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七十年代末,学校运动会的看台上,我与他那一日都没有参加的项目,百无聊赖中,他拿着手中的纸币,忽然对我说:“我这上面有你的代号。你相信么?”我没有去看,仔细想了想,说:“我信。”也找出兜里的纸币寻找,拿出一张对他说:“我这张也有你的代号,你相信么?”他说:“我不信。”我们交换纸币,查找自己的代号,我找到了,有人用圆珠笔在纸币上写了两个拼音字母“YT”,是我姓名两个字的首字母,他却没有找到,因为我那张上除了印刷的图案和文字外,没有涂图的字母,他又对着太阳照了照,确信没有暗记,说:“你骗我,这里没有我的代号。”我说:“一定有,我告诉你。”我指着一排数字编码中的“117”说,“这不就是你的代号么?”他不解地说::“我弄不明白。”我用一个树枝在地下写了三个字母“YYQ”,问:“这是你姓名的三个首字母吧?”他点头,我问:“按拼音读法是不是念一一七?”他一读,非常高兴,赞叹到:“高,实在是高。”从此他认可了“代号117”,在他所有的教科书上不写姓名了,都写上“117”。 我们都是侦探小说迷,对中国在“文革”后发表的、翻译的所有侦探小说,可以说是无一遗漏,都读过了,甚至对古代的公案小说,对杂志上的有关案子的报导,对一切智力游戏,都有浓厚的兴趣。我们最大的愿望,都是成为世界最大最好的侦探,而“最”只能有一个,我们又不承认对方比自己强,都不想成为“华生”,所以我们就经常考试对方的肢体反应能力和头脑转弯能力。 关于柯南.道尔笔下的福尔摩斯、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的波洛、乔治.西默农笔下的梅格雷、昌得勒笔下的马洛、哈梅特笔下的奥普、艾勒里.奎恩笔下的探长父子、莫里斯.勒布朗笔下的亚森.罗宾、程小青笔下的霍桑,他们办理的每一个案子,每一个破案细节,都被我们无数次记熟,来考对方。 从美国小说家爱伦.坡的《莫格街谋杀案》,到英国威尔基.柯林斯的《月亮宝石》,到日本的江户川乱步、松本清张、高木彬光、西村京太郎、森村诚一、西村寿行,他们的作品,他们的故事,几乎我们都如数家珍。 我们在校园经常用侦探的标准要求自己,出入各个大门、教室门,都不自己开,防止留下指纹,所以都是别人开了门,我们象一只猫一样紧跟其后窜进去。尤其“117”,走路也不走容易留下足迹的地方,是踩着别人的旧脚印走。上课也如犬般耳朵竖立起来,不是听老师的讲课,而是捕捉下面同学的切切私语,眼睛骨碌直转,不是看老师的身影,而是看同学们的每一个小动作。一堂课下来,老师讲什么回答不了,下面同学干什么却一清二楚,跟同学们分析起听课心理来,弄得他们毛骨悚然,想不到自己一举一动都被别人看到了、察觉了。一男同学的书上写了几个拼音字母,我看不懂,他告诉我,是男同学自己的首字母和他看上的美女同学首字母交替排列,我一看,果然如此,但他也不完全是从字母上看出来的,因为他发现上课时那位男同学的眼睛总向美女的方向瞟过去,字母的发现不过是证实了他的观察。 下课时“117”经常蹑手蹑脚跟踪某个同学,被跟踪者有时似乎察觉了什么,但他灵巧地一扭身,根本发现不了他。然后快上课时,他走到那位同学的前面,说能知道那位同学都做什么了。在哪里玩了单杠,在哪里系了鞋带,都与谁说了话,说了什么,把被跟踪者问得一愣一愣的。 福尔摩斯总是练拳击、射击,117也练拳击,没事经常用拳头打墙、打椅子,拳头变得很硬,逐渐打在别人身子的骨头上,自己也不感到疼痛,别人却受不了。手枪我们没有,可代替的武器也没有,公安部门要管制的,不受约束而又最方便的就是石头,遍地都是,我便没事练习投掷石子,基本可以指哪打哪,不逊于《水浒》中的“没羽箭”张清,有一次放学,一个同学骑自行车,抢我的帽子,没抢到,仗着自行车快,想逃之夭夭,我顺手掏出口袋里的石子,手起石落,击中他的后脑勺,他感到了疼痛,立时肿起一个大包,别人后来也知道我撇石子的厉害,也就不偷袭了。 