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苍茫
即便不是为着任何理由,我也可以在海边呆一天。坐在沙上看天看云看船来船去。随手捏起一枚贝壳,有斑斓的橘黄花纹,内壁色泽亮白,海派送的艺术品。或者站在浅水处,任凭浪花撒着欢跑过来,拍击滩涂,发出哗哗的尖叫。它们像是大海放牧的小兽,欢实,不知疲倦。脚下有沙的时候,感觉海在放任每一朵浪花掏空我。它们持续地锲而不舍地用力冲击,沙以水的速度下陷,水从沙流失的地方上涌,坚实的触感一点一点消失。用不了多久,重心不稳,再无法站立,只好拔出脚来,换个位置。想,或者跌进水中也好,可以变成一尾鱼,拍拍鳍,向更深更远处游弋。遥遥的,海天一色。天蓝,像是海这颗熠熠闪光的宝石投射的镜中华彩;海蓝,像是天空那片轻盈柔顺的硕大羽毛漂浮在水上。它们彼此关照着彼此。人在天地间,影子向下,灵魂向上。
阳光清澈,月光妩媚,星光隐约。来自天空的祝福,让海成了一本会发光的大书。在滚滚浪波之上,每一个字符都在讲述时光,岁月,宇宙,以及世世代代在海上讨生活的人与他们曾经发生过的那些事。
几个女人正坐在矮凳上忙活着,手里捏着的网花破了,梭子飞舞在指间,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像鱼游弋在水中。她们低头引颈,一边把网穿到签子上,一边不断拽起网线打开,抖动,寻找需要织补的地方。那一刻的身影,如同一只大鸟,奓着翅儿,左顾右盼着觅食。
褪了色的花头巾素色头巾罩着长的短的发和大半脸颊,仍然不难看出,她们的肤色,已经被仔仔细细涂上了并不匀称的紫铜色。有人说,海风硬,这大概是在解释海边的人们普遍“扔到煤堆里找不着”的原因。我听到,她们说笑间,自顾自喊着彼此海腊头,这是河豚鱼的别称。就在刚刚,我从海滩上走过去,恰好看到一条圆滚滚胖乎乎的黑色小鱼,昂头挺胸地在浅水处摇头摆尾。我指着它问,这鱼咋不见人抓呀!女人们就笑,谁要它呀?那么小,还不能做菜上桌!这是腊头。
男人们从船上跳下来,攀住船沿,把装鱼的塑料箱搬到岸上。箱子里内容丰富,愣巴鱼、青皮鱼、鳎目鱼,都任命一般不再蹦跶。八爪鱼扭动着几条生满吸盘的长爪子,张牙舞爪着迅速往船舷上爬。一个不注意,它们就决然地纵身而去,重返海洋。遇到小的鱼虾螃蟹,从网上择下来,就顺手丢进了海里。渔人有一套渔人的规矩,海是大家的粮仓,爱护源于骨子里的本能。等到把鱼收拾得差不多,他们扛着渔具,抖着满身水珠走向渔铺。汗水和海水共同把白色浪花样的渍迹留在暗色衣服上,那里有汗的碱,海的盐。
缓步而行,被水打湿的海滩有坦然的硬质骨脉,踩上去,轻松许多。在干燥的沙上迈步却有些费力,一步一个脚窝,深的浅的,像是在被竭力挽留。浅海处的石头嵯峨嶙峋,上边生着牡蛎。石头下边的沙窝子里可以抓到鱼或者螃蟹,有人正在翻动小石块。但凡有了收获,立刻爆发出欢快的笑声。寄居蟹扛着捡来的壳仓皇而行,好像怕被谁追讨。藏在沙洞里的蛤蜊,偶尔喷出一个微型水柱,这缺少防范意识的隐居者,明目张胆传递消息。
鼻端,腥咸的气息循着路径灌进四肢百骸。耳畔,汽笛声声,不远处港口里运货的轮船正缓缓启航,渐行渐远。装船机巨臂高举,是在向锚地里停泊的船招手,还是向远去的船道别?海鸥拍着翅膀与船同行,一转眼又飞回来,落在沙上,悠闲地散步。
退潮的滩涂灰黑与金黄泾渭分明,人们各自忙碌。有人手里拿了一把小锹,挖开米粒大的洞口,水从坑底洇上来。一伸手,抓住一只小如指甲盖儿的螃蟹,秀气得可爱。洞口里跑出来的,不只是外壳亮到透明的小螃蟹,更多是黄蛤,白蛤,鸭蛋蛤。穿皮衣皮裤的男人,把铁耙按进沙土中,弯着腰,一路缓慢后退。他时常停步俯身,那是有蛤蜊恰巧碰进耙筐里了。那耙蛤蜊的姿势,像一直在向大海致敬。这赐予着无尽珍宝的海洋和大地,值得我们每个人顶礼膜拜。
三山六水一分田,地球上占比最多的水呀,如此激荡着浩渺着,多少个世纪前直到现在,它曾经怎么孕育了我们的生命,又如何让隆起的山峦留下了水的密语?山,是水送出的巍峨吗?沧海与桑田又完成了什么样的变换?望着苍茫的一望无际的海,我不由想到,如果有一双洞穿距离的慧眼就好了,可以透过水的层层帘幕,窥探到海底的森林与草原,看到花开与叶落,觅到鱼群游弋,或者,还有水晶宫金碧辉煌。
