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为首页收藏本站

四季歌文学社区

 找回密码
 立即注册(鼓励中文名字)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查看: 586|回复: 4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章关培老师:[转帖] 迟子建:《群山之巅》(节选)/ 文学的山河(创作谈)

[复制链接]
  • TA的每日心情

    2022-2-1 22:58
  • 签到天数: 1777 天

    [LV.Master]伴坛终老1

    跳转到指定楼层
    楼主
    发表于 2015-5-2 11:38:1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欢迎你来注册,这里有更多的热心朋友期待你的加盟参与。

    您需要 登录 才可以下载或查看,没有帐号?立即注册(鼓励中文名字)

    x
    《群山之巅》
    (节选)

    迟子建
    人民日报
    2015年03月25

      
    长篇小说《群山之巅》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出版

      迟子建的长篇小说新作《群山之巅》,分“斩马刀”“制碑人”“龙山之翼”“两双手”“白马月光”“生长的声音”“追捕”等十七章,叙写了一个位于群山之中、叫做龙盏的集镇,以相互联结的方式,写下生活其中的人物群像以及他们交缠的命运。


                                 《群山之巅》
                             第一章“斩马刀”

      龙盏镇的牲畜见着屠夫辛七杂,知道那是它们的末日太阳,都怕,虽说他腰上别着的不是屠刀,而是心爱的烟斗。
      只要太阳好,无论冬夏,辛七杂抽烟斗是不用火柴的。他的两个裤兜,分别装着一面拳头般大的凹凸镜,和一沓桦树皮。抽烟斗时他先摸出凹凸镜,照向太阳,让阳光赶集似地簌簌聚拢过来,形成燃点,之后摸出一条薄如纸片的桦树皮,伸向凹凸镜,引燃它,再点燃烟斗。当然,取天火不那么容易,阳光灿烂的夏日,凹凸镜瞬间就把火给他盗来了,而隆冬时节,北风呼啸,太阳精气不足,火来得就慢。不过辛七杂也不怕慢,他说用太阳火烧的烟斗,有股子不寻常的芳香,值得等待。那面凹凸镜在他身上,像他雇来的长工,被吆来喝去,尽兴使唤着。
      除了烟斗和凹凸镜,辛七杂的宝贝还有形形色色的屠刀——那是他赖以为生的家把什,他也不能不爱吧。但他的这种爱,却是牲畜们的恨!他在龙盏镇做了几十年屠夫,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对有着灵敏嗅觉的牲畜来讲,就是一条隐秘流淌的死亡之河,再熟悉不过了。所以他去江边,在岸边吃草的牛马羊见了他,不管身处的草地多么肥美,也要扬蹄奔向别处;他走在街巷中,晒太阳的猪见了他,趴着都哆嗦,有的甚至遗下尿来;而邻家的狗逢了他,不是缩头缩脑地溜回主人身边寻求庇护,就是讨好地凑向他,用舌头舔他的鞋子,好像在为自己争取永久的死亡豁免权。辛七杂不穿皮鞋,不然,他都不用擦皮鞋了。