117没有用手扔石头,而是用脚踢石头打人。只要是站在某一个地方时,他都会踅摸到一块石头,没有石头就找个瓶子、木头、树枝等,放在右脚尖的前端,随时在发生情况时用脚卷起踢到对方的身上、手上或其他部位,也练得十分准确,我自然也会这一招,手脚并用,他就招架不住了。 上学、放学的路上,更是我们施展本领的地方,每天我们都一路同行,在路上互相考察对方的观察力,看到迎面一个人,就猜测他的职业、职务,猜测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有时冷不丁问对方,“刚才过去的女子穿什么颜色的衣服,第几颗扣子掉了,哪个地方有补丁?”听到后面有声音,就问:“别回头,是什么车?客车、货车、小汽车?”“左边路口第五个门是什么颜色,他家中几口人,都从事什么职业?”因为常走常观察,我们几乎熟悉路上每家每户的情况,熟悉在什么地方遇到什么样的车辆,甚至每个车的牌照都知道,有时细致到“那个老头上次换衣服是哪一天,他哪一天买的新手表?”我们于是很难考倒对方,自己都在努力提高自己的观察力。 放学我们可以一起走,上学不住在一起,则是会悄悄跟踪对方,但极少有不被发现的,因为我们都会反侦察的本领,走路会忽而左侧,忽而右侧,忽而急,忽而慢,所以我跟在他后边时,一般要保持远距离,否则很难不被发现,但他也有神经质的时候,有时明明我没有跟踪过他,他却疑神疑鬼,说我跟踪他了。后来我成功跟踪了他一次,他毫不知情,我很得意。那次我比平时提前出来,在路上看到他在我后边,他却以为我还在他后边,一直留意后面,没看到我在前边,我就在前面边走边观察他所有的行止,并隐藏自己不被他看见,直到学校,我坐在座位上,他来时,我一一说出他一路所做所为,他不得不服气,但那以后他就前后都加强了警惕,跟踪而不被发现,颇为不易。虽然我们彼此跟踪起来比较困难,但我们要跟踪别人,则是非常轻松,从来不会被本人察觉。 我们也分析周围同学的行为、心理,是屡试不爽,大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们要离你们远点儿,在你们那里我们是透明的,没什么秘密了。” 因为这份爱好,后来,我不仅读遍了所能找到的欧美侦探小说、间谍小说,日本的推理小说,中国的公案小说,而且自学了心理学、法理学。从亚里士多德的《灵魂论》到王国维翻译的《心理学概论》,从联想主义心理学、构造派心理学、行为主义心理学、格式塔学派、精神分析派,乃至后来的马斯洛心理学,都进行过涉猎。从卡里克利斯的“强权即公理”到西赛罗的自然法理论,从格老秀斯的国内法、国际法,到孟德斯鸠的三权分立,从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到凯尔森的《国际法概论》,从李悝的《法经》到韩非子,从商殃到张居正,也是进行了系统研究。 我们可以判断架起二郎腿的女人目的是想使对面的男人注意到她的长相,也可以知道并腿而坐的男人心里隐藏着不安;我们记住喜欢吃大米的人经常自我陶醉、孤芳自赏,互助精神差,我们也牢记喜欢面食者能说会道、夸夸其谈,意志不坚定,做事容易丧失信心。 可惜的是,“117”没有成为最大的侦探,而是做了一个在他那个行业最富影响力的私营业主;我也没有成为最大的侦探,现在成为行政诉讼应诉人,虽与案子有关,但不是去创造性思维地破别人的案子,而只能永远地代表单位当审判庭上的被告。 但与“117”这段“侦探梦”的经历也使我养成了良好的观察力、判断力和行动力,受益至今,也算心慰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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