风吹动我的衣襟,凉意贴上肌肤。倏忽间,一下子记起波提切利那幅声名赫赫的《维纳斯的诞生》,我常把它叫作“海上的维纳斯”。代表着爱与美的女神,站在洁净的贝壳上,珍珠般的莹润光泽,映照她的肉体,产生柔和圣洁的光华。浪花在画面中奔涌,风神,花神,森林女神,各司其职,与浪花彼此呼应。
这巧妙的融合,多像我此刻面对的一切。转过身,一带林子间绿波正在翻涌。风神、花神、森林女神,都在翘首以盼,也许下一刻,维纳斯就将在一片硕大的贝壳中,从海中冉冉升起,款款走来。
离开海的浪脚,踏过生着曲曲弯弯芦节草的沙地,进入林带。各种树木彼此耳鬓厮磨。槐树上生着尖刺,一点也没影响鸟儿在枝头栖落,不知疲倦的欢叫。也不知道是海浪的节奏呼应了鸟的叫声,还是林海涛声任性的参与进来,让我听到了一场盛大浑厚的交响。那来自于生命蓬勃不息的嘈杂,敲打的何止是耳鼓?阳光穿过杨树心形叶片的缝隙,轻轻柔柔地落在往年枯黄的叶子上,也停在绿意盎然的小小野草上,黄的,紫的,红的各色各样的野花上。缤纷灿烂,这里有光在流淌,有色彩在恣肆,有混在一起的各种气息在不断萦回。蝴蝶低飞,蜜蜂俯身,叽叽啾啾的小虫,忙着活它们自己。刺猬偷偷探出头,琢磨要不要出来遛遛弯儿。看到刺猬,不由记起了刚刚船上抛下来的海胆,都满身是刺,却似乎并没有多么厉害的攻击性。刺猬看到我,扭过身子,不紧不慢地躲到了茂草丛中。
如果一粒沙里有一个天堂,那么,这个在沙上建立的森林,应该是一处小小的王国,所有的生灵,都是各自的王。它们的欢乐或者烦恼,我并不了解,就像此刻站在林中海边的我,心思所系,非旁人能够揣测。但是,多么神奇,我靠近一棵树,分明听到了树的密语,它说,你与一棵树是休戚相关的彼此,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是呀,就算蜗居于城市的房间里,我又何曾离开过树的庇佑与照拂?我伸出手去,抚摸最近的一片叶子,一根树枝,一棵老树皱巴巴的灰色树皮,我的指尖感受到了它体内奔涌的河流,那辽阔的生命的热情。弯下腰,凑近了,闭上眼睛,我嗅闻一朵紫色小花淡雅的芬芳。近旁的草茎侧侧身,我看到了它脚下一脉沙的黄,捏起一团,让它们从指间如水般簌簌滑落,那微凉的触感,像是季节深处温和的问候。我的心里涌动着柔情,对万千事物充满了感激。它们各有各的形态,各有各的温度,正是所有一切的存在,才派生出了纷繁的此呼彼应的世界。如此说来,世间万物,又何尝不是息息相关不可分割的整体?
山与海,森林与荒漠,谁是谁的前生与后世?植物和动物在彼此滋养,像天空和海洋在互相映衬。而我,这个微如草芥的人,从虚无中来,向虚无中去,我的出现,对于这个世界,有什么意义?如果我接受了那么多的恩泽,我将怎么回馈,才能以寸草之心,报答春晖无限?如果我的衣食住行,从来没有哪一样离得了默然无声的大自然的包容呵护,我会不会因为无以为报而深觉羞愧?
不远处,是一处著名的旅游景区,耳边,微风不断送来人们的欢声笑语。出发前,我们说的也是,到海边去走走看看,尝尝海鲜,品品海景。还有什么,能比切身的感受更真实?于是马不停蹄赶来。发现,海,从来不是一个名词,它是动态的,波澜壮阔也好,水平如镜也罢,它用它的每一个浪花,在聆听,在感受,在铭记。它激荡在空间的开阔处,也流淌在时间的此岸与彼岸。
海从来不是一片单纯的蓝色水域。我无法设想少了金色沙丘和沙滩的陪伴,海将会单调成什么样子。沙丘呢,设若没有树林野草小花的相伴,没有毛茸茸的植物落地生根,沙丘会不会就此停止呼吸?设若失去了小兽、鸟类与昆虫的鸣啼,沙丘会不会苍凉冷漠板结成一片废墟?
海,沙,树,天空以及云朵,人与物,庞大与微渺,在巧妙呈现细节。目光的贪婪,让脚步显得迟疑。阳光仍然在浪尖上跳跃,冰晶般的碎芒,像鱼鳞在闪烁。
我捡起一枚淡黄色的螺,托在掌上,只有颗枣子大。一个女人的声音传过来,你真幸运,这螺里有海的声响。我把它靠近耳蜗,果然听到潮声歌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