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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求出版] 大山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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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2-5 23:00:0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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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一九八零年的冬天,高阁台村发生了一件大事。
那是腊月十五的晚上,鸡鸣村的大队书记高喜步行四里来到高阁台,召开全村社员大会,会上,他宣布了一件让人们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生产队要解散了,土地、牲畜要分到各家各户了,从此要单干了。还说这是上边的政策,别的地方去年就单干了,高阁台是全公社最后一个,因为高阁台村偏僻,公社的下乡干部没人愿意来,所以就拖到今年,眼看就要过年了,不能再拖了,就派高喜来了。开完会,高喜就走了,回鸡鸣村了,临走撂下一句话:最晚不能拖到过年。
这件事就落到了生产队长郑德忠的头上,愁得郑德忠一夜没有睡着觉,趴在炕沿上抽了一夜旱烟。
高阁台是全县最偏僻的一个村子。
从红城县汽车站坐上班车沿着112国道一直向东,八十里后再向北,到了一个叫做刘家庄小村下车,再向东,就进了一条东西长南北窄的深山沟里,沿着一条牛车道一直向东走,路过王家庄、朝阳、鸡鸣,再向东走,就没有路了,生人到了这里,也就不再往前走了,因为前边的大山挡住了去路。那山高哇,你即使抬起头,把脑门与天地平行,也看不到山顶,因为半山腰已经是云雾缭绕了,看不清了。这山名叫荞麦棱子山,假如你能够翻过这座山,再向东就是于都县了,那不但出了县境,连省境也出了。
假如你沿着山根向北拐,再向东,就会发现两山之间有一条仅能走过一辆马车的山路,沿着这条山路再往里走四里路,你就会感到眼前一亮,啊,原来里边的大山呈圆弧形,包围着一块小小的盆地,盆地的东北方向,山根下的高地上竟坐落着三十几户人家村子,这村子就叫高阁台,是鸡鸣大队的一个自然村,属于鸡鸣大队的第四生产队。村里的人都一个姓,姓郑,因此有人也把高阁台村称为郑家沟。

郑德忠边抽烟边骂大队书记高喜,他妈的你个高喜,真不算个东西,这么大的事,扔给老子就不管了!生产队搞了三十年了,人们都习惯了,你一句话说拆散就拆散得了么?拆散了,五保户咋办?三十户人家,就二十条牛,两头骡子,一匹马,一辆大胶轮车,咋分?三百二十亩地,有八十亩旱地,八十亩水浇地,剩下的都是坡梁地,咋分?要是把水浇地、旱地、坡梁地都打乱,平均分,那还不把生产队给分得七零八落?再说了,象侯寡妇那样的户,家里就一个老娘们跟两个八九岁的孩子,分了地,她们可怎么种?侯寡妇的男人郑德富那可是为给公社修水库被车给压死的呀!是生产队的有功之人呀,把地给分了,让她们孤儿寡母的怎么活!还有象郑德牛那样的光棍汉,一条腿给砸断了,就是把最好的地分给他,他也种不了啊!不行!明天得找指导员郑文光好好商量商量。
2
喔,喔,喔——一声公鸡的长鸣,引来所有公鸡响应,天亮了。家家户户,首先是女人们的咳嗽声,说话声,然后就是栅栏门、排子门、大车门的开门声,接着村子的上空就是一层乳白色的炊烟,男人们挑着水桶走出了各自的家门,相互打着招呼,狗们跟在男人的身后跑,见了面也是汪汪叫着互相问好。以往人们早晨见了面问的是:“吃了吗?今天干什么呀?”今天变了,见了面问的是:“咋办呢?分不分呀?”
井台上等着担水的人们,把扁担横放在两只水桶上,人坐在扁担上,就议论开解散生产队的事。
“这上边的政策呀,真是一天一个样,昨天喇叭里还唱的是公社是棵长清藤,今天就是春天的故事了。”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古人说的真对呀。”
“咱们队到底是分还是不分呀?”
“甭着急,吃了早饭就知道了。”
“那你是同意分还是不同意分呀?”
“我说话管事吗?”
“甭管管事不管事,就说你心里话,你是愿意分还是不愿意分??”
“分有分的好处,自由;不分有不分的好处,省心。”
“这不等于没说吗!”

吃罢早饭,郑德忠来到郑文光的家。
郑文光今年才五十四岁,头发就掉光了,早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先把帽子戴上,然后才是穿衣服。但他眉毛很长很浓,眼睛不大,眼窝很深,结果浓浓的眉毛就象房檐一样遮在眼睛上边,显得眼睛就很贼,很老谋深算。他坐在炕沿上,眼睛看着对面的郑德忠说:“德忠,今天就给社员们放一天假吧,你,我,再加上贫协委员郑德海,还有妇女队长陈秀花,咱们一起开个会,把分地的事合计合计。”
“真要分呀?”郑德忠瞪大了眼睛问。
“不分咋办?这可是上级的指示,你敢不听吗?”郑文光眨巴着小眼睛说。
郑德忠说:“六零年咱们不是顶过一次吗,上边刘乡长硬让咱们把生产队解散了,实行什么包产到户,最后不是也撑过来了,没有分吗!”
郑文光说:“这次跟那次不一样,那次毛主席还活着,有他老人家给咱们撑腰,这次毛主席走了,谁还敢给咱们撑腰呀?”
“那你说,你是同意分还是不同意?”
“德忠,这件事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得听大伙的,大伙都愿意分,那没办法,咱们只好分,如果大伙都不愿意分,那没办法,咱们就是想分也分不下去,上边再来人,咱也好交代。”
“如果一半人要分,另一半不分,你该咋办?”
“好办呀,要分的就给他分,不分的就留下,反正就生产队这点家底。”
3
郑文光和郑德忠出去了,分头去找贫协委员郑德海,妇女队长陈秀花,并约好在郑德海家中见面。家里就剩下郑文光的老伴苏玉芝,闺女郑巧。苏玉芝今年四十五岁,长的比郑文光还高大、壮实,在生产队里敢说敢当。闺女郑巧却没有随母亲,随她爹了。个子到她母亲的肩膀,性格内向,今年二十一了,正在跟队里的一个小伙子搞对象,也就是城里人说的谈恋爱。小伙子名叫郑德旺,是郑文强的独生子,家里连母亲算上三口人,小日子过的很宽余,俩人准备明年阴历八月结婚。
闺女郑巧正对着镜子梳头,她留着两根又粗又长的辫子,解开来整个后背全是乌黑油亮的头发。母亲就过来帮她梳,母亲说:“刚才你爹说的话都听到了吧?”
“听到了。”
“这老家伙,平时办事挺有主见的,今个不知咋了,没了主见了。闺女,你是同意分呀,还是不同意?”
“当然不同意了,分了地,各家干各家的,干活的时候孤零零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有啥意思!”
“我也不同意分,你爹不是说分不分要听大伙的吗?那好,梳完头咱俩分头出去,劝说大伙千万不能分,你先去侯寡妇家,把侯寡妇说通了,你跟她再去下一家。我先去找郑德牛。咱们队一共三十户,只要有一半坚决不分,我看你爹他们就分不成!”

郑文强今年五十多岁,大眼睛,满脸落腮胡子,但身体结实,是个庄稼把势。在生产队里干活时,总是骂骂咧咧,但今天他高兴了,生产队终于要解散了,土地马上就要分了,从此再也不用给旁人拉帮套了。他家有三间刚盖的正房,东屋是他和老伴住,西屋是儿子郑德旺,还有三间小东房,里面靠南头是一间里屋,里面盘着一铺炕,靠北的两间是外屋,靠窗台是一个小锅台,与里屋的炕通着。东墙上挂着些镰刀、铁锹、镐头、锄头之类的农具。他家住在村子东头,养着一条大黄狗,整天用铁链子拴着,一见生人进来就跳着高高汪汪,把铁链子拽的哗啦哗啦直响。
这时,他把狗抱在怀里,对狗说:“大黄啊,咱们这次熬出头了,等分了地,咱们种他一亩西瓜,秋天拉到沟外卖了,钱就有了,再种上五亩谷子,六亩玉米,口粮就有了,有粮有钱,等到明年儿子再娶了媳妇,家里又多了个劳力,日子就滋润了。”
儿子郑德旺回来了,听见爹正跟狗说话,就高兴地说:“这都半前晌了,村里还没有动静,恐怕这地分不成了。”
郑文强站起来大声说:“谁说的分不成了?这是中央的精神,谁敢抗拒!”
儿子说:“中央也没说非分不可,昨天你没听大队书记高喜说?这只是中央的一个精神,究竟分不分,还要听广大的社员群众,大多数社员说分,那就分,大多数社员说不分,那就分不成。别高兴的太早了。”
郑文强哈哈一笑说:“你就把心搁在肚里吧,谁不愿意自由自在?谁不愿意自己当自己的家?”
儿子郑德旺说:“我就不愿意,生产队里干活,男的女的在一块,那多快活,多热闹,多省心。”
“他妈的,我看你小子是分不清哪头炕热,哪头炕冷!你觉得的快活热闹,我却看着心烦,听着闹心!”
这时郑文强的老婆汪月鹅出来说:“你们俩就别在家瞎吵吵了,赶紧出去看看,问问,到底分不分,啥时候分?”
4
高阁台村里没有一条象样的大街,全村人都住在靠北山根下的高地上,就有几条南北走向的小巷,整个村子就象横着的“目”字,村子的南边是一个很大的池塘,最深的地方,能到人的脖子,夏天的时候妇女们就在池塘北边洗衣服、洗菜,冬天池塘就冻冰了,孩子们就在上边滑冰、溜冰车。侯寡妇家就在池塘北边的的一条小巷的尽头。

郑巧从家里出来,并没有直接去侯寡妇家,而是去了侯寡妇的小姑子郑思聪家。郑思聪今年二十岁,下边还有三个妹妹,一家六口人,父亲郑德阳还是个老哮喘,整天蹲在家里,冬天就更严重,咳嗽起来,一阵就是十几分钟,脸憋得通红,眼睛睁的老大,一家人的日子全靠郑思聪,过的很苦。
郑巧刚跨过栅栏门,就听的郑思聪的母亲汪月枚数落郑思聪:“好我的闺女,我这儿顾不上,你出去打听打听,到底分还是不分。要是分,咱们就得早想办法,要是不分,咱的心不也就落了地了吗!”
汪月枚跟郑文强的老婆汪月鹅是亲姐妹,但两家关系非常不好,汪月鹅瞧不起妹妹汪月枚家的贫穷,汪月枚看不惯姐夫郑文强的蛮横,两家现在见了面谁也不跟谁说话。
郑思聪见郑巧来了,就迎过来问:“巧姐,你在家没听你爹说咱们队究竟分还是不分?”
郑巧说:“分不分还没有准儿哩。今早上郑德忠找我爹了,我爹说分还是不分,要看大伙的意见。我来找你就是为了这事儿,我猜你们家肯定不愿意分。”
郑思聪说:“我爹我妈昨天晚上听说生产队要解散了,愁的一夜没有睡觉,谁愿意分呀!”
郑巧说:“那你就跟我走吧,咱们先去侯大嫂家,把侯大嫂说通了,咱们再去别人家。现在我知道的已经有几家了,我们家,你们家,队长郑德忠家,如果再加上侯大嫂家,还有光棍郑德牛,就已经有五家了,咱们俩再去动员个七八家,就差不多够一半了。”
郑思聪高兴了,回头跟她妈说:“妈,我出去了!”
俩人就一起搂着肩膀亲热地跨过栅栏门走了。侯寡妇正在家里喂猪,见小姑子和郑巧来了,就说:“你们俩个疯丫头,又去哪儿逛去了,我这里又是猪,又是鸡的,还有俩个孩子熬煎着,干着急出不去,你们俩也不给我报个信。咱们队到底咋弄呀?”
郑思聪就说:“咋弄?分呗!”
侯寡妇听了就瞪大了双眼,说:“真要分呀?”
郑思聪说:“那还有假?”
侯寡妇说:“分就分,谁怕谁呀,分了更好,省得整天听郑文强那些余粮户们骂骂咧咧,好象我们这些缺粮户们靠他们养活哩。”
郑巧说“听你小姑子跟你闹着玩哩,分不分还没定哩,要是不同意分的人多,那就分不成。”
侯寡妇说:“我说哩,生产队说啥也不能扔下我们娘儿几个不管呀。今天夜里生产队肯定要开会,到时候,我就抱上小的,领上大的去开会,不管别人咋样,我是坚决反对分!”
郑思聪说:“嫂子,不管别人怎么行呢?到时候开会,假如别人都愿意分,就你一个不愿意,又能怎么着?巧儿跟我来,就是请你跟我们一块去动员别人,只要不同意分的占大多数,我看就分不成,生产队就散不了。”
5
郑文光的老伴苏玉芝来到了高阁台的村最北边的一家,这家住的是一个马架窝棚,一进屋,就是锅台,紧挨着锅台就是炕,炕头里是一卷行李,行李旁边放着一个火盆,炕上放着一个盆子,盆子上盖着一块高粱杆编的格档排,格档排上放着一盘咸菜,盆子旁边靠着行李坐着一个老头,老头端着一碗喜粥正在吃饭,听到门开了,就抬起了头。
这就是生产队里的郑德牛,老头虽然才五十岁,但头发已经全白了,胡子也白了,满脸都是皱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已经七十了。他只有一条腿,另一条腿已经从膝盖那儿给锯掉了,那是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的时候,炉子倒了把腿给生生地砸断了,二十多年来,他就是靠着掖下的一个拐杖走路,在生产队里他担任记工员和库房保管员,没事的时候,就给社员钉鞋。
他见进来的是指导员的老婆苏玉芝,就说:“天冷吧?火盆里有火,刚掏出来的,烤烤火吧。”
苏玉芝说:“怎么这时候才吃饭?都快晌午了。”
郑德牛说:“昨晚上突然就睡不着了,到了五更才睡着,没想到早晨一睁眼,天已经大亮了。”
苏玉芝说:“甭说你了,我们俩也是一夜没合眼。生产队真要解散了,你可怎么办呀!”
郑德牛哈哈一笑说:“昨天夜里我想好了,生产队解散了,我就背上我的钉鞋的家伙事走村串乡钉鞋去了,走到哪儿,就吃到哪儿住到哪儿,赶到老了,不能干了,就一根绳子往门头上一吊,就完事了。”
苏玉芝笑了,说:“瞧你说的这个吓人。我来就是跟你商量,咱们生产队不能散!”
“咋,生产队还有救?”郑德牛一下子睁圆了眼睛,里面冒出了惊喜的光。
苏玉芝说:“今天晚上,生产队就开会,只要不同意分的占大多数,我看就分不成,生产队就散不了。到时候你可要说话呀,你虽然腿不得劲,但你是生产队的记工员,保管员,也算是生产队的干部,你的话还是很有分量的。”
郑德牛把饭碗放在格档排上,拿过身边的拐杖往掖下一夹,就站在地上,说:“昨天夜里我仔细地分析了,咱们全队三十户,起码有一多半都是缺粮户,人口多,劳力少,这些人肯定不愿意分,只要上边不硬压着,让咱们自己说的算,那生产队就散不了!”
苏玉芝说:“那就晚上见,我再跑几家,探探各家各户的底,尽量做到心中有数。”
郑德牛说:“等等,我跟你一块去,路上咱们再好好商量商量。”
6
生产队长郑德忠从郑文光家出来,就向妇女队长陈秀花家走去。
陈秀花跟侯寡妇住在同一条巷子里。陈秀花的男人叫郑德友,在公社邮电所当邮递员,每天都回家住一夜,第二天早早就走了。家里就剩陈秀花和两个孩子,老大是个闺女今年十三了,老二是个小子,今年九岁了,姐弟俩都在沟外边的鸡鸣村上小学,不过现在都放假了,都在家里玩儿。陈秀花今年三十二岁,高高大大,长的不能说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也得算是高阁台村的第一俊女,更重要的是,这女子干活还很有一套,庄稼地里的活虽比不上郑文强,但样样都能拿的起,放的下,比郑文强高的是还会和泥、垒墙、抹墙,全套泥匠活都行,更让人们夸奖的是这女人还能够上山割柴火、拉坡(就是把割好的柴火码成一串,从山坡上拉下来),还能够把柴火装上牛车,再把牛车从山上赶下来。当女人们看着她赶着一辆牛车,拉着一车柴火回到村里,就纷纷竖起大拇指夸她能干时,她就说:“我哪能跟你们比呀,你们家的男人一天到晚在家,什么活都能干。我男人不行呀,除了回家睡觉,啥活也指望不上,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步行给人们送信,送报纸,黑夜才回来,这些活,我不干,还能指望谁?”
所以,从她嫁到高阁台村的第二年起,就在生产队里当妇女队长,到今年已经是十二年了。
郑德忠走进陈秀花家的院子,就听的屋里边嚷成一片。
陈秀花说:“放心,生产队里只要还有一户,我就还在生产队里。”
郑德忠进屋一看,原来郑巧、郑思聪和侯寡妇都在。郑德忠说:“哈哈,难怪人们说,三个娘们一台戏,真是不假呀!”
按街坊说,郑德忠应该是陈秀花的大伯子,俩人是不能开玩笑的,但是,这村的人不讲究这些,亲戚都已经出了五服了。
陈秀花说:“郑大哥,你和指导员是什么态度,是分还是不分。”
郑德忠说:“分有分的好处,不分有不分的好处,我的态度很明确,坚决不分。”
陈秀花说:光说个坚决不分还不够,你得把分与不分比较比较,是分的好处多,还是不分的好处多,不能只看眼前,还要看到长远。当然,如果不分,大家还是合在一起,就有些人出工不出力,偷奸耍滑,但不能因为一俩个人偷奸耍滑,就把整个生产队给拆散了呀?就象我们老娘们生孩子,没有一个是十全十美的,总有毛病,不是个子矮了,就是眼睛小了,但不能就因为这点毛病,就把整个孩子给摔死吧?”
郑德忠说:“虽然我不同意分,但你的这个比方我不赞成。生产队怎么能跟生孩子比呢?这是两码事,生产队搞不好了,可以分开,小孩子怎么能分开?”
陈秀花说:“怎么是两码事?我看就是一码事,小孩子给他来个五马分尸,马上就没气儿了,生产队给拆个七零八落,生产队还能存在吗?”
郑德忠说:“生产队是不存在了,但生产队的人都还活着呀!”
陈秀花说:“活着跟活着不一样,解放前你也活着,但能跟现在比吗?听老年人说,那时侯都十冬腊月了,你还穿条灯笼裤光着脚在雪地上跑。”
郑思聪说:“我看你是忘了本了。”
郑巧说:“好了伤疤忘了疼!”
侯寡妇说:“毛主席白教育你这么多年了。”
郑德忠说:“咳,咳,你们怎么都冲我来了?你当我愿意分呀?陈秀花,马上跟我到郑德海家里开个会,他们家清净。”
7
郑文光向郑德海家走来。
按街坊,郑德海虽然岁数大,但得叫郑文光伯伯,但郑文光在郑德海面前从小就对郑德海很敬畏。那还是在一九四二年,郑文光才十三岁,有一次他在山上割柴火,突然听到对面山上响起了枪声,他就赶紧躲在山后边看,不一会儿,就看见郑德海背着一个人从山对面跑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人,其中一个胳膊已经受了伤。当他们跑到离郑文光不远的地方,就分开了,郑德海背着那个人朝郑文光这边跑来,另外两个人,朝相反的方向跑去,手里还提着驳壳枪一边跑,一边还在回头还击,郑德海和那个伤员藏在一块大石头后面,等枪声把四五十个日本鬼子和汉奸给吸引过去,进了树林子后,就背着那个人朝郑文光走来。郑文光就站起身,小声说:“德海侄儿,你背的是谁?”郑德海就下了一跳,也低声说:“别说话,快帮我把这人弄到那边的山洞里藏起来。”到了山洞跟前,洞口很小,仅能钻进一个人,郑德海就把那人放在洞口,自己先低着头弯着腰钻进去,并对洞口外边的郑文光说:“小伯,我在里边拽,你在外边推,把伤员先弄到洞里来。”于是郑德海就在里边用双手抬着伤员的肩膀往里边拽,郑文光就在外边抬起伤员的双腿往里推。洞口虽小,但洞里面很大,一个大人站起来,脑袋竟碰不到洞顶。郑文光曾听郑德海说过,说这洞名叫蛇仙洞,还说里边住着一窝毒蛇,可是郑文光爬进来后,并没有发现毒蛇,里边很干净,好象还住过人,还有炕大的一块石头,很平整,上面还铺了些烂草,旁边还有一个大瓦罐,里边还有好多水。郑德海把那伤员弄到那块石头上,让他平躺在上面,解开了伤员领子下边的扣子,然后解下伤员腰带上的唐瓷缸,从瓦罐里舀了一缸水,对郑文光说:“来,你把他的头给抬起来,咱们给他喝口水。”给伤员喝完了水,郑德海对郑文光说:“今天的事,你回到村里,跟谁也不许说,就是你爹你妈,也不能够说。记住了吗?”郑文光就点了点头,说:“跟谁也不说,爹妈也不能说,记住了!”郑德海说:“那你就先回去吧,晚了,你爹妈会担心的。”
当时,高阁台这一带还属于满州国,是敌占区。不过高阁台这地方太偏僻,日本鬼子很少来,八路军倒是在夜里常来,郑德海就秘密地加入了八路军,但仍然留在村里,负责给八路军送情报,照顾伤员,并秘密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第二天郑德海被日本鬼子抓去修炮楼,临走时,郑德海就看了看郑文光,又看了看北边的大山,最后摸了摸肚子,摸了摸嘴巴,就被几个鬼子用枪托给弄走了。郑文光明白了郑德海的意思,就偷偷地带着几个高粱面窝头和几个咸菜疙瘩,背着镰刀大绳就上山了。在蛇仙洞里,那个受伤的八路给他讲了好多道理,那个八路说:“咱们中国人,只要团结起来,抱成一个团,拧成一股绳,就一定能打败日本鬼子。咱们穷人要想过上好日子,也必须得拧成一股绳,抱成一个团。”
从此拧成一股绳,抱成一个团,就成了郑文光头脑中的一个信念。可是现在居然要解散生产队,要重新单干了,他怎么也想不通。当年是郑德海把他领上了革命的道路,今天他还要找郑德海问个明白。
8
贫协委员郑德海今年快七十了,但耳不聋,眼不花,腰板挺的笔直。如今别的村子早就没有什么贫下中农协会了,连鸡鸣村也没有了,但在高阁台还有个贫协委员,而且还备受人们尊重,大到生产队里的大事,小到夫妻吵架,说不清楚时,都爱找他商量,找他给端个公平。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郑祥,解放那年参加了解放军,牺牲在西藏,二儿子郑武六零年也参加了解放军,如今已经是连长了,在黑龙江中苏前线。家里边老伴前年去世了,就剩下他一个人,郑武怕他孤单就让自己媳妇,也就是侯寡妇的本家妹妹侯春凤把家搬到了高阁台,但侯春凤的户口还在娘家,所以就不常在高阁台住,只是让刚满八岁的儿子留在高阁台跟爷爷做伴。
这时候,郑德海刚给孙子做了一个地牛,正坐在门槛上抽烟,看着小孙子在院里玩地牛。地牛就是把一个一寸多粗二寸多长的圆柱形木头下半截削成圆锥形东西,玩地牛就是用小鞭子把地牛绕起来,尖的一头放在地上,然后鞭子突然一登,地牛就转了起来,接着就用鞭子不停地抽打,地牛就会不停地旋转起来。
郑德海说:“孙子,这东西好玩吧?”
小孙子就边抽打边说:“太好玩了,等我玩熟了,就拿到街上去玩,叫别的孩子好好眼红眼红。”
郑德海说:“哪能这样呢!别的孩子要玩,你就让给人家玩,回来爷爷再给你做。”
孙子就说:“恩。”
郑德海说:“哈哈,这才是爷爷的好孙子。”
郑文光进来了,见孩子正抽打地牛,就说:“街上人们都在议论拆散生产队的事儿,你们倒是沉的住气,还有心思玩地牛哩。”
郑德海站起来说:“越是在这种时候越不能慌乱,越要稳重。来,跟我进屋里说。”
二人进了屋,盘腿坐在炕上,郑德海说:“这几年生产队搞的确实不怎么样,一个劳动日分红就没有超过四毛钱,听说别的村还有不到八分钱的,粮食,一人才分四百二十斤,孩子多的户还能搭配着够吃,家里如果都是成年人,就根本熬不到秋天。总这样下去,生产队不解散,还等什么?”
郑文光说:“这能怪咱们么?这几年搞农业学大寨,公社开大渠,县里修水库,国家修公路,哪样不跟生产队要劳力?一年下来光出外工的工分就占生产队的总工分的一多半,可又没给生产队带回一分钱,你说这样分红能高吗?说到粮食不够吃,这也不能怪咱们那,一人四百二,那是国家规定的,谁敢改!”
郑德海说:“所以上边要解散生产队,这也是有道理的。”
郑文光就瞪大了眼睛说:“这么说你是赞成解散生产队的了?赞成单干的了?赞成复辟资本主义的了?”
郑德海笑了,说:“你着什么急呀,听我把话说完。包产到户,这不是复辟资本主义,跟旧社会的单干也不是一回事,土地虽然承包给你了,你想在上面种什么就种什么,但土地仍然是集体的,仍然归高阁台村里所有,不容许你个人买卖,这就保住了最最根本的东西。”
“行了,我听明白了。”郑文光说,“说一千道一万,万万想不到你还是赞成单干呀。”
“谁说我赞成单干了?”郑德海也把眼睁圆了,说,“恰恰相反,我在这种时候更主张生产队不能解散,起码咱们高阁台的生产队不能解散!”
郑文光说:“你简直把我给装进闷葫芦里了,前边说这几年生产队搞砸了,说包产到户土地还是集体的,这不是复辟资本主义,后边又说咱们高阁台生产队不能解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郑德海说:“我说高阁台要坚持集体生产,理由有四:一是上级号召搞包产到户,但没有说坚决不允许搞集体。二是全国大多数地方都已经实行单干,这就给了我们一个天大机会,今后不管是县里,还是公社,再也不会修水库、开大渠了,生产队再也不用出外工了,这样生产队的分红肯定就能提高,就照去年的样子,生产队一个劳动日肯定能达到一块钱,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情景呀!三是既然全国差不多的地方都单干了,想种什么就种什么,想怎么种就怎么种,公社、县里也肯定不加干涉了,这样咱们生产队就真正有了自主权,咱们除了搞好粮食生产,还可以腾出人手大搞副业,外出承揽工程,那时侯生产队的分红就不是一块钱了,就是两块,甚至三块,一个社员的收入就可以超过一个县委书记。四是既然都已经单干了,肯定就想挣钱,大伙都想挣钱,那就必然要竞争,你想,一个个的单干户能竞争的过咱们集体吗?咱们人多力量大呀!”
郑文光听了郑德海的一番话,顿时两眼放光,说:“还是你老人家想得全,想得细,想得深呀!”
郑德海说:“我哪是你的什么老人家,我是你的大侄子。”
“哈哈哈”,郑文光高兴地大笑了起来。
郑德忠和陈秀花来了,于是四个人一起商量起决定高阁台村前途命运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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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3-5-16 1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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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1