      辛七杂不宰也不吃家禽,说它们弱小无力,对它们下手下嘴太残忍,所以龙盏镇的鸡鸭鹅是不在乎他的。鸡看见他,照旧溜达它的;鸭子也敢晃着膀子与他并行;而那公主似的大白鹅觅食时,发现他的裤脚沾着牲畜的碎肉,会毫不客气地探出长脖子,取而食之。
      辛七杂的屠宰用具齐全,杀猪刀,杀牛刀,宰羊刀,剔骨刀,刮毛刀,解牛刀等,大大小小,形制不同,但无一不是锋利的。他爱惜屠刀,从来都是自己磨刀。青灰的长方形磨刀石,摆在屠宰棚西北角,像块巨砚。他磨刀时,将方脚矮板凳放在磨刀石上,横跨着它,像在驯马。
      这些手工打制的屠刀,都出自王铁匠之手。如今王铁匠还活着,可他的铁匠铺早就黄摊儿了。跟铁匠铺一样消失了的,还有供给制时期的供销社,粮店,以及弹棉花和锯缸锯碗的铺子。而这些店铺,在三十年前的龙盏镇,还是名角。
      屠刀也得吃喝,也要睡觉,这是辛七杂一贯的说法。屠刀吃什么呢?在辛七杂眼里,它们最爱牲畜的油脂,所以屠刀越使越锋利,而放置久了,就会饿出锈来。屠刀睡觉时呢,跟人一样得盖被子,被子要轻便、隔潮、透气,不然它们会喘不过气来。辛七杂用过屠刀,擦拭干净后,会将它们依次摆放在屠宰棚南窗的松木条桌上,蒙上一块油渍渍的白麻布。南窗照见月亮,屠刀上的白麻布便透进月光了,辛七杂说月光是最好的擦刀布。
      有两把刀,辛七杂近年是不碰的,一把是七寸长的杀猪刀,还有一把是斩马刀。辛七杂最初宰猪,都是百八十斤的,七寸的屠刀游刃有余。后来的猪呢,即便属于绿色养殖,买来的饲料中,也难免有各类添加剂,一头当年的猪,少说也能长到二百斤,用七寸刀结果它们,明显局促了。为了打制九寸杀猪刀,辛七杂还破费不少,给王铁匠买了一箱高粱烧酒,让他回到废弃的铁匠铺,重启烘炉。王铁匠的力气江河日下,拉风箱时气喘如牛,在铁砧上锻打烧得红彤彤的屠刀时,抡铁锤的胳膊像遭遇了狂风的树,颤抖不已。所幸他技艺未失,淬火回火恰到好处,那把九寸杀猪刀,形态大方,刀身厚薄适中,亮白如雪,刀尖弧度优美,锋利无比,为他续写着一个铁匠的传奇。九寸杀猪刀在握,辛七杂为它镶嵌上柞木刀柄后,又求绣娘镌刻花纹。
      辛七杂使用的屠刀的木柄,为防滑而镌刻的花纹,均出自绣娘之手,这把九寸杀猪刀当然不能例外。为此,他给绣娘送去了两斤自制的牛肉干,一包花茶。辛七杂晒的牛肉干味道好,但是出名的难嚼。别看绣娘上年纪了,牙齿仍是冲锋陷阵的勇士,消受得起。绣娘也没白吃肉干和茶,她给这把杀猪刀,雕刻了两只展翅的鹰!鹰那刚健的羽翼,在刀柄上留下细密幽深的纹理,华美,耐用。九寸杀猪刀出世后,七寸杀猪刀虽说还和其他屠刀一起摆在桌上,但已派不上用场了。
      另一把闲置起来的屠刀是斩马刀,不过它不在屠宰棚,而是挂在辛七杂家厅堂的墙上。王铁匠说斩马刀是旧时步骑两用的战刀,杀人的兵器,杀马并不适用,所以当年辛七杂让他打制斩马刀时,他抵制过,说这样的刀命相不好。但最终他拗不过辛七杂,或者说抵御不了他接二连三奉上的酒肴,打制了这把刀。它形制如剑,一搾来宽,长约一米,水曲柳的刀柄上,镌刻的尽是天上奇迹:闪电纹和 虹纹。为了试锋刃,辛七杂曾和王铁匠携其入林,砍向一片春天的红柳。刀起刀落之际,一片红柳倏然折腰,倒伏在林地上,宛如落霞。辛七杂将斩马刀磨得雪亮,挂在厅堂的墙上。那面墙从此就拥有了一道永恒的月光,从未黯淡过。辛七杂说,他手中的屠刀,没有不沾血迹的,他要拥有一把干干净净的屠刀,不然睡不踏实。
      这把没沾过一滴血的斩马刀,那些年杀倒的,不是红柳,就是碧草,锋刃横溢着植物的清香气,好像他家吊着一只香水瓶。不过自从辛七杂的父亲辛开溜,说他在山中发现了一条白蛇后,辛七杂的老婆就不让他拿斩马刀出去了,说白蛇都是得道成仙的,万一伤及它,神灵降罪,家里就会遭殃。
