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幼儿园
——蓝色的记忆之五
绵绵秋雨,灰蒙蒙的一片，如同茫无边际的雾霾笼罩万物。街道及两旁成排的香樟树，以及街区的房屋，都沉浸在这细雨的湿气当中。马路两旁，行人依稀；车辆过往不息，来回的电动车穿梭般迅疾而过。好在悄然无风，驾车人有的撑着雨伞，有的穿着雨衣。街道的生机在沉阴沉的细雨里黯然失色。香樟树四季常青，可经过深秋细雨的洗礼，便失去了绿叶原有的光泽。远处树梢上湿漉漉的几片黄叶凋萎欲落。家长们如同赶集那般，冒着蒙蒙细雨，拥挤在幼儿园大门口，等待孩子放学回家。我制稳电动车，守候着女儿。
这是一所建设不久的现代式幼儿园。园内中央是一片空旷的操场，周边连续布置了供小孩玩乐的各种设备，有弹跳垫、钻孔楼层、迷宫、游泳池、假山、滑铁索、秋千、跷跷板等等，应有尽有。四周就是幼儿园教室、办公的建筑。室内整齐，宽敞明亮。
数天来的细雨洗净了一切灰尘，使幼儿园内的各种玩物仿佛焕然一新，展现出细腻的光泽。
女儿跨上车，似乎满腹牢骚，“又是下雨，这要到哪天才能晴呀？”
“秋雨绵绵本是常事，你急什么？”我说，“下雨天晴，老天说了算。我们不能想当然。”
“下雨天，操场上全都弄湿了，老师不让我们到操场上玩啦！”
这才让我明白，原来她所厌恶下雨和期待天晴的目的可归结为一个字“玩”。是啊，玩是上苍赐予孩子们的天性，他们尽可以从中获得玩乐的享受，也可以获得无形的知识。他们有权利享受这种快乐。
“天很快就会晴的。”我安慰地说。
她听我这么说，高兴地拍起手来，“爸爸，你小时候是在哪儿上的幼儿园呢？”
“当然是在咱老家上的啦。”我信口说道。
“那一定很漂亮，一定很好玩。”她好像怀着无限的期待，“爸爸什么时候带我去玩玩，好吗？”
“好的，那可是在很遥远的地方。”
晚饭后，她总是跟着我转来转去，缠着要我告诉她，我们过去的那个幼儿园究竟是个什么样。可是，在我的记忆中不曾有过幼儿园，只是到了后来，人们为了供孩子玩乐，创造出供孩子们玩乐的建筑场所，美其名曰“幼儿园”。我绕过她提出的问题，给她讲述一些往昔的故事。
记不清那时的我究竟是几岁，不管怎么说，妈妈认为我还不能完全独立放鹅。可是，我喜欢放鹅，就像女儿盼望天晴一样，我盼望着放鹅，因为放鹅就会有小孩在一起玩乐。
下午，妈妈带着我，把一群还长着淡黄色绒毛的小鹅赶到村后的小山。小山和村之间有一条约莫六七尺深的沟渠横过。沟渠的源头就是村后偏东侧的一个大池塘落架豪。干旱时节，这条沟渠可把塘里的水引往西边的稻田，不过平时并没有水流过。从此处沿落架豪坝堤向东缓缓上坡，有一条大路通向茶场山。
“小山”在全村人心目中，就是祖上传下来的地名。它是一片荒地，旁边有几座古坟。荒地和古坟上都长满了青草，没有荆棘、小树和灌木丛。草地上还隐约可见种庄稼用的地垄痕迹。妈妈把小鹅赶到草地上，五昌和阿宝早已在场。妈妈临走时嘱咐再三，要五昌不能带小孩到附近的池塘玩水，同时也要看好鹅群。五昌比我要大一两岁，他高兴地向妈妈点头，自豪的神情宛若就是在向我们宣布，他已经是个小大人了。
三家的鹅儿们都是从集市上买回不久的黄黄鹅。各家的鹅都有标记，可以放在草地上，任其融合。只是到傍晚回家时，我们才把三家的鹅各自挑开。
三人来到沟渠里，沟渠底下还有几个满是浑水的小水凼，旁边尽是黄泥。我们每人都用手挖出一大团黄泥巴，来到路边的平地上。
下午的太阳稍稍偏西，阳光依旧灼热。五昌是个做泥巴大炮的能手。他先把黄泥用双手在地上反复揉搓，就像揉面团一样。经过长时间的柔和，黄泥变得很细腻，具有粘性。有时候黄泥的水分被干燥的地面吸收或者炎热的天气蒸发变得干燥开裂，只能再加上少许水，继续揉和。我和阿宝一边看着五昌的操作，一边自己动手揉搓各自的黄泥巴。