    沙发
    发表于 2018-2-6 08:56:21 | 只看该作者
    很接地气的作品,再现了包产到户这段历史,有看点,继续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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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板凳
     楼主| 发表于 2018-2-6 09:19:39 | 只看该作者
    第二章
    1
    高阁台的池塘北边,有一个很大的院子,有十间正房,东西各有十间厢房,南边是一道院墙,院墙的东边是一个大门,这就是生产队的队房子。队房子的用处,一是晚上记工员给社员们记分,二是生产队开会,三是饲养牲口,所以有的地方就把队房子叫做饲养院。
    晚上,高阁台生产队要召开队会了,消息迅速传到各家各户。第一个来到队房子的是郑德路,郑德路有四十多岁,走路时腰总是一扭一扭的,人们称这种腰为水蛇腰,说这种人很难揍,很不容易对付。第二个到来的是郑德鸿,郑德鸿有三十多岁,脑瓜顶上有一片没有头发,太阳下闪着光,人们称这种脑袋为亮白顶,说这种人很阴险,很狡诈,爱占小便宜。第三个到来的是郑德胜,郑德胜今年刚满五十,脑袋上的头发有的地方黑,有的地方白,有的地方灰,如果凑近了细看,还有的发红、发绿、发紫,人们称这样的脑袋叫老杂毛,说这样的人脾气暴,性子烈,一句话不合,就跟人家吵架,甚至动手。第四个到来的是郑德利,年龄四十挂零,一张脸长的白白净净,没有一根胡子,显得很年轻,就象三十几岁的样子,说话时声音很细,象个娘们,脸上总保持一副笑摸样,人们称这样的人叫笑面虎,说这样的人面善心毒。高阁台人把这四个人称为四大金刚,还说水蛇腰斗不过亮白顶,亮白顶斗不过老杂毛,老杂毛斗不过笑面虎。以往生产队开会他们总是最后到场,甚至找各种理由不参加会,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会还没开,就早早到场了,四个人所以早早就来了,因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心愿,就是盼着早一天解散生产队,过上自由自在的日子。
    饲养院里一共有三个饲养员,年龄最大的六十岁,名叫郑文雨,正在炕上躺着,他见四大金刚几乎同时来了,就起来了,没有说话,就往外边走,被最后一个笑面虎给拦住了,笑面虎笑着对郑文雨说:“大伯,吃饭了?当饲养员可真辛苦呀,不过这会好了,生产队快要解散了,牲口也要分了,您也该清闲清闲了。”
    郑文雨说:“看来你是盼着这一天呀!”
    笑面虎说:“难道你不盼吗?没事,都是一个村里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今后有啥事你就开口,我帮你。”
    郑文雨说:“用不着!”
    笑面虎说:“您老今天咋脾气这么大哩?谁惹着你了?”
    郑文雨就“哼”了一声,出去了。
    坐在炕沿上的水蛇腰郑德路对笑面虎说:“你也待搭理他,有闲空还不如抽袋烟哩。咋都这会了,干部们咋还不来呀?郑文强这老家伙也不来,真他娘日了怪了,往天开会,干部们总是先到,今天到这会儿还不敢露面!”
    站在地上的亮白顶郑德鸿说:“郑文雨,天都黑了,咋还不点灯?都这时候了,还要给谁省油!”
    老杂毛郑德胜说:“要分就他妈早点分,老子还要回家睡觉哩,他妈的,生产队办事什么时候也没有痛快过!”
    2
    突然,饲养院里男女老少涌进了一大群人,足足有四五十口,郑文雨马上进屋点亮了马灯,屋子里顿时亮堂了许多,大家一看,四大金刚和郑文强坐在炕头,一个个得意洋洋的架势,其他人就纷纷坐在后炕,妇女就站在地上,地当中有一盘石磨,队长郑德忠就高高地蹲在石磨上,大声地说:“大伙注意了,现在开会。咱们高阁台村生产队到今天已经搞了三十年,今晚上就要决定生产队到底分不分家。”
    没等郑德忠把话说完,炕头的老杂毛郑德胜就等不及了,说:“咳,郑德忠,你说错了,不是决定分不分,是决定怎么分。”
    郑德忠就说:“郑德胜!是你给大伙开会,还是我给大伙开会!”
    老杂毛郑德胜正要说什么,被笑面虎郑德利给拦住了,他说:“当然是您给大伙开会了,队长,您有话尽管说,我这儿给您拦着这个老杂毛,不让他说话。好了,您说吧。”
    郑德忠说:“分也好,不分也罢,先得把生产队的家底弄清楚,好让大家心中有数,下边就请咱们生产队的会计把队里的家底给大家亮一亮。”
    会计是个年轻人,名叫郑德爽,是饲养员郑文雨的儿子。他说:“我就先说土地吧,咱们生产队共有土地三百二十亩,其中水浇地八十亩,都集中在大池塘的南边,这是咱们生产队的头等地。有旱地八十亩,都在村子的东西两头,东头有六十七亩,都是沙土地,西头有十三亩都是黑土地,比较肥沃。还有一百六十亩坡梁地,都分散在大东沟、大西钩和大北沟的三道沟里。牲口,大大小小共有二十八头,其中牛二十头,马一匹,骡子两匹,还有五匹毛驴,另外还有羊八十九只。粮食,谷子两万斤,玉米三万斤,另外还有各种种子八百斤。房子,队房子三十间,库房五间。车辆,胶轮皮车一辆,牛车十辆。农具,犁杖八套,木锹十把。现金,十八块五毛二分。最后说说外债,到目前为止共欠信用社贷款十五万。宣布完毕。”
    郑德忠说:“刚才会计给大家亮了亮生产队的家底,大家都清楚了吧?下边咱们大家表决,同意分的举手。”
    炕头坐着的四大金刚和郑文强都举起了手。
    笑面虎郑德利就用眼睛扫着地下的人们,喊到:“郑文茂呢?这家伙跑哪儿去了?”
    蹲在墙角的一个干瘦老头低着头说:“在这儿蹲着哩。”
    郑德利说:“你怎么不举手?”
    郑文茂是村里唯一的富农分子,他说:“我随大溜,哪头人多我就跟哪头。”
    郑德忠说:“下面不同意分的举手。”
    坐在炕上的,站在地上的这时候都举起了手。
    这时候,指导员郑文光站了出来,他说:“咱们队一共三十户,有五户愿意分,有二十五户不愿意分,按照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咱们队完全可以不分。但是,这是分家,不是选干部,所以少数服从多数的说法,用在这里不合适,我的意见是,愿意分的就分,不愿意分的就留下。咱们全队一共一百二十五口人,愿意分的五户总共十八口人,剩下的二十五户总共一百零七口人,咱们就把生产队的所有财产分成一百二十五份,你们那边的五户拿你们的十八份,这边二十五户拿你们的一百零七份。”
    坐在炕头的老杂毛突然站了起来,吼到:“这样分不公道,我们要按户分,生产队的所有财产分成三十份,我们五家那其中的五份!”
    坐在炕头的笑面虎郑德利眨巴着眼睛,肚里打着小算盘,旁边的郑文强问:“这还用盘算,肯定是按户分对咱们有利!”
    郑德利说:“你懂个屁!别捣乱,让我仔细算算!”
    妇女队长陈秀花说:“坚决不能按户分,平时生产队分粮食、分蔬菜、八月十五分羊肉,都是按人口分,凭什么这次要按户分?”
    侯寡妇说:“周边的村子我都打听过了,人家都是按人口分,咱们队为什么要按户分?咱们队是特殊?还是怎么的?”
    接着好多人就纷纷发言,坚决反对按户分。
    郑文光说:“大伙都不要吵吵了,都听我说。生产队的财产,昨天大队书记来给咱们开会,说的很清楚,土地一定要按人口分,这是不能改的!不信你们就去公社,或者去县里问问,甚至到中央问问。至于其他的东西,大队书记昨天没有说。”
    老杂毛郑德胜说:“那就土地按人口分,其他的按户分,或者按劳力分!”
    亮白顶郑德鸿说:“我同意老杂毛的意见,除了土地外都按劳力分,因为什么?因为土地是老天爷给的,不是我们自己创造的,即使是新开垦的土地,那也是老天爷先给了你荒地。可是其他的东西都是生产队的劳力血一点汗一点挣来的,为什么不能按劳力分呢?”
    笑面虎郑德利就狠狠地瞪了亮白顶一眼说:“傻逼,那样就吃亏了!”
    老杂毛和亮白顶就一起说:“咱们都是人口少,劳力多的户,怎么就傻逼了呢!我看你脑袋给让驴踢了。”
    笑面虎说:“还不定是谁的脑袋让驴给踢了。”
    郑文光就笑了,说:“好,那就照你们的意见办,土地按人口分,其他的按劳力分。可是,大家要清楚一点,生产队不光有房子,有牛马驴骡,还有外债,还有十五万的信用社贷款。郑德鸿,拿你举个例子吧,,你们家有两个劳力,光外债你们就得分小一万块,生产队的财产你们能分多少?如果要是折成钱的话,最多也就分六七千块,最后算总帐,你们还欠生产队小三千块。”
    亮白顶郑德鸿就急了,说:“生产队什么时候贷这么多款?都干啥用了?我咋没见到一分呢!”
    生产队会计郑德爽说:“甭说你,我也没见到一分。这都是那年县里修水库,公社修大渠贷的款,用来购买手推车、拖拉机、铁锹、镐头、炸药、雷管等等,最后分摊到每个生产队头上。现在说十五万,那是本钱,如果加上利息,肯定比这还要多。”
    笑面虎郑德利说:“这都是那几年公家瞎胡闹的结果,我看就让它在帐上趴着吧,估计信用社也不准备要了。”
    郑文光说:“谁说信用社不要了?前几天我到公社,碰上信用社那个胖主任,他还叮嘱我,他说现在生产队都解散了,信用社的贷款一定要摊派到各家各户,要落实到人头上。”
    水蛇腰郑德路说:“别听他们瞎嚷嚷,就按你说的,一切都按人口分吧,早点分完早省心。”
    郑德忠说:“好,好,哪咱们明天就开始丈量土地,先把土地分了,后天开始分粮食,大后天开始分剩下的。三十五间房,作价三万五,一匹马作价一千,两匹骡子作价两千,二十头牛作价一万,胶皮车一辆作价一千,牛车十辆作价三千,犁杖八副作价八十,木锹十把作价五十,一共是四万六千一百三十,分到全队人头上,每人平均三百七十块钱。另外欠信用社的十五万,每人平均一千二百五。不过这个钱大伙不用愁,明天或者后天信用社就来人,大家分别给信用社办个手续就得了,有闲钱了,你就还,没有闲钱,你就拖着。”
    笑面虎郑德利说:“还有一样东西,你忘了吧?”
    郑德忠说:“还有什么东西?”
    郑德利说:“就是你屁股下面的石磨,最少也值个一百多块吧?”
    郑文光说:“这个石磨不能分,因为它是属于全村人的,解放前就是公共财产,谁也不要打它的主意。
    3
    这一夜肯定是家家户户睡不着觉的一夜。
    贫协委员郑德海的孙子玩了一天的地牛,已经躺在被窝里睡着了。他没有来参加会议,但会议的结果早在他的意料之中,最终都得按他安排的道走。就坐在炕沿上思考着新的生产队明天应该怎么搞。社会主义的分配原则是各尽所能,多劳多得,按劳分配,可是十几年来生产队并没有坚持这一原则,男女社员一样锄地,但男人就给十分,女人就给八分,这就是同工不同酬呀!男社员锄一天地给十分,木匠在队里做一天木匠活也给十分,结果木匠们就心理不平衡,干活就吊儿郎当。
    更为严重的是,过去十几年,上边动不动就抽调大批生产队的劳力出外工,但是却不给一分钱,弄的生产队的分红一年比一年低,有的生产队社员们劳动一天甚至倒欠队里的钱,一天活都不干的人倒占了便宜,这样下去社员们哪里来的积极性?生产队本来是一个大家一起过日子的集体,可上边呢?却把生产队当成了一个可以随便使用机器人,县里修云州水库,修大农田,县交通局要人给公路拉沙子,修公路,公社修万亩滩,修的千松沟水库,修胜利大渠,办的小矿山,办的农机站,每年给公社中学盖房,拉柴火,大队干部的补贴工分,民办教师的补助工分,每年生产队出外工的人挣的工分,加在一起就是十几万分,竟占生产队总工分的一多半。最后把生产队给搞跨了,竟说是生产队这种所有制方式不好,要彻底解散,要单干!
    郑德海拿过烟袋开始抽烟,屋子里没有点灯,黑咕隆冬的,只有烟锅头那儿一闪一闪的一点红光。现在好了,上边不会再抽调生产队的劳力,因为在他们看来已经没有生产队了,这就给留下来的生产队发展创造了一个机遇。
    对,要画一张表格,把生产队从春到冬所有的活计都写在上边,然后再写上完成这些活计的时间、数量、质量,最后确定应该给的工分。
    对,除了搞农业,还要搞好副业,高阁台是个偏僻的村庄,交通不便,但有广阔的草场,茂密的森林,可以发展养牛、养羊,可以栽种果树,听说外边有的地方已经开始种蘑菇,既然外边可以种蘑菇,高阁台肯定也可以。还可以成立一个建筑队,常年到外边承揽工程。所有这一切,都需要人才,人才从哪里来,村里没有,但村外有呀,可以招聘呀!
    4
    还有一个人散了会后一夜没有睡觉,这就是郑文强的儿子郑德旺。散会的时候,他先走出会场,站在队房子的大门外,等着他的对象郑巧。好不容易等到郑巧出来,旁边还跟着个郑思聪和侯寡妇,他就喊:“郑巧。”但郑巧明明听见了却装做没听见,跟侯寡妇大声说笑着从他眼前走了过去,到他跟前时还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一副从此不在搭理他的架势。
    回到家后,郑德旺就睡不着了。以往每天晚上,他都要跟郑巧在池塘边溜达到深夜,有时侯天冷了,郑巧还会依偎在他的肩膀上,那时侯,她的脸蛋是那么温柔、俊俏,她身上散发的味道是那样的芳香、甜美,那时侯郑德旺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可是现在郑巧居然不理睬他了。都怪自己父亲,一家三口,他谁也不跟商量,就在今晚的会上举手加入了单干户的行列,跟生产队分家了,你就不想一想,你跟生产队分家就等于把我跟郑巧分开呀!这让我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东屋的父亲郑文强也睡不着了,他想,他家三口人,能从生产队分一千一百块钱,也就是说能从生产队拉回两头牛。家里还存着两千块钱,那是留着给儿子办喜事的钱,要是儿子今年不办喜事,再借一千,就能把生产队的胶轮大车连马带骡子赶到自己的院子来,那时侯自己摇着长鞭,赶着马车从池塘边上走过,村里人该是多么眼红呀!不过这事得跟儿子商量商量,他要是不同意,这事还办不成。儿子毕竟大了,二十三了,该娶媳妇了。
    郑文强就爬起来,来到儿子住的西屋,见儿子也是穿着衣服在炕上翻过来翻过去的没有睡觉,就坐在儿子旁边说:“德旺,你跟郑巧的婚事——”
    没等郑文强把话说完,儿子郑德旺就说:“吹了,别提这事了!”
    “咋?吹了?”郑文强吃惊不小。
    “别问了,我烦着哩!”
    “因为啥?”
    “还不是因为你!”
    “我咋了?我啥也没干呀!”
    郑德旺一下子坐起来,两只眼睛红红的,可惜天黑,郑文强没看到,郑德旺说:”你都单干了,还啥也没干!”
    “单干咋了?中央让单干的,又不是我自己要单干的!”
    “好哇,你是称心如意了,可我的对象吹了!”
    “就因为这,她就跟你吹了?”
    两个人就吵了起来,惊动了郑文强的老婆汪月鹅,汪月鹅就跑过来喊:“深更半夜的,你们爷俩吵什么?”
    郑文强说:“郑巧那丫头跟他吹了,不跟他了,怪咱们单干了!”
    汪月鹅说:“不可能!郑文光一家的人性我清楚,那是说话算数的。可能是今天刚开了会,咱们家单干了,她一时想不通,跟你耍小性子哩,等到咱们单干户今后的日子过好了,发财了,集体户干不下去了,她肯定会欢天喜地跑回来,那时侯,你不要反过来再不搭理人家姑娘就行。”
    郑德旺说:“那眼下呢?现在我是一天不见郑巧,心里就空落落的。”
    汪月鹅说:“眼下么,她不搭理你,你偏搭理她。以前咱们在郑巧身上太小气,到现在还没给人家姑娘买过一身象样的衣裳,一件象样的首饰,人家别人找对象哪个不花个三千两千的,这也怪你爹,家里的钱都串在他的肋骨条上,花一个他都心疼,可话说回来,也不能全怪你爹,咱们不是穷么?眼下最主要的是咱们家要拧成一股绳,把日子过起来。只要你们爷俩好好干,将来大把的票子攥在手里,还怕郑巧这小丫头不往你怀里钻?”
    郑文强说:“你妈说的对,你就听你妈的,没错。这次生产队分家,咱们三口可以分一千一百块钱,加上咱家存的,就是三千,咱们再借上一千,就可以把队里的马车买下来,还有骡子和马,那时侯咱们专门出去拉脚跑运输,一年下来还不成了万元户!”
    5
    郑巧回到家,小小的姑娘家心里边象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啥味都有。生产队保住了,她高兴,四大金刚和郑文强出去单干了,她痛快,生产队总算纯洁了,干净了,没人捣乱了,可是郑德旺,她的心上人却随他爹也跟着单干了,这让她狠揪心,将来自己嫁过去,不也就成了单干户了吗?可是自己如果不嫁过去吧,她又从心眼里舍不下郑德旺这家伙。郑德旺憨厚、朴实,还特别诚实,自己所以喜欢跟他在一起,就是看准了他的这些优点。可现在呢?自己不愿意当单干户,可又放不下郑德旺,甘蔗没有两头甜,现在要让自己舍弃一头,舍弃郑德旺吧,她心疼,舍弃生产队吧,她心不甘。哎,做一个女人咋这么难啊。想着想着,眼里竟滴下了两颗泪珠。
    还是当母亲的了解女儿的心思。苏玉芝悄没声地来到了西屋,点着了小煤油灯。见母亲进来了,郑巧就赶紧擦了擦眼睛,做出一副笑模样说:“妈,都散会了,我爹咋还不回家?”
    苏玉芝说:“肯定又去了老贫协家,甭管他,让他忙去。妈陪闺女坐会。”
    郑巧说:“妈,我没事,你要是困了就去睡吧。”
    苏玉芝说:“妈不困,今天不知咋的,就跟三十年前刚分了土地那会一样一样的,对,刚成立生产队那年也这样,兴奋的一夜睡不着。闺女,你又想心事了吧?”
    郑巧说:“妈,我又啥心事。”
    苏玉芝笑了,说:“闺女呀,你就不要瞒我了。我知道你在想那个郑德旺,放心,我敢保证,他,连同他们家早晚会回到生产队里来的,多则三年,少则一年。按最远的说三年,那时侯你才二十四,再结婚也不算晚么。”
    “你咋知道他们早晚会回到生产队里来的??”
    “这不是明摆着吗?咱们二十五户搞生产队,这里边没有一个是偷奸耍滑的,都是实实在在的庄稼人,肯定能拧成一股绳,人们不是常说,人心齐,泰山移么。还有明年县里、公社也肯定不搞什么大工程了,生产队的人可以安心在家里作务庄稼了,年终分红肯定比今年要高。”
    “如果他爹死活就是不回生产队哩?”
    “那也好办,你们成家后,你的那份土地还留在生产队,你还回生产队劳动,回生产队分红,到年终你跟他们比一比,看谁挣的钱多。”
    “一个家里的人,一个在集体,三个搞单干,没听说过这样的事,那多别扭啊!”
    “有啥别扭的?黑夜还不都是在一个炕上睡觉么。”
    “妈,瞧你都说些啥?”
    “大实话呀。”
    这时候郑文光回来了,进屋就喊:“哎呀,咱们的贫协委员郑德海,那可真是个神仙呀!他说今天生产队分家,愿意单干的不会超过八户,果然才有五户要单干。”
    苏玉芝说:“要那样我们也是神仙,没开会之前,我们娘俩就分别到各户走了一遭,当时就算定除了四大金刚和郑文强,没有一户愿意单干的,就算上富农郑文茂,虽然我们没有去他们家,但我也敢断定他肯定也不愿意单干,你想想,他家一共六口人,老大年龄大一些吧,还在县城念书,还要考大学,剩下的一个比一个小,干活不顶用,吃饭都有一套,他要不加入生产队,他能养活的过来吗。”
    郑文光说:“郑德海还给咱们生产队制定长远的规划,和改革的办法,照他的规划和办法搞下去,生产队明年的分红肯定不低于一块五,要是那样的话呀,咱们队就没有缺粮户了,家家都可以从队里往回拿钱。”
    苏玉芝问:“咱们那个老侄儿都给定了啥规划?还有啥改革办法呀?”
    郑文光说:“蒸过馒头吧,蒸馒头不能揭锅太早,太早就豁了气了。现在还不能跟你们透漏这些规划,还不到火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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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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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8-2-7 09:36:09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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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2-9 08:43:31 | 只看该作者
    第三章
    1
        高阁台成立了分地领导小组,成员有五人组成,队长郑德忠、妇女队长陈秀花、会计郑德爽、社员代表笑面虎郑德利、郑文强的弟弟郑文德。郑文德和笑面虎负责拉绳,郑德爽负责记帐,陈秀花负责埋界石,郑德忠负责全面领导。
    他们首先来到池塘南边的水浇地,后面还跟着一大群社员和孩子,他们都主动地承担监督的责任,看绳子拉的松紧,看界石埋的偏正,看帐记得准不准。这天是腊月十七,天气也暖和,场面就显得很热闹。
    郑德忠站在地边,问笑面虎:“我是分地小组的领导,实际是二十五户的代表,你呢是你们五户的的代表,这块水浇地说是八十亩,其实不到八十亩,不过也差不了多少。你们五户,一共十八口人,应该分十一亩半零二厘,那二厘就给你们抹去了,同意不?不同意的话,咱们就把这块地在重新量一下。”
    笑面虎说:“就按你说的,我们分十一亩半,剩下的全是你们的。不过我们五户得占西头,你们二十五户得占东头。”
    郑德忠说:“好,东头西头你随便挑。”
    于是郑文德、郑德利开始拉绳。郑德利蹲在地边,郑文德站在地当中,郑德利的屁股就稍微往前挪了挪,侯寡妇看见了就说:“笑面虎!你这是干啥呢?把绳头摁在地头!听见没有!”
    郑德利白了一眼侯寡妇,就说:“我不是正挪着么?你着什么急呀!”
    不一会工夫十一亩半量好了,界石也随着埋好了。郑德忠说:“这块地就算分好了,至于你们五户怎么分,那是你们内部得事,我们就不参与了,你们自己分吧。郑德利,你看这样行吗?”
    笑面虎就连连点头说“行,行。”
    郑德忠说:“下边咱们开始分旱地,我看咱们就不用去丈量了,村西一共十三亩,村东共有六十七亩,郑德利,村西的十三亩黑土地,就算是你们的了,比你们应该分的还多一亩多,就算让给你们,我这人办事就是这样,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仗,刚才你不是还让给我们二厘么,现在我还你一亩,怎么样?够意思吧!”
    郑德利就笑着点头说:“好,好,待会分坡梁地的时候,我再让给你们两三亩,我也够意思吧?”
    郑德忠说:“你要是这个态度的话,事情就好办了,一百六十亩坡梁地,全队每人平均一亩二分八厘,你们十八口应该分二十三亩,正好大西沟是二十一亩多一点,就全给你们了,这样就亏了你们不到两亩亩地,你看怎么样?还用去丈量吗?”
    郑德利还正在眨巴眼睛,郑文强就过来说:“行了,就这样吧,反正那坡梁地也是十年九不收。咱们五户赶紧分地吧,天块晌午了。”
    郑德忠说:“那好,咱们明天开始分其他的东西。”
    2
    第二天早晨,太阳刚露头,生产队的饲养院里就开始吵架了。原来郑文强和老杂毛郑德胜都要买队里的胶轮大车和两骡一马,那匹大黑马站在院子当中,缰绳通过老杂毛的手抓在郑文强的手中,周围站满了人。
    老杂毛说:“你松开,这车连牲口都归我了!”
    郑文强说:“凭什么归你了?我起五更就来了!”
    老杂毛说:“你没有我早,我半夜就来了!”
    郑文强说:“你说你半夜就来了,谁看见了?我五更来的时候,郑文雨就看见了!”
    俩人争得面红耳赤,脑门上的青筋蹦起老高。这时候指导员郑文光来了,他上前抓过大黑马的缰绳,说:“这套马车连牲口一共四千块,生产队的社员都有权要,不管是早来还是晚来,怎么办呢?有两个办法,如果就你们俩有钱,都要这辆马车,那好办,两匹骡子,一人一匹。一匹马和一两车用斧子一劈两半,一人一半!”
    大伙就都大笑起来,老杂毛说:“你这话等于没说,我要半匹死马干啥!?”
    郑文强说:“说你的第二个办法!”、
    郑文光说:“第二个办法么,也简单,就是两个字:竞争!”
    老杂毛说:“咋个竞争法?是比摔交,还是比掰手腕,看谁力气大?”
    郑文光说:“既不比摔交,也不比掰手腕,比钱,以前天定好的四千块为底,谁给的钱多就买给谁,不过你们俩得一人先拿出五百块钱押在我这里,这叫押金,到时候谁后悔了,这押金可不退,愿意不?”
    俩人齐声说:“愿意!”
    俩人就都从兜里掏钱。郑文光接过钱数了又数,然后说:“大伙给做个证明啊,俩人一千块我已经装在兜里了,还有谁要竞争,就快掏钱了,交了钱就有权利竞争了。”
    “我交!”人们扭头一看,说话的是妇女队长陈秀花,陈秀花走到郑文光面前,拿出五百块交给郑文光。
    这时会计郑德爽搬这个桌子出来了,说:“既然是竞争,咱就正规点,我来给记时间,每次给价,间隔不许超过两分钟,超过的算无效。这是我借来的手表,现在放在桌上。”
    郑文雨又给搬过一个长板凳和一个小板凳,放在桌子前面,把小板凳给了陈秀花,把长板凳给了郑文强和老杂毛,又从二人手中夺过大黑马的缰绳,说:“这马暂时还是有我管着吧。”说着就把马给拉走了。
    郑文光说:“好,大伙不许吵嚷,别人也不许帮腔,否则就算竞争失败。要保持肃静啊,现在开始竞争。”
    郑文强:“四千零五十!”
    老杂毛说“四千一百!”
    郑文强说:“四千二百!”
    老杂毛就左右看,见笑面虎冲着他点头,就说:“四千三百!”
    郑文强不说话了,回头看老婆汪月鹅正冲他举拳头,就咬咬牙喊:“四千四!”
    老杂毛回头看笑面虎,笑面虎早没影了,就站了起来,退到人群中。
    陈秀花开始说话了:“四千八!”
    郑文强就吃惊地瞪圆了眼睛看着陈秀花,心说,这娘们是不是疯了?竟敢给四千八。这时候,郑德爽喊:“一分钟了!”郑文强就赶紧回头看,老婆汪月鹅还在冲着他举拳头,就喊:“四千八百五!”
    陈秀花喊:“五千!”
    郑文强脑门开始冒汗了,他用棉袄袖子抹了抹脑门,回头再看老婆,老婆已经没影了,但他仍然坐着不动。
    郑德爽喊:“一分钟过去了——一分二十秒——一分三十秒——一分五十秒——两分钟!”
    郑文光说:“好,竞争到此结束,我宣布竞争胜利的是陈秀花!五千块!老杂毛、郑文强,竞争失败。来,退还你们的五百块押金!”
    老杂毛过来抓过自己五百块,数也没数就揣进兜里走了,郑文强还坐在那儿发呆,眼里竟滚出了两颗泪珠。

    3
    还不到中午,笑面虎郑德利就把郑文强和另外的三大金刚招呼到自己家中。笑面虎说:“下午就要开始分牛了,咱们再不能象上午那样跟他们竞争了,他们人多,分的钱就多,咱们竞争不过他们,咱们这样办,队房子咱们不要了,库房咱们也不要了,什么犁、木锹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咱们都不要了,咱们五户就要十头牛,一户两头,保证明年开春种地的时候,咱们每户都能凑够一副犁的牛。你们大家看怎么样?”
    郑文强说:“整个生产队才二十头牛,咱们五户一下子拉走十头,他们能干吗?”
    笑面虎说:“待会我出面去跟郑德忠和郑文光商量,凭我这三寸不烂之舌,估计不会有问题。不过你们大家得凑钱给我买一条烟,两瓶酒。”
    亮白顶郑德鸿说:“要是商量不通呢?我们的烟酒钱不就白了吗?”
    老杂毛郑德胜说:“你这人真是的,大处不算,小处算,这么大的事,谁敢保证一说就行。要不你去商量,我们大伙给你买烟买酒!”
    亮白顶低着头不言声了。
    水蛇腰郑德路说:“我看还是让德胜哥去吧,他那张嘴死人也能给说活了,不过我现在手头没钱,你们谁先给我垫上,等把牛拉回来,我再还给你们。”
    老杂毛郑德胜就生气了,说:“这钱我一个人先给垫上,等把牛拉回来,你们想给就给,不想给就拉倒!”说着就把五十块钱摔在笑面虎的炕上。
    郑德利就说:“还是德胜兄弟仗义。”