      辛七杂不待见父亲,在龙盏镇人心目中,他是个贪生怕死、假话连篇的人,不足尊重。可辛七杂心疼老婆,这个比自己大六岁的女人命苦,为她娘家和辛七杂父子操碎了心,没多少欢乐,所以他凡事都依她,不给她添堵,斩马刀便束之高阁了。月亮好的夜晚,辛七杂起夜路过厅堂,总要多看它几眼。月光在刀上行走,似在燃烧。他曾将烟斗凑向它,企图点燃,可斩马刀上的月光,一副舞娘的姿态,无意做播火者,根本不理会他。
      雪藏在岁月之河的斩马刀,并没有伤到辛开溜说的白蛇,可还是在冰消雪融时节,闯下大祸!
      这事还得从辛七杂的养子辛欣来出狱说起。
      而说辛欣来,不得不说辛家复杂的家史。
      辛七杂的父亲辛开溜,在户口本和身份证上的名字,是辛永库。他生于上世纪二十年代,祖籍浙江萧山,九旬之身了,腿脚依然灵便,夏季采药,冬季烧炭,一顿能吃两个馒头,是龙盏镇最高寿的人。关于他的履历,他自说的是一套内容,民间流传的是另一套内容。他青年时代参加过东北抗日联军,这本该辉煌的一笔,于他却是一抹伴随一生的阴云。在传说中,他做了逃兵,可他一直辩称自己是个战士,被冤枉了。人们之所以相信他做了逃兵,理由很简单,辛永库在东北光复时,娶了个日本女人,人们因之唾弃他,包括他的儿子辛七杂。没人叫他辛永库,都叫他辛开溜。“开溜”在这儿的方言中,是“逃跑”的意思。
      辛七杂对母亲并无太多的记忆,她在他六岁时就失踪了。印象最深的,是她有一张白皙的脸,长长的脖颈,高高的发髻,夏天喜欢擎一把印有菊花图案的油纸伞,冬天下雪时,则喜欢偎在火炉旁,在一册泛黄的纸页上,哼着忧伤低沉的小调,描画着什么。
      母亲是日本人,父亲是逃兵,这让辛七杂自幼受尽嘲笑,也让他对父母心生憎恶。他成年后找对象,对媒婆开出的唯一条件,就是这个女人不生养,他不想让不洁不义的血脉流传。
      媒婆跑断了腿,也没物色到一个不想生养的女人,但辛七杂的故事却随着媒婆的嘴,传遍了这一带的乡镇,人们都夸他是条汉子。
      辛七杂二十六岁时,一个姑娘挽着个包袱,黄昏时分找上门来。
      这姑娘又高又瘦,梳两条麻花辫,长瓜脸,眉毛疏淡,眼角下垂,大鼻孔,肥厚的紫嘴唇,尘灰满面,只有眼睛是清澈的,身上散发着一股咸腥气。她见着辛七杂,说她叫王秀满,来自长林镇,三十二岁,因家贫,貌丑,没工作,一直嫁不出去。听说辛七杂要找一个不生养的姑娘,她背着父母,去卫生院做了结扎术。术后刚恢复,见今天日历牌的日子是红色的,太阳也好,于是投奔他来。辛七杂明白那股咸腥气,是她一路走来,汗水湿透了衣衫所至。从长林镇到龙盏镇,步行得一小天儿呢。
      不等辛七杂答应,王秀满放下包袱,抱柴点火。院子有两棵白桦树,时值秋天,落叶堆积。王秀满引火就不用桦树皮,而是用金黄的落叶了。她说用它点火,省了桦树皮,还干净了院子。灶火咝咝燃起后,她问辛七杂想吃什么?辛七杂没吭气,转身去仓棚舀了两碗面,将面盆端给她,说葱花油饼和面条都中,看你哪样在行吧。王秀满扎上围裙,和了面,将面板支在里屋的炕沿上,取来擀面杖,拉开阵势,熟练地擀起面条。她擀面条时,两条麻花辫在肩头鼓槌一样跳跃着,分外喜人。那锅又宽又长又匀称的汤面,因为放了油渣和白菜,鲜香可口,俩人蹲在灶台前,“噗噜——噗噜——”地吃个底朝天。吃完面,刷过碗,天黑透了。王秀满打着饱嗝,舀了一盆清水,洗了脸,从包袱里取出桃红色对襟花袄,换上,幽幽地问辛七杂,这样的新娘,你愿意要么?辛七杂一股热泪涌上心头,顾不得点头,抱起王秀满,上了温暖的火炕。