五昌的黄泥已经揉搓得细腻成熟，他掰开一块黄泥，揉成一个泥球。而后，两个大拇指并拢向泥球内按压，一边按压，一边转动泥球，使两拇指在泥球内形成一个窝窝，窝窝越来越大，窝窝的壁也变得越来越薄，终于泥球捏成了一个像僧钵一样，我们称之为大炮。五昌把大炮底捏得很薄，并吐了一口吐沫放在大炮底，用手指轻轻把内壁糊平，防止漏气。然后，他站起身来，一手拿着大炮，使大炮底贴着手心，钵口朝下直向着地面，狠狠地摔下来，重重地打在地面上，这时发出“嘣”的一声，那大炮的底炸开了一个大洞，洞口的烂泥向四面翻出，留出被炸得四溅的残痕，显示出爆炸的那股强劲的力量。就在“嘣”声的一刹那间，看着那炸裂的洞口，大伙儿哈哈大笑起来，并不断地握拳举手，高呼喝 。
我和阿宝照着五昌，也做自己的大炮。我是第一次做大炮，也许是比较细心之故，我却做出了一个比较精致的大炮。我也学着五昌的样子，吐一口吐沫放在大炮里面，用手指头轻轻抹开。我举起大炮，奋力朝地面摔下，也发出了“嘣”的一声。可声音却没有五昌的那么响亮，炸开的洞口也没有五昌的那么大。可我依然开心，因为我成功了。伙伴们也一同为我鼓掌喝 。
接着，阿宝也完成了他的大炮，他也学着我们的手法和姿势，举起大炮往地面上一摔。可是，出乎意料，他的大炮并没有出声，而是连整个大炮全部坍塌在地上，大炮的底部也没有炸出洞来。阿宝脸上那激动的神情倏然消失殆尽，拾起坍塌的大炮泥巴重新开始揉捏。这时，五昌放下自己手上的泥巴，摆出师傅般的架势，一边帮阿宝做，一边教他，待到快要做好的时候，就让阿宝自己来完成捏大炮底部的最后一道程序。
“嘣”的一声，阿宝的大炮终于成功了！
三个人开始了搭大炮比赛，比谁的大炮响亮，比谁的大炮炸的洞大，比谁的大炮多 …… 我们玩尽了花样。
嘣——哈，哈，哈！
我们轰轰烈烈的搭大炮游戏一直持续到了傍晚。
每每来到小山放鹅，小伙伴们都会有各种玩乐的手段，日复一日，夏去秋来，黄黄鹅隐去绒毛，浑身披上洁白的羽衣，成了大鹅。在这美丽的金秋，社员们都忙于收获，孩子们就不便于玩乐了，特别是太小的孩子。
隔壁的陆婶生了六个女孩，劳动力少，大人小孩都尽量参加生产队农活。队里规定，男子干一天的活儿可以挣得一个工，妇女八分工，小孩可以挣得四分工。陆婶不舍得小孩在家闲着。但是，陆婶的六妞才两岁多，是个唯一的例外，而且必须呆在家里，不能带到田野，因为田里有水，不够安全。
大约经过了一个小时的午休，对长的哨声响彻村庄，社员们纷纷应声而出，直赶往田间。陆婶这下可急了。大孩子上工，这小鬼咋办？放哪儿？她两眼张罗了屋里屋外，没能有一个合适于六妞的地方。她抱起六妞，焦急地在屋里度来度去。堂屋里面凌乱地摆放着各种用具，大桌、板凳、堂屋左边的鹅围，还有架在鹅围上的那口鸡罩。这口鸡罩竟让她豁然开朗，闪出一念。她健步跨进房里，顺手捡起床上的一张破旧的床单，在地上铺开，把六妞放在上面，用鸡罩罩住六妞。这时，见妈妈丢下自己，而且被罩住，六妞撕开嗓门嚎啕起来，口齿不清地呼喊着“妈——妈——”。
六妞的哭声直刺痛了陆婶的心坎，她愣了一下，随即从旁边捡来了一捧碎砖烂瓦，从鸡罩顶上面的圆口递给六妞，一边唠叨着，“好六妞，宝贝，乖乖哎——好好听话！”一边又从后门角找来锤棒和一个破葫芦瓢递给六妞。六妞双手接过葫芦瓢，咧着小嘴，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六妞最乖，好好听话，在家里呆着，——妈妈很快回来看你。”喉部的一阵哽噎，使陆婶的声音有些颤抖，可依然哽噎不了这种做法的意志。陆婶的眼眶涌出了泪水，两颗大泪珠顺着面颊滑落下来。变了形的双唇微微颤动，她一股劲地绷紧双唇，从缝间挤出了字来，“宝宝听话，今个儿妈妈委屈你了！是——妈妈——不好。”