    等郑文强和其他三大金刚走出家门,笑面虎郑德利就把五十块钱揣在兜里,向郑德忠家走去。郑德忠就住在郑德利家的房后边,拐弯就到。
    冬天,农村一般都是两顿饭,中午郑德忠正坐在炕上抽烟,他老婆是个哑巴。郑德忠十岁那年冬天,村里来了两个要饭的,一个老头领着一个闺女,进了村没有多大一会,老头就死了,他的闺女看上去也就七八岁,趴在老头身上大哭。那时侯郑德忠的父亲还活着,见小姑娘哭得可怜,就帮着小姑娘安葬了老头,把小姑娘领回家,小姑娘虽然是个哑巴,但模样长得很俊,而且心灵手巧,什么针线活她看看就会。郑德忠十八岁那年,老父亲就生了一场大病,临死前就把儿子和姑娘叫到炕沿边说:“爹不行了,要找你妈去了,我走后,就剩你们俩了,你们就一块凑乎着过吧。”说完,不大一会就咽气了,从此郑德忠就和哑巴姑娘生活在一起了,但哑巴姓什么,叫什么,谁也不知道,人们就只好称她为郑德忠家的,或者直接称她老哑巴。老哑巴一直没有生育,直到六四年四清工作队的一个女医生给看了后,才发现老哑巴原来还是个处女!笑着对郑德忠说:“你这人,咋这么不懂事!你们俩得在一个被窝,才能有孩子。”郑德忠说:“我们一直在一个被窝睡呀。”“光睡不行,还得那样!”“哪样啊?”“你去问问村里的老太太,她们会告诉你。”一时间,这件事在村里村外成了笑话。第二年老哑巴就给郑德忠生了一个胖小子,胖小子还会说话,还很聪明,现在已经到县城念高中了,名叫郑生。
    笑面虎进了郑德忠家,郑德忠说:“你可是稀客呀,一年四季也不见你踏过我们的门槛。”
    笑面虎说:“生产队不是要解散了吗,过去咱们都一个队里干活,今后就各干各的了,心里就挺不是个滋味,所以就来看看你。”
    “哈哈,看来你这人还挺念旧的。来,炕上坐,抽待烟。”
    笑面虎就圪欠在炕沿上,拿出自己的烟锅,拿过郑德忠的烟口袋,装了一锅烟,然后就跟郑德忠的烟锅上下一合对着了火。笑面虎说:“你家郑生呢?放假了,也见不着他的面,又长高了吧?”
    郑德忠说:“跟他妈出去了。现在的年轻人,半年不见就长成大人了,比我还高呢。”
    “其实呀,我不愿意单干,可架不住老婆孩子老在耳边磨叨,我也是为了家的安定团结,少吵架才单干的。你说,单干了,将来这地可怎么种?要牲口没牲口,要犁杖没犁杖,真愁人呀。”
    郑德忠说:“这有什么可愁的,生产队不是还有二十头牛么?你随便拉两头就是了。”
    笑面虎还是愁眉苦脸地说:“拉不起呀,都要象上午那样,大伙来个竞争,我们哪里竞争过你们呀,你们人多,从生产队分的钱多。”
    “那你说该怎么办?就二十头牛,大伙都想要,如果不竞争,还不得打破脑袋?”
    “队长呀,咱们能不能想个不竞争的办法,让大伙好歹都能把地种上,又不伤和气。”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抓阄。抓上了,算你有运气,抓不上,就只好认命。”
    “哎,这办法公道是公道,可是缺少人情味呀,假如我们家抓不到,明年开春种地,你就眼瞅着我们抓瞎吗?即使你们能把牛犁杖借给我,可以后用牛的时候多着呢,我能回回都借吗?即使你们回回都借给我,可我也没有那个脸呀。”
    “哈哈哈哈”郑德忠大笑起来,说:“放心吧,刚才我是跟你闹着玩哩。我们都商量好了,把二十头牛,好坏配成十对,你们五个单干户,每户一对,随便你们挑,剩下的归我们,这样生产队的牛就一半给了你们五个单干户了。”
    “你刚才说的可是真的?不是又跟我闹着玩吧?”
    郑德忠严肃起来了,说:“要是依着我,我绝对不这样办,凭什么全队三十户,你们五户就拉走生产队一半的耕牛?可郑文光和郑德海说,咱们是集体,人家是个人,咱们人多力量大,有点困难,大家一用劲就克服了,可人家是个人,有点困难就过不去,咱们都是从旧社会过来的,单干的滋味咱们都尝过,不好受呀。能照顾就照顾吧。我这才答应了。可是你们也不能得寸进尺。话说的太明白就不好听了!”
    笑面虎竟然不笑了,眼里还流出了眼泪,说:“放心吧,我们五户就要这十头牛,别的啥东西也不要了,就这我们也是占了大便宜了。分地的时候你们照顾我们,分牲畜的时候,你们又照顾我们,这可叫我们说什么好呢!”
    4
    分了土地,分了牲畜,分了粮食,生产队还剩下了二十五间房,十头牛,一匹马,两匹骡子,五头毛驴,一辆马车,十辆牛车,十副犁杖,十把木锹。腊月二十一这天,生产队召开社员大会,郑德忠第一个来到队房子,发现郑文雨早已经把队房子打扫的干干净净,连地上的那盘石磨也给清洗得焕发了光彩。
    人们吃罢了早饭,就早早来到队房子,见了面都觉得很新鲜,好象十几年没有见过面似的,有说不完的话。今天人们还不约而同地都拿着一个小板凳,相互让着坐在板凳上。
    郑德忠说:“今天开会,咱们立一条新的规矩,六十岁以上的老头都坐到炕上,如果坐不满,就按着年龄大小自动排队,先请年龄大的上炕,炕上坐满了,剩下的搬个凳子在地下坐在凳子上。轮到谁讲话,谁就坐在磨盘上,这样大家能够看得清,听的明白。大家说,这样好不好?”
    大家就说:“好,好。早就该这样。”
    生产队会计郑德爽对郑德忠说:“队长,你看我能不能特殊一下,我得坐在那个办公桌前,因为我还拿着帐,办公桌上有灯,我好就着马灯看帐本。”
    郑德忠就笑了,说:“这不是搞特殊,这是工作需要,你必须得坐在办公桌前。”这时郑德忠发现门槛上脸冲外还坐着一个人,就说:“门槛上那是个谁,请到屋里坐,外边挺冷的。”
    坐在门槛上那人低着个头说:“我不是队里的社员,我是个单干户,我就坐在这里听听就行了。”
    正跟郑巧紧挨着坐在一起的郑思聪对郑巧说:“那是郑德旺,你的对象,你快把他拉进来,小心给冻坏了。”
    郑巧脖子一拧说:“我才懒怠拉他哩,不怕冷就让他在那儿坐着。”
    郑思聪正要起来去拉郑德旺,靠门口坐着的陈秀花、侯寡妇起来了,他俩把郑德旺给拉进来,并硬给推郑巧的身旁,郑巧虽然还撅着个嘴,但还是挪了挪屁股,给郑德旺腾出了个位置,并从兜里掏出一块手绢,偷偷地塞给郑德旺,因为她发现郑德旺刚才哭过,要他自己擦擦眼泪。
    郑德忠说:“今天我们开会,主要目的有三个,一是改名字,咱们今后不再叫鸡鸣大队第四生产队了,直接叫高阁台村生产合作社,因为什么?因为鹿鸣生产大队已经不存在了,咱们的生产队也无所谓第三第四了,再叫生产队就显得不跟形势了,但是这个名字只是对内,对外呢?就说咱们的生产队拆散了,不存在了。所以呢,今天早上我写了一张志愿书,上边字不多,就写着:我自愿加入高阁台村生产合作社,遵守合作社的章程,享受合作社的权利。下面就请一户派一个代表在自愿书签字按手印。我先来!”      
    郑德忠就把那张大纸铺在办公桌上,会计郑德爽递给他一根钢笔和一个红色印盒,郑德忠就十分庄重地写上郑德忠三个字,并伸出右手的食指在印盒里按了一下,在自愿书上重重地按上自己的手印。接着是指导员郑文光、贫协委员郑德海、妇女队长陈秀花、保管员兼记工员郑德牛、会计郑德爽。
    人们都不说话了,一个个默默地站起来,在办公桌前排成一队,在纸上签字按手印。轮到侯寡妇了,她先按了手印,然后低声对会计说:“我没念过书,不识字,麻烦你给我签字吧。”
    郑德爽就拿过钢笔一笔一划郑重写下了侯春敏三个字,又在侯春敏三个字的后面画了括弧,括弧里边写上郑德爽代签。旁边的郑德忠数了数一共二十五个手印,二十五个名字。正要收起时,突然,郑巧身边的郑德旺站了起来,声音沙哑地说:“队长,我也要签!”
    郑德忠就愣了。
    郑德旺说:“昨天晚上,我跟我爹分家了,我要加入高阁台生产合作社,我那份土地我爹也分给我了。”
    大家都吃惊了,想不到平时憨厚朴实老实巴交德郑德旺竟能干出这样的事。大家就鼓起掌来,郑德忠还在犹豫,郑德旺先按下手印,然后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旁边的郑巧激动得哭了。
    这时郑德海坐在炕上说:“大家都签了字,按了手印了。纸包不住火,将来上边肯定是要查的,到时候都得承认我们是自愿加入生产合作社的,没有人强迫我们。咱们庄稼人说话是要算数的,甭说已经签字画押了。不过话回来,谁要是后悔了,害怕了,或者觉得自己入社吃亏了,可以随时把你们的签字手印给划掉,从合作社退出去。”
    郑文光站起来说:“如果大家的决心定了,不准备退出了,那我就讲一讲这合作社的事,合作社跟过去的生产队不一样,过去的生产队在干活上没有个章程,早晨跟大伙一起上工,晚上一起收工,干多干少一个样,干好干差一个样,回到队里都是一天记十分,不能体现多劳多得的原则。合作社呢?就要冲破这个老套数,干活要有数量和质量的要求。从种地、薅地、锄地、割地、打场,都要这样。比如说种地,一副套,耕垄、点种、溜粪、打砘子一共四个人,这就算是一组,每天种地标准是两亩,最多不能超过两亩半,为什么?因为种多了,牛受不了,种不够两亩,那肯定是人偷懒了,队长还要专门进行检查,看看垄沟耕的直不直,深不深,点种粪溜的匀不匀,打砘子的,砘子是不是都压在垄沟上。如果不合格 都要给予批评,如果还不改,就要扣工分。我这里只是举个例子,说个大概。今后我们还要组织庄稼地里的老把势专门开会,把生产队里的活计每一项都要制定出数量和质量的标准,写在纸上,贴到墙上,让大伙记在心上。当然,过去的生产队也不是一无是处,比如说放羊、放牛,就专门设置牛倌、羊倌,其实这就是一种承包责任制,我们还要坚持。另外,过去的生产队还有一个很不好的习惯,就是社员们必须天天干活,好象一天不干活,生产队就要散摊子,连大年初一也要干半天活,实际上根本用不着,今后合作社里有活就干,没活就放假,至于起圈、倒粪等这些不方便用质量和数量来衡量的活,咱们就承包给队里那些老弱病残的社员,今天有精神了就多干点,明天身上不得劲了就少干点,到时候完成任务就行。这样不但社里节省了工分,也给年轻人们腾出了玩的时间,也给大家腾出时间作务作务自留地。”
    听了郑文光的话,大伙都很高兴,就都给指导员鼓掌叫好。
    郑德忠又重新坐在磨盘上,说:“下边我来说说年终分红的问题。过去咱们生产队都是按工分分红,这是对的,我们一定要坚持。但是,这还不够,还要按股分红,啥叫股呢?咱们生产队分家的时候,不是把队里的牛马驴骡羊,还有房子、车辆等都折成钱,分给大家了么?每人一千一百多块,人家单干户从队里拉走了十头牛,差不多等于把他们的钱都给拿回去了,可是咱们社员没有拿呀,这就是大家加入合作社入的股,一块钱算一股,每人就是一千一百股,大家不能白入了哇,更何况有的户人口多,入的就多,人口少,入的就少,如果合作社对这些一点表示也没有,那就太不公平了。所以这也要分红。怎么分呢?就是把合作社一年的总收入拿出百分之五十,按工分分红,再拿出百分之二十按股分红,剩下的百分之三十留给合作社扩大再生产。”
    郑德忠的话刚说完,大家又是热烈的掌声,都说这办法好,这办法公道。
    最后,陈秀花站起来说:“还有一件事,必须得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楚。咱们合作社的郑德牛和侯春敏。郑德牛是五八年大炼钢铁的时候,炉子塌了,把腿给砸断了,要不是他在危险时刻冲上去,砸死的就是亮白顶郑德鸿和我的老公公。现在他已经五十多岁,每天得拄个拐杖,已经丧失了劳动能力,但他是社里的有功之人呀,所以社里决定,每年补助他一千五百工分。还有侯春敏,她丈夫是郑德富是那年公社修水库让马车给压死的。现在她一个女人拉扯两个孩子,很不容易呀!所以合作社决定每年补助她家一千个工分。”

    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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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2021-12-10 17:18
  • 签到天数: 120 天

    [LV.7]常住居民III

    6#
    发表于 2018-2-9 10:29:55 | 只看该作者
    张学武 发表于 2018-2-9 08:43
    第三章
    1
        高阁台成立了分地领导小组,成员有五人组成,队长郑德忠、妇女队长陈秀花、会计郑德爽、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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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2023-5-16 12:35
  • 签到天数: 2395 天

    [LV.Master]伴坛终老1

    7#
    发表于 2018-2-9 19:46:49 | 只看该作者
    生活气息浓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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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该用户从未签到

    8#
     楼主| 发表于 2018-2-11 08:51:22 | 只看该作者
    第四章
    1
    中午,郑巧跟着郑德旺回了郑德旺的家,进小东屋。
    郑文强不在家,汪月鹅一个人正在小东屋里忙活着给儿子整理屋子,见儿子领着媳妇郑巧回来了,就说:“郑巧哇,这屋里正乱着,你们到正房坐吧。”说着眼泪就流了出来。
    郑巧说:“大娘,你不用忙活了,剩下的让我来吧,你先歇一会。别难过,分开了,还是一家人,儿子还是你的儿子,妈还是德旺的妈。”
    汪月鹅说:“一家就这么三口人,还要分成两半,你说我可怎么办?跟儿子过吧,老头子没人管,我不好受,跟老头子过吧,儿子又没人照顾,我也揪心。都怪郑文强这老家伙,三句话不对脾气,就来火。孩子要参加集体,就让他去,啥时候想回来了,就让他回来,也不一定非得两边开火做饭不可呀?”
    郑巧说:“现在你们是分开了,但我相信总有一天会合到一块的,至于吃饭么,愿意在一起就在一起,愿意分开就暂时先分开。现在德旺跟他爹正拧着劲,谁也不想先服软,时间长了,疙瘩自然就解开了。从今天起,我来给德旺做饭,放心,我会带着我的口粮来的,我也保证把德旺给养的胖胖的。”
    汪月鹅说:“巧儿,你这话不是打我们的脸么?我们还能让你自己带口粮来?这事要是传出去,可让我们怎么出门见人啊!你跟我们德旺都好了三年了,可我们还没给你买过一身衣服,自行车、缝纫机、手表一件还没有,本来家里存了一千块钱,打算买下生产队的马车,这次马车买不成了,就给你们俩花了,想买自行车就买自行车,愿意买衣服就买衣服,不过眼下还拿不出来,老家伙给锁着呢,钥匙就在老家伙的裤腰上,等他待会回来,我就给你们拿。”
    郑巧说:“我不怪你们,要怪只能怪我自己,谁让我看上了你们家的德旺呢!我要是看不上他,你就是给我座金山银山我也不稀罕。行了,你去歇着吧,我来打扫家。”


    散会后,贫协郑德海领着孙子朝回家走去,老远就看见自家门口蹲着一个老头,看那架势,郑德海就认出是郑文强,走近了,郑德海说:“大中午的不在家里歇着,蹲在门口给我们看门哩?”
    郑文强说:“哎,遇上糟心事儿了。”
    “走,进屋说吧。”
    进了屋,孙子就拿上地牛出院玩去了。剩下两个老头就盘着腿面对面地坐在炕上抽烟。郑德海说:“儿子跟你闹别扭了吧?”
    “你咋知道的?”
    “今个上午你儿子去参加我们合作社的会了,看样子,小伙子挺伤心的。”
    “他还伤心?分家是他提出来的,他妈劝了半天也没用,你说,有这样当儿子的吗?生产队刚分了家,我刚拉回两头大建牛,我正准备着响应上级号召大干一场,发家致富呢,他倒好,半路上给我抽梯子,叫我上不来下不去的,我能不生气吗,气头上我就狠狠骂了一顿,他一股气就走了,没想到去你们那儿开会去了,这龟孙子,真不是个东西!”
    郑德海说:“我看呀,就这事你也不必过分生气,俗话说得好,儿大不由爹,愿意分家就让他分去吧。”
    郑文强说:“你说的倒轻巧,开春种地,本打算我扶犁,汪月鹅点种,让儿子溜粪,再跟他姥姥家借个毛驴,让他老爷打砘子,一套人马齐了,没想到这小子半路上投降了你们生产队,当了叛徒了,这不叫我大失手么!我今天来找你就一个目的,就是让你劝劝他,让他不要分家,还跟我在一起,把自己家先发起来。”
    郑德海笑了,说:“你知道你儿子为什么要闹着分家么?”
    “那还不是图的生产队干活人多,红火热闹呗。”
    “生产队干活是热闹,但这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郑巧,人家正跟郑巧搞对象,俩人好的正在劲头上,可是你却离开了生产队,单干了,人家郑巧还在生产队,俩人整天见不着面,那滋味好受吗?你也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你跟汪月鹅那会,不是也一天三趟往人家家里跑吗?”
    “其实我也知道有这个原因,但没有想到会这么严重。你说,现在我该怎么办?”
    郑德海说:“办法有两条,一是你也回到生产队来,这你肯定不同意。二是你们父子俩展开一场竞赛,到年终看看谁挣的多,谁的日子过的好,是单干好,还是集体好。那时侯如果你胜了,不用你说,他也会回到你们家,跟你一块单干,如果他胜了,那你就瞧着办。至于眼下种地,这事好办,你们五个单干户,老杂毛的老婆有病,不能下地,水蛇腰、亮白顶的老婆倒是干活的一把好手,可他们的两个孩子还小,正在念书,都没有能力一家配齐一副套,肯定得俩家合起来,你就跟他们合起来配成一副套吧。”
    郑文强说:“就他们四个?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都想占便宜,不想吃亏,我跟他们能闹好吗!”

    2

        腊月二十三,家家户户开始炸羔、磨豆腐、打扫房了。这天早上,老杂毛郑德胜第一个来到队房子,他担着水桶,提着盆子、勺子,水桶里有个小口袋,口袋里装着十二斤黄豆,他要磨豆腐了。他老婆有病,他的十三岁闺女小翠来跟他帮忙。
    郑文雨正在扫院子,郑德胜问:“老郑,磨豆腐用的十字架、豆腐包、夹板呢?”
    郑文雨说:“都在库房呢,郑德牛锁着呢。”
    郑德胜就挑起水桶出去找郑德牛,顺便挑一担水回来,他心里就有些生气,嘴里就磨叨:“磨豆腐的家伙事都是公家的东西,跟磨子是一套,凭什么锁在库房里?难道单干户过年就不吃豆腐了!真他娘的少见。”
    郑文雨平时很少搭理这个老杂毛,今天他却理直气壮地说:“你说的不对,石磨是公家的,这不错,但是那十字架、夹板是生产队做的,豆腐包是生产队买的,现在都归了我们合作社了,你要想用,可以,但你得去跟郑德牛借,使用完了还得还回来,弄坏了你得赔!要不你就自己准备一套。”
    郑德胜说:“我一年就磨这么一回豆腐,我还值当着做!”
    郑文雨说:“你要是不想做,那你就去找郑德牛借,那还得看人家郑德牛高兴不高兴,愿不愿跑路去库房开门。往后呀,单干户麻烦事多着呢,等着吧!”说着郑文雨又去扫院,一边扫一边还唱:
    回帐来悔得王痛彻肝脑
    忍泪眼伴孤灯达旦通宵
    悔不该金殿不听忠言告
    悔不该鬼使神差疑贤毫
    悔不该欧阳方挂了帅
    悔不该屈斩先行命一条
    欧阳方险毒兴狂傲
    竟敢通敌谋龙朝
    提起贼不由王钢牙咬
    恨不得剥尔皮抽尔筋万刮千刀

    正唱着,郑德忠跟郑德牛来了,手里还提溜着做豆腐的全套家伙什,看见郑德胜挑着水桶正要出去,郑德忠就说:“老郑,磨豆腐呀?”
    郑德胜就低着头“恩”了一声。
    郑德忠说:“你先别走,有个事得通知你们一声,今天腊月二十三了,离过年还有七天,家家都要磨豆腐,我们商量好了,今年先尽你们单干户磨,一天磨五锅,麻烦你去通知另外四家,如果谁头一天不磨,就早点言语一声,咱们好安排别人磨,省得都挤在最后,白天黑夜不得消停。”
    郑德胜说:“好,见着他们,我就告诉他们。”
    郑德忠说:“不是见着了就告诉,见不着就不告诉,你现在就专门挨家去通知。这水我替你去挑。”
    郑德胜就把扁担交给郑德忠,一个人就走了。郑德忠挑起水桶对郑文雨说:“大伯,你跟德牛去库房把那个大水缸弄来。说完就挑着水桶去井台了。

    郑德胜在路上先碰到了水蛇腰郑德路,就说:“郑德路,那边的人通知了,叫你今天磨豆腐,今天要不磨,就跟人家言语一声,人家就安排别人磨!”
    郑德路正提着个筐,拿着个粪擦叉在拾牛粪,头也没抬,“恩”了一声,就过去了。
    前面就是亮白顶郑德鸿的家,还没有进院,就听见郑德鸿的老婆跟男人在吵架。
    老婆说:“快过年了,你也不张罗炸羔、磨豆腐,整天就知道抱着个烟袋抽烟,是能抽出炸羔来,还是能抽出豆腐来!”
    郑德鸿说:“你上嘴唇下嘴唇一碰,就让我炸羔、磨豆腐。炸羔得掏黄米碾黄米面,磨豆腐得有毛驴拉磨,咱们家就有两头牛,你让我怎么碾黄米面,怎么磨豆腐!”
    老婆说:“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没有毛驴,你自己拉,解放前你年轻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拉过碾子,拉过磨,这会就不能拉了!”
    郑德鸿说:“那是解放前,那是我年轻的时候,现在都解放三十年了,我都这么大年纪了,你让我去拉碾子拉磨?亏你说的出口!”
    老婆说:“解放前咋了?解放后咋了?现在你是单干户了,跟解放前一球样了,就别想生产队那会的好事了,推碾子拉磨从生产队拉一头毛驴,耕地从生产队拉两头牛,出门呀坐上生产队的马车,现在那一篇早翻过去了,没人再替你操心炸羔磨豆腐这些烂事了,你要是自个不张罗,过年老婆孩子就等着喝西北风吧。”
    郑德鸿在鞋底上“啪啪”磕了磕烟锅头,站起来说:“你别罗罗了,我心里烦!”说着就走出院来。正好碰上老杂毛郑德胜。
    郑德胜说:“老郑,那边的人通知了,叫你今天磨豆腐,今天要不磨,就跟人家言语一声,人家就安排别人磨!”
    郑德鸿就赶紧说:“行了,行了,你也来麻烦我。”
    郑德胜说:“咋了?我跟你说的是人话,真他娘的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等老杂毛郑德胜通知完了,回到队房子时,眼前的情景一下子把他弄呆了,一头灰色的小毛驴正蒙着眼拉着磨绕着磨道在转圈哩,小闺女正一勺一勺地挖着泡在盆里的黄豆往上边的磨眼里倒,下边磨好的乳黄色豆浆已经有少半桶了,那边大锅的锅盖边上已经冒出热气,旁边刚搬来的大缸里存着满满一缸水。
    小闺女说:“小毛驴是队长大伯给拉来的,他说过年期间咱们单干户也可以使唤队里的毛驴。爹,这回你可不用拉磨了。”
    这时,郑文雨提着半桶浅黄色的水走进来,说:“这是我们家酸菜汤,已经滤过了,待会点豆腐正好用。”
    3
      