      第二天早晨起来,王秀满梳洗后对辛七杂说,昨晚你在我身上动了刀子,今生今世我就是你的人了!咱啥时去我家,跟父母言语一声,取来户口簿,登个记,名正言顺过日子吧。辛七杂尝到了有女人的甜头,快活地答应了。王秀满又说,都说你爹是个逃兵,你瞧不起他,可不管咋的,他是老的,咱是小的,我得去叫声“爹”。
      王秀满的提法,让辛七杂不悦,但他还是把她领到后院的父亲那儿。
      辛七杂带着王秀满走进父亲的院子时,辛开溜正在灶前打苞米面粥,他抬头见儿子领着个女的来,心中明白了八九分。这些年来,辛七杂为履行赡养义务而给他送吃的用的东西,不是放到大门口,就是隔着门楼撇进院子。辛开溜养的狗听见动静,就得充当家丁,进屋给主人报信,提醒他取回东西。
      辛七杂见了辛开溜,也不叫爹,开门见山地说:“这姑娘叫王秀满,从长林镇来,为我做了结扎,我得娶她了,跟你吱一声。”
      王秀满望着面容清癯,头发花白,眼神凄凉的公公,动情地叫了一声“爹”。辛开溜抽了一下鼻子,没有答应。倒是那条依偎在灶台前烤火的黑狗,殷勤地站起来,朝王秀满摆摆尾巴,哼哼两声。辛开溜低下头,用勺子使劲搅了几下苞米面粥,叹了口气,再用勺子敲了下锅沿,抬头仔细打量王秀满。他见这姑娘像根干柴棒,老气横秋,五官不济,心上为儿子屈得慌;再一想她还不能生养,他握勺子的手就哆嗦了。王秀满倒不介意辛开溜对她的冷漠,当勺子从公公颤抖的手中滑落的一瞬,她眼疾手快地上前接住,一副要做辛家掌勺人的姿态。
      辛开溜明白这个儿媳不能不认了,只好屈就,苦着脸从箱子里翻出三百块钱和二十尺布票,递给王秀满,让她做套衣裳,买块手表。钱是他在山上窑厂烧炭攒下的。
      王秀满一看辛七杂阴云满面,知道若拿了公公的钱物,阴云会化作惊雷,劈在她脸上,连忙说自己缝好了婚服,而且有太阳和月亮这两块天表,根本不需手表,坚辞不要。
      事实证明她不要对了。
      辛七杂带着她一出父亲的门,就跺着脚对她说:“你要了他的钱和布票,小心我剁掉你的手!”
      王秀满缩了下舌头,吓得把手抄在袖间。
      辛七杂又说:“太阳月亮能当表使,牲畜也能!早晨公鸡叫晨,中午驴子叫午,晚上牛羊叫着回栏,你听它们的动静,就知什么时辰了!”
      王秀满赶紧点头,说太阳月亮是天上的表,牲畜是地上的表,她记住了。
      跟辛七杂过起日子,王秀满才知道,辛七杂也是一块表。无论冬夏,他早晨六点起炕,起来后不洗脸,先坐在窗前闷头抽袋烟。黄烟是自种的,兑了罂粟粉,很香。冬天的早晨,六点还黑着,她醒来的时候,朦胧中会闻到奇异的香气。她看不清他的脸,迷迷糊糊之中,那不寻常的香气,不止一次让她以为来自天上。辛七杂吃晌饭,是正午十二点。一到那时,他的肚子会像钟摆一样,准时打点,咕咕叫起来;而他劳作一天,喜欢泡个热水脚,这通常是晚上九点了。所以从辛七杂抽烟、吃晌饭和洗脚上,一天的三个准确时间段,王秀满也是清楚的。
      婚后辛七杂依然做屠夫,种黄烟去卖,王秀满则去生产队干活挣工分。由于父母一身的病,弟妹六个,王秀满年终分红所得的钱,都贴补娘家了。这还不算,辛七杂还得倒贴一些。只要手头宽绰点,王秀满就回娘家。去时大包小裹的,肩上扛着粮食,手里拎着猪肉、白糖或是干菜,兴致勃勃;回来时则像个遭强盗洗劫的旅人,两手空空,满面疲惫。她奉献给娘家的,除了钱物,还有力气。她每次回去都像牛似的,拼命干活。
      王秀满顾娘家,辛七杂从无怨言,他明白支持她,她会更恋他。但辛七杂很少陪媳妇去长林镇,有数的几次探访,都不很愉快。岳父岳母一见他,就像见了刽子手,面目冰冷,又恨又怕。他们对女儿为他做了绝育术,一直耿耿于怀,总拿话敲打他。
