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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轻言对错
止观斋主徐双山
欣赏古人诗词曲赋,常会遇到一些似乎于情不合,于理不通的句子,便以为是古人用错了,其实未必。这里有三种情况。一是对所写事物不甚了了,下笔草率,真错了;二是你见识短浅,学识不广,孤陋寡闻,便以为是古人错了;三是有些句子确实于情于理欠妥,但那是古人有意为之,目的是造境。因此,且不可不分青红皂白,一律打家什,妄下结论,要区别对待,审慎而思。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唐张继的这首《枫桥夜泊》是脍炙人口、千古流传的名作。然而,古今有许多人对“夜半钟声到客船”一句提出质疑,认为寒山寺夜半敲钟无法理解。如宋欧阳修在其所著的《六一诗话》中云:“诗人贪求好句,而理有不通,亦语病也。如‘袖中谏草朝天去,头上宫花侍宴归。’诚为佳句矣,但进谏必以章疏,无直用草稿之理。唐人有云:‘姑苏台下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说者亦云,句则佳矣,其如三更不是打钟时!如贾岛《哭僧》云:‘写留行道影,焚却坐禅身。’时谓烧杀活和尚,此尤可笑也。”
醉翁欧阳修乃北宋大儒,胸怀八斗之才,学富五车之书,其对“谏草”与贾岛的疑义,或许有些道理,但是对张继的质疑却失之草率。可见六一居士亦有其学问不及处。
枫桥在姑苏阊门外。寒山寺在枫桥下,乃姑苏古刹,始建于六朝的梁代天监年间(公元502~519年),初名妙利普明塔院,又曾名枫桥寺,距今已有一千四百多年历史了。唐代贞观年间,高僧寒山、拾得由天台山来此,塔院遂更名为寒山寺。据《唐诗纪事》载:“此地有夜半钟, 谓之无常钟。继志其异耳, 欧阳以为语病, 非也。”宋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中云:“‘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此唐张继题城西枫桥寺诗也。欧阳文忠公尝病其夜半非打钟时。盖公未尝至吴中,今吴中山寺,实以夜半打钟。”宋陈岩肖在《庚溪诗话》中说得更加明白:“然余昔官姑苏,每三鼓尽,四鼓初,即诸寺钟皆鸣,想自唐时已然也。后观于鹄诗云:‘定知别后家中伴,遥听缑山半夜钟。’白乐天云:‘新秋松影下,半夜钟声后。’温庭筠云:‘悠然旅榜频回首,无复松窗半夜钟。’则前人言之,不独张继也。”正如陈所言,写夜半钟声“不独张继”,明人唐寅亦有“客船夜半钟声渡”之句,清人王士禛吟“疏钟夜火寒山寺”等等,皆属姑苏“夜半钟声”的佐证。《学林》、《诗眼》、《遁斋闲览》等书也都证明姑苏古刹确有夜半鸣钟之俗。直到清代, 《渔洋诗话》、《全唐诗话续编》等书还在批评欧阳修的主观臆断。
当然,也有人虽对寒山寺夜半钟声将信将疑,却因酷爱张继的妙句,别作辨解。如清代黄白山选辑的《唐诗摘抄》云:“夜半钟声,或谓其误,或谓此地故有半夜钟,俱非解人。要之,诗人兴象所至,不可执着。必曰执着者,则‘晨钟云外湿’,‘钟声和白云’,‘落叶满疏钟’皆不可通矣。”
张继传世诗作不多,一首《枫桥夜泊》为世人留下了一段趣话。其实,他对自己的这首诗亦非常喜爱,故,晚年重游寒山寺时,又写了一首《枫桥再泊》:
白发重来一梦中,青山不改旧时容。
乌啼月落寒山寺,依枕尝听半夜钟。
南唐词家冯延巳《谒金门》一阕,云: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芳径里,手援红杏蕊。
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尝闻世人有斗鸡、斗犬、斗牛、斗蟋蟀者,“斗鸭”似乎闻所未闻。是否冯延巳错了吗?非也。
据明代陶宗仪《说郛》云:“南唐冯延巳词,有‘斗鸭阑干独倚’之句。人疑鸭未尝斗。余按《三国志·孙权传注》,引《江表传》:魏文帝遣使求斗鸭,群臣奏宜无与。权曰:‘彼居谅阴中,所求若此,岂可与言礼哉?’具以与之。《陆逊传》:建昌侯卢作斗鸭阑,逊曰:‘君侯宜勤览经典,用此何为?’《南史·王僧达传》:僧达为太子舍人,坐属疾而往扬州桥观斗鸭,为有司所劾。《新唐书》:齐王祐善养斗鸭,方未反时,狸咋鸭四十余,绝其头去。及败,牵连诛死者四十余人。则古盖有之。”
如此看来,“斗鸭”古已有之,并非是词人臆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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