    光棍汉郑德牛家今天热闹了,早晨起来刚吃罢饭,就来了四五个老娘们,打头的是陈秀花,手里提着个笸箩,后边跟着的是苏玉芝,胳膊上挎着个高粱杆锅圈,再后边是侯春敏、汪月枚,还有郑德忠家的哑巴,哑巴手里提着一个小筐,筐里放着几团白土子。她们身上都套着破旧的衣服,头上还包着头巾。一进屋,就把郑德牛赶到了屋外,好歹屋外天气还暖和。郑德牛在院里坐在小板凳上笑呵呵地问:“你们这是要干啥呀?”
    陈秀花说:“过年呀,给你收拾收拾屋子,你再请我们吃顿炸羔。”
    郑德牛说:“刚昨天磨好黄米面,炸羔么还没有蒸呢!”
    苏玉芝说:“你不见我手里拿着锅圈?就是来给你蒸羔的。”
    哑巴先把炕上的火盆、行李和乱七八糟的东西给拿到院里,最后把席子也给卷起来弄到院里,抽了根柴火,一手抓着席子的一角,一手拿着柴火棍使劲地敲打,席子发出蓬蓬的声音,还一蹦一跳的,灰尘、纸毛就随着一股股烟尘冒了出来。侯春敏和汪月枚就把屋里的盆子、碗筷、旧饭和盐菜缸等所有能拿出来的东西都给搬到院里,屋子里就剩下了一口锅,一个水缸和一个黑色的两节大柜。接着二人就开始洒地、撕窗户纸,扫顶棚、扫墙壁,扫地,把犄角旮旯里的杂物都给打扫出来。一会的工夫,屋子就变了样。汪月枚就冲着院里喊:“大哥,请进来吧!”
    郑德牛就进了屋,发现果然是旧貌变新颜,顶棚的灰尘串、蜘蛛网不见了,墙壁变成了雪白的,窗户新糊了白纸,上边还贴两个新窗花,炕上的席子经过擦洗就象是新的,地上柜子、水缸、锅台都擦的能照见人影。几个娘们也脱掉了身上的就衣服,摘下头巾,洗了脸,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郑德牛说:“这屋子从我腿断了那年就没有彻底打扫过,人们都说我这屋里有股味,说是象旧棺材味。”说着郑德牛就哭了,泪珠在眼下边的皱纹里左右来回滚动。
    陈秀花挑着一担水走进来,放下扁担说:“大哥,别这样,今后咱们合作社会把你象亲人看待,水也不用你自己提了,社里专门派郑德爽给你跳水。”又回头对苏玉芝等人说,“大伙忙了半天,也累了吧?”
    苏玉芝他们就说:“不累,就等着你回来蒸糕呢,她们都说你蒸的糕劲道好吃。”
    陈秀花说:“那还等什么,开始吧!”
    4
    这时候郑德忠、郑文光正坐在郑德海家的炕上商量着种地的事。郑德忠说:“我听说张垣农科所研究出一种谷子的新品种,叫什么张杂五号,据说这种谷子有很多优点,一是产量高,每亩地可以达到八百到一千斤,二是省工,不用间苗,也就是说不用薅地,三是抗旱,不知道是真是假。”
    郑文光摆了摆手说:“这不可能,咱们这地方自古以来就种谷子,亩产最高也就是三百七八十斤,没有超过四百斤的。你说这种谷子一亩地能打八百斤到一千斤,可能吗?”
    郑德忠说:“我也不太相信,可人家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说的我心里也圪绕绕的。”
    郑德海问:“你是打哪儿听来来的。”
    郑德忠笑了笑说:“我是听我儿子说的。”
    郑文光说“就是那个在县城念高中的那个儿子?”
    郑德忠说:“我还有几个儿子?就那么一个儿子,叫郑生,在县一中念书。”
    “走领我们去见见你这儿子。”郑德海老头就下地穿鞋。
    郑德忠就说:“他一个小孩子,还值当你去见他?我给你把他喊来不就得了。”
    郑德海说:“你儿子郑生,是咱们全村最高的文化人,相当于诸葛亮呀,我得亲自去!”
    郑文光也说:“我看没这个必要吧,一亩谷子能打一千斤,那是做梦,根本不可能。再说他一个小孩子,整天在一中念书,种地的事,他根本就不懂。我看呀,你也不必去,他也没必要喊。”
    没想到郑德海老头竟生气了,他说:“你们呀,就是不懂得尊重人才,尊重知识,干什么总爱论资排辈,告诉你们,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活百岁。当年诸葛亮初出茅庐的时候,张飞、关公就瞧不起人家这个白面书生,等打了胜仗回来,俩人都服了,双双跪倒在诸葛亮脚下。我看呀,你郑德忠就是个猛张飞,你郑文光就是个傲关公。”
    郑德忠不敢惹老头生气,就说:“好好,咱们这就去拜访这个诸葛亮。”
    郑德海没有搭理他们,就蹬蹬蹬地走出了家门,郑德海、郑文光就相视一笑,跟在后边出了家门。
    5
    郑德牛家里炕上放着一个笸箩,笸箩里放着两大块面性糕。郑德牛盘腿坐在正面,苏玉芝、哑巴和汪月枚、侯春敏坐在南北两侧正围着笸箩在包糕,就是把糕面揉成一个个小拳头大小的圆团,一边包一边还东家长西家短三只猫六只眼地说着闲话,开着玩笑,听着很热闹,实际上只有三个人在说话,哑巴只是一个劲地笑,侯春敏只是默默地在包糕。
    陈秀花一脚蹬着锅台,一脚踩着地,一手拿个铲子一手端笊篱在炸糕,锅里边油花翻滚,有的糕变成了橘黄色,上边还起满了小泡泡,陈秀花就把这样的糕用铲子铲到笊篱里,把油空尽了后,把炸糕倒进炕上的盆子里。她一边用铲子翻着锅里的糕,一边说:“半天了,怎么听不见侯大嫂的声音?是不是有啥心事?”
    “有啥心事?没啥心事。”侯春敏说。
    苏玉芝说:“听你这声音,肯定有心事。”
    汪月枚说:“这里就咱们几个,没有外人,有啥事跟大家说说,大家也好给拿个主意,支个招哇。”
    郑德牛说:“只顾听你们几个说话了,差点忘了件大事。”说着就下了地拄着拐杖,拿过几个大碗,往碗里拾糕。
    陈秀花:“你这是要干什么呀?”
    郑德牛说:“给人们送几碗炸糕去,让大家都尝个鲜。”说着就就把几碗炸糕放在一个篮子里,提溜着一拐一拐地出去了。
    陈秀花说:“郑大哥也出去了,侯春敏,有啥话就放开了跟我们几个说说,一个人老把话闷在肚里怎么行啊!”
    “哎”,侯寡妇长叹了一声,说,“这事呀,还真不好开口说。”
    苏玉芝说:“有啥不好开口的,你都三十多岁了,孩子也七八岁了,是不是又有人给你说对象了,要我说呀,你的确应该再找一个,年纪轻轻的,总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呀。”
    侯寡妇说:“我就是怕再找个男人,那男的要是对我的俩孩子不好,我可怎么办呢?”
    苏玉芝说:“看看,让我说对了不是?大妹子呀,男人跟女人不一样,女人么有时侯对后儿子后闺女不好,那是真的,但男人一般都不会欺负后儿子后闺女的。你听说过后继母打孩子的,没听说过后爹打孩子的吧?”
    陈秀花说:“真的有人给你说对象了?哪里的,干什么的,姓什么,叫什么。你说出来,我们也好帮你参谋参谋。”
    侯寡妇说:“说出来,你们可能也认识,就是沟外刘家庄的那个刘宝玉。是我二舅给提的。”
    “是他呀!”汪月枚说,“这个人我认识,你可千万别跟他,这家伙早年在生产队的时候整天跟生产队长吵架,他爹妈早就死了,家里就他一个人,前几年他说了个媳妇,是河南的一个大姑娘,人长得很漂亮,就是个子不太高,很爱说话,见了谁都很热情。可跟过了不到两年,就散伙了。估计肯定是这个刘宝玉不着调,把媳妇给气跑了。”
    陈秀花问:“见面了吗?”
    侯寡妇说:“见什么面呀,二舅就是那么随便一提,当时我也放在心上。”
    陈秀花说:“这事呀得慢慢来,跟队长吵架,不见得都是他的错,媳妇跟他散伙,究竟是什么原因,咱们还不清楚,我得帮你好好调查调查。”
    6
    郑德忠领着郑德海、郑文光回到家,儿子郑生却不在,只是走到院门口时碰到了老杂毛郑德胜。
    郑德胜端着个盆子,里边还放着两块豆腐,说:“我的豆腐磨好了,给你送两块,让你先尝个鲜。”
    郑德忠就乐了,说:“好啊,我就收下了,不过我今天下午可能不在家吃饭,你真要让我尝个新鲜,就麻烦你给我端到郑德牛家里去,我老婆在那里给郑德牛炸糕哩,行吗?”
    老杂毛郑德胜说:“好,让大家都尝个新鲜。”老杂毛就乐滋滋地端着豆腐走了。
    郑德忠三人进了家,见儿子不在,就一边等着,一边说起了别的事,正说着,郑德牛一拐一拐地进来了,进来就先坐到炕沿上,然后把篮子提到炕上,从里边拿出三大碗热气腾腾的金黄色炸糕说:“吃吧,刚出锅的,还热乎着呢。”
    郑德忠说:“哎呀,老哥,你来得正好,我正想吃个炸糕呢!”三人就一人捏起一个吃了起来,郑德忠一边吃一边还去外屋拿进三个碗来,把炸糕倒在自家碗里,说:“待会回家的时候,你们给我留一碗,剩下的你俩端回去,让孩子也尝尝。”
    郑德牛就把自己碗拾掇到兜里边,重新拄上拐杖说:“你们先吃着,我还得给别人送去。往年都是别人给我送,今年我家第一户炸糕,我得让大家都尝尝。”说完就走了。
    郑德海一边吃着一边冲着窗户上的一块玻璃朝外边张望。郑德忠就说:“过了年,咱们得赶快选个车倌,让马车赶紧转起来,它一转起来,咱们社里就活泛了。现在合作社里缺的就是钱呀,这么大的一家子,一百多口人,整个社里就有十八块五毛二分钱。”
    郑文光说:“这个车倌么还真不好选,过去车倌是郑文强的,这家伙过去赶马车拉脚肯定没少贪污。这次要选就选个忠实可靠的。郑文雨到是忠实可靠,又会赶马车,但是他太老实,不会联系人,要是给生产队,不,要是给社里拉粪,拉庄稼还行,出外边拉脚跑运输恐怕不行。”
    郑德海说:“咱们社里有一个人行,这人又能赶马车,又善于联系人,最关键的是这人还忠实可靠。”
    郑德忠、郑文光就齐声问:“你说的这是谁呀?我俩咋不知道?”
    郑德海左右看了看二人,说:“陈秀花!”
    郑德忠脑袋摇得象个拨浪鼓,说:“她不行,一个女人,怎么能出外边赶个马车拉脚呢?”
    郑德海说:“女人咋就不行?如今女人还能开飞机、开火车呢!”
    郑文光说:“就算她行,可也不能让她去呀,她还担任着妇女队长哩。”
    郑德海说:“妇女队长就不能再换个别人吗?”
    郑德忠说:“换谁呀?谁能管理这些老娘们?”
    郑德海说:“苏玉芝就行!”
    郑文光就赶紧说:“她可不行,她就会瞎喳喳,再说了,我在合作社担任指导员,她再出来当妇女队长,我们一家不全成了干部了,这要传出去,还不让人家笑掉大牙。”
    郑德海说:“你们呀,就是没文化,听说过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子这句话么?就是说举荐外人时不回避自己的仇人,举荐内部人时不回避自己的亲人。再说了,咱们生产队这次分家,人家苏玉芝和郑巧儿可是立了大功了。人家娘儿俩,在开会分家的那天,挨门挨户做说服动员工作,要不是人家娘俩,二十五户齐刷刷都能留在生产队?人家苏玉芝办事比你们心细有办法,那天你们俩都干啥了?还好意思说人家瞎喳喳。”
    7
    陈秀花回到家里,见闺女儿子正趴在炕沿上看小人书,就说:“闺女、儿子,你们俩饿了吧?”
    闺女说:“妈,我们不饿,刚吃了德牛大伯给送来炸糕。”
    “怎么?他还给咱们送来了炸糕!这老头子真是的。”
    儿子说:“又是你给蒸的吧,我一尝就尝出来了。”
    “你们俩把炸糕都给吃完了吗?”
    “没有,还给我爹留了十个,都在碗里放着呢。”
    “这还差不多,省的我再给你爹做饭了,等他回来把剩下的炸糕搁锅里一热就便宜了。”
    “妈,你又要去哪儿呀?”
    “我出去串个门,马上就回来,你们在家好好待着啊,不许打架,不许捣乱啊!”
    陈秀花叮嘱了闺女儿子,就向亮白顶郑德鸿家走去,郑德鸿的老婆刘殿珍是沟外刘家庄的,她肯定了解那个刘宝玉。陈秀花一路走一路想,侯春敏这女人真是命苦,男人早早就给车压死了,二十八岁就守了寡,一个女人拉扯两个孩子,又要参加生产队劳动,又要照顾家里,真是太不容易了,五年了,不知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如今大儿子已经十三了,闺女也已经十一了,都脱离开手了,也该再找个男人了,可是二婚的男人不好找啊,一般的男人死老婆的,肯定都有孩子,两家孩子搁在一起,肯定闹不好,没有孩子的,人家还想再找个大姑娘,谁愿意来这山沟里招亲啊,一进门就面临着俩孩子,再说三十多岁还没有娶老婆的男人,肯定都有问题,不是歪瓜裂枣的赖货,就是吊儿郎当的二流子,不知道这个刘宝玉是个什么样的人。
    陈秀花进了郑德鸿的院门,郑德鸿的老婆看见了,就扎煞个双手,满脸笑容地说:“说:挨吆吆,妇女队长来了 ,你们生产队的人可真是菩萨心肠啊,我们都成单干户了,你们还让我们使唤生产队的毛驴,要不过年我们连豆腐也吃不成了,来来,我给你拌一碗豆腐脑尝尝。”
    陈秀花赶忙说:“你快不要忙活了,我有几句要紧的话得跟你说说,来,咱们进屋说。”
    俩人就对坐在炕沿上,郑德鸿老婆说:“你不是要劝我们加入生产队吧?”
    陈秀花就笑了,说:“嫂子,你们刘家庄有个刘宝玉,你熟悉吧?”
    郑德鸿老婆一听是打听刘宝玉,就放了心,就把炕沿下的一条腿拿上来,盘腿坐在炕上说:“熟悉,太熟悉了,说起来,他还是我们当家侄子哩。你打听他要干什么,要给他说媒呀?”
    陈秀花说:“至于我打听他要干什么,你就不要管了。你先给我说说这人今年多大了,长的怎么样。”
    郑德鸿老婆就说:“要问这个人的岁数么,我比他大一轮,我今年过了年就四十五了,他应该是三十三了。要说长相么,倒还可以,个头比俺们亮白顶还高半头,大眼睛,高鼻子,就是脸有些黑红黑红的,那都是从小烟熏火烤给弄的。”
    陈秀花就奇怪地问:“你是说他从小是烧碳出身?”
    郑德鸿老婆就咯咯地笑了,她拍了陈秀花大腿一下,说:“烧什么碳呀,他爹是个铁匠,他从小就跟他爹学打铁。”
    “奥,你是说他是个铁匠呀?”
    “可不是咋的,别看这家伙在村里人缘不咋地,可打铁是一把好手,什么镰刀、斧头、镐头、铁车都会打,特别是给牛给马给骡子钉掌,那可是一绝。这家伙还会捣鼓个机器什么的,脑袋瓜子特别聪明。去年我回娘家,赶上我们村新买了一台柴油机,使唤了没几天就不转了,请了公社农机站的师傅来,捣鼓半天,累的满头大汗,结果还是不转,村里人就骂,花了好几千块,就买来这么个生铁疙瘩。可这家伙去了,看了看,没弄几下一摇,那柴油机就腾腾地转起来了,你说这家伙能不能!”
    “你刚才说他人缘不好,这是怎么回事。”
    “这你还不明白吗?刘宝玉这人太聪明,聪明的过头了,你还不知道?人一聪明,眼就朝天看,一朝天看就瞧不起人,一瞧不起人,人们就不待见他,这样人缘能好吗?都快三十了,连个说媒的人也没有。”
    “他后来不是说了个媳妇么?”
    “那个小娘们哪是他媳妇呀,就是来骗他钱的。我见过过那娘们,岁数不大,比刘宝玉整整小十一岁,个子不高,但模样长的水灵,是河南人,跟着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挨村唱河南坠子,不知怎么弄的,刘宝玉就跟这小娘们圪套好了,黑夜就睡在刘宝玉家里,后来那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就独自走了,小娘们就留了下来,就跟了刘宝玉了,可过了不到两年,小娘们突然就不见了,跑了,把刘宝玉所有的钱也给拿走了,有人说有好几千,也有人说有一两万,从此刘宝玉就成了穷光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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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2-13 15:47:27 | 只看该作者
    第五章
    1
    第二天早上,郑德忠的儿子郑生没吃早饭,就向郑德海家中走去。
    郑生今年十八岁了,明年夏天就高中毕业了。小伙子长的很随他母亲,方脸,大眼睛,嘴角的两边还有两个女孩子才有的酒窝,性格也象个女的,说话很慢,但很有条理,他说话的时候,偶尔被人给打断了,他也不着急,微笑着等着人家把话说完,他接着再说。
    昨天晚上,他回到家,天已经黑了,吃饭的时候,他父亲郑德忠问:“你今天干什么去了?你大爷郑德海等了你一天,也没有见着你的面。”
    郑生说:“没事干,逛山景去了,我从大西沟走到大北沟,又从大北沟走到大东沟,在大东沟里我坐了多半天,我发现咱们村南边的池塘里的水都是从大东沟流出来的。”
    郑德忠说:“这还用你发现?我从小就知道。明天早晨你去郑德海你大爷家一趟,他有要紧的事跟你说。”
    本来郑生要跟父亲说他的当紧事,可父亲说完话就走了,再回来的时候,郑生已经睡着了,爬了一天的山,小伙子也累了,早上一睁眼,天已经大亮了,父亲早已出去了。他想起昨天父亲说郑德海大爷有要紧事跟自己说,就朝郑德海家走去。
    郑德海正在扫院,见郑生来了,就高兴地说:“小伙子,起的早哇。”
    郑生说:“还早呢?天都大亮了。大爷,听我爹说,您有事要跟我说?”
    郑德海把扫帚立在窗台下,说:“走,跟我进屋说。”
    于是俩人就进了屋,郑生问:“大爷,您那小孙子呢?”
    郑德海说:“昨天下午他妈回来了,要跟我们一块过年,今早上让他妈领着出去玩去了。昨天你爹说张垣农科所研究出一种谷子的新品种,叫什么张杂五号,据说这种谷子有很多优点,一是产量高,每亩地可以达到八百到一千斤,二是抗旱,三是省工,不用间苗,也就是说不用薅地,不知道是真是假。”
    郑生说:“原来您要问的是这事呀。大爷,这是真的,现在不光咱们省在大力推广,山西、陕西、山东也在大力推广,听说非洲好多国家也在种张杂谷子,县城里有一家种子站就卖这种籽种。”
    郑德海问:“这种谷子跟咱们的老号谷子在种植上有什么不同?”
    郑生说:“也没有什么不同,主要就是这种谷子只能种植一代,如果种植后代就减产百分之三十。”
    郑德海问:“这种谷子真的不用间苗,不用薅地吗?”
    郑生说:“这就看你怎么种了,如果采用地膜覆盖栽培技术,就不用间苗了,也就不用薅地了。
    郑德海问:“这地膜是怎么回事?没有听说过呀!”
    郑生说:“地膜就是一种很薄的塑料纸,有半尺来宽,种地前顶凌铺在垄沟里。”
    郑德海说:“你说这个顶凌铺膜我懂,因为前几年咱们这里搞过顶凌播种。不过地里如果铺上了地膜,那种地可就麻烦了,就不能用牛拉着犁耕种了。”
    郑生说:“有两种播种办法,一种是手工播种,三个人一组,一个人在前边用咱们挖野菜用挑菜铲子,一手一个在地膜上挖个小窟窿,后边两个人,一人一垄,在窟窿眼里点种,一个窟窿眼点四到六颗种子,一边点种一边就用脚把窟窿踩实。这样三个人就顶两副犁十个人,一天最少能种十亩。第二个方法就是自己做一种点播机,一个人操作,连挖坑带播种,一个人一天能种二十亩。”
    郑德海说:“你慢点说。你刚才说的这个点播机是咋回事?”
    郑生说:“这东西其实很简单,就是前边一个大轱辘,后边一个小轱辘,大轱辘有二尺多高,半尺多宽,里边是空的,用来放谷种,周围半尺远挖一个小空,小空上边在焊一个象鸭子嘴样的东西,中间安一个轴承,轴承中间穿过一根铁轴,铁轴的两端再套上两根铁棍,铁棍的后边再用一根一尺长铁棍焊在一起,后边的小轱辘起个支撑作用,用的时候,就一个人推着这东西沿着垄沟向前走,鸭嘴就扎破地膜,同时种子就从鸭嘴里掉出来,地就算种上了。”
    郑德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我听明白了,这样种地是快多了,不过在铺地膜前就需要把地整得精细 ,清除全部根茬、秸秆、石块、打碎坷垃,防止播种时扎破地膜,使土壤达到细透、平整、上虚下实。”
    郑生说:“对,你说的很对。”
    郑德海就说:“小伙子,你肚里这些这些东西都是那里来的,都是老师教的吗?”
    郑生说:“老师哪里教这些呀,都是我自己看书看来的。”
    郑德海说:“有文化跟没文化就是不一样啊!”
    2
    这时候郑德海的儿媳妇候春凤领着儿子回来了。侯春凤梳着剪发,浑身上下干净利落,打扮的象个城里人。她进屋发现郑生正在跟老爷子聊的热闹,就问郑生:“听说你明年就高中毕业了,你是准备参加高考呀,还是准备找工作呀?”
    郑生说:“想参加高考,但高考很难,估计我也考不上,所以就准备回村里参加劳动了。”
    侯春凤对老爷子说:“爹,我告诉你个好消息,郑武要退伍了,县里准备把他安排到公安局工作,可他不同意,你猜他要干什么?他要回咱们高阁台村发家致富哩。他曾经征求我的意见,我说,我嫁给你的时候,你就是个农民,后来参了军当了连长,但我还是把你当个农民,现在要退伍了了,要回来继续当农民,我很高兴,我支持你。”
    郑德海说:“这小子,怎么不征求征求我的意见。”
    侯春凤说:“爹,怎么你不同意他回来当农民?”
    郑德海说:“谁不同意了?我当然同意,可是——”
    侯春凤笑了,说:“爹,您就别可是了,等他回来,您狠狠训他一顿也就是了。郑生,你跟我爹好好聊着,我去给你们做饭去。”
    郑德海说:“弄了半天,郑武到底多会回来呀?”
    侯春凤在外屋回答说:“大概得过了年,正月十五以前吧。”
    郑生说:“大爷,我昨天去大东沟转了一圈,我发现咱们村南边的池塘的水都是从大东沟流出来的,池塘现在虽然冻了,但是大东沟的水源却没有冻,老远都能听到哗哗的流水声。于是我就有了一个很宏伟的想法。南边的池塘可以建一个大的养鱼池,里边大东沟可以建一个小型水电站。”
    郑德海说:“这个恐怕不行,五八年曾经有人来看过,说池塘太浅,冬天就冻透了。里边的水,流量太小。”
    郑生说:“您说的很对,水浅养不住鱼么。但是咱们可以把池塘挖的深一些,甭多,只要挖够一丈多深,冬天就 冻不透了。里边的水,流量是不大,,因为什么?因为四周的淤泥太多,如过把淤泥挖出来,水流就大了,然后再在大东沟的沟门口修筑一条大坝,把水给拦住,这样既可以增大水量,又可以提高落差。白天憋它一天,晚上放开闸门,发个七八个小时的电是富富有余。”
    郑德海说:“你这么一说,还真行。不过这工程可不小呀。”
    郑生说:“我昨天都实地考察了,大东沟门口那地方,两边的高山相距不超过一丈,只要在两边的山上放上几炮,滚下来的石头就能把水拦住,当然得事先垒好坝基,把那石头得一块块在坝基上用水泥垒好,只要大坝修好了,下边的池塘就好办了,上边的水给拦住了,下边再把出水的地方挖的大一些,把池塘的水放尽了,池塘里的淤泥就好挖了,这淤泥可是好东西呀,那是上等的肥料,上到地里,庄稼肯定长的好。”
    3
    腊月二十八,大队书记高喜来到了高阁台。
    他先到了队房子,队房子里很热闹,豆腐都已经磨完了,一伙年轻人正在队房子里排戏,排的是《红灯记》选场“痛说革命家史”郑德雨扮演李玉和,郑巧扮演李奶奶,郑思聪扮演李铁梅,汪月枚的男人郑德阳,这几天天气好,也不咳嗽了,来到队房子给打板鼓,会计郑德爽给拉大胡。
    高喜见这里只有郑德爽算个干部,就问:“郑德爽,你们生产队分了没有?”
    郑德爽正摇头晃脑地拉着大胡,就随便说了一句:“分了!”
    高喜就高兴了,从队房子出来就向生产队长郑德忠家走去,路上碰到老杂毛郑德胜,就问:“你们生产队分家,你分了几亩地,几头牲畜呀?”
    郑德胜就说:“我们家人口少,好好赖赖分了三亩地,两头牛。”说完就走了。
    高喜就有些纳闷,高阁台一共一百二十五口,三百二十亩地,郑德胜说他家分了三亩地,这还差不多,可是高阁台一共有牛二十头,他一家就分走两头,这也太不公道了,郑德忠这家伙是怎么搞的?是不是欺软怕硬了?是不是收受贿赂了?
    郑德忠家里今天可是热闹了,西屋炕上放着一张饭桌,桌子上放着一瓶墨汁,一个砚台,郑生正坐在正面挥毫泼墨给人们写对联,屋里炕上坐着人,地下站着人,柜上摆满刚刚写好的对联,外屋不断的有人拿着红纸进来,端着对联出去。东屋炕上坐着队长郑德忠,指导员郑文光、贫协委员郑德海、妇女队长陈秀花,大家正盘算着过了年,合作社该怎样挣钱的事,因为生产队留给合作社的只有十八块钱,开春种地,买化肥、买张杂谷子种,还想买地膜,另外犁杖坏了的需要修理,牛车坏了的需要修理,牛要钉掌,骡马要钉掌,这些哪一样离开了钱能办成?
    正在这时,高喜进来了。
    郑德忠见大队书记突然驾到,就赶忙下地迎接,又是拿烟,又是倒水,又是嘘寒问暖。高喜却是一脸严肃,他问郑德忠:“你们生产队到底是咋分的?”
    郑德忠说:“按人口平均分的呀。”
    “那为啥老杂毛一家就分了两头牛?”
    “老杂毛跟你说的?”
    “老杂毛亲口告诉我的!”
    郑德忠无话可说了,就回头看郑文光,郑文光就把脸扭着对着窗户。这时候,郑德海说话了,他说:“书记,你先坐到炕上,抽棵烟,静下心来,听我慢慢地跟你说。”
    高喜知道郑德海这老家伙不好惹,就只好坐下来,接过郑德忠递过来的烟卷抽着,听郑德海慢慢唠叨。郑德海就把生产队有多少户愿意分,有多少户不愿意分,土地是怎么分的,牲畜是怎们分的,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高喜就说:“你们这是有分有不分呀,这叫我向公社怎么汇报?”
    郑德海说:“实话实说呗。”
    高喜说:“可上级的指示是一分到底,单干,你们这半生不熟算怎么回事?”
    郑德忠说:“我们也想一分了事,可是绝大部分社员都不愿意分,你说我们当干部的该怎么办?”
    高喜就又站在地上说:“你们开队会的时候,压根就不该问社员们,谁愿意谁不愿意,黄瓜敲锣喀吧脆,分完完事。”
    郑德忠说:“我们也没有问呀,可社员们主动提出不愿意分,有一个人带头不愿意分,其他人也就嚷嚷着不愿意分,这么多人不愿意分,我们当干部也就不能分了,要不这伙人谁来管呀?”
    高喜就问:“是谁带的头?你把这人找出来!”
    高喜的话还没说完,侯寡妇就从外屋闯进来,说:“是我带的头!咋了?”
    高喜不认识侯寡妇,就问:“你为什么带头反对?”
    侯寡妇说:“为什么?因为生产队拆散了,我们娘几个就活不下去,就得饿死,我家男人给公社修水库让车给压死了,我的两个孩子还小,我们一家人就指望着生产队活哩。”
    4
    高喜走了,从此半年没有来过高阁台村,公社问他,高阁台实行了大包干没有,他就说实行了,生产队彻底散摊子了。
    过了大年初三,高阁台生产合作社就行动起来了,陈秀花的妇女队长交给苏玉芝,她当上车倌,这天陈秀花换了一身新的行头,里边还是原来的旧棉袄棉裤,可外边穿了一身灰白色的劳动布工作服,头发盘在头上,戴了一个跟衣服一个色劳动布帽子,整个看去是英姿飒爽,就象个小伙子。
    早晨起来,她对闺女和儿子说:“吃完饭,你俩哪也不许去,就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做假期作业,看书。儿子,你要好好听从你姐姐的领导,我回来后,还要检查的,听清了没有?”
    然后就到了队房子,从圈里牵出了马和骡子,熟练地套上车,赶着马车就出了队房子的大院,双脚一跳就坐到车辕口上,喊了一声“驾”,“啪”地在空中抖了个响鞭,马车就沿着池塘边的大路出了村子,跟车的郑德旺也紧跑几步坐到了陈秀花的身后。
    郑德忠、郑文光、郑德海和社员们都在旁边看着,郑德忠还冲远去的马车高声喊了一句:“注意安全啊!”社员们就议论起来:
    “看看,人家一个娘们,竟敢赶着马车去拉脚了。”
    “真是新社会了,尽出新鲜事儿。”
    ……
    十二年前,陈秀花在家当姑娘的时候就曾赶过马车,如今她又拿起了长鞭赶着马车走在路上,心里很有些感慨,她熟悉这马蹄象茶碗一样踏在路上那哒哒哒的声音,她熟悉这坐在马车上那种颠簸的感觉,她熟悉这挥动长鞭那种耀武扬威的自豪,她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当姑娘时那青春勃发的年代。昨天晚上郑德海老人跟她说的话还回响在她的耳边:陈秀花呀,眼下这马车就是咱们合作社里最大的运输工具,这是你通过激烈的竞争得来的,咱们社里指望着它挣钱哩,现在什么最难?挣钱最难啊,咱们社里不是没有人会赶大车,有!但是光会赶车不行,还得懂外交,还得会做买卖,更重要的是还要忠实可靠。所以我就推荐了你,陈秀花,这赶马车可不比你当妇女队长轻松啊。
    陈秀花赶着马车走在路上,暗暗地下定了决心,一定不辜负老贫协和社员们的希望,要让这滚滚的车轮换来社里滚滚的财源,将来还要把这马车换成拖拉机,换成大卡车。
    前面就是刘家庄了,队长郑德忠曾告诉她,今天不准备让她拉脚,只是让她出来跑一圈,练练,顺便到刘家庄给骡马钉钉掌,晚饭前必须赶回村里,要不头一次出来大伙不放心。
    坐在旁边的郑德旺朝前一指说:“嫂子,你看,那不就是个铁匠炉么?屋顶上还冒着烟哩,肯定有人。”
    陈秀花顺着郑德旺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前边路旁有两间房,房子前边立着一个专门用来给马钉掌的木头架子。屋顶上冒着黑烟,还传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
    5
    原来这就是刘家庄的铁匠炉,打铁的正是刘宝玉,他见院里停着一辆马车,知道就是来给牲口钉掌的,就迎出来,问:“要钉掌吗?”
    郑德旺就说:“钉掌!一匹马,两匹骡子都钉,费事吗?”
    刘宝玉说:“不费事,手等就好,你们卸牲口吧。”
    陈秀花就一边卸牲口一边打量着这个铁匠,没错,就是刘宝玉,从长相上看,跟郑德鸿老婆说的差不多,只是没刮胡子,显得略微老了点,今天我得跟这铁匠好好聊几句,看看这家伙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没想到刘宝玉先开了口,他一边往木头架子上拴牲口一边问:“你们是哪个村的?这一道沟的车倌我都认识,咋没见过你们俩呢?”
    陈秀花说:“我们一冬天没有出来,你当然不认识了。我们是鸡鸣村高阁台的。你虽然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你姓刘,叫刘宝玉吧?”
    “啊,怎么还是个女车倌,哈哈,真稀罕。对,我是叫刘宝玉,在这一带我他妈算出了名了,大人孩子都认识我。”
    陈秀花问:“女的咋了?女的就不能赶马车?女的还能开飞机、开火车呢!我问你,你这铁匠炉是你个人的,还是生产队的?”
    刘宝玉说:“现在哪儿还有什么生产队呀,是我个人的。”
    陈秀花问:“你觉得生产队那会好,还是现在好啊?”
    刘宝玉一边给牲口钉掌一边说:“这要看怎么说呢,要是单论挣钱,当然是现在好了,挣多挣少都是我一个的,要是论心情么,没有在生产队那会心宽。那会铁匠炉是公家的,没有铁了,没有煤了,生产队去拉,我就是个打铁的,叮当一阵,到点拍拍屁股散工回家,现在可麻烦了,没有煤了,没有铁了得我自己想办法,还有村里那些干部们见我挣钱眼红,今天请工商所人来,催我办什么工商执照,明天请税务所的来上我的税,我这儿又守着大路边,那些家伙上来下去路过这儿,总要下来看看我,每次来,就是啥毛病不找你,我最少也得费上两三盒烟,一时抽不完,还要装走。”
    陈秀花故意问:“看你这样子,年龄也不小了吧,孩子今年多大了?”
    旁边的一个小伙子,大概是给刘宝玉抡大锤的,就接过来说:“我师傅还没有对象哩,哪里来的孩子,对了,你们高阁台不是有个姓侯的寡妇么?给我师傅说说,她来我们刘家庄也可以,我师傅去你们高阁台招亲也行。”
    陈秀花就问:“刘师傅,你见过这个侯寡妇没有?”
    刘宝玉就说:“没见过,听说长的很年轻,很标致。”
    陈秀花说:“你是听谁说的?”
    刘宝玉说:“是听曹家庄的一个老头说的,那老头自己说是侯寡妇的二舅,说要给我说媒,可一个多月都过去了,连个影信也不见,估计没戏。”
    陈秀花就说:“你这人也真是的,现在都啥年月了,还要什么媒人?你自己不会到我们高阁台看看?看看,双方都相中了,算一码事,相不中就各走各的,两不耽误。不过我可提前告诉你,侯寡妇家里很穷,还有两个孩子,老大是个闺女,今年十三了,老二是个小子,也已经九岁了。”
    刘宝玉说:“穷,我不怕,两孩子,我也不怕,只要她是真心的,不骗我就行。”
    说话中间,两匹骡子一匹马的掌都钉好了,陈秀花就重新套上车,说:“要不你就跟我坐上车,一块到高阁台看一看?”
    刘宝玉说:“你就赶着空车回去呀?不去别的地方了?”
    陈秀花说:“今天就是出来练练,没打算到别处去。”
    刘宝玉说:“现在还不到中午,你能不能跟我去一趟东流水公社,拉两吨煤,就算我雇你们,按吨公里给你们算脚钱,从这儿到东流水才不到五十里,就算二十五公里,二二得四,二五一十,拉回来我给你们五十块脚费,钉掌的钱我就不要了,因为没有给你们算来去的脚钱,只给你们算回来的脚钱。我这里有席旋子,往车上一圈,拉两吨煤没有问题。”
    陈秀花说:“好,就算是实习吧!”
    6
    高阁台的村西头,站着一伙人。
    太阳已经渐渐落山了,远处的大山渐渐模糊了,家家户户已经点亮了灯,可是还听不到马车的声音,看不见马车的影子。郑德忠的心就提起来了,郑巧来回转悠着,嘴里还自言自语地说:“放心吧,不会出事的。”
    一旁的郑文强就说:“那可说不定,马车不是谁想赶就赶的,那是手艺,是技术活。”
    郑文强的老婆汪月鹅就说:“快闭上你那臭嘴吧,就不会说个吉利的?”
    郑文光看看郑德海,郑德海就说:“我敢保证,啥事也没有,肯定干别的去了。”
    郑文光说:“别的能干什么,咱们就让她出去给牲口钉掌,钉完掌就回来,没让她干别的呀。”正当人们议论纷纷的时候,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哐里哐当的车轱辘声,还有那清脆的鞭子声。陈秀花终于回来了。
    人们迎上前去,郑德忠问:“咋这会才回来?”
    陈秀花说:“钉完掌,看看天气还早,我们就去拉了一趟脚,挣了五十块钱。”
    郑文光见除了郑德旺,还有一个人,就问:“这是谁呀?”
    陈秀花说:“不认识吧?这就是刘家庄的刘宝玉,搭咱们车来村里办点事。德旺,你先把车赶回队房院里去,牲口卸下来后,不要着急给它饮水,先让它喘喘气,歇歇腿,打个滚儿,我领刘师傅去办事。”
    人们见陈秀花和郑德旺囫囵个回来了,啥事没出,就高高兴兴地散了。在回家的路上,陈秀花跟郑德忠和郑文光说:“本来还可以早点回来,在东流水供销社耽误了点时间。我跟供销社签定了一份合同,今年供销社一年的运输的活我给包了,去的时候拉收购站的废品,回来的时候给供销社拉货,来回都有脚儿,从供销社到县城是一百六十里,得走两天,来回就是四天,吨公里是一块钱,咱们的马车能拉三千斤,就是一吨半,这样四天就能挣四百八。对了,供销社收购站收购榛杆秧子,咱们这里遍地都是,不过人家有标准,要大拇指粗,五尺多高,还要把上边枝杈都砍掉,弄的通通顺顺的,说是运到城里编荆把子用,五毛钱一斤,咱们这里的庄稼人哪个上山一天不砍个五六百斤,再加上两天的修理时间,一天一个人就是一百多块呀!”
    郑德忠兴奋地说:“我看这是个挣钱来路,就是这运输是个问题,咱们全合作社二十多个男劳动力,一天就是一万多斤,咱们的马车一次顶多能拉三千斤,还要四天才能拉一趟,哎,要是有个木匠就好了,把咱们的那些老牛车拾掇拾掇,一车也能拉个一千来斤,可咱们没有啊,那些牛车不是车辋子坏了,就是车轴断了,不能用呀!”
    郑文光说:“那咱们就从别的村雇个木匠。”
    郑德忠说:“你知道一个木匠工现在多少钱?五块!还不算吃饭、喝酒、抽烟。”
    这时候跟在陈秀花身后的刘宝玉说:“听你们刚才说话的意思,你们这里的生产队还没有解散呀,只不过是换了个名,叫什么合作社了。你们要是真的找木匠的话,我来行不行?”
    陈秀花说:“你不是个铁匠么?什么时候又成了木匠了?”
    刘宝玉说:“其实,我不光会铁匠、木匠,还会泥匠、石匠、毛毛匠,我还会修收音机、钟表、柴油机。”
    说话间,到了陈秀花的家门口,陈秀花说:“你们都回家吧,我跟这个刘师傅还有话说。”