      婚后头两年,王秀满嘴上不说,眼睛却是无声地说着孩子的事,路上遇见小孩,总想抱抱。女人们生了孩子,会在门楣挂上红布条,她路过这样的人家,就迈不动步了。那样的红布条,无疑是生命的火焰,令她神往!终于有一天,她向辛七杂提出,能否抱养一个孩子?不然有天走了,都没个后人给他们摔丧盆子。辛七杂想了半宿,子夜时分把王秀满叫醒,说家里有个孩子也好,他脊梁刺挠了,也有个抓痒痒的,抱养一个吧。只是近的不能要,免得孩子大了,知道了底细,再回到亲生父母那儿,他们的辛苦和感情就白付出了。辛七杂的话,让王秀满以为是在做梦。她点起蜡烛,照向男人,说:“刚才说话的是你吗?”辛七杂说:“不是我,还能是鬼?”王秀满就吹了蜡烛,脱个精光,钻进辛七杂被窝,给他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最美的报答。
      辛欣来就这样来到了他们家。
      他究竟从哪儿来?连辛七杂也不知道。那几年王秀满为了收养一个可心的孩子,不断外出。最终她风尘仆仆抱回的男孩,像只孱弱的小猫,出满月了,才七斤重。她告诉辛七杂,小东西的妈妈是上海知青,跟当地人有的孩子,返城前遗弃了他。至于孩子的父亲是谁,她也不知道。只是告诉他,这孩子的父母永远不会认他。孩子的归属不会起波澜,辛七杂也就放了心。
      他们对辛欣来视如己出,百般疼爱,家里好吃的,好穿的,都可着他用。王秀满对他尤为娇惯,总是抱着,他两岁了还不会走路。辛欣来自幼孱弱多病,一年得去卫生院扎好几次针,比同龄孩子瘦小许多。因为他上学总挨欺负,王秀满三度让他休学。别的孩子小学毕业用六年,他用了九年。
      辛欣来是在与同学打架时,从对方的骂声中,知道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从此他变得孤僻,行为异常。辛七杂让他挠脊梁,他下死手,挠出血痕,疼得他龇牙咧嘴的,再不敢向他要这享受;王秀满差他打酱油,他把买回的酱油,倒进井里,井水浑了,吃这口井的人,都骂辛家养个孽子。辛七杂和王秀满见他这样,也就不吩咐他做事。他十六岁小学毕业后,把书本文具扔到坟场,说是鬼才念书呢,彻底告别了学校。
      辛欣来成了龙盏镇最游手好闲的人,除了吃就是玩,辛七杂绝望地跟王秀满说,瞧他这德性,咱们没的那天,他兴许连丧盆子都懒得给摔!王秀满有苦说不出,只能垂泪,说是前世欠了他的,老的才给小的当奴才。辛欣来是活不干,还整天怨气冲冲的。他嫌辛七杂是个屠夫,家里没好气息。嫌王秀满做菜太咸,把他的嗓子齁哑了。嫌他小时营养不良,个子没长高,其实他一米七以上,在男人中也算中等个了。他还嫌自己长得难看,大饼子脸,眼睛小得像是没生,嘴巴跟猪嘴一般难看,鼻子歪斜得像是年久失修的门框。他这样发牢骚时,辛七杂也不客气,对他说你模样差,这可怪不得我,得找你亲爹算账去,你这棵歪苗,是他撒的种子!
      辛欣来也不是不想找生身父母,可他们就像隔世的 虹,无影无形。王秀满只告诉他生母在上海,其他的一概不知。在辛欣来看来,养母把他抱来,等于把一个身在金窝的孩子,生生扔进了草窝!在他心目中,生父一定是成功人士,非官即商,生母典雅富贵,是上海滩的阔太太。他这个被遗弃的小少爷,本该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一旦气不顺,他便嚷着去上海寻亲,逼问王秀满他亲生母亲的下落。养母说不出,他就拿餐具出气,摔碗,砸锅,撅筷子,简直成了灶房的魔鬼。辛七杂伤透了心,劝王秀满把知道的都告诉他,让这混账哪来回哪去。可王秀满说,她并不知道他亲生父母是谁。
