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与黄昏

落阡Umnachtung

这不是一个即将挥别光明的人想看到的景象，她想，厌倦地打量将桥裹得密不透风的天蓝色广告，眯起眼辨认上面模糊的白字母，揣测后面砖墙的本色。也许是肃穆的铅灰色，与惨白的石桥和桥上幽黑的窗相配，再过一个小时左右，这片喑哑的景色便会在落日的金辉中燃烧。她回头望了望依然灼目的太阳，转回来，端详着被有人昏暗的影切断的桥。暑热与夸张的广告都未能令他们却步。窗中似乎蠕动着一片青紫色的阴影，她揉了揉酸涩的眼，开始调色，生怕不及着手勾画窗中又会变为一片漆黑。那是什么？在午后强烈的光中，她觉得桥上正逡巡着一位向外窥探的死囚。
先生，我身上有我们的契约，被警探从藏身的斗室中拽出来时他木然地想。当然，他早该料到这一点。在几个月的黑暗后，午后水面上的波光晃得他几乎睁不开眼。对于他这种偷渡者，他听说，正规的审讯与证明都是不必要的。他会被送到审讯室，简单提问后就被判刑。几个月来滚瓜烂熟的辩护词——我来要求欠债的那位威尼斯人还债，先生，我身上有我们的契约，一年前在亚历山大港签的——在他舌上不住盘旋，他试图增添点细节，让那份假契约显得更可以。先生，这上面有还债的日期。他一遍遍想着，却再也想不起还有什么可说的。他的思绪空旷如午后阳光下的水道。
她觉得她不该再到他家阳台下作画，但她依然用过午餐就迫不及待地背着画架出门，不顾正午的阳光灼得双眼酸痛。她知道她别无选择。她会看到他和找她画过像的那个女人在阳台上探头，他也许会看她一眼，向她招手微笑，像他领那个女人来画像的那些日子。女人一身锦缎，侧着身立在阳台上微笑，而他立在下面看她画像，和她望着眼前平静的海，聊他见过的海上风暴，聊风暴眼中水晶般的波浪，鸥鸟怎样恐惧地蛰伏在风暴眼中。暑热似乎变得可以容忍。而她迎着刺眼的阳光望向阳台，女人的侧影在光中一片金辉，深褐色的双眼透亮如琥珀，她想，她几乎可以称得上美丽。
是绝望令他在深夜潜上了船，带着一份假契约。他躺在甲板下面透过木板的裂隙张望一线耀眼的蓝天，想他其实知道自己要追寻什么，直到天空被挤压得仅余一线时他还能想出个恰当的名字称呼它，其实这是可以寻到的东西。
“埃米斯，亚历山大港？”总督生硬地拼出他的名字。
他出现在窗口，身边是那个女人。她抬头向他们微笑，阳光刺入眼中，忽大忽小的黑斑令她猛地抽搐，忙垂下头，扶住画架，感到脸上两抹清凉。无数黑鸥在海上盘旋，帆影抽象成一片苍白的光。她没有再抬头，她知道上面的女人正幸灾乐祸地看着她——那女人会认为她是在为他流泪么？——她在巅峰时期画下了那个女人，现在要对着眼前的黑斑见证自己的衰落。
“我要走了。”她说。不，不，他想说，这不是我，这是我想甩下的一个身份，他在亚历山大港出生长大，从未踏上过异乡的土地，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他循规蹈矩，不曾给任何人制造困扰。但他知道他不能这样说，埃米斯告诉他，他不能这样说。他镇静下来，望着总督深不可测的双眼，感到自己像被琥珀吞噬的虫豸。是，先生，他听到埃米斯的声音在他体内轰响。
“来这里做什么？”总督问。
“那么再见。反正还会回来。”
会回来，她冷笑着，双眼的干涩令她绝望。她希望她能把这件事告诉什么人，告诉他：明察秋毫的评论家已开始注意到她不再能捕捉所有存在的东西，但他们不知道最可怕的是她还能看到不存在的东西。就像此刻，她一面在窗上画下一个也许不存在的暗影，一面竭力排除黑斑的干扰，捕捉桥上渐深的红色。她知道他会尽力打消她的疑虑，会让她相信眼前依旧会迸发出纯净的色 。但现在她怀疑他关心的只是阳台上的人，两滴空空如也的琥珀在阳光下闪耀，完美无瑕，没有情绪与思绪的波动，没有痛苦，没有痛苦的黑斑。
落日的颜色开始浮现，她咬紧牙关，盯着死囚临终前的壮丽黄昏。
“我不知道。”他脱口而出。话一出口他便料到了自己将要挥别光线，挥别他迄今为止还不曾目睹的这座城市的黄昏。这是实话。
他被押上桥。铁门在身后砰然关闭时他注意到一侧的窗中透来一抹嫣红。他跑去贴在窗上，如痴如醉地看着钟楼在霞光中暗成剪影。也许让人一时冲动，抛弃一切的，他想，并不是多么惊心动魄的缘故，只是为了经过一个日暮的城，望着水道上飘摇的金光，然后挥别光亮。就像一个即将挥别色 的画家。他抬手触到被落日照暖的窗玻璃，想，如果他早就知道他追寻的是这里的黄昏，他肯定不会在地下室里苟延残喘，在日以继夜的黑暗中练习最终也没能救他的辩护词。他会径直奔向一个能看到落日的地方，桥上，窗后，任何地方。
黄昏会抹去午后阳光的灼烫，她想，抹去幸灾乐祸的目光和一只曾温柔地扶着画家的手。她心醉神迷，迅速在桥上涂上一层殷红，又涂上一层淡金。桥在夕照中闪着柔和的光，甩脱两侧的广告伏在金光浮动的河道上。双眼发热，但她感到自己将要甩下一切，楼下的等待，与那个女人的交锋，眼前旋动的黑斑与失败的画作都像两侧的广告一样隐没，从画上退却。现在她只身一人，跨过整个大陆来画这座桥，怀着近乎迷信的期待看着纯净的嫣红从桥上淌下——她没怎么画过桥，她更常画的是海上风暴，像他一样的风浪——她又盯着窗口看了片刻，青紫色的阴影已消失。死囚终于挥别了光线，她想。
他频频回望身后越来越遥远的光线，回望地上一方凄艳的金辉。突然，眼前的画开始摇曳模糊，挣扎着要甩脱所有色 ，像水上金斑一样挣扎着暗下去。他闭目又睁眼，直到这一刻他都没想过要落泪。她猛地闭目，又小心翼翼地睁眼。不透光的黑暗扑面而来，他听到玻璃碎裂的声音，但他知道玻璃会永远隔开黄昏，知道太阳不会再升起。所有色 从画上退却，黑斑呼啸着攻陷石桥，她几乎尖叫，感到玻璃碎屑在眼中熔化。她惊恐地回头，苍灰的天穹上一轮渐渐隐没的苍白的圆。

[url] | | ﹨ |  ﹨注| : ﹨  ]

李听圃

回头细看。

[url] | | 〓 |  〓注| : 〓  ]

三叶草

有点洋派的刻画，不太适应。:)

2205298794

太密了，想看也看不进呀，我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