    7
    郑德海见陈秀花没出什么事,就提前回家了。儿媳妇侯春凤早就给他擀好了玉米面条,等他回来下锅,玉米面这东西不劲道,下早了不吃,一会就糊糊了。
    郑德海正喝着玉米条子,郑德忠和郑文光进来了。
    郑德忠说:“陈秀花这娘们可真不简单,头一天赶马车,就给咱们揽回了一个大买卖。”接着他就把陈秀花说的话跟郑德海重复了一遍,最后又说到雇木匠修车的事,还提到了刘宝玉主动要给修车。最后说:“刘宝玉这人倒是个能耐人,什么手艺都会,还会修柴油机哩,可咱们不敢用呀。”
    “为什么不敢用?”郑德海问。
    郑德忠说:“这人在刘家庄就是个刺头,生产队那会,有事没事就爱跟队干部吵架,听说现在都三十多岁了,连个媳妇都没人给说,这样的人咱敢用么!”
    “你说呢?”郑德海问郑文光。
    郑文光说:“我同意队长的意见,这样的人咱们不能雇。”
    郑德海说:“我的意见跟你们正好相反,不但要雇,而且还要给高价,一个木匠工一天不是五块么?咱给他七块,甚至八块,最好是咱们给他找个媳妇,把他留在咱们合作社。”
    “啊!”郑德忠就瞪圆了眼睛,吃惊地说:“七块,八块?还要给他找媳妇?还要把他留在咱们合作社?你是不是糊涂了?”
    郑德海说:“我没有糊涂。你们知道他在生产队的时候为什么总要跟队长吵架么?”
    郑德忠说:“这还用问,肯定是仗着自己有那么点手艺,不服从队长的领导呗。”
    郑德海说:“我要是有那么点手艺,我也肯定要跟队长吵架,甚至吵得比他还厉害,还要凶。为啥?因为队长不公平呀。一个社员锄一天地给记十分,他,一个铁匠打一天铁也给记十分,这公平吗?”
    郑德忠说:“很公平呀,都是干一天活么。”
    郑德海说:“一个社员锄一天地能给生产队带来多少效益?一个铁匠打一天铁能给生产队带来多少效益?两个效益能相等吗?人家打一天铁——就拿打镰刀来说吧,一天最少能打二十把镰刀,最少能卖三十块钱,除去烧煤用铁和工钱,最少生产队能赚二十多块。可社员们锄一天地最多能挣多少钱?去年咱们队里分红是二毛五分钱,当然这是扣除了公积金、公益金之后,咱们就给他多算,一天五毛钱,想想,同样干一天活,一个一天创造二十元的人却要跟一天创造五毛钱的人享受同样的待遇,你说这叫公平吗?社会主义讲究多劳多得,可这劳动跟劳动不一样,有体力劳动,有脑力劳动,有粗活,有细活,有技术活,有没技术活等等,创造的价值不同,当然待遇也就不同。人家住在北京那些造原子弹的人能跟咱们庄稼汉一个待遇吗?”
    郑德忠不言声了,默默地抽烟。
    郑德海说:“你们看过老戏《萧何月下追韩信》吗?当时有人将韩信推荐给刘邦,但刘邦却不重用这个韩信。后韩信多次与萧何谈论,萧何就认为这个韩信了不起。后来韩信思量自己难以受到刘邦的重用,于是在一天夜里,韩信就跑了,被萧何发现后,就乘着月光去追赶,把韩信硬给追了回来。后来在韩信的帮助下,刘邦才统一了全国,建立了大汉朝。咱们高阁台今后要想富起来,就要有萧何这样的胸怀。”
    郑文光就笑了,说:“他刘宝玉怎么能跟人家韩信比呢?他刘宝玉不过就是铁匠而已。”
    郑德海说:“当然刘宝玉是不能跟韩信相比,所以他也没到中央去,可咱们高阁台也不是什么大地方呀?你们猜今天陈秀花把这个刘宝玉领到咱们高阁台来是干什么来了?”
    郑德忠说:“不知道,也没顾上问。”
    郑德海说:“不是没顾上,是你们压根就不关心这事,人家是来咱高阁台找媳妇来了!”
    “啊!”
    8
    当晚,刘宝玉就被陈秀花领到郑德牛家里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郑德忠就来了,寒暄了一阵后,郑德忠就对刘宝玉说:“我们研究了,决定雇你给我们修几天车,你暂时就住在德牛大哥家里,吃饭的问题,我们专门给找了个妇女给你做饭,想吃什么,你就只管跟这个妇女说,工钱是一天八块,另外每天给你一盒烟,一斤白酒,不够的话,我们再给加,菜,保证顿顿有肉,你看怎么样?”
    刘宝玉有些受宠若惊了,他赶忙说:“千万别这么客气,你们就把我当成你们合作社的社员就行,工钱暂时先不要提,等我把车给修好了,你们看我做的活如果还行,就一天给我三四块,如果看我的活做的不行,我分文不要。至于烟了酒了肉了,千万别买,你们平时吃什么,我就吃什么。说句真心话,我来你们这儿,一不图吃,二不图喝,更不是图你们给的钱多,就图一样,你们这儿的人朴实,厚道,拿我当个人看!”说着说着,刘宝玉的眼圈就红了。
    郑德忠说:“按我们这里的郑德海老人的话说,你跟我们不一样,你是个人才,是个宝贝。我们合作社要想发展,就必须尊重知识,尊重人才。”
    刘宝玉说:“你这话说的就叫我脸上发烧了,你们高阁台把我当人才,可我们刘家庄把我当刺头,你们高阁台把我当宝贝,可我们刘家庄把我当祸害。要是这么说的话,我一分钱不要了,就算我甘心情愿帮你们忙了。今天我就回家去,拿上我做木匠活的家伙事,来给帮忙。”
    郑德忠说:“这怎么行?就算你是心甘情愿,可我们高阁台也要要脸面呀,这事要是传出去,你们刘家庄人就要说,我们是把你给骗来的,我们的名声可就臭了,今后有能耐的人,谁还敢来我们高阁台?好了,不说了,我还要去召集大伙上山砍榛杆儿哩。”
    郑德忠刚走,侯寡妇就来了,原来她就是郑德忠找的专门给刘宝玉做饭的。侯寡妇提着个小篮子,里面放着几张烙饼和两盘子炒菜,一盘猪肉炒豆角丝,一盘炒鸡蛋,一瓶酒一盒烟,一双筷子和两个酒杯。侯寡妇把苫在小篮上的一块崭新的白手巾拿开,把菜和烙饼摆在柜盖上,对刘宝玉说:“刚做好的,趁热乎赶紧吃吧。晚饭想吃什么,就言语一声,我回去给你做。我姓侯,人们背后都叫我侯寡妇,我就是合作社派来专门伺候你的。”
    刘宝玉吃惊地看着侯寡妇,发现这女人还很年轻,乌黑的头发梳成两条辫子盘在脑后,显得干净利索,瓜子脸,大眼睛,说话的时候两眼还不停地眨巴,显得很有神气。
    侯寡妇见刘宝玉不吃饭,总盯着自己,就不由自主地脸红了,说:“快吃饭吧,待会就凉了。”
    不知什么时候郑德牛就出去了,剩下俩人就边吃饭边攀谈起来。刘宝玉说:“我初中毕业后就跟我父亲学打铁,他常跟我们说的一句话,就是到什么时候都要记住,堂堂正正做人,对公家的东西,不贪不占。实实在在干活,凭能耐吃饭,不溜不舔。天长日久这话就渗进我的骨头里,融化在我的血液中,养成了我现在的坏脾气。在生产队的时候,一般都是抽旱烟,买不起洋烟卷,偶尔买一盒,也是九分钱的大丰收,抽的时候还得先给队长一根,队长抽着别人的洋烟卷就很得意。我他妈的就看不惯,我就买了盒二毛五的官厅,队长不在的时候,我不抽,偏在队长在跟前的时候抽,抽的时候,身边的社员我都给,就是不给队长,队长气的干瞪眼,后来队长就专门找我毛病,于是我们俩就经常吵架。现在想想,也有些后悔,这不是没事找事吗?弄的我现在名声很坏,都说我是个刺头。其实我干活还是很买力的。比如说去年我们村新买了一台柴油机,使唤了没几天就不转了,请了公社农机站的师傅来,捣鼓半天,累的满头大汗,结果还是不转,村里人就骂,花了好几千块,就买来这么个生铁疙瘩。正巧我没事转悠到了那儿,一看原来是喷油嘴松了,就用扳子给拧了几下,那柴油机就腾腾地转起来了,可他们不但不表扬我,还说是显红露黑,事后他们跟农机站的师傅一块在队长家喝酒,也没有喊上我。你说这气人不气人?我倒是不在乎这一顿酒,我就说他们这种人,心眼太小,还没有针眼大。我发现你们的队长就很好。”
    正说着话,陈秀花来了,说:“刘师傅,你不是要回家拿木匠家具吗?”
    刘宝玉说:“对,对。”
    陈秀花说:“那就趁我的马车赶紧走,想说话以后有的是时间。”

    第六章
    1
    高阁台的男女老少全都行动起来了,青壮年男人拿着镰刀上山砍榛杆儿,老年人,还有老婆孩子在家拿着镰刀给整理。郑德忠、郑文光和会计郑德爽在队房子院里负责收购。收购价是四毛钱一斤,卖到东流水是五毛钱,合作社中间赚一毛钱的差价。不到一天的工夫,队房院里就堆满了一捆捆的榛杆儿。
    刘宝玉正在做车辋子,他干活跟别的木匠不同,别的木匠做车辋子时,是先把一丈多长的木头锯成一尺来长轱辘,然后再用锛子把木头轱辘砍成车辋子形状。他是先用墨斗给整根的木头弹上直线,细木头就弹两道线,粗木头就弹三道线,再纵向照着直线把木头锯开,然后再横着把木头锯成一尺来长的长方形。”
    郑文光在一旁观察着,慢慢地就看出了其中的门道,就给刘宝玉竖其大拇指,说:“刘师傅,你这活干得好,这样干活有三大好处,一是速度快,一块长方形的木头,只要把一边两头砍成坡状,另一边砍成凹形,两头再凿上卯榫,一块车辋子就成型了。二是省料,别的木匠手里能做一块车辋的料,你可以做两块,三是废料少,两边的表皮板锯下来后,还可以做别的用。”
    刘宝玉说:“其实这没什么,别的木匠也会,但是这样一来,木杂子(废料)就少了。你见过有几个生产队的木匠上山割柴火的?都是贪图这些木杂子,本来可以做两块车辋的木头,他非给你做一块,拿锛子砍下来,拿回家留着烧火。要是给他个人干活,他决不会这样。说白了,都是私心在作怪。”
    这时候笑面虎郑德利来了,他对郑文光说:“你们合作社收购榛杆儿,怎么是四毛钱一斤,整整比供销社少了一毛钱呀!”
    郑文光说:“我们合作社还负责给运输呢,这运输不得需要车,需要牛,需要人吗?还要装车卸车,这不都是钱吗?”
    笑面虎说:“我要是雇你们的牛车,我自己去送,一辆车,一天给你们五块钱,不少吧?”
    郑文光说:“你要是真想雇,也不是不可以,但你得连牛连人一块雇,按公家价吨公里给你算运费。从咱们这儿到供销社最少五十里,一趟拉五百斤,一吨一公里是两块钱,你算算得多少钱?”
    笑面虎说:“我刚才不是说了,只雇车不雇牛和人么。”
    郑文光说:“我刚才不也说了,要雇就是一套,要不就别雇。”
    笑面虎说:“我这不是在跟你商量么,俗话说的好,和气生财吗。过年的时候,不是还让我们单干户白使唤你们的毛驴磨豆腐么。”
    郑文光说:“这跟那不一样,那是过年。再说了,你们磨豆腐的时候,就在这队房屋里,大伙都看着里。你要是雇我们的车,你把车赶走了,我们谁也见不着你,我们说一车只能拉五百斤,可你要是给装八百斤呢?要是把我们的车给压坏了呢?就算你赔,我们还耽误不起时间呢!”
    笑面虎说:“都一个村里住着,你这人咋就这样呢,油盐不进啊!你就没有用着我的时候?”
    2
    侯寡妇的闺女名叫郑小兰,儿子名叫郑虎。
    这一天,侯寡妇在外屋地烧水,她一边拉着风箱,一边跟闺女说话,她说:“小兰,你觉得这个刘师傅咋样?”
    小兰说:“妈,你是不是要跟刘师傅搞对象呀?”
    侯寡妇说:“你这丫头,懂个啥?”
    小兰说:“我觉得这个刘师傅挺好,开学我就要上初中了,上初中就得住校,家里就你和弟弟了,怪孤的,你要是看上刘师傅,就让他来咱家吧,我同意。”
    侯寡妇说:“我还没有拿定主意呢。”
    小兰说说:“妈,前几年我小,不懂事,现在我已经长大了。自从我爹去世后,你一个人拉扯我们姐弟俩,受苦受累也很不容易,现在也该往前走一步了。”
    侯寡妇说:“咋我听的这话不象是你说的呀?”
    小兰就笑了,说:“那天我跟弟弟去郑文光大爷家,是苏玉芝大娘跟我说的,她先问我那个刘师傅来过咱家没有,我说来过,她问跟你妈说话了没有,我说说了。她就摸着我的头顶说,你爹去世那年你才八岁,你弟弟才四岁,五年了,不知你妈是怎样熬过来的,现在你就要上初中了,也该替你妈想想了。还说了很多,我想不起来了。”
    水烧开了,侯寡妇拿过暖壶,先往暖壶里放了些茶叶,然后拿过葫芦瓢往暖壶里灌水,水灌满了,又拿过一个小篮子,拿过一个碗放在篮子里,然后就不说话了,怔怔地看着闺女,眼睛里流出了两行眼泪。
    小兰就说:“妈,你怎么哭了?”
    侯寡妇说:“我哭,是因为我闺女长大了,懂事了。闺女,你把这暖壶水和这几个碗替我送到队房去,给你刘伯伯喝,顺便告诉他,今天下午的饭,我就不给他往你德牛大伯家送了,他要是愿意就来咱家吃饭,要是不愿意,那就只好让他饿着吧。”

    不到五天的时间,十辆牛车全修好了。这天早晨,合作社的十辆牛车装满了榛杆儿,在郑德忠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出了村,向东流水收购站走去。
    刘宝玉坐在队房的门槛上,抽着烟,开始想他自己的心事了。侯寡妇这女人不但人长的年轻漂亮,而且还心地善良,如果能找这样一个女人做老婆,那一辈子就心满意足了,可是侯寡妇似乎到现在还拿不定主意,不说行也不说不行。现在牛车都修好了,自己该怎么办呢?是收拾家具回家,还是再等等看呢?最后,他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即使侯寡妇不能跟自己成为一家,他也要留在高阁台了,还要把户口也迁来,他要加入高阁台合作社了。几天来他享受了有生以来从没有过的尊重,合作社里不管是社员还是干部,见了面都是一口一个刘师傅,人活一世图什么呢,不就是图个心情舒畅么,现在这里能够吸引他的不只是侯寡妇了,更吸引他的是高阁台的山,高阁台水,高阁台的人,高阁台的生产合作社了。
    这时,小兰提着个暖壶,郑虎提着个小篮来了,他俩是给刘宝玉送水捎话来了。小兰一边倒水一边说:“刘伯伯,我妈说了,下午饭我妈不给你送了。”
    “咋了?”刘宝玉大吃一惊。
    小兰说:“说你要是想吃饭就直接去我们家吃,不想吃就拉倒。”
    “啊!想吃,当然想吃了,我早就想吃了!”
    3

    当天晚上,合作社的几个干部集中在郑德忠家开会,除了队长郑德忠、指导员郑文光、贫协郑德海,还有会计郑德爽,新上任的妇女队长苏玉芝。
    会上会计郑德爽首先宣布了这几天收购运输榛杆儿的收入,八天时间共收购榛杆儿二十五万斤,总共收入十二万五,平均每户收入大约四千块,合作社共收入两千五百块,加上陈秀化刚交回的四百七,加上合作社的存款十八块半,合作社现有现金两千九百八十八块五毛钱。
    听了会计的宣布,大伙都十分开心。
    郑德海却说:“我看砍榛杆儿这活该停一停了,不能再砍了。”
    郑德忠就睁大了眼睛问:“为啥不能砍?十年九不遇,好不容易碰上这么一次。”
    郑德海说:“这几天我到山上转了转,近处的榛杆儿差不多都给砍光了,要是再这么无休止地砍下去,早晚连远处的也都给砍光了不可,要是山上没有了榛杆儿,社员们到秋天去哪里摘榛榛?现在自由市场上一斤榛榛长到两块钱,一个壮劳力一天最少能摘二百斤,去掉皮还有一百斤,那就是二百多块钱呀,咱们是年年摘榛榛好呢,还是一年砍榛杆好呢?人家渔民打鱼还要只打大的,不打小的,为什么咱们要一下子都给砍光呢?我们是老了,活不了几年了,可是孩子们呢?我们今天受苦受累图个什么?还不都是为了子孙以后能过上好日子吗?”
    郑文光拍拍自己脑袋说:“哎呀,你不说,我还真忘了还有这么一层。”
    郑德海说:“要不是郑德忠的儿子郑生提醒我,我也想不到,昨天晚上郑生拿着他的语文课本来我家了,他给我读了一段古文,什么这个夫那个也的,我也听不懂,他就说,只要不违背农时,那粮食就吃不完;密孔的渔网不入池塘,那鱼鳖水产就吃不完;砍伐林木有定时,那木材便用不尽。粮食和鱼类吃不完,木材用无尽,这样便使老百姓能够养活家小。还有好多哩,我都给忘了。”
    郑德忠说:“好,砍榛杆的事,明天早上就停止,谁要是再砍,榛杆儿没收,还要罚款!”
    接着又说起种地的事,郑德忠说:“我看这张杂谷子值得一试,一亩地最多能打一千斤呢!”
    郑德海说:“不是值得一试,而是必须得种。”
    郑文光:“说还是找个小一点地试验试验吧,万一弄砸了,损失也小。”
    郑德爽说:“我也听说了,这张杂谷子产量就是高。我看就没必要试验了,人家外地都试验了不知多少遍了,我大舅他们村去年就大面积种张杂谷子,结果全村大丰收,”
    郑德海说:“这样吧,开春咱们半对半,一半还是种咱们的老谷种子,一半种张杂谷子,好地赖地都要种,对比一下,看看哪个更好。”
    郑德忠说:“我看这事就这么定了,明天陈秀花就回来,我儿子后天就开学,让他俩一块去县城买种子。”
    郑文光说:“我看这事光他俩不行,你这个队长得亲自跑一趟,详细问问人家,可千万别买错了,或者让人家给骗了。”
    郑德忠说:“行,我就亲自跑一趟。对了,还有个事,今天咱们得好好商量商量。这几天大伙都上山砍榛杆儿,都挣了钱了,可咱们几个负责收购的,还有往收购站送货的却没有挣着钱,大家说,这事儿该怎么办?”
    大家都不说话了,都看着郑德海。
    郑德海就笑了,笑得还很有深意,就说:“确实,你们三个干部这几天也够辛苦的,还有那十个赶牛车的,早晨早早就起来,半夜三更才回来。这样吧,咱们合作社不是还挣两千五百多块么?给你们几个分一分,一共十三个人,一人分上三百块。”
    苏玉芝就急了,说:“十三个人,一人三百,那就是三千九,咱们合作社总共才有两千九,还要买张杂谷子,还要种地,上哪弄这么多钱呀?”
    郑德海说:“这好办,把咱们的队房子卖了,把咱们的马车卖了,再不够就把咱们的牛、驴、马、骡都卖了。”
    苏玉芝就更急了,说:“这房子,这牲畜,都是社员入了股的,都是社员们的钱,你们怎么能随便分呢?咱们的合作社还办不办了!”
    郑文光说:“你是不是又在考验我们仨?其实,我们仨在背后早就商量了,我们仨收购榛杆儿,一般上午没事,下午活就来了,晚上活就更重一些,倒是那些赶牛车 搞运输的,天不亮就起身,半夜才回来。所以我们决定,我们仨一天给记十分,赶车的一天给记十五分,另外每天再补助他们两块钱,因为他们中午还要在东流水吃一顿饭,就叫伙食补助吧。你看这怎么样?”
    郑德海说:“这样你们不就吃亏了?”       
    郑德忠说:“谁叫我们是干部呢?”
    4
    就在合作社干部开会的同时,刘宝玉来到了侯寡妇的家,老远就闻到一股炒菜的香味。
    侯寡妇见刘宝玉来了,就说:“来了?”
    刘宝玉就回答:“来了!”
    侯寡妇说:“来了,就上炕坐吧。”
    刘宝玉就乖乖地上炕盘腿坐好。
    侯寡妇就把菜和饭端了上来,说:“往天做的饭和菜都是合作社的东西,今天是我请你吃饭,饭菜都是我家里的,所以就没有往天的饭菜好,但在我们家这是最好的了,红豆小米饭,炒山药条,炒鸡蛋,熬酸菜。”
    刘宝玉说:“我自从我爹妈去世后,就是光棍一条,过大年初一的时候,我一锅下五个饺子,一个饺子有半个小碗大。平时都是糊弄,实在熬苦了,就到东流水供销社卖一兜子烧饼,散工后进门就啃俩冷烧饼,夏天,最后那烧饼都长毛了,但我舍不得扔,把那些毛擦吧擦吧,吹扑吹扑就吃下去了。今天你让小兰和虎子给我送开水,我就很激动,为啥?因为我们家从来就没有烧过开水,渴了就拿起瓢盛半瓢冷水咕咚咕咚一喝完事。衣服破了,没人补,脏了,没人给洗,光棍汉的难处多了去了。”
    侯寡妇说:“你知道,现在全国都实行单干了,就我们高阁台的生产队还保留着,不过现在改名叫合作社了,我愿意留在合作社,我不愿意单干,你呢?”
    刘宝玉说:“我?我要是还在刘家庄,我就愿意单干,我要是能在高阁台落户,我就愿意留在合作社,因为什么?因为高阁台的干部大公无私。今天上午我听见郑德忠、郑文光和会计郑德爽在队房里开会,在研究这几天砍榛杆儿的事,上山砍榛杆儿的社员一天最少挣四百多,可负责收购的干部们一天只要十个工分,也就是一个劳动日的工分,还得到年终分红才能拿到钱。年终分红,最多一个劳动日能分一块钱,一块跟四百相比,天上差地下去了,这样的干部上哪儿去找?这样的干部在社员中说话能没有威信?社员们会不听吗?”
    吃完饭,天已经黑透了,两个孩子也瞌睡了。侯寡妇就问刘宝玉:“刘师傅,今晚上你还去郑德牛哪儿睡吗?”
    刘宝玉就笑了,说:“这我得听你的,你让我到哪儿睡,我就到哪儿睡。”
    “我要是让你到南边的池塘边上去睡呢?”
    “那我就马上到郑德牛家搬上行李,就去池塘边去睡,虽然天气冷,但我心里热啊。”
    侯寡妇就冲着刘宝玉笑了笑,说:“别跟我装傻充愣了,你先到西屋躺一会,我先给孩子们把炕铺好,安顿孩子睡着了。”
    刘宝玉就去了西屋。
    侯寡妇给俩孩子铺好炕,安顿他们睡下,就把灯拿到了外屋的窗台上,往洗脸盆里盛了两瓢温水,开始洗脸了,洗完脸,又拿过梳子开始梳头,梳着梳着眼泪就下来了,那是幸福的泪水,是喜悦的泪水,因为从明天开始就没有人在叫她侯寡妇了!
    5
    正月十五陈秀花和郑德旺赶着马车从东流水出发,走在回高阁台的路上。车上还坐着一个中年人,他身穿一身洗得发白的已经没有领章和帽徽的军装,斜挎着一个军用挎包,方脸,浓眉,大眼睛炯炯有神,他就是郑德海的儿子退伍军人郑武。
    陈秀花边赶着马车边问:“郑武,你这次回来真的不走了吗?”
    郑武说:“这个问题,我已经考虑了半年多了,不走了!”
    郑德旺说:“不是一时冲动吧?听说县里让你到公安局上班,担任公安局的副政委,那可是个官呀!”
    郑武说:“说实在话,我下这个决定不是一时冲动,而是两三年了。我出去当兵十年,转悠了大半个中国,见过富的村子,也见过穷的村子,但是哪里也没有咱们高阁台好啊。”
    郑德旺说:“高阁台是很好,但是就是穷,老百姓没钱花。”
    郑武说:“你说错了,不是高阁台穷,是高阁台的人穷。”
    郑德旺说:“那还不是一样。”
    郑武说:“不一样,高阁台并不穷,咱们高阁台地处三省交界,东边、南边、北边,地域十分宽广。物产也相当丰富,里边的撅菜、黄花、山韭菜、山葱、苦菜,还有榛榛,周围都是森林,还有大片的草场,可以大力发展养牛、养羊。还有丰富的水源。但人们整年钻在山沟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山外边究竟发生了什么,有了什么样的变化,人们也不去打听, 公社干部下乡都不来咱们高阁台,整个村子连个电话都没有,跟外边简直就没有联系,就象陶渊明笔下的桃花园,不知有汉,无论魏晋,都与世隔绝了。”
    陈秀花说:“郑武,你说的也太严重了,咱们高阁台没有与世隔绝。你知道村里人这几天正忙着干什么?正忙着砍榛杆儿哩,一个人一天就能砍一千斤,卖给东流水收购站就是五毛钱一斤,一个人一天能挣四五百块呀。”
    郑武问:“砍了几天了?”
    陈秀花说:“有七八天了,听说村边近处的榛杆儿都砍的差不多了!”
    郑武说:“这可遭了,那榛杆儿可是咱们的铁杆庄稼呀,不用种,不用耪,不用薅,年年秋天人们就可以摘榛榛。你知道那榛榛现在多少钱一斤?去年是一块八到两块,今年我回来的时候,内蒙那里已经涨到三块多了。如果把榛杆儿都砍光了,秋天到哪儿去摘榛榛呀!”
    郑德旺就有些惊讶,说:“榛榛还这么值钱呀?咱们高阁台以前就根本没人摘,都是掏獾子洞,秋天榛榛熟透了,落在地上,都被獾子捣鼓到洞里,挖开一个洞,就能弄到多半口袋,还是去了皮的。”
    郑武说:“还有更值钱的呢。比如席麻、苦菜、山葱、蕨菜。席麻是咱们高阁台的叫法,外地人叫寻麻,用它来熬山药,绿绿一大盆,看上去就让人直咽唾沫。饭馆里一小盆山药熬席麻二十块钱。席麻还是味中药,有祛风,凉血,定痉的功效,还可以治疗高血压、糖尿病,外用可以治疗麻疹,风湿关节炎,毒蛇咬伤,小儿惊风等。苦菜,本草纲目解释:其叶似麻,其性上升,故名。其性能为发表透疹,清热解毒,升举阳气。凉拌苦菜,三十块钱一盘,山葱用来炒鸡蛋、炒土豆片。咱们这里喜欢用山葱加土豆丁包莜面饺子,莜面、土豆、山葱成了最佳组合,其味道是其他馅料不可比拟的。说起山葱,还有关于它的传说。传说是关于孙膑和庞涓的。他俩都是鬼骨子的徒弟,孙膑善良仁义,庞涓阴险狭隘。一日,孙膑看到老百姓穷苦没菜吃,就在山上种满了山葱,让老百姓采来做菜吃。庞涓看了很嫉妒,也很生气,便种了一种与山葱一模一样的东西,咱们这里叫它亚儿芦,有毒,人吃了会中毒而死,想假祸于孙膑。孙膑看了,便在燕芦的叶子上一捋,从此它的叶子上永远留下许多褶皱,使人们很容易辨认。亚儿芦的学名叫藜芦,它虽然有毒,但也是味中药,有治疗中风痰涌,风痫癫疾等功效。咱们这里还有种早生的野菜叫木兰菜。是栾树的嫩芽,生长在阳坡,人们在栾树刚发芽时采摘。相传当年花木兰在燕山一带征战以栾树嫩芽充饥,于是人们就称栾树芽为木兰芽。木兰菜采下后用水浸泡一日后便可凉拌、炒肉、做馅等,可清热解毒,强筋壮骨,增进食欲。野菜中有苦味的菜有若干种,按分类都可分到苦菜里面,比如曲曲菜、蒲公英、苦麻等,苦味的菜一般都是凉拌,爽口清火。进入初夏,人体脾胃功能较差,食欲大多不振,而吃苦味食品能恢复脾胃功能,增进食欲,且苦味入心,可泄降心火。咱们这里有一种叫黑狗筋的菜,学名叫短尾铁线莲。这是野菜中的大路菜,田间地埂,随处都是,掐它的嫩尖,用开水焯了,可凉拌、清炒、做馅。黑狗茎味道有股特殊的清香,据说有清热、利尿、止泻的功效。蕨菜是野菜之王。主要是因为它是地球上一种古老的植物。诗经上有采蕨的记录:陡坡南山,言采其蕨。描写青年男女借采蕨的机会约会的情景。蕨菜可以炒着吃,也可以熬着吃,可以晒干了,也可以用咸盐盐,在饭馆里一盘蕨菜炒肉就是四十块呀。”
    郑德旺听的入迷了,他说:“郑武,几年不见,你有学问了。”