      辛欣来看不上龙盏镇,说这镇子比鸡屁眼还小,就不该在地球上存在。他十九岁离开镇子,去外闯荡,说是要干番大事业。可人们从他每年回乡的变化上,看不出他有什么造就,衣着依旧花哨廉价,腕上是假冒的金表,随身的包是人造革的,谈吐依然浅薄,里外都没质的变化。不过他在五官上倒是大动干戈,染了黄毛,把四环素牙拔掉,镶了满口雪白的烤瓷牙,还给歪鼻子做了矫正术。即便这样,也没谁高看他一眼。辛欣来二十一岁时,因与人在深山种植罂粟、贩卖毒品而获刑三年,出狱后他安分了一段时日,在龙盏镇筷子厂做工,过着朝九晚五的规矩日子。然而好景不长,一年半后,他嫌拣筷子把他拣得眼花了,撒手不干了。他出去一年多,再度入狱,这次是因为在山中吸烟,引起森林大火,又吃了三年牢饭。
      辛欣来二进宫出来,正值春天,被囚禁了一冬的树,也在春风中出狱了,新绿满枝。辛欣来回到龙盏镇,对养父说他两次入狱都冤,外面的世界并不好,他想留在龙盏镇发展了。辛七杂以为浪子回头了,特意取太阳火给他点了颗烟,说:“小子,这就对了,哪里不活一辈子?跟我学着宰猪吧。”
      近些年靠打“绿色”牌,龙盏镇人过上了好日子,就连辛七杂的小屠宰场,因为用传统方法屠宰,也被冠以“绿色屠宰”的名称,生意红火。辛欣来奔三十的人了,无一技之长,别无出路,只好应允,跟着他宰牲口。劳作一天,他们父子会围桌而坐,在夕阳下喝上两口。辛欣来酒一落肚,就会唠叨他两次入狱如何冤。他说种罂粟固然犯法,可罂粟壳都卖给了酒店和饭馆,他们做火锅底料、炖肉,哪个不悄悄用?凭什么用的人不治罪,却让他坐牢?辛七杂年轻时也种过罂粟,除了抽烟斗用,秋天还熬制大烟膏,咳嗽或是拉肚子时使。就是现在,政府明令不许种罂粟了,他也在园田的花圃中,悄悄掺杂几株,反正罂粟花落得快,没谁在姹紫嫣红的花中,特别留意到它。待罂粟熟了,他会连壳带籽研成粉末,兑在烟丝里。所以在这个案子上,他是同情辛欣来的。至于他第二次入狱,按辛欣来的说法,他并没在林中吸烟,火灾根本不是他引起的。辛七杂问他为什么认罪?辛欣来苦着脸说:“那帮家伙审我时往死里揍,还不让人睡觉,一天只给一顿饭,饿得我前胸贴着后脊梁,谁受得了啊。我想睡囫囵觉,一天吃三顿饭,不挨揍,就这么着认了。反正我在外吃的,也不比牢饭强多少。”
      辛七杂并不相信辛欣来的话,就像他不相信父亲说他不是逃兵一样。
      辛欣来跟养父干了不到俩月就厌烦了,又张罗着离开龙盏镇了。他背着行囊上路时,王秀满正坐在院子的白桦树下洗猪肚。辛欣来说他这次想去上海,问她生母的名字,他想在上海的报纸登个寻亲启事。王秀满头也没抬,依然忙活她的,辛欣来生了气,取下厅堂的斩马刀相威胁,说:“你是不是活腻了?”
      王秀满仰起头,负气地对辛欣来说,这把刀没宰过牲畜,只斩过红柳绿草,要是死在它手里,跟花花草草一个命,也算走得美!只可惜你天生是个孬种,没那个胆儿!
      王秀满的话激怒了辛欣来,他大喝一声,将斩马刀挥向她。
      这刀闲置多年,依然锋利无比,“咔嚓——”一声,王秀满身首异处了。可怜她的头颅落地的一瞬,还努力朝向辛欣来,似乎还想望他最后一眼。
      作案后的辛欣来在午后炽热的太阳下,战栗不已。他扔掉斩马刀,进屋取了条天蓝色印花枕巾,罩在养母的头颅上,然后用凉水洗了把脸,换掉沾染了血迹的衣裳,将抽屉里的两千多块钱悉数卷走,抽了支烟,走出家门,去了石碑坊,强奸了他一直觊觎的小矮人安雪儿,这才逃亡。
      他强奸安雪儿,等于把龙盏镇的神话给破了。


