海狼”喝掉了那碗烧酒中的一半,然后自己将剩下的一半一饮而尽。
  她对“老海狼”说:“这就是我们的喜酒了。”
  她像一团海绵一样萎了下去,滑进了“老海狼”的怀里。
  她想:下了毒的酒,就是海水了,也要把我给撕裂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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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2015-8-9 21:10
  • 签到天数: 217 天

    [LV.7]常住居民III

    板凳
    发表于 2013-5-7 15:54:53 | 只看该作者
    很精 的故事!写的不错!拜读了!:handshake
    先飘红鼓励!推一下议精!:handsha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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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20 小时前
  • 签到天数: 3659 天

    [LV.Master]伴坛终老1

    地板
    发表于 2013-5-7 20:47:28 | 只看该作者
    名家手笔,先来欣赏。欢迎罗老师来社区,听圃迎接来迟,尚请恕罪。:handsha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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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该用户从未签到

    5#
    发表于 2013-5-7 21:57:35 | 只看该作者
    精 的故事!不错!!拜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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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该用户从未签到

    6#
     楼主| 发表于 2013-5-7 23:15:51 | 只看该作者
    感谢楼上各位方家的阅读和支持。
    特来向大家学习。
    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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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2014-7-2 07:11
  • 签到天数: 365 天

    [LV.9]以坛为家II

    7#
    发表于 2013-5-9 09:45:22 | 只看该作者
    娴熟的文笔和驾驭力,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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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2019-7-27 00:51
  • 签到天数: 240 天

    [LV.8]以坛为家I

    8#
    发表于 2013-6-16 10:07:05 | 只看该作者
    大家谦让,我来提提:l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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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2024-7-1 14:20
  • 签到天数: 2124 天

    [LV.Master]伴坛终老1

    9#
    发表于 2014-2-2 21:51:08 | 只看该作者
    佳作!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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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该用户从未签到

    10#
    发表于 2014-2-3 12:31:05 | 只看该作者
    业余论坛居然有这样专业水准的帖子
    不过看上面那些回帖,就一个说了点实在的
    问下楼主,这篇想表达男人终究是女人的归宿?
    晁三娘只有等在破屋里等男人的份?
    要让女权主义者看到这帖子帖子,楼主你惨了
    以上玩笑,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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