    6
    马车回到村里已经是晚上了,家家户户的门口上挂起了各式各样的灯笼。
    队房子南边,池塘北边,中间有很大一块地方,那里正在唱戏,戏台是用几个牛车轱辘立起来,上边盖上几块木板,木板上面再铺上两领席子搭起来的。戏台的前边竖立起两根木杆,木杆上拉起一根条丝,铁丝的中间挂着一个煤油蛋子,煤油蛋子是用棉花做成,周围缠着铁丝,里边浸满了煤油,用火柴一点,砰地一下子就着了,台上就亮了许多。
    台下站满了人,都仰着下巴朝台上看,不时还发出叫好声。节目就三个,一个是《老两口学毛选》,有郑文光和老婆苏玉芝表演。这是十六年前四清工作队在的时候给排的节目,每年正月十五都唱,但人们看的仍然津津有味。

    收了工,吃罢了饭,
    老两口儿坐在了窗前呐,
    咱们两个 学《毛选》,
    老头子
    哎!老婆子
    哎!你看咱们学哪篇?
    老婆子(女)哎!老头子
    哎!我看咱就学这篇,
    你看沾不沾?
    ……
    第二个节目是二人台《打连成》,这也是个老节目,不过文化大革命那几年不敢唱了,今年又拾了起来,有郑思聪和郑德爽表演,人们就觉得新鲜,几个老年人还跟台上演员在小声哼哼。

    过了大年头一天,
    我和我那个连城儿哥哥去拜年,
    一进门,  把腰弯,
    左手拉, 右手搀,
    那吱咿呀嗨,
    咱兄妹相交拜的是什么年呐,
    那吱咿呀嗨.

    最后一个压轴节目是新排的《红灯记,痛说革命家史》一场,郑德雨扮演李玉和,他家没有大沿帽子,他就用一根铁丝弯成圈撑在自己的帽子里边,郑巧扮演李奶奶,她家没有带大襟的褂子,她就跟村里的老太太借了个褂子,郑思聪扮演李铁梅,她没有那么长的辫子,就用一大绺黑线用红头绳接在脑后,好在煤油蛋子不太亮,台下的人们看不出来。没有信号灯就用合作社的马灯代替。汪月枚的男人郑德阳,这几天天气好,也不咳嗽了,来到戏台上给打板鼓,会计郑德爽给拉大胡。
    当演到最后,郑思聪听郑巧讲完革命家史,郑思聪唱最后一段时,台下静悄悄的,有的老太太还不时用袖子擦着眼泪。郑思聪唱:

    听奶奶讲革命英勇悲壮,
      却原来我是风里生来雨里长,
      奶奶呀!十七年教养的恩深如海洋。
    今日起志高眼发亮,
      讨血债,要血偿,前人的事业后人要承担!
      我这里举红灯光芒四放——
      爹!
      我爹爹象松柏意志坚强,
      顶天立地是英勇的共产党,
      我跟你前进决不徬徨。
      红灯高举闪闪亮,
      照我爹爹打豺狼。
      祖祖孙孙打下去,
      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

    当郑思聪和郑巧俩人高举着马灯在前台亮相时,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郑武就高喊一声:“好!”站在他前边的侯春凤就吓了一跳,回头一看,乐了!原来是自己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就站在了自己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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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4 08:59:13 | 只看该作者
    第七章
    1
    正月十六早晨,天空飘下了纷纷扬扬的雪花,不大一会儿,就把大地给苫严了,整个高阁台成了白色的世界。郑文光早早起来,拿着把扫帚,是自己家的门口开始扫起,一直扫到池塘边,合作社队房子门口,可回头一看,刚刚扫过的地方又被大雪给蒙上了,他就站在雪地里,抬头看着天空,心里就乐了。哈哈,这可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雪呀,不下是不下,一下就是大的,真是瑞雪兆丰年啊!
    这时家家户户门口都先后出来了拿着扫帚准备扫雪的男人,看看天空,雪还在下,就说:“不用扫了,这雪一时半会停不下来。”
    郑文光就说:“那好哇,就象六七年那次,下他个二尺多深,地里就有墒了,种地就不怕旱了。”
    吃罢了早饭,郑文光就向郑德忠家走去。他要去跟生产队长商量一件大事。如今郑武回来了,这年轻人放着县城的公安局政委不当,要回高阁台当农民,要带领乡亲发家致富,有志气呀!自己今年五十五了,应该让年轻人接班了。从一九五二年开始,自己就跟着郑德海从初级社、高级社,一直到人民公社当干部一路走过来,如今已经三十一年了,四清那年郑德海当了贫协委员,郑德忠当了生产队长,到现在也已经十六年了,自己的思想跟不上趟了。
    到了郑德忠家,他们也刚刚吃完了饭,哑巴正往下搬饭桌。郑德忠说:“大伯,你来的正好,你要是不来,我就去你家了,今天趁着下雪天,没事干,咱们应该商量商量大事了。”
    郑文光就坐在炕沿上,说:“我找你也是要跟你商量大事的,看来咱们想到一块了。”
    郑德忠说:“事儿是可能想到一块了,但这事该怎么办可能没想到一块。”
    郑文光说:“昨天晚上,看了那出《红灯记》,很有些想法,咱俩都是共产党员,特别是我,今年已经五十五了,应该让李铁梅们来接班了,再说了,这一年多来,我发现自己越来越跟不上趟了,最开始,郑德海提出让陈秀花赶大车,我就不大同意,可结果呢,陈秀花的马车赶得非常好,不但没出事,反而给咱们社挣了不少钱,后来刘宝玉要来咱们村落户,我心里也是疙疙瘩瘩的,结果刘宝玉来了后,干的非常好,特别是最近这次砍榛杆儿的事儿,连你们家的高中生郑生都想到的事,我却没有想到,一见大把的票子直社员的兜里来,脑袋就热了,忘记了那大片的榛杆儿是咱们的铁杆庄稼,,一旦要是砍光了,四五年都很难恢复。还有种张杂谷子的事,我总是犹豫,虽然现在还没有种,结果如何还没有出来,但是我估计我又错了。所以我决定把我这个指导员让郑武来当,他是个退伍军人,当过连长,年轻,有朝气,有魄力,有思想,肯定比我强的多,让他接我的班,我放心。你呢?今年才四十二岁,正是干事的时候。我知道,你也想让郑武接你的班,但是这不行,郑武虽然在部队上是个连长,但毕竟有十年没有在农村劳动了,咱们,特别是你要多帮帮他,让他逐步扛起大梁来,这样咱们就是死了,也能闭上眼睛不是?”
    郑文光语重心长的一番话,说得郑德忠眼睛都有些红了。他说:“这事咱们还得问问郑德海老人,那老人虽然年龄比我们都大,但是思想却比我们都先进,这几年,特别这半年来,哪件事不是他老人家给咱们握着方向盘。”
    郑文光说:“好吧,咱们这就去。”
    2
    郑德忠、郑文光冒着大雪,趟着雪窝向郑德海家走去。
    郑德海一家人都在,见郑文光二人来了,郑武就说:“大的雪,你俩就来了,快来烤烤火。你们看我都给拿回什么来了?”说着就提着两个大提包放在炕上。
    郑德忠打开一看,原来是一提包谷子,一提包玉米。
    郑武说:“这就是张杂谷子籽儿和杂交玉米籽儿,一样儿五十斤,两样儿一百斤,都是从县城买回来的,我还跟他们要了一本说明书,上面说的可详细了,从播种到收获都讲的清清楚楚。”
    郑德忠说:“我们盘算着今天就去县城买,没想到下起了大雪,这下好了,可省了我们的事了。”
    郑武把两个提包放到柜上,回头又对郑德忠和郑文光说:“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要跟大伙一起把咱们的合作社办好。”
    郑文光说:“你先听我说,我们俩今天来不是来串门的,是有大事跟你商量。我们要请你担任我们合作社的带头人,领着大伙一块奔好日子,怎么样?”
    郑武说:“带头人我当,但是还得你们二老担任合作社的领导,你们别着急,听我把话说完。咱们高阁台原先就三名党员,你们俩加上我爹,现在我回来了,就四名党员了,咱们要成立一个党小组。党小组的组长要经过全体党员选举产生,我提议我们现在就来选举党小组组长。”
    郑德忠、郑文光、郑德海三个人顿时严肃起来,三个人同时挺直了腰,举起了拳头,同时说:“我同意选举郑武同志担任高阁台的党小组组长!”
    自从四清运动结束以后,高阁台就没有开过一次党员会,渐渐地都把自己这个党员给忘了。郑德海是村里的第一个党员,介绍人就是在蛇仙洞养伤的那个八路,叫王大来和王大来的一个通讯员,名字叫刘小光,当时王大来才二十五岁,郑德海才十九岁。王大来在洞壁上用土坷拉画了一个镰刀和斧头,那是个晚上,洞外也下着大雪,王大来领着郑德海对着镰刀斧头低声地念着入党誓词,“终身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党的利益高于一切;遵守党的纪律;不怕困难,永远为党工作;要作群众的模范;保守党的秘密;对党有信心;百折不挠,永不叛党。”
    郑文光是解放那年如的党,介绍人是郑德海和土改工作队的刘小光,就是王大来的通讯员,跟他一起入党的还有十个人,后来都是各村的党支部书记,郑文光年龄最小,
    地点是在东流水的一间会议室里。当时他们十一个人,面对着鲜红的党旗,在刘小光的带领下,举起拳头,庄严地宣誓: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拥护党纲党章,执行党的决议,遵守党的纪律,保守党的秘密,随时准备牺牲个人的一切,为全人类彻底解放奋斗终身。
    郑德忠入党是在一九六四年,当时他已经二十八岁,郑生那年还不到一岁。他清楚地记得那天鸡鸣大队开大会,全村人都参加,包括高阁台的人,会议在大队院里进行,会议的第一项内容就是新党员宣誓,他们二十个新党员胸前戴着大红花,在大队院里站成两排,对着挂在大队窗户上的党旗,在大队书记高喜他爹高本生的带领下,举起拳头,庄严宣誓: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承认党纲、党章,遵守党的纪律,服从党的决议,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努力提高自己的觉悟,积极工作,精通业务,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不屈不挠,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到底。
    郑武说:“咱们高阁台的四名党员,我党龄最少,年龄最小,但是,我要说,既然我们是个党员,就要象个党员的样子,咱们入党的时候,都宣过誓,要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什么叫共产主义?共产主义就是要走共同富裕的道路。我为什么退伍后不去公安局当政委,而要回到高阁台这个山沟里来?就是因为我爹给我去信说,咱们高阁台的生产队没有散伙,现在叫高阁台生产合作社了,说实在话,读了这封信,我一夜都没有睡着觉,我就下决心要回咱们高阁台合作社来了。”
    3
    郑德旺天天给供销社拉脚,忙得连家也顾不上回,今天终于来了场大雪,不出车了,他就早早来到郑文光家里,跟郑巧待在一起。俩人钻在西屋,关上门说着悄悄话。郑德旺虽然是个老实人,可每当这时候,他总是不老实,总想去搂郑巧的脖子。
    郑巧就低声说:“老实点,我妈在外屋做饭哩。”
    郑德旺就乖乖地拿回手,傻傻地看着郑巧笑。
    郑巧就悄悄地说:“今晚上我去你那小东屋去睡,你可要把屋子烧暖和点啊。”
    郑德旺就心中一阵乱跳。
    这时候,郑文光回来了,苏玉芝正在外屋烧火做饭,看见郑德忠就说:“啊,今天是咋回事?是有人请你吃饭了,还是拾了金元宝了?这么高兴!”
    郑文光就跺跺脚上的雪,说:“也没有人请我吃饭,也没有拾金元宝,但比这两样都高兴。”
    苏玉芝就问:“啥事啊?这么高兴!”
    郑文光说:“你在夜里走路,还下着大雪,或者大雨,有没有迷了路,找不到家的经历?”
    苏玉芝摇了摇头,说:“没有过。”
    郑文光说:“你有没有过肚里空落落的,没着没落的时候?”
    苏玉芝说:“这倒是有过,夏天薅地,散工晚了,肚里饿的荒,就是空落落的,没着没落的感觉。”
    郑文光说:“要是吃饱了喝足了,靠着被垛还是觉得空落落的,没着没落的呢?”
    苏玉芝说:“吃饱了喝足了,还空落落个啥?”
    郑文光说:“你这人呀,就是没理想,没信念。人活在世上,心口那儿都有一个小洞洞,专门用来储藏人的理想和信念,如果没了理想和信念,那个洞洞就空了,时间长了,里边还要长毛,还要生蛆,时间再长了,那毛还会长长长粗,那蛆还会长大,等这些毛和蛆把那个小洞洞塞满了,放不下了的时候,一个好人就要变成坏人了。几年来,我总是觉得心里空落落,总找不到原因,今天我找到了,原来我把我自己曾经是一名中国共产党党员这事给忘了,忘记了曾经宣过的誓言,忘记了共产党员的身份,忘记当初入党时的理想信念。”
    苏玉芝说:“怎么今天就突然想起来了?”
    郑文光说:“今天我、郑文光、郑德海,还有郑武在郑德海家里开了一个党员会,成立了高阁台村党的领导小组,大家还选举郑武为党小组组长。郑武还给我们讲了如何做好一名真正的共产党员,讲了理想和信念的重要性,讲了高阁台今后的路该怎么走,高阁台村应该向何处去,我们四名共产党员应该如何给乡亲们做榜样,如何带领大家走共同富裕之路。从前晌一直讲到后晌。当然这里边也不是他一个人在讲,我们也讲了这几年的感受和体会。这一天,一下子就把我心口窝里那个洞里的理想信念给弄醒了,我顿时有了一种找到家的感觉。”
    苏玉芝说:“我说你这几年总象丢了魂似的,原来是因为这个呀。”
    郑文光问:“咱们闺女呢?”
    郑巧从西屋出来了,她说:“爹,找我呢?”
    郑德旺也跟着出来了。
    郑文光说:“趁德旺也在,咱们今天就开个家庭会,主要目的就一个,你们三个都要积极要求入党,都要些入党申请,争取早一天加入中国共产党!”
    “我也写呀?”苏玉芝问。
    “你不但要写,还要带头,你现在是妇女队长了,是社里的干部了,不能混同于普通老百姓了!”
    4
    晚上,郑德旺和郑巧从郑文光家出来,回到自己的小东屋。路上俩人商量好了,决定今晚上就写入党申请书,可是回到家,郑文强和汪月鹅正在吵架。
    汪月鹅说:“当初是你要单干的,也不跟我和儿子商量,现在有难处了,叫我咋办?”
    郑文强说:“你说,你爹这人,早不病晚不病,偏偏这时候病,可真会挑时候!”
    汪月鹅说:“人啥时候病,那是老天爷安顿的,他能做主?”
    郑文强说:“现在咋办呢?本打算种地的时候,让你爹拉着他家的小毛驴来帮忙的,现在可好,你爹病了,小毛驴也卖了,还要跟咱借钱看病。”
    汪月鹅就哭了起来,说:“有你这么当女婿的吗?老岳父有病了,不想着怎样给看病,还老盘算着使唤老岳父!你忘了?大前年咱们儿子有病,是谁给把钱送到东流水医院的?现在你还了吗?你忘了?前年咱家盖房,是谁给你拉来了一车椽子?那钱你给了吗?是谁还把我爹和车给留住,给你拉了两天石头,要不是我爹说,车和牛是生产队的,说好了,只借一天的,你还要让他老人家给拉两天黄土呢。我嫁给你这么多年了,你给我爹都干过啥活?你去我们家,除了喝酒,你是给锄过地,还是给割过柴火?爹呀,你养我这么个闺女,算白养了,除了干活时想到你,还有啥时候想到过你?”
    其实郑德旺的老爷年前就已经病了,不过当时没把这病当回事,想着人老了,都七十了,生个病也是难免的,等到开春就好了,谁想到立春了,快到雨水了,不但没有减轻,反而越发的重了,听说这几天连饭也吃不下去了,小舅就卖了家里的毛驴,还到处借钱,要给老爷看病,可这年头,钱是那么好借的么?没办法只好来找郑文强了,小舅来的时候,郑德旺去拉脚了,汪月鹅出去了,家里只有郑文强,小舅把父亲病重的事儿说了,并提出要借钱给父亲看病,可郑文强一听老岳父家的小毛驴卖了,老岳父病了,心里就只想着种地的时候自己该怎么办,压根就没想借钱给老岳父的事儿。结果小舅见郑文强半天不说话,连中午饭也没吃,就生气走了。郑德旺本来盘算着今天跟陈秀花说一声,要去看老爷的,没想到今天却下起了大雪。哎,这真是雪上加霜啊。
    郑巧就问:“德旺,你身上有钱吗?”
    郑德旺说:“我身上就剩下七十五块钱了。”
    郑巧说:“前几天砍榛杆儿我挣了一千块钱,你先拿去,明天一早就去你老爷家,赶紧送老爷去医院吧。”
    第二天一早,郑德旺就跟郑巧来到汪月玫家,郑德旺已经有好几年没来小姨家了,正在院里铲雪的郑德阳见小舅子今天突然来了,后边还跟着郑巧,就很稀罕,说:“她小舅,今天不是走错门了吧?”
    郑思聪、汪月玫就迎了出来,把郑德旺和郑巧让进家,按街坊郑德旺应该叫郑德阳哥,按妈这头就应该叫姨夫了。郑德旺就说:“小姨,姨夫,我老爷病了,听说病得还很重,连饭也吃不下了,我想今天去看看,你们去吗?要是去的话,咱们相跟上。”
    汪月玫就吃惊地说:“啥时候病的?咋我们连一点信息都不知道。去,甭下雪,就是下刀子也得去。郑德阳,饭,你就给孩子们做吧,郑思聪,你跟我一块去!”说着话,汪月玫就开始往身上套衣服。
    郑德阳说:“思聪,你砍榛杆儿挣的那一千多块钱呢?拿上,看病肯定需要钱。”
    雪已经停了,但还没有化,郑德旺、郑思聪、汪月玫趟着一尺多深的雪窝,来到鸡鸣村下边的朝阳村,赶到郑德旺老爷家时,看到村里人拿着烧纸正陆陆续续地去老爷家,老爷家的院子里停着一口白茬棺材,周围搭起一个棚子,上面盖着一领席子——老爷早已经死了。
    5
    高阁台合作社的铁匠炉办起来了,刘宝玉把刘家庄的铁匠炉里的全套家伙事都搬到了高阁台,家具、煤炭和铁折算下来值一千八百块钱,算是刘宝玉投资入股,年终参加股份分红,可刘宝玉打一天铁合作社应该给记多少分,意见却不统一了。
    为此干部们在郑德忠家里开会时,就争论起来。
    郑德忠说:“刘师傅刚来没几天,他的脾气究竟怎样,咱们还不摸底,我看一天给十五分,就不少了。”
    郑德爽说:“十五分?太多了!社员们锄一天地才挣十分,那是什么活?上边晒着,下边蒸着,累了想歇一歇,队长不放话,都不能歇。他呢?在铁匠炉里打铁,虽然热点,但好歹在屋子里呀,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稍微累点,想歇歇就歇歇,也没人管,想早点收工就早点收工,想晚点收工就晚点收工,那多自由啊,队长一出口就给十五分,这社员们肯定有意见!”
    苏玉芝说:“他怎么能跟社员比呢,人家毕竟是手艺人么,高个四五分也正常。”
    郑文光说:“如果实在不好办,就让他单干算了,挣多挣少都是他一个人的,咱们社里就白给他一间房,合作社有什么活了,他优先给咱们合作社干,怎么样?”
    郑德海说:“这办法不行,人家刘宝玉能来咱们高阁台,很重要一个原因就是看中了咱们合作社,人家现在来了,咱们再让人家单干?这有点说不过去吧?”
    郑德忠说:“对,他来之前就跟我说过,他是看中了咱们合作社,他说咱们合作社办事公道,干部们吃苦在前,享受在后,不象他们刘家庄的干部。”
    郑德爽说:“说在们合作社好的人多了去了,难道都让他们来咱们高阁台落户不成?人心搁肚皮,你知道他们来是什么目地?要是看中了咱们高阁台人老实厚道,来占咱们的便宜,那该怎么办?”
    郑文光说:“要不就这样,咱们单给铁匠炉订一个制度,比如说,打十把镰刀给记多少分,打一挂牛车给记多少分,给马钉一副掌给记多少分等等,都给列处表来,贴在铁匠炉的墙上。”
    郑德忠说:“你这办法倒是不错,可咱们对铁匠活不太了解呀,比如就说打镰刀吧,究竟是打十把给记十分呢,还是二十把给记十分呢?标准定的低了吧,怕他占便宜,定的高了吧,怕人家吃亏。”
    郑德爽说:“定的低也好,高也好,人家都不会吃亏,人家就不会给把镰刀打的质量差点?或者人家就不会干点私活?打几把镰刀拿回家去,卖给外村?”
    郑文光说:“说来说去,还真没办法治这个铁匠了。郑武,你也得说话呀,大伙都说了,就剩你一个没说了。”
    郑武在地上的板凳上坐着,听着大伙的争论一直在微笑,这时他站起来说:“我有一个好办法,就怕你们大伙不愿意用。”
    大伙就说:“啥办法?”
    郑武说:“干脆,他从哪里来的,还把他赶回哪里去,什么事也没有了,也省得你们大伙在这里争论不休。”
    郑德忠就说:“哎,我还以为你有什么高招呢,原来就是这?你不知道吧,咱们的陈秀花为了这个刘师傅,还倒贴一个侯寡妇呢!,真要是把人家赶回刘家庄,咱们可真的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还不叫三里五村的人把咱们笑话死?再说了,咱们现在也确实需要这个刘师傅呀!要不是他给咱们及时修好了车,说不定咱们的榛杆儿还在队房子院里堆着呢。”
    郑武说:“我刚才认真地听了大家的发言,虽然你们大伙争论的很激烈,但是你们大伙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对这个刘师傅不放心,想方设法在治人家刘师傅,似乎我们大家都是大公无私的人,就他刘师傅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又想用人家,又怕人家占了便宜。古人还讲,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可咱们呢?又想用人家,又要怀疑人家,这怎么行呢! 第一,人家刘师傅是真心实意来投靠咱们合作社的,既然是真心实意,咱们就没必要把人家当成特务一样来对待,第二,人家刘师傅是个技术人员,既然是技术人员,咱们就不能把人家当成一个普通社员来看待,第三,咱们这道沟,从刘家庄到咱们高阁台就这么一个铁匠,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刘师傅不但是个技术人才,而且还是个很不一般的技术人才。依我看,一天给人家记十五分,不是太多了,而是太少了,应该一天给人家记三十分,至于干多少活,干到什么质量,咱们没必要这么操心,只要他的铁匠炉整天冒烟就成。管理技术人员,关键是要有一颗真诚的心,要用真诚的心去感化人家,去打动人家。为什么人家刚来高阁台那几天,三四天时间就给咱们修好了十辆牛车,因为你们用真诚的心打动了人家。为什么刘师傅跟侯春敏结婚后,没有再回到刘家庄,而是把整个铁匠炉都给搬到了高阁台?也是你们真诚的心打动了人家。要知道人家技术人员不缺钱花,特别是现在这个改革开放的年代,人家更不缺钱,人家缺的是什么?是对他应有的尊重。中国有个钱学森,中国的导弹就是人家造出来的,他过去住在美国,回到中国后,他的工资比毛主席,比周总理还高,但是比起在美国时他的工资就差远了,人家要是只图钱,人家就不回来了,人家图的是报效祖国。当然刘宝玉不能跟钱学森相比,但人家为什么看中了咱们高阁台?非要来咱高阁台安家落户?人家图的就是全县就这么一个合作社!”
    6
    铁匠炉今天开张了。
    昨天晚上,郑德忠来到侯春敏家,跟刘宝玉说:“刘师傅,社里刚开了会,决定每天给你记三十分,年终根据你的劳动成绩,还要给你发奖金,至于到底发多少,那要看你的劳动成果,还要看合作社的财力,合作社有钱了,就多发点,没钱了,就少发点,要是遇上大灾大难,合作社没钱了,也可能就不发。你看这样怎么样?”
    刘宝玉一听就急了,说:“一天三十分?这怎么行!”
    郑德忠心里就是一紧,说:“一天三十分还不行,那你自己说,一天要多少分!”
    刘宝玉说:“你们社员锄一天地,给记多少分?”
    “十分呀!”
    “那就也给我记十分,跟社员们一样。”
    郑德忠心里就是一惊,说:“这,这,这怎么行?你是铁匠呀,是手艺人,怎么能跟社员一样待遇呢?”
    刘宝玉就说:“队长呀,我来到你们高阁台图的是心情舒畅,如果给我记三十分,是社员们的三陪,我是很满意了,可社员们怎么看?我不想让大家把我看成另一类人,见了面都躲着我走,背后戳我的脊梁,那样的话,跟我在刘家庄还有什么区别?我本来到高阁台图的是能跟大伙很融洽地在一起,这样一来我的心愿不就落空了吗?”
    郑德忠心里就激动了,说:“你本来就跟我们社员不一样,你是手艺人,是技术人员,这一点,你应该相信我们高阁台人,大伙会理解的。你刚才说的话犯了一个错误,你把我们高阁台人想的跟你们刘家庄一样了,我们高阁台人是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我希望你不要用看刘家庄的眼光来看我们高阁台人!”
    侯春敏过来就说:“队长,刚才你也犯了一个错误,你张口你们刘家庄,闭口我们高阁台,无形中就我们刘宝玉给分出去了,现在我们是一家呀!”
    刘宝玉说:“今天,我们铁匠炉就要开业了,我希望队长你,能到我们的铁匠炉看看,给我们撑撑门面,壮壮威风。”
    郑德忠就说:“好,我一定去!”
    刘宝玉又说:“关于我的工分待遇,我也退一步,一天就给我十五分吧,如果你们还要坚持一天三十分的话,那我只好领着老婆孩子走人了,刘家庄是不能再去了,至于到哪儿,看情况了。”
    郑德忠说:“既然你把话说到这儿了,我也退一步,一天就给你记二十分,因为什么?因为我们高阁台以后还要引进其他的人才,如果只给你十分的话,你是心情舒畅了,可是也把我们引进人才的大门给关死了,引进人才这说法,不是我说的。”
    刘宝玉问:“谁说的?”
    郑德忠回答:“是咱们高阁台的党小组组长郑武说的。”