                              文学的山河
                               (创作谈)
                                       迟子建

      我在北极村出生,在大山里成长,十七岁第一次坐上火车,到大兴安岭师范求学。由于学校初创,隆冬才开学。我还记得夜半时分,我在塔河站,登上了一列绿皮火车。由于座位临窗,这让我觉得自己靠近了一盏灯,好像光明的世界就在眼前。车行不久,我不顾黑夜正拉着沉沉的脸,用指甲刮开蒙在玻璃窗上的霜雪,透过一个圆孔,去看窗外。没有月亮的晚上,山是黑的,雪也是黑的。黑的夜让人觉得火车像一支毛笔,游动在墨里。偶有昏黄的灯光闪过,那是火车停靠在某个小站了。到了目的地加格达奇,天还未亮,我们这些新生,被校方接到一辆大卡车上,向城外驶去。站在敞篷卡车上,冷风在耳边呼呼吹,我和天上的星星一样瑟瑟发抖,对新学校隐隐失望。因为我渴望着走出大山,可卡车最终还是停在了山里——广阔的大兴安岭啊。
      我学的是中文专业,课业宽松,有充裕的时间泡图书馆,那期间我读了大量文学作品,开始尝试写作。中篇《北极村童话》,就是我师专毕业之际,利用晚自习时间,在课桌上写就的。我在小说里动情地回忆童年,那里有亲人和乡邻,有菜园和狗,有雪地和炉火,更有我熟悉的江河和山峦。当然,也有欢欣、眼泪和叹息。山和河,从一开始,就天然地进入了我的文学世界,与我的人物同呼吸。
      三十年来,以山河为背景的中短篇小说,我不知写了多少,它们是我生命的底色,也是我作品的底色。在我的长篇中,以河流命名的就有《额尔古纳河右岸》。尽管这部作品距今已十年了,可我回望时,依然能听见它静静的流水声。而新出版的《群山之巅》,我并未想着以山来命名,可山还是浑然无觉地镶嵌在标题中了。
      大兴安岭没有很高的山,也没有很低的,它们连绵在一起,起起伏伏,却有了气势。这样的山势,也影响了我的文学理念。在我眼里,不管多么卑微的人物,都是群山的一部分,自有巍峨。所以《群山之巅》出场的人物,各据山头,是别人的配角,却又是自己的主角。这些凡尘中人,在动荡的历史和复杂的社会生活中,双足陷入恶之河,可又向往岸上纯美的人性花朵,想努力活出人的样子,于是如废墟上的蝴蝶一样,挣扎着翻飞着。李素贞的自我“认罪”,唐眉的“忏悔”,辛七杂面对父亲骨灰中的弹片而发自内心的呼喊,都是被太阳火一样的人性之光刺痛后,所流下的“热泪”。写出他们的热泪,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就是与人性的雨露相逢。
      虽说《群山之巅》没有绝对的主角,但有些人物,还是近山,我们能一眼望见的,比如辛家和安家三代人;而有些人物,是远山,比如日本女人秋山爱子。用极淡的笔墨画远山很难,因为它们往往与云相接,容易画飘渺,也容易被读者忽视了。而没有远山的映衬,近山就缺乏层次感了。
      如果说《群山之巅》的人物,是一座连着一座的山,那么我用笔在两年的时光里,走过他们。当然,他们也怀揣着各自不同的伤残的心,走过我。再美的风景,走过就不应流连,因为文学的山河,气象万千。而未来我可勾勒的风景,还在撞击我的心,尽可以弥补我在过往的画中,所留下的遗憾。
      在回顾《群山之巅》的写作历程时,我想起了三十多年前离开龙盏镇那样的小镇,第一次乘火车夜行的情景。世界的霜雪,依然厚厚地蒙在人生的玻璃窗上,尽管我已年过五十,但仍然像十七岁时一样,热衷于用指甲,刮开霜雪,去看外面的世界。不同的是,我手中握着一支沧桑的笔了。这支笔有山河滋养,有一颗对文学不倦的心所依托,该是不会枯竭的了吧。