说着，她迅疾拾起小菜坛边的一个大板凳，重重地压住鸡罩的上口。她揩去泪水，锁上大门，依依不舍地走去。
她右手反掌向前，熟练地一束一束捋着秧苗，左手和在右手后面协助，拔起秧苗。拔够了一整把，娴熟的手用一根稻草迅疾锁住，放在旁边。她的腿后秧苗把整齐地排成了一条长队。八岁的五妞从田间将秧把送到田埂上淋水，等待进秧篮挑送。五妞的小腿太短，田水已经淹没了膝盖。她一手拿两个秧把，不断地送往田埂。两个小腿在田间扑打，溅起水花，满是窟窿的小裤衩被淋得透湿，直往下滴水。她高兴的跑来跑去，几趟之后，两腿发酸，就不乐意起来，“妈妈，我不想干了。”
“快点干，老鬼没了，咱不干，谁干？不干活，吃啥？”陆婶的怒气冲着五妞，可心里头还在惦记着关在鸡罩里的六妞。
“五妞还真行，比我家海儿强多了。”旁边的九清姐一边说着，一边锁着秧把，“五妞带来了，你家六妞呢？”
“她一个在家睡着了。”陆婶说着，心里头涌起一股难言的辛酸来。
太阳下到西天，被天际的地平线隐去一半，只剩下半个红粑粑，绽放着最后的余晖，染红了静止在地平线上的几片云翳。陆婶点够了秧把，捏着脸上的汗珠，收拾那双破拖鞋，背着五妞往家赶。
屋檐下胡乱地摆放着两个脏兮兮的破书包，三妞和四妞在场基上全神贯注地下着月亮棋，五昌和海儿围在旁边观看，不时还指点一番。大妞和二妞插秧还没回来。陆婶回到门口，放下五妞，慌忙打开门。屋内阒寂无声，她一个健步跨进房里，打开鸡罩。六妞正躺在地上的破床单上，呼呼地沉浸在梦境之中。
陆婶那颗牵挂的心倏然平静下来，嘴唇捻动了一下，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几回秋风扫过大地，吹走了燕子，也吹来了北方袭人的凉意。乡村的树梢几乎落尽树叶，光秃秃的细枝在风中摇曳。清晨的草地上，披上一层淡淡银白色的薄霜。人们起床时不免要添上冬天的棉服，孩子们赶鹅上山，两手冻得通红。可是，山冈上的地里还剩下最后一片山芋没有收回。
早饭后，队长在村里村外，吹过三遍口哨，一路呼喊抓紧收获山芋，以防雨雪。
陆婶慌忙收拾东西，让两个大女儿随同生产队其他社员先上山里。她把三妞和四妞打发好上学。可怜的五妞还是要跟着妈妈，到上山去玩的。可这天气这样冷，六妞定不能带去。她喂六妞吃完早饭，轻轻把她抱起，用被褥裹紧，放在床边的摇窝里，费尽了心思，终于让六妞呼呼地睡着了。她蹑手蹑脚地拾起耙子、扁担、绳子等，悄悄锁上大门，往山上去了。
我和海儿在陆婶家场基上下月亮棋。五昌、阿宝还有庚子在铲房子，玩得不亦乐乎。场基上只听得孩子们叽叽喳喳的欢闹声。
忽然间，传来六妞的哭闹声。可我们的游戏正是起劲，场基上热火朝天，没人理会六妞。况且，孩子哭闹是常事，大家伙也就没再介意。我们继续走着棋子。五昌一边铲房一边喊了几声，“六妞，别哭啦，你妈妈马上就回来。” 可他的心思顾不得六妞，没等她停住不哭，仍旧专心继续着他们的游戏。
“六妞怕是在房里急着呢，也想来玩？”五昌静了一下，问我们。
“急有啥用，她又出不来！”海儿说。
“她妈妈和队里人都在三松山掘山芋呢。”阿宝不经意地一边说着，一边在棋盘右边走动一步棋子。
“哇——哇——唧——”，六妞的哭声越来越大，嗓音有些沙哑和颤抖，转气间发出不自主的哽噎。从声音听来，她仿佛在房间里呼天抢地般地吵闹，又仿佛是搏斗，或者是拼死的挣扎一样。那揪心般的哭声终于镇住了全场的孩子，一个个冷静片刻，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五昌个头稍高，用手扒在六妞房间的窗户上大声呼喊，“六妞，六妞，你别哭啦，妈妈马上就回来的！”一边用手拨打着紧闭的窗户。