    第八章
    1
    雪化了,冰消了,清明前后安瓜点豆,谷雨种大田,庄稼人们开始种地了。
    高阁台合作社上了五副套,第一副套,是郑文光扶犁,苏玉芝点种,郑巧打砘子,郑文茂溜粪。第二副套是郑德忠扶犁,哑巴点种,汪月玫打砘子,郑德阳溜粪。第三副套是郑德海扶犁,郑武点种,郑思聪打砘子,郑德爽溜粪。第四副套是郑文德扶犁,郑文雨点种,侯春凤打砘子,郑文雨的大儿子郑德青溜粪。第五副套有郑德忠的弟弟郑德明扶犁,郑德明的老婆点种,郑德明的闺女郑红打砘子,社员郑德虎溜粪。
    郑文光的一副套承包了池塘南边的六十八亩地,去年这块地种的是谷子,今年改种杂交玉米,郑德海的一副套承包了村东头的六十七亩旱地,全部种谷子,一半种张杂谷子,一半种老号谷子。剩下坡梁地有郑文德、郑德明和郑德忠三副套承包,低一点稍微平整点的地种山药安萝卜种蔬菜,高一点不太平整的地种胡麻,莜麦,黍子、糜子和小日期的红苗二小谷。剩下的社员们,女人们在家里切山药籽儿,男人们有郑文茂的儿子泥瓦匠郑德礼带队去承包了东流水中学的三十间房。
    小小的高阁台热闹起来了,早晨起来,陈秀花、郑德旺就忙着套车去拉脚,刘宝玉的铁匠炉早早生起了火,叮叮当当地打铁。种地的人们忙着领犁杖、点种葫芦、粪簸箕和砘轱辘蛋,扶犁的人忙着牵牛,打砘子的忙着牵毛驴,外出盖房的人们忙着捆行李,一时间,鞭子声,车轱辘声,人们的吆喝声,马牛驴骡的叫声,响成一片。
    这时,村子东边却传来了吵架声。
    吵架的是郑文强和笑面虎郑德利。
    郑文强说:“你这人,怎么说话不算话?”
    笑面虎说:“怎么不算话了?我跟你签字画押了吗?”
    郑文强说:“前天咱俩不是商量好了,俩家和起来种地,你咋变卦了呢?又要跟你大舅合伙了,这不是坑人么,这半上不下的,你叫我咋办!”
    笑面虎说:“你爱咋办就咋办,有他妈我球相干!”
    郑文强就喊:“笑面虎,你他妈谁哩?我操你妈!”
    笑面虎说:“我操你妈!郑文强,老子今天忙,不待搭理你。”说着就赶着牛走了。
    郑文强就破口大骂:“你他妈真不是人揍的东西,半路非摔个跟头,跌死你!”
    旁边看热闹的水蛇腰郑德路说:“郑文强,我家种地还缺个点种的,咱俩合伙怎么样?”
    郑文强:“怎么个合伙法?”
    郑德路说:“我家出扶犁的、打砘子的,溜粪的,你们家出一个点种的,咋样?”
    郑文强就问:“还有啥条件,都说出来!”
    郑德路说:“给我家种四天,给你家种一天,在我家种地,使唤我的牛,你在我家吃饭,给你种地的时候,使唤你的牛,我们三口在你家吃饭,这公道吧?”
    郑文强就喊:“公道你妈个逼!”说完就倒背着手一撅一撅地回家了。
    郑德路就骂道:“不同意就拉倒,凭什么骂人呀!”
    汪月鹅见郑文强回来了,就说:“咋还不种地呀?人家合作社早开犁了!”
    郑文强说:“没有溜粪的,缺个打砘子的,叫我咋种?”
    汪月鹅:“不是跟笑面虎说好了,你跟他合伙种吗?”
    郑文强:“别提他了,气死我了,那家伙半路上又跟他大舅合伙了,把我给甩了,他妈逼的,家里外头净是些半路抽梯子的家伙!”
    汪月鹅说:“那今天也要种地,你扶犁,我点种,种完一垄后,让牛歇着,我再给溜粪,你给打砘子,没有毛驴,你就自己拉!这时候就要拿出点骨气来!”

    2
    郑德海他们在村东种地,已经半前晌了,他们正坐在地头休息,郑德海掏出了旱烟袋,一边开始抽烟,一边说:“郑武,你知道市场上的鱼是多少钱一斤吗?”
    郑武说:“这要看是什么鱼了,白鲢是一块半一斤,鲤鱼是三块,顶数胖头鱼贵,四五块一斤呢。怎么,想吃鱼了?”
    郑德海就笑了,说:“是想吃鱼了,不过我想吃咱们自己养的鱼。”
    “自己养的鱼?”
    “对,自己养的鱼。咱们村子南边有个池塘,不过冬天就冻了,要想让它不冻,起码下半截不冻,就可以养鱼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池塘挖深,把里边的淤泥都挖出来,使池塘达到两丈深。”
    郑武说:“池塘养鱼,这可是一门很专业的技术,投资也很大,要修建鱼塘,要买鱼苗,要买鱼饲料,还要有专人看护。不过我有个战友,是东北人,他家就有一个鱼塘,可以写封信问问他。”
    郑德海说:“其实,清理一下池塘把池塘挖深点,也不太费事,只要上边把池塘的进水口堵住,靠池塘的南边再挖一条小渠,把水引开,把池塘里的水放尽了,有两天就能把鱼塘建好。”
    郑武说:“等我跟郑德忠他们说说,种罢地,咱们就开始挖。”郑德海说:“郑思聪跟郑德爽俩人呢?咱们开始种地了。”
    郑武就喊:“郑德爽!郑思聪!种地了!”
    地里又响起了清脆的鞭子声,和敲打点种葫芦的哒哒声。

    郑文光正在池塘南边种杂交玉米,旁边就是单干户郑文强的地,他扭头看见郑文强夫妻俩,一会一个扶犁一个点种,一会一个拉砘子一个溜粪,俩人忙的不休息,累的满头大汗。
    郑文光就觉得他们怪可怜的,心想,他们为什么非要单干呢?说实在的,前几年生产队搞的是不咋地,分红又低,干活又是大呼隆,郑文强这样的庄稼把势是吃了些亏。可生产队改成合作社后,就大不一样了,干活实行了承包制,多劳多得,今年分红肯定也低不了,哎,人啊!一个人一个想法,难道你郑文强就不记得解放前么?你郑文强房没有一间,地没有一垄,你爹靠给外村的地主扛长工养活你们一家,那时侯你们一家住在场院房子里,你给富农郑文茂他爹当羊半子,寒冬腊月还光这脚,要不是后来解放了,土改了,你们家分了地,分了房,说不定你和你弟弟郑文德早死了。
    想到这里,郑文光就冲着郑文强喊:“哎,老郑,别东一头西一头的忙了,你先种地,待会我们散工了,我去给你拉砘子,溜粪,一会工夫就完了。”
    郑文强正拉着碌碡吭哧吭哧在顺着垄沟走,听到郑文光的喊声,就停了下来,擦了把汗说:“行了,就我一个弄吧。”
    郑文光说:“你一个就是捣鼓到天黑也捣鼓不完,别逞强了,我们说话就收工。”
    中午了,苏玉芝牵着牛拉着毛驴气哼哼地走了,一边走还一边磨叨:“合作社的牛,合作社的驴,凭啥给他单干户干活!”郑巧走了几步又返回来,郑文茂压根就没有走,三个人走到郑文强的地里,一会儿就把活干完了。郑文强就死拉活拽地要郑文光到他家吃饭。郑文光就说:“吃饭就免了吧,我回家还有别的要紧事哩,下午散工后,我们还帮你。”
    3
    按着往年的套数,高阁台开始吃三顿饭了。
    中午,郑德忠刚回家,家里就来了个客人,还提了两瓶酒,一盒点心,见了郑德忠就扑上前拉住郑德忠的双手,不停地摇,就象几十年没见过面的老朋友。他说:“老郑啊,你可真有能耐啊,全县所有的生产队都散了,就你们高阁台还保留着。怎么,你不认识我了?我就是刘家庄的书记刘宝和呀!,忘了?咱们还一起在东流水开过会呢。”
    郑德忠就上下打量着这个刘宝和,高大的个子,大嘴,大脸,就是眼睛小点,但很有神气,戴着一顶鸭舌帽。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跟这人打过交道,见刘宝和这么热情,就假装很熟悉的样子说:“奥,刘宝和呀,熟悉,熟悉。”
    刘宝和就说:“那个刘铁匠不是来你们这里落户了吗?这人在你们这里干得怎么样啊?”
    郑德忠说:“好哇,怎么你是来打听刘铁匠来了?”
    刘宝和说:“说实在话,这个刘铁匠论手艺还是真有两下子,不过在刘家庄生产队的时候,表现可不咋地,很傲气,不听话,还专门爱跟生产队长吵架。这回到了你们村,咋就变好了呢?我看呀,这是暂时的,时间一长,尾巴就露出来了。”
    郑德忠说:“你来着儿就是告诉我这些?”
    刘宝和说:“当然不是,不过咱们都是村里的干部么,互相应该有个关照,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郑德忠说:“那你来到底有啥事?”
    刘宝和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是想让刘宝玉还回到我们村去,他在你们村不是还找了个寡妇当媳妇吗?连他媳妇一块回去。”
    郑德忠就哈哈笑了,说:“你刚才不是说这个刘宝玉为人不咋地吗?很傲气,不听话,还专门爱跟生产队长吵架,怎么现在又要让他回到刘家庄呢?”
    刘宝和说:“看来你老郑还是不了解我这个人啊。我这个人啊,生来就厚道、老实,自己不想要的,也不愿意推给别人,给别人找麻烦。批林批孔那年,你还记得吗?孔老二不是说过一句话,叫什么来着?对了,己所不欲,勿施与人,孔老二别的话我都不爱听,惟独这句话,还有几分道理。”
    郑德忠就一屁股坐在炕上,说:“这事呀我恐怕帮不上你的忙。刘宝玉从你们村出来时,你们刘家庄是给出了迁移证明的,现在在我们高阁台落户了,生米做成熟饭了,我怎么再把人家给撵出去呢?再说人家是来我们高阁台招亲,按理说就应该在我们高阁台落户,老话不是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家亲么?”
    刘宝和说:“刘宝玉开证明那天我不在家,是我们那会计给开的,我回来后还狠狠地训了我们会计一顿。这事只要你老郑说声不同意,把这个刘宝玉从你们生产队赶出去,剩下的工作我来做。”
    这时候,哑巴开始放桌子,端饭端菜要吃饭了,她还冲着郑德忠直比划,那动作只有郑德忠看的明白,就是不要听这刘宝和瞎咧咧。
    郑德忠就招呼刘宝和上炕吃饭,刘宝和就拿过柜上的酒说:“老郑,来咱俩喝两口。”
    郑德忠说:“不喝了,吃完饭我还要去种地,忙着呢。”
    刘宝和只好把酒又放到柜上,跟郑德忠面对面坐在炕上,边吃饭边说:“看来这事是没有希望了?”
    郑德忠说:“也不是没有希望,只要你亲自去跟刘宝玉说,说通了,刘宝玉和他老婆都同意了,要回到刘家庄,那我们也没办法,也只好放人家走。”
    刘宝和说:“那就先把这事搁一边。我在跟你说另外一件事。你们生产队想不想发财?”
    “当然想了。”
    “想发财的话,我手里有个好买卖,你给我打十副铁车轱辘,一副我给你二百块,咋样?不少吧?”
    “恩,是不少,十副就是两千块,不过你得先给我们一半定钱,还要写个协议,要不铁车打好了,你要是突然不要了呢?”
    “好,我就先给你一千块的定钱,跟你写个协议。不过今天我来没有带钱,明天我把钱带来,不晚吧?咱们现在就先写个协议。”
    “写协议的事,不着急,等你把钱拿来,咱们再写,不晚吧?”
    刘宝和走了。
    郑德忠看着刘宝和的背影,心里就说:这家伙,来我高阁台挖墙角来了。

    4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陈秀花赶着马车从东流水供销社出来,正往高阁台走,见前边有个人挥舞着胳膊在拦车,就吁的一声把车停住。
    那人就过来对陈秀花说:“师傅,能不能捎我一截,到了刘家庄我就下车。”
    陈秀花就说:“上来吧,到刘家庄还有五十里路呢,你走到那儿得天黑了。”
    那人说说:“谢谢你了,我是东流水西边那个叫头道川村的,我叫王朝有,要去刘家庄打几辆铁车。”
    郑德旺就说:“找谁给打呀?”
    王朝有说:“找那个刘铁匠呀。我都跟刘家庄的大队书记联系好了。”
    郑德旺说:“你是说那个叫刘宝玉的铁匠?”
    王朝有说:“对呀,就叫刘宝玉。”
    郑德旺说:“现在都单干了,你要打铁车,直接就找刘铁匠不就得了,你还跟他们大队书记联系什么!?
    王朝有说:“我跟这个刘铁匠不熟悉,听说这个刘铁匠挺难揍的,不好说话,所以就找了个中间人,刘家庄的大队书记叫刘宝和,他就大包大揽了,他去跟刘铁匠谈,保证便宜,一副铁车轱辘二百五十块,十副才两千五百块。我是昨天下午在东流水见的这个刘宝和书记,他要我先交一千块的定钱,我今天就是给他送定钱的。他还说不让我找刘铁匠,说刘铁匠心黑,我要是单独找的话,刘铁匠敢跟我要三百块一副。他说他是大队书记,刘铁匠不敢不听他的。”
    郑德旺就笑了起来,说:“王朝有啊,王朝有,你上当了,刘铁匠早不在刘家庄了。”
    “去哪儿了?”
    “早去我们高阁台安家落户了。”
    “啊!”
    陈秀花说:“我看呀,你就跟我们一块去高阁台吧,到了那儿,你直接把一千块钱交给我们合作社的会计,到时候你就来拉车轱辘就得了,说不定还能便宜个一十二十的。”
    王朝有就问:“你们那里生产队没有散伙?”
    陈秀花说:“生产队是散了,但我们又重新成立生产合作社,跟过去的生产队差不多,还是大伙在一块!”
    王朝有说:“哎呀,还好我坐上了你们的车,要不是那可就遭了。我们那地方也是个山沟,生产队散了后,大伙没有车用,就委托我出来给大家打十辆铁车,我这一千块钱都是一家一家凑的。好,就麻烦你们直接把我拉到你们高阁台,我就不去刘家庄了。”
    马车下了公路,拐向刘家庄的时候,刘宝和还在路边等着呢,他看见车上的王朝有,就喊:“王朝有,你下来!”
    王朝有就喊:“我不下去了,我要直接去高阁台了!”
    陈秀花就“叭”地甩了个响鞭,骡子马就撒开四踢跑了起来。郑德旺就摇头晃脑地唱了起来:
    长鞭哎那个一呀甩耶………
    叭叭地响哎………
    哎咳依呀
    赶起那个大车出了庄哎哎咳哟……
    劈开那个重重雾哇……
    闯过那个道道梁哎……
    哎哎咳咳依呀哎哎咳咳依呀
    哎哎咳咳依呀哎哎咳呀
    要问大车哪里去耶……
    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哎……
    哎哟喂哎哟喂
    哎哟喂哎哟喂
    哎咳哟喂哎咳哟喂
    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哎哎咳哟

    5
    转眼间,立夏了。
    这天晚上,高阁台合作社在队房里召开全体社员大会。
    郑德忠还是高高地坐在磨盘上,他说:“大伙注意了,今天咱们召开社员会,主要是安排下一步的工作。地已经都种完了,夏锄还得一段时间,那么在这段时间里,咱们干什么呢?待会再说,现在先请我们的会计给大家宣布一下合作社的收入。”
    会计郑德爽就站了起来,也不看帐本,说:“第一项收入,是砍榛杆儿,合作社共收入两千五百块,第二项收入,是陈秀花和郑德旺他们的拉脚收入,到现在为止,共收入一万一千零五十元,第三项收入,是刘师傅的铁匠炉,共收入两千九百二十七块,这其中还不包括刘师傅给咱们修的十辆牛车,给咱们合作社的牛钉掌,第四项收入,是泥瓦匠郑德礼带领施工队承包了东流水中学的三十间房,现在工程还没有结束,估计还得半个多月,但钱已经回来了,一共是三万,总共收入四万六千四百七十七。下边,我要说说开支,收榛杆儿时候,咱们的队长、指导员和我没有去砍榛杆儿,就在队房里收购,一共八天,共支出工分二百四十分,陈秀花拉脚一天十二分,共支出一千一百分,郑德旺一天十分,共九百二十分,铁匠炉的刘师傅除了回家搬了一趟家,到东流水接一次婚外,一天都没有休息,一共是八十五天,一天十五分,总共是一千二百七十五分,她媳妇侯春敏给铁匠抱大锤,一天十分,一共是七十天,共七百分,另外她还给刘师傅做了九天的饭,合作社原计划每天给四分,可侯春敏说不要了,所以就没有给记分。
    还有种地,一共五副套,每副套都承包了,平均每副套是八百分,一共是四千分。还有外出承包盖房的,一共是十个人,每人每天十二分,到现在整整二十天,总共是两千四百分,另外还有一些杂工,比如妇女们切山药籽儿了,给铁匠炉盘炉子了等等,一共支出五百分。总之,这一段共支出工分是一万一千一百三十五分,这样咱们的总收入除以咱们的总工分,一个劳动日就可以分四块一毛八分。”
    会计刚宣布完,社员们马上议论成一片。
    “哈哈,去年咱们队分红是五毛钱,这还是全公社最高的,没想到今年一下子就是四块多。”
    “照这样下去,我们家就离万元户不远了。”
    郑德忠这时说:“安静了,安静了,大家先不要嚷嚷。咱们合作社还要发展壮大,眼下才是个开头。下边请咱们的党小组组长郑武给讲一讲以后该怎么发展的事。”
    郑武就坐在炕沿上说:“在没有说如何发展之前,我想先说说咱们高阁台人有什么不足。第一个不足是稍富即安。咱们合作社刚刚有了区区四万块钱,听刚才大家的议论,好象就满足了。第二个不足是目光短浅,有的人最远到过东流水,最近甚至没有离开过高阁台,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第三个不足是缺乏商品意识,比如摘榛榛,每年就摘个四五十斤,够过年给孩子吃就得了,比如拔蕨菜,一户就拔个五六十斤,晒干了,除了自己吃一点,给亲朋好友送一点,就没有了。咱们高阁台要想来个大发展,首先思想上要来个大改变,第一要改变的是,要去掉稍富即安的思想,今后咱们高阁台每家都要有一辆汽车,一座小楼,至于缝纫机、手表、自行车那就更不在话下了。大家不要笑,不要摇头,这不是天方夜谈,只要咱们大家团结一心,这个目标三四年就可以实现。第二要改变目光短浅的毛病,刘师傅为什么能来到咱们高阁台?那是咱们的车倌陈秀花给牵线搭桥,咱们村今年为什么砍了那么多的榛杆儿?平均每户差不多都弄个三四千块钱,那是陈秀花给通风报信,咱们高阁台为什么能够承包中学的三十间房?那是陈秀花给联系的。陈秀花为什么能做到这一切?就是因为她和郑德旺整天在外边拉脚跑运输,认识的人多,熟悉的单位多,一句话,人家目光开阔。第三,要有商品意识,今年秋天每户摘榛榛不得少于三千斤,我说这三千斤是指去了皮的,每户拔蕨菜不得少于一千斤,蕨菜弄回来后不要晒干,要准备几个大抬缸,把蕨菜放到缸里盐起来。说话间就立夏了,马上就要小满了,俗话说的好,立夏拔山葱,小满苦菜生,咱们要利用这大好时机,多多采摘山野菜。采摘这么多的山野菜干什么呀,运到东流水,运到县城里卖呀!我这里不过是举几个例子,具体咱们高阁台该发展什么,怎样发展,还是请我们的队长来给大家谈一谈。”
    郑德忠说:“第一,咱们高阁台要订几份报纸,《人民日报》、《河北日报》、《张家口日报》,一样订一份。还要安一部电话,电话和报纸都放在队房子里,谁想看谁就看,谁想打电话谁就打。郑德爽,这事你明天就去办。另外,咱们砍榛杆儿不是都挣了钱了么?我建议一户买`一台收音机,那家伙你坐在炕旮旯里就能听到北京的声音。第二,从明天开始咱们就开挖养鱼池,就是把咱们村子南边的池塘再往深里挖,挖够两丈深,四周用铁丝网围起来,防止孩子们去里边玩水出危险,然后买上鱼苗,搁里边养鱼。第三,咱们要大力发展养牛养羊,咱们现在有四万块钱,咱们要买它三十几头牛,记住要多买乳牛,买上两头公牛,让公牛闹乳牛,给咱们下小牛。再买上十几头毛驴,都要母驴,不要叫驴蛋,养母驴留着给咱们下骡子。第四,听陈秀花说,现在坝上地区,不时行牛车了,时行毛驴车了,那轱辘是胶轮的,比咱们的马车轱辘小点,但坝上缺木头,没办法做小车上棚,好啊,咱们就专门做小车上棚,咱们这里家家不是都有一大堆的木材吗?平时都让你们给劈着烧火了,这次咱们要用这些木材做小车上棚,卖给坝上挣钱。第五,从明天开始,家家户户的妇女们都要上山拔山葱,拔苦菜,咱们合作社统一收购。第六,……”
            6       
    东流水镇,对了,东流水公社现在改名了,叫东流水镇了,往年都是刚立夏就开物资交流大会,今年还是照旧。牲口交易市场就在东流水村外的杨树林中。早晨,郑文光穿戴整齐,从老婆手里接过一沓人民币,揣进背心里边紧贴胸口的口袋中,然后拍了拍胸脯,把上衣的扣子扣严实,就跟着郑文雨上路了。这口袋是昨天夜里老婆刚给缝的,说会上小偷多,要他千万小心。
    走到了刘家庄村头。村头公路西边边是一片前几年人们栽的杨树林,树林里的青草长得很茂实,有几头黑底白花的牛正在里边很悠闲地吃草。郑文光数了数一共有九头。树林边的一块石头上坐着一个中年人,上身光穿了一件红背心,白布衫搭在肩膀上,看见郑文光过来了,就站起来说:“你这是要去哪儿呀?”
    郑文光一看说话的是自己早年早年认识的一个人,是朝阳凑村的,叫李义。就回答说:“东流水,赶会。你这是在这里干什么?”
    李义扭扭头,用耳朵指指身后的杨树林说:“刚从内蒙宝昌贩回几个牛,在这里放放,待会儿赶到东流水市上看看行情。”
    郑文光就走进树林,用手拍着一头个子比较高大的牛问道:“这牛几岁口了?”
    李义跟着走过来说:“四个牙,看五岁口。”
    郑文光就掰开牛的嘴,看了看,果然是四颗牙。随后又掐了掐牛的脖子,拍了拍牛的屁股,赶着牛走了几步,说:“这牛够瘦的,缺膘呀。”李义说:“今年坝上天旱,草不旺,都瘦,到咱们这儿,用不了半个月就上膘了。”
    郑文光说:“今年坝上牛的行情咋样?”
    李义说:“不好,我这牛,好赖搭配四百五一头。”
    郑文光说:“那你赶到东流水会上打算卖多少钱一头呢?”
    李义说:“怎么一头牛也得加一百吧,好歹我得挣个脚钱呀!不过你们要买,就便宜些,一头牛顶多给你加三十。”
    郑文光说:“你这牛都是公牛,我想买乳牛,留着下牛犊子。”
    李义说:“这会谁还买乳牛呀,都是买正当年的键牛,拉回去就能干活,要是买乳牛,坝上多了,三百块就能买一头大乳牛,要是一次买的多了,还能更便宜。”
    郑文光就拉着郑文雨走了,一个星期后,两个人赶回了八十头两岁口小乳牛,外搭两头小氓牛。郑德忠就惊喜地问:“你们是咋买的,咋这么便宜呢?”
    郑文光说:“坝上今年天旱,我们去的时候,那滩里的草才这么高。”说着用手比画了个八字,“他们听说我们是坝下来买牛的,还要专门买小乳牛,就围过来一群人,争着要卖给我们,小乳牛二百五一头,俩氓牛三百块一头,我就说,小乳牛二百五一头,我们要,但是俩氓牛蛋,你们得搭给我们,他们迟疑了一会就点头答应了。我们俩怕上当受骗,就跟他们说,你们要是诚心卖的话,你们得出人,把牛给赶到我们村里,我们现在没有带那么多现金,到了我们村里的时候,我把牛钱一并给你们,现在只能先给你们一半。他们就到一边嘀咕了一阵,就派了三个人把牛给赶到了刘家庄,这时候,我就说,行了,下边我们就自己赶吧,其实我们带着钱哩,不过在你们那一亩三分地,我们俩人没敢说,我就把两万五钱块钱从胸口窝掏出来,他们数了数就走了,临走还说,咱们一次生两次熟,三次就成了老朋友了,以后你们要卖牛还来找我们。”
    于是他们就把这八十头乳牛赶到了大东沟里边,还在大东沟里边搭了个马架窝棚,有郑文雨和他老婆专门放这些牛,其实也不用怎么放,只要往大东沟一撒,不让牛们跑出来就得了,大东沟里有的是草,小乳牛进去只能看到牛脊梁,冬天再在里边搭上一溜牛棚,上边多盖些烂草,就等着来年下牛犊子了,所以就给了郑文雨两口子一年五千工分,承包给他们了。

    7
    郑武承包了挖池塘的活,他们一共十个人,五个男的五个女的。他们首先在池塘的南边挖一条渠,把从大东沟流出来的水引到渠里,又把池塘的进水口堵住,然后又把出水口挖大,不到半天的时间,池塘里的水就放尽了。池塘里的黑泥足有一丈多厚,因为自古以来这池塘就没有清理过。他们先把污泥弄到池塘边上,然后再把那污泥倒着用铁锹扔到池塘上边。
    正当小伙子和大姑娘们在倒污泥的时候,水蛇腰郑德路和亮白顶郑德鸿来了,他俩一人挑着一担筐,开始把年轻人们挖出来污泥往筐里装。郑德爽就跳上边把他们筐里的污泥倒在原来的地方。
    水蛇腰一见就急了,说:“哎,哎,谁让你给我倒的?我要挑回去有用哩!”
    郑德爽说:“我知道你要挑回去当肥料用,可着黑泥是我们挖出来的,你怎么能随便挑走呢?”
    水蛇腰就说:“这池塘是全村人的,不光是你们合作社的,有我们一份,你凭什么不让我挑?”
    郑德爽说:“这池塘是全村人的不假,但这污泥是我们一锹一锹弄出来,你凭什么来占我们的便宜?你知道挑回去当肥料,难道我们就不知道!”
    这时候亮白顶郑德鸿过来说:“你们不是要挖养鱼池么?我们是来帮你们的,待会污泥挖得多了,你们往哪里放?我们帮你们清理干净,你们好继续放呀,我们是好心!”
    郑德爽说:“甭捡好听的说,你们这号人啥时有过这样的好心!行了,你们快挑着空筐回去吧,我们这里你们帮忙!”
    笑面虎郑德利也挑着筐来了,看到水蛇腰在和郑德爽争论,就过来对郑德爽说:“你刚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你也承认这池塘是全村人的,既然是全村人的,那你们弄养鱼池为什么不跟我们商量哩?难道我们不是高阁台的人吗?”
    郑德爽说:“修建养鱼池是全村百分之八十的人同意的,是为全村人造福的,不能因为你们几个单干户反对,我们就不修,你们是阻挡不了的!”
    笑面虎说:“修养鱼池是好事,我们什么时候反对了?我们什么时候阻挡了,你年纪轻轻可不能随便给人扣帽子呀!”
    郑武听的这边吵起来了,就走过来说:“德利大叔,这么说你是赞成修养鱼池的了?”
    笑面虎说:“我压根也没有反对过呀!”
    郑武说:“好,既然你也赞成,那我问你,你是入股呀,还是参加劳动呀?”
    笑面虎就问:“入股怎么入?劳动又怎么算?”
    郑武说:“你要是入股,我们欢迎。从现在开始,修建这鱼塘,一共投入了多少劳力,花了多少钱,买鱼苗要花钱,买鱼饲料要花钱,将来还要拉铁丝网,这也要花钱,你打算出多少钱呢?出的钱多,你的股份就大点,出的钱少,股份就小点。参加劳动也可以,秋天分红的时候,一个劳动日分多少钱,也给你多少钱,你要是把钱都拿走了,就算是我们雇你参加劳动,股份也就没有你的份了,要是把钱留在合作社,那就算你入股了。不过有一点我得先跟你说清楚,这养鱼可是有风险的,可能养成,也可能养不成,如果一旦失败了,那你投入的钱和劳动就没有了。再说,即使成功也需要两三年的时间,才能见到效益。”
    笑面虎说:“我是既不投钱,也不劳动,我就凭我的户口在高阁台,你就得给我一定的股份!”
    郑武就笑了,说:“凭户口也行啊,你们家的户口早就在高阁台了,你没有从这池塘里分过一分钱,养鱼池建好了,那你也一分钱也得不到!你要是觉得我说的不在理,咱俩可以到法院打官司,如果这官司你输了,那我到法院打官司的车费、旅店费、吃饭费等都得你掏,法律就是这么规定的。”
    笑面虎笑不起来了,他挑起空筐走了,郑武就冲着笑面虎的背影喊:“德利大叔,你要是想要污泥也可以,不过你得下到池塘里边亲自挖!”