             


        迟子建,1964年生,1983年开始写作,1990年到黑龙江省作协工作至今。已发表以小说为主的文学作品六百余万字,主要作品包括长篇小说《伪满洲国》、《越过云层的晴朗》、《额尔古纳河右岸》、《白雪乌鸦》,小说集《北极村童话》、《白雪的墓园》、《向着白夜旅行》、《逝川》、《清水洗尘》、《雾月牛栏》、《踏着月光的行板》、《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散文随笔集《伤怀之美》、《我的世界下雪了》等。
        曾获第一、第二、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第七届茅盾文学奖等。


    分享到:  QQ好友和群QQ好友和群 QQ空间QQ空间 腾讯微博腾讯微博 腾讯朋友腾讯朋友
    收藏收藏 转播转播 分享分享 支持支持 反对反对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 TA的每日心情

    昨天 00:42
  • 签到天数: 3670 天

    [LV.Master]伴坛终老1

    沙发
    发表于 2015-5-3 00:10:23 | 只看该作者
    很有特色的作品,其独特的语言体系有着陌生感,使读者不至于先入为主,审美疲劳,吸引读者看下去,这还只是外在的表面的的东西,深层次的是,其笔下的人物和事件,有着自己内在的发展逻辑,出人意表,表现出奇特的另类的特色,而又能做出合理的解释,这是生活所赐也是作者经过思考并经过艺术加工得出的结果,作品的这种内外兼修,对读者是全新的审美体验,全新的文化消费享受,仅此一点,就使得作品有别于一般作品给人的印象,引发了读者啧啧称奇。作品的生命力也就在此。这是值得我们认真思考的。
           一个作品,不能给读者一些有用的启发,不能给读者一些全新的东西,经验、知识,体验、使读者有所得,有所悟,感到读有所值,在这个知识爆炸,作品泛滥、时间紧迫的时代,很难把挑剔的读者吸引到你的作品中来,而作品的独特性,就是最关键的着力点,创新和特色的语言、人物、事件、地点、人物间的关系等要素的综合作用将组合成一个作品体系,在这几个要素的综合作用下,一个作品艺术化的展开并给人以全新的感受是对作者创新思维的检验。

    点评

    李站所言非常好,给予我们深思和思考。信息大爆炸时代,不会有人关注一般平平的文学创作,只有具备自己的特色,具有强烈的冲击力,才能得到读者的认可。谢谢李站临帖,希望更多的写手加入到这个版块中来!繁荣我们的  详情 回复 发表于 2015-5-3 20:13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 TA的每日心情

    2022-2-1 22:58
  • 签到天数: 1777 天

    [LV.Master]伴坛终老1

    板凳
     楼主| 发表于 2015-5-3 20:13:10 | 只看该作者
    李听圃 发表于 2015-5-3 00:10
    很有特色的作品,其独特的语言体系有着陌生感,使读者不至于先入为主,审美疲劳,吸引读者看下去,这还只是 ...

    李站所言非常好,给予我们深思和思考。信息大爆炸时代,不会有人关注一般平平的文学创作,只有具备自己的特色,具有强烈的冲击力,才能得到读者的认可。谢谢李站临帖,希望更多的写手加入到这个版块中来!繁荣我们的社区文学创作。问好了!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 TA的每日心情

    2015-8-9 21:10
  • 签到天数: 217 天

    [LV.7]常住居民III

    地板
    发表于 2015-5-4 21:43:54 | 只看该作者
    进来学习!{:soso_e183:}

    点评

    共同学习,问好了!  详情 回复 发表于 2015-5-5 07:44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 TA的每日心情

    2022-2-1 22:58
  • 签到天数: 1777 天

    [LV.Master]伴坛终老1

    5#
     楼主| 发表于 2015-5-5 07:44:01 | 只看该作者

    共同学习,问好了!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本版积分规则

    QQ|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四季歌文学社区 ( 京ICP备14012862号-2  

    GMT+8, 2024-11-23 11:36 , Processed in 0.091919 second(s), 24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1

    © 2001-2013 Comsenz Inc.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