六妞终于声嘶力竭，声音里那令人窒息般的凄惨，感化了全场，海儿和阿宝的小嘴唇不由得扭曲，两眼潸然。
“好六妞，别哭啦；好六妞，别哭啦！”我们都在场基上呼喊，“妈妈快回来！妈妈快回来！”
随着我们的呼喊，六妞的哭声在极度疲惫中稍稍平静。我们回到了各自的位置，继续着我们的游戏。
慢慢地，六妞终于没有再哭了，仿佛安静地睡着了。
远远地看见社员们挑着山芋，肩上的担子随脚步的节奏一颤一颤，缓缓沿着大路行向村前队里的大场基。陆婶的担子也是满载，夹在队伍之中。不一会儿，她拿着扁担，额头滴着汗珠，喘着粗气，迈着大步回来了。六妞是陆婶的心肝宝贝，她虽在地里干活，怎能不牵肠挂肚？每一回如此开门，心里都会不由得蹦蹦跳得厉害，仿佛怕有什么不祥之兆。像往常一样，她一个箭步跨入房门，先看看她可爱的六妞。可是，这一回，她一看见六妞便疯狂地嚎叫、呼喊起来，“哇——老天啦！——我的老天啦，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陆婶的嚎啕声，犹如阒寂无声世界里划破长空般的一声惊鸣，也如同六妞的哭声那般揪心。
孩子们听到这惊叫声，蜂拥而至，围了过来。
六妞的左耳朵烂了一个豁口，鲜血直流。耳轮的嫩肉好像是被尖牙利齿吃掉了一块，边缘参差不齐。左边的枕头上沾满了血迹。六妞的眼睛半闭不睁，睡意沉沉，一阵一阵不由自主地唏嘘着，两侧脸旁满是泪水，左侧面部泪水血迹相混。见了妈妈，她使尽全力挣扎，不住地哽噎，仿佛有很多话要告诉妈妈，一个劲用手指着床边的地上。见了六妞的伤口，孩子们惊得目瞪口呆。泪如泉涌的陆婶顾不得别的，她一把抱起六妞，飞一般地向王村赤脚医生那里直奔而去。
过了一些日子，村上一些老人说，“现在的老鼠可厉害啦，家里的东西什么都吃。真可谓人穷鼠猖啊。”
打那以后，陆婶再也不敢把六妞单独放在家里了。要是到山里干活，只好用一根长长的带子，一头系住六妞的腰部，另一头拴在一个木桩上，让她围绕着那个木桩玩玩。
年复一年，六妞渐渐长大，陆婶这个坠根的茄子，也渐渐可以脱身了。
女儿听着听着，起初的那般喜悦悄然而去，脸上露出一副悲伤地神情。她用手背揩一下眼睛。小嘴捻动了一下，“六妞真是可伶，就让我带她玩吧！”
“在那个时候，你还没有出生呢。”我笑着说。
“爸爸，你还没说你们的幼儿园呢？我能去玩，那可就太好了！”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孩子啊，在家乡的那一片蓝天底下，起伏绵延的山冈，零散的旱地，成片的稻田绿野，以及其间零星池塘，还有破旧不堪的茅舍，就是我们的幼儿园。孩子们在草地上，在田野里，在山冈上，那里有烈日，有风雨，有寒霜，也有欢乐和泪水！”
2014-0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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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4-29 16:5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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