    第九章
    1
    东流水镇的大街上人还是那么多,有卖蔬菜的,有卖水果的,还有卖各种鞋子的,虽然郑德海起了个大早,但老牛车走得慢,赶到这里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多了,各种小摊已经把街道两旁的地方占满了,郑德海和汪月玫只好在镇的东头摆了一个小摊,地上铺了两条麻袋,一条麻袋上堆着山葱,一条麻袋上堆着苦菜,郑德海坐在地上,负责过秤,汪月玫脖子上挂着个书包负责收钱。刚开始没有顾客的时候,郑德海就拿出一副呱嗒板,说起了快板书:
    过往行人你停一停,
    听我给你表表老孙膑。
    想当年百姓苦,
    缺吃少穿没衣服,
    老孙膑心眼善,
    种上山葱给百姓看。
    百姓用来炒鸡蛋,
    味道鲜美赛海鲜。
    野山葱炒山药,
    白绿搭配惹人谗。
    野山葱新莜面,
    包成饺子味道鲜
    三个五个不解饿,
    七个八个肚子圆。……
    郑德海打着快板正说着,过来几个妇女问:“喂,老头,你这山葱多少钱呀?”
    郑德海伸出五个指头又一翻,说:“整数一块钱一斤。”
    “能不能再便宜点?”
    “能啊,你要一下把我这山葱统统卖走,就八毛。”
    “我要那么多山葱干吗?我就是夏天了,尝个鲜。”
    “那就一块钱,不搞价。”
    这时候,过来一个干部模样的女人说:“给我来十斤,你知道县城多少钱一斤?一块半!”
    于是周围的妇女就都买了起来,这个三斤,那个五斤。一会工夫就下去一大半。
    郑德海见这一拨人走了,就又说了起来:
    说苦菜道苦菜,
    凉拌苦菜熬稀粥。
    又清热又解毒,
    男人的家伙不顶用,
    吃一碗苦菜就管事。
    汪月玫就笑了,说:“大哥,你这说的是什么呀?一点都不连口,不压韵。”
    郑德海也笑了,说:“昨天晚上没有顾上编,今天早上走得又早,等明天,明天就好了。”
    这时候过来一个戴鸭舌帽的中年男人,蹲下身子翻着苦菜和山葱,说:“多少钱一斤?”
    汪月玫说:“山葱一块,苦菜一块半。”
    “你们是那个村的?”
    “高阁台。”
    “高阁台?高阁台在哪儿呀?怎么没听说这个村子呀?”
    汪月玫说:“你去过刘家庄没有?到了刘家庄在往里走二十里,就是高阁台。”
    “再往里走,最远不是鸡鸣村么,怎么里边还有个高阁台?”
    郑德海说:“我们高阁台是鸡鸣村的一个自然村,过去是鸡鸣大队的一个生产队。我们那里呀,这时候漫山遍野到处都是山野菜,不过再待几天这山葱苦菜就老了,不能吃了。”
    “我要是去你们高阁台收购山野菜,一天能收多少?”
    “郑德海说:“多少我说不准,反正一大卡车能给你装满了。”
    “价钱呢?”
    “价钱么,山葱最少得八毛,苦菜得一块二三。我们那里虽然是个山沟沟,但对市场的行情还是很了解的,比如这山葱,县城里是两快,这苦菜县城里是不下三块。”
    2
    高阁台有史以来第一次来了两个大汽车,前边车上装着郑德海的牛车和牛,还有卖剩下的山葱苦菜,驾驶楼里除了司机和那个戴鸭舌帽的中年人,就是郑德海和汪月玫了。
    下了车,汪月玫说:“还没有过赢呢,就到了。”
    郑德海下了车,就对过来看汽车的郑德忠说:“快去招呼大伙过来卖苦菜山葱,人家是来专门收购咱们的山葱和苦菜的。”他指着鸭舌帽说,“这位是蔡师傅,叫蔡德利。”
    郑德忠就握住蔡德利的手说:“山野菜我们都给收好了,就在队房的院里,一共四万斤,只多不少,你要是不放心,你可以再一秤一秤地过。我们村有电话了,你们走的时候,我大哥就给我打了电话,我们就开始收购,现在估计收购的差不多了。”
    蔡德利说:“走,咱们去看看。”一边走蔡德利一边说,“我收菜去过好多地方,生产队都解散了,我们是一户一户地收,你们这里好,生产队没有解散,我们来了,你们把菜也给准备好了了。”
    到了队房院里一看,果然,苦菜、山葱,已经一捆一捆地捆好了,根冲南梢冲北整整齐齐地码成了几堵长方形的墙。会计郑德爽说:“都已经收购好了,一共是四万一千五百四十斤。”
    郑德忠就对蔡德利说:“你看咱们是再过一遍秤呢,还是就这样装车?”
    蔡德利拿过郑德爽手里的帐本,翻了翻,见帐本上每一户多少斤记得清清楚楚。就说:“不用再过秤了,就麻烦你们装车把。”
    郑德忠说:“你们几个装车,我领蔡师傅去吃饭。”
    蔡师傅说:“吃饭就不去了,他们装车,我得在旁边看着。”
    郑德忠说:“那也好。郑德爽,咱俩上车给码菜,他们在下边给递。”
    于是司机就放下车厢左右和后边的铁板,郑德忠和郑德爽就上了车,下边的人就往上递,一会工夫,一车菜就装完了,郑德爽说:“苦菜是一捆十斤,一共是两千零四捆,两万零四十斤,一斤一块三,一共是两万六千零五十二块,山葱也是一捆十斤,一共是两千一百捆,共两万一千斤,每斤八毛,一共是一六千八百块,总共是四万两千八百五十二块。”
    蔡德利就从司机楼里拿出个黑提包,从里面拿出四沓人民币和两千八百五十二块钱,交给郑德爽说:“钱货两清,我们还要赶路回去,这就走了。”
    郑德忠就拉住蔡德利的手说:“希望下次再来,一路顺风。”
    蔡德利说:“说不定明天就来。”
    两辆大卡车向西走去,刚离开高阁台不到二里,就看见前面不远有个老头站在路中央在挥着手让停车。这老头就是高阁台的水蛇腰郑德路,车刚刚停稳,郑德路就趴在司机楼的玻璃窗上喊:“我这还有两口袋山葱呢,你们也一块都拉走吧。”
    蔡德利就把脑袋从司机楼的窗户上伸出来,说:“我们的车都装满了,也都捆好了,你的菜等明天我们再来的时候再收吧。”
    郑德路说:“没多少,拿出秤来一秤就得。”
    蔡德利说:“我们的秤都压在菜下边了,拿不出来了。你为啥不在村里卖呢?还跑这么老远。”
    郑德路问:“你们收的菜是多少钱一斤?”
    “山葱八毛,苦菜一块三。”
    “哎呀,你们上当了!他们合作社收的时候,山葱才六毛。苦菜才一块一呀!”
    “这我们早就知道了,做买卖么。怎么你不是合作社的?”
    “我是单干户!”
    “开车,走!”
    轰的一声,车开走了,溅起的水点子,弄了郑德路一身。

    3
    晚饭时候,郑武回到家里,家里饭桌已经搬上炕,盐菜碟和三双筷子已经放到桌子上,就等他回来了。吃饭的时候。郑德海问:“你们的鱼塘挖成什么样了?这几天我忙着卖菜,也没有顾上去看。”
    郑武说:“差不多了,再有两天就可以放水了。”
    郑德海说:“你那个战友怎么到现在也不给你回信,是不是他不在家,出门了?”
    郑武说:“我也纳闷哩。”
    郑德海说:“不行你就到东流水镇上给他拍个电报,问问。”
    郑武说:“再等两天吧。”
    郑德海说:“咱们的党小组是建立起来了,但是没见你这个组长组织过什么行动啊。咱们合作社要想办好,必须要发挥党员的模范带头作用,最关键的是要改变人们的思想。这几天我听收音机里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对,这话是没有错,可我弄不清楚的是,毛主席的思想从一九二一年就开始检验了,一气检验了六十多年,难道还没有检验够吗?从第一次国内战争,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再到抗美援朝,都证明了毛主席思想的英明伟大,现在怎么倒怀疑起来了?还要检验?最近干脆连检验也不检验了,直接把生产队给拆散了,我倒要问,这拆散生产队,搞单干的思想检验了吗?是真理吗?中国解放以前就是单干,往前数有两千多年的历史,那是个什么社会?是人吃人的社会呀,已经检验不待检验了,难道还要再检验两千年吗?
    郑武说:“爹,你刚才的话有两点值得咱爷俩商量,第一,生产队是拆散了,但是并没有实行单干,或者说跟解放前的单干是两回事,解放前的单干,那是真正的单干,土地都是个人的,现在的单干,应该叫承包,因为土地还是集体的,承包人不允许随便买卖。这一点非常重要,这就从根本上保证了我们还是社会主义国家,不过是干活的方式变成了个人的,这就叫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
    郑德海说:“是的,只要土地还是集体的,这就是社会主义,干活的方式可以灵活多样,这就是中国特色。这几天我听收音机里说,现在有的地方还是集体,而且搞的还挺不错,比如河南的南街村,比如南方的华西村。”
    郑武接着说:“第二,我们党并没有怀疑毛泽东思想中国共产党的指导思想和理论基础仍然是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以毛泽东同志为主要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把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普遍原理同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结合起来,创立了毛泽东思想。毛泽东思想是马克思列宁主义在中国的运用和发展,是被实践证明了的关于中国革命和建设的正确的理论原则和经验总结,是中国共产党集体智慧的结晶。”
    郑德海说:“那为什么现在不学习毛主席著作了呢?
    现在五十岁以下的党员干部,系统地学习过毛主席著作的几乎没有,怎么期望这些人高举毛泽东思想的伟大旗帜呢?即使他们想举,也不知道该举什么。更令人忧虑的是,当前我们的在校大学生,基本不读毛泽东著作。我听收音机里说,一个大学医学专业学院给学生做《弘扬白求恩精神》报告,问同学们读过《毛泽东选集》的请举手,没一个人举手,再问读过毛主席“老三篇”的举手,没有一个,又问读过《纪念白求恩》的举手,同样没有一个举手。一句话,就是根本没有读过毛主席的著作。在以毛泽东思想为指导思想的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当代社会主义大学的在校生,竟然无一例外地都不读毛泽东的书,他们怎么能懂得用毛泽东思想作指导呢?这些青年精英,民族的希望,国家未来的栋梁,有的还要成为各级党和政府的领导人,怎能指望他们去坚持毛泽东思想?怎能靠他们继承党的优良传统?如果不抓紧强化党员干部对毛泽东思想的学习传承,丢了这一战无不胜的思想武器,无数先烈流血牺牲换来的胜利成果就会付之东流,人民当家作主的社会主义江山就会得而复失,翻身解放了的广大的劳动人民就会再次坠入受剥削、压迫的苦难深渊。这绝不是杞人忧天。今天,高度重视认真学习毛泽东思想极其重要,刻不容缓。现在你想买本毛主席的书,都没地方买,书店里都没”
    郑武说:“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三个问题。现在我们党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要实现四个现代化,这个转变是非常及时的,也是十分重要的。但是西方一些资本主义国家就想乘此机会在我们中国搞和平演变,中国国内也有一些人跟他们摇相互应,他们大肆宣扬资本主义,在这种形势下,咱们共产党人一定要保持高度的清醒,要同党中央保持一致,在咱们基层建立起一条防止资本主义复辟的万里长城。”
    郑德海说:“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一、咱们中国依然是社会主义,只不过是有了自己的特色。二、毛泽东思想依然是我们的指导思想,三、阶级斗争依然存在。所以,咱们今后要放心地、大胆地、公开地宣传毛泽东思想,要放心地、大胆地、公开地搞好咱们的合作社,同时也要帮助那些单干户克服困难,度过难关,因为他们也是咱们社会主义的一部分。要放心地、大胆地、公开地同一切资本主义思想做斗争,不能让他们干扰了咱们的经济建设,干扰了咱们的四化大业。”
    郑武的媳妇侯春凤说:“瞧瞧你们爷俩,人们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我看呀,你们两个男人就是一台戏,弄的我儿子只顾听你俩说话,瞪着俩眼连饭也不吃了。”



    4
    陈秀花赶着马车回来了,还捎回了一个人,这就是郑武的战友李宏伟,他也是个退伍兵。到了高阁台,陈秀花就指着一个正在冒烟的烟囱说:“那就是郑武的家,正做饭呢。”
    李宏伟却指着南边的一个池塘说:“这就是你们挖的养鱼池吧?”
    陈秀花说:“对,这就是我们的养鱼池,就是郑武承包挖的,呵,他们还没收工呢。”
    李宏伟说:“要不我先去养鱼池看看,你回家吧,谢谢了啊。说着,李宏伟就向池塘走去,那池塘东西长有一百多米,南北宽有四十多米,中间深的地方有两丈多深。李宏伟见郑武正穿着件两股筋的红背心在挑污泥,就喊 :“老连长!”
    郑武回头一看,啊!原来是李宏伟,就扔下扁担跑了过来,李宏伟也跑了过去,一见面,俩人就拥抱在一起,还互相捶打着对方的脊背。郑武说:“你来之前,怎么也不给我来封信。”
    李宏伟松开郑武说:“一接到你的信,我就决定要来,我想你呀,正准备要来的时候,县里通知我去开会,耽误了几天,散了会,我连家也没有回,就直接买上车票,奔你的高阁台来了,我还给买了好几本池塘养鱼的书呢。”
    这时候一大群年轻人也围了过来,这个问:“你看我们的养鱼池够不够大?”
    那个问:“你看我们的养鱼池够不够深?”
    还有的说:“听说你在家就是个养鱼专业户,这次来可要多住几天,好好给我们培训培训。”
    郑武说:“人家刚来,还没有喘口气哩,等今天晚上,咱们都集中到队房子,让老李给咱们上几课。现在我们先回家吃饭,好不好?”
    于是郑武就下塘挑起筐拿上铁锹领着李宏伟回家了。
    陈秀花回到家,闺女儿子就扑过来抱住母亲,陈秀花的丈夫正在烧火做饭,看见陈秀花说:“先洗洗脸吧,暖壶里有开水,你再从缸里舀瓢冷水兑兑。我盘算着今天你该回来了,还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饭,葱花大饼。”
    陈秀花边洗脸边问:“今天你怎么回来早了?”
    她丈夫郑德友说:“我们领导听说你给合作社拉脚,一出去就是四五天,就把我的班给调整了,正好这时候上边又给我们配备了自行车,走路的时间大大缩短了,所以每天不到六点就回家了,听说再过几年,自行车也不要了,要给我们弄摩托车了。”
    吃饭的时候,郑德友说:“上次你回来的时候不是说你们合作社要买羊吗?”
    陈秀花说:“对呀,可是一直没有买上。”
    郑德友说:“我可是打听到了,就是咱们镇的头道川村,他们村里有二百多只羊要出售,好坏大小胖瘦搭配起来,一直羊得五十块钱 。”
    陈秀花说:“你没有问问人家为什么要卖吗?”
    郑德友说:“这群羊原先是生产队的羊,生产队解散后,这群羊就处理给村里的一个社员,当时说好了,两年必须把羊钱给清,可那个社员心眼尖,心想生产队解散了,就没有生产队长了,两年后谁还找他要钱?没想到,镇里这次要彻底清理过去生产队的欠款,就找到这个社员,可这个社员没有那么多钱,镇里干部就把那些羊又重新赶回了生产队院里,开始说一百块一只,见没有人买,就说八十块钱一只,还是没人买,现在降到五十块了。不过那羊这几天可瘦了,整天圈在队房子院里,也没个正经人管,能不瘦吗?”
    陈秀花说:“看来你说的这事还挺当紧,我得赶快去跟我们队长说一声。”
    5
    郑德牛听说郑武的战友养鱼专业户李宏伟来到了高阁台,要给青年们讲如何养鱼的知识,就觉得这事跟他有关系,于是就早早来到了队房子的炕上,边 抽烟边等待。
    郑思聪和郑德爽俩人来了,见队房子里,没有点灯,黑咕隆咚的,也没有看见郑德牛,俩人就肩并肩地坐在队房的门槛上,说起了悄悄话。
    郑德爽说:“你写了申请没有?”
    郑思聪说:“啥申请呀?”
    郑德爽说:“加入党组织呀!”
    郑思聪说:“我昨天就写好了,交给郑武了。”
    郑德爽说:“你这人咋能这样呢?”
    郑思聪说:“我哪样了?”
    郑德爽说:“你好歹得等等我呀!我写了半截,就怎么也不上来了。”
    郑思聪问:“你看看就知道了。”说着,郑德爽就兜里掏出一张叠成四方块的纸,交给郑思聪。
    郑思聪说:“这天黑的我也看不清呀。”
    郑德爽说:“别着急,我这不是在给你找打火机么,记得出来的时候装上了,怎么这会不见了。”
    郑思聪说:“我看你压根也没装。”
    郑德爽说:“行了,不用打火机了,我给你背吧,第一行两个字:申请,第二行六个字:敬爱的党小组,第三行十个字:我自愿加入中国共产党。第四行就啥也没有了,就写不上来了。”
    郑思聪就把那张纸拍在郑德爽的胳膝盖上,说:“这不是等于啥也没写么?再说开头也不能写敬爱的党小组呀!应该写敬爱的党支部,知道不?”
    这时候,远处传来一片脚步声和年轻人的说话声,郑思聪和郑德爽就赶紧站了起来,原来是郑武、李宏伟来了,周围还跟着一群年轻人,郑武进屋后就点亮了桌子上的马灯,发现郑德牛还在炕上坐着。
    郑武说:“大叔,您怎么还没有回家呢?我们要开会了。”
    郑德牛说:“开会是不是要讲养鱼的事情呀?”
    郑武说:“是呀,师傅是从东北来的,是我的战友。”
    郑德牛说:“那我就没有来错,我想听听这养鱼究竟是怎么回事。另外我还有一件事要问问你,这儿人多,咱也俩到没人的地方说去。”说着就把郑武拉到屋子外边,靠近山华墙的地方,郑德牛就低声地说:“你是咱高阁台的党小组组长吧?”
    “是呀。”
    “是不是今年开始发展党员了?”
    “不是今年才发展,应该是年年都发展。”
    “一九六五年的时候,我写过一个入党申请,交给了高喜他爹,如今十六年过去了,高喜他爹也去世了,我的那封入党申请估计也没影了。我现在郑重其事地问问你这个党小组组长,我今年六十五了,还能不能加入中国共产党?”
    郑武就激动地握住郑德牛的双手说:“大叔,能啊!甭说您才六十五,就是八十五也能加入中国共产党啊!”
    6
    高阁台承包的中学的三十间房完成了,郑德礼和他带领年轻人回到了高阁台。郑德礼这后生今年二十六了,但由于他爹是富农,他在村里就很少跟年轻人们一块玩,也很少跟人们说话,所以现在还没有对象,不过他好象并不着急,没事的时候就一个人在家里看书解闷,他看的书有两类,一类是武侠小说,什么金墉了,什么梁羽生了,一类是泥瓦匠的书,看完后就把家里的猪窝、鸡窝给拆了,重新再盖,盖好了又拆,拆了又盖,就这么折腾。又一天趁他爹不在家,就把家里的小东房给腾清了,把房给拆了,等他爹出门三天回来了,他又把小东房的墙给垒起来了。他爹见了也不说什么,只是摇摇头。就这样,他通过自学成了村里的泥瓦匠。
    给中学盖完了房回来后的第二天,他正躺在家里看书。队长郑德忠来了。
    郑德忠说:“郑德礼,今天跟我出一趟门儿。“
    郑德礼放下手中的书坐起来问:“去哪儿呀?”
    郑德忠说:“去头道川,买羊去。”
    郑德礼说:“买羊?我不在行呀。”
    郑德忠说:“你不在行,我可在行呀,叫你去只是让你帮我赶赶羊,做个伴儿。”
    于是二人就开始上路了,从高阁台到刘家庄是趁陈秀花的马车,到刘家庄下了马车,越过公路,走的就是便道了。一路走一路郑德忠就跟郑德礼攀谈起来。
    郑德忠说:“你今年该二十六七了吧?”
    “二十六还差俩月。”
    “怎么不说个对象呢?你这后生要模样有模样,要手艺有手艺。”
    “没人给介绍。”
    “啥年月了,还等人家给介绍?自己去找呀。”
    “不会。”
    “哎,你这后生真是的。你这手艺现在盖房是不成问题了,要是让你盖大楼,你能行么?”
    “盖楼跟盖房没什么区别,就是把墙垒的高点直点,只要有图纸。”
    “你能看懂图纸?”
    “能,我买的那些书里都有图纸。”
    “咱们合作社准备成立一个建筑队,到城里里去承包工程,你敢当这个队长么?”
    “队长我当不了,干活行。”
    “谁也不是一出生就能当队长,都是在干活当中锻炼么。想当年我当生产队长时才十八岁,啥也不懂,就知道跟人家吵架,慢慢的我就不吵架了,只要你有吃苦在前享受在后的精神,办事再公平,人家就会信服你。我想你这后生吃苦在前享受在后肯定没问题,办事公平也没问题,手艺在咱们村也是顶刮刮的,缺的就是个胆量。”
    “我们家是富农。”
    “富农咋了?中央里头好多高级干部出身还是地主资本家哩,不也照样干革命?再说你家的富农,就你爷爷正而八经当过几天,你爹都没有赶上,甭说你了。说实在的,我们大伙从来就没有把你当成富农看待,是你自己先瞧不起自己,你完全可以跟村里的年轻人们一样玩,一样唱歌,一样干活。这次你带队承包中学的三十间房,你不是干的很好吗?大伙回来也都说你很有组织能力。”
    “大伙那都是看你的面子,再说他们也是想跟我手艺。”
    “你看他们学得怎么样?”
    “垒大墙没问题。”
    “你要是能当这个建筑队的队长,我再给你配一个指导员,让他帮你管理,技术上的事你说了算,生活上的事,他说了算。”
    “谁呀?”
    “我兄弟的郑德明的闺女郑红。”
    “女的呀!”
    “你可别小瞧这女的,陈秀花不是女的?照样赶大车。郑红这丫头可咋呼了。”

    7
    郑德忠跟郑德礼赶到头道川的时候,正是中午。队房院里果然圈着一群羊,羊都趴在院里,周围还有一伙人在吵架。
    “生产队都解散了,这一群羊为啥不给社员们分了呀?”
    “不要钱,白给大伙分了,生产的饥荒谁还呀?”
    “爱他娘谁还,反正我不还!”
    “不给大伙分了,难道就眼看着它们饿死?”
    “饿死也不能分,这是镇里的干部说的。”
    “这羊是我们生产队的,跟他们镇里有什么关系?”
    “五十块一只,没人要就四十,再没人要就三十,就算是一块钱一只,也得卖,不能分。”
    “大伙谁也不要买,就等这羊饿死吧!”
    这时候,曾经去高阁台打过铁车的王朝有见郑德忠来了,就过来说:“你们什么时候到的?中午了,到家里吃饭吧。”
    郑德忠说:“不了,我们是来看看这群羊的。”
    王朝有说:“哎,闹不好了,社员们要把这群羊都宰了,给大伙分肉吃,可队干部不同意,要把这群羊卖了还饥荒,几个大社员就不让大伙买,队干部就没有办法,这不现在就僵在这儿了。”
    郑德忠说:“你跟你们的队干部说上话说不上话?如果能够说上话的话,你去问问队干部,二十块钱一只,这群羊我包了。”
    王朝有说:“怎么,你要买?”
    郑德忠说:“对,我要买。”
    王朝有说:“这有什么说上话说不上话的,都一个村住着,我去把他喊过来,你们自己谈。”
    不一会那个曾经的队长被喊了过来,这个队长名叫于光,这于光过来就喜出望外地问:“怎么,听王朝有说,你们有意思要买这群羊?”
    郑德忠说:“对,我们有这个意思,不知道你们要多少钱。”
    于光说:“这些羊以前是很不错的,只是这几天在院里这么圈着,没吃上草,饿瘦了,看上去有点不太好看。好赖搭配,二十块钱不多吧!”
    不等郑德忠说话,郑德礼就抢着说:“二十块钱不行,你看这些羊,趴在地上都不能动了,最多一只羊给你十块钱。”
    于光说:“十块钱?还不够一张羊皮的钱呢,不行。”
    郑德礼说:“其实你这些羊就剩下一张皮了,回去还得找人剥皮,剥皮还要掏工钱,算下来,十块钱都给冒了。不过我一句话说出去了,不能再收回,要卖就十块,要不卖,那我们就走了。”
    于光就赶忙说:“好,十块就是十块,不过可是有一只算一只,长个脑袋就算数啊。”
    “那当然。”
    这时候,那个带头主张要宰羊吃肉的大社员过来了,说:“是哪儿的人,要来我们头道川拣便宜来了!不行,这羊不能卖,我们要留着吃肉呢!”
    郑德礼就过去拉住那人的手说:“你这人,我们搞好的买卖,你怎么来挡横呢!”
    那个人觉得手心里有一张硬硬的纸,就立马改口说:“谁想他妈买就买吧,老子不管这烂球事了!”
    郑德忠对于光说:“不过你还得给我们弄点草,让这些羊吃个八成饱,另外你还得找个人帮我们把这些个羊赶回我们高阁台。”
    于光就痛快地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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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小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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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坛终老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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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8-3-10 21:28:34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故事很精彩,情节跌宕起伏,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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