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第一打工老头 于 2017-5-10 16:32 编辑
马定基,外乡人,客居桥洼20年以上。来于何方,是何背景,我是至今也不清楚。为何要回忆这个人?我觉得,在他的身上,聚集了太显著的时代的烙印。过去的几十年里,我难得想到他,只是偶尔,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如电光石火,转瞬即逝。 桥洼因为当年的荒凉,养活人,容纳人的空间大。我外婆善谈,说起桥洼往事,能如数家珍,有那一等干部来到桥洼,表示忆苦思甜或亲民,关注桥洼往事时,问及,我外婆会从容不迫,一一道来。往年那无尽的苦难岁月里,桥洼有多少人,土著的,过客的,艰难困苦一世,无声无息的死去,不留下一丝痕迹。近百年来,桥洼许多人家,陆续绝户。天灾人祸,生民涂炭,绵延如棚子岗,不绝如缕。外婆记得很多,包括解放前;我记得的,限于解放后,也有不少。有家有室的老解放(张姓)夫妇、孙毛遂夫妇、保管老卜夫妇、狗斤子夫妇、有家无室的皮匠(王姓名小荣子)、林场的桂老头、老魏,都是穷苦一生,后继无人。马定基是其中之一。 我曾偶然从马定基门前走过,他住在岗上最后一排破房子里,门前屋后,野草丛生,几无生气,不像居家。这房子原先做队里的牛栏,低矮,没有窗。他住的之外几间房,都荒废。经过门口扫了一眼,门里看不清,黑洞洞,阴森感,泛秽气,听说他是坏人家庭出身,按当时接受的教育,属阶级敌人,要立场坚定,提高警惕,时刻防止他们搞破坏,当然不可接近,所以就没细看,也犯不上细看。其人,衣着破旧倒也罢了,而且脏,头上扣一顶盖住耳朵的帽子,看不出年岁,面颊多皱,皱间多垢,脸无生色,人多人少,基本不说话,多垂首,少看人,看也死眉死眼,毫无表情。队里分菜分红薯时,能见到他。 表弟红军对我说,马定基是有大学文化的人,会讲外语,我简直震惊。很难把这个灰头灰脸的人与大学和外语连在一起,这意味着,他曾经有过桥洼人所没有的丰衣足食,受高等教育,悠游风光的往昔。红军当年6岁,也会讲外语,他去襄师玩,襄师老师教他的。告诉我,毛主席万岁用英语说叫做“狼来富千门毛”,他很得意,我很佩服。然而我们也知道,这不能与马定基的会说外语等同。 我和马定基的直接交流仅有一次。大约在1969年初冬,菜园附近,红薯地头分红薯,有小孩子遛红薯。我看到马定基也在地里遛红薯,当时的教育立马在脑子里出现,认为这是坏人沾集体的光。刘文学,英雄小姐妹龙梅玉荣,雷锋王杰刘英俊,啥家伙地,情景出现了,照此办理,就是爱憎分明,敢于同破坏分子斗争,此时不挺身而出,更待何时?大无畏的革命英雄气概在胸中升起,走近马定基,大声喝道:“马定基,你竟敢拿队里的红薯!!!”马定基没有我设想中的被震慑,落荒而逃或是恼羞成怒,把我当做刘文学掐死。缓缓抬起头来,一反常态,眼睛里居然闪烁着和善的光芒,微笑着,说:“你是HW吧?”面对这样的阶级敌人,我完全懵了,张皇失措,慌张之间,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说:“你小时候跟你舅舅去安杨家,我见过你呀。你不记得啦?”那还是我两三岁的时候,确有去桥洼西南3里的安杨家村的记忆,忘了舅舅他们做什么,曾经住在这小村里,晚上,点的夜壶灯,灯光超出一般的亮度,灯下许多人影晃动,影影绰绰,还存有模糊的印象。马定基用温和的口气提起,表情如见故人,触动我的人性中的本善。我斗争意识立刻瓦解,张口结舌,惝恍而退,心里的滋味无法形容。 给五类分子摘帽之后,听红军说,马定基离开桥洼,去了黄集,在汽车站摆烟摊,红军其时在黄集三中就学,见到过。再后,没人说起,马定基不知所终。 我有时想,一个人来到世间,实在渺小,个人的命运和际遇,以及由此决定的穷达,祸福,苦乐,都是几乎不能自主的。生在何时何地,是天所安排;如何活,受时代摆布。老子说得好:“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命运不济,怨天,天不可测;尤人,治者高高在上,除了忍受,又能咋样?如马定基,假如“天不变,道亦不变”,他的人生轨迹顺流而下,即使不能发达富贵,至少也衣食无忧,“男有分,女有归”,尽其才能,有舒展的机会。天公不作美,生不逢时,碰上易代,被打入另册,只好流落到桥洼来,看人脸色,谨言慎行,藏头藏尾,仅为活命;无亲无友,孤苦伶仃,落魄困顿,苟延残喘,无声无臭一辈子,他自己会甘心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