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游渠县賨人谷记

江南达者

小游渠县賨人谷记

江南达者 童山雷

丁酉初夏，吾兄妹三家六囗同辈之人，结伴出游小住于四川达州渠县賨人谷景区农家乐。其地系官府扶持安排兴办之旅游点，常客多为当今民间中老年人士，一切常规活动，无非于现成食宿之外，走山、打牌与肆意唱唱跳跳而已。我辈自然亦从俗；盖因原不过也只求嫡亲兄妹们，可在此寻常行驻中，得以消闲乐聚数日罢了。
既已住定，次日即游观这当地主要景观谷地。孰料身为文士与画者之吾辈，竟觉意外有其所得。
当时，天气一反连日来之亢阳燥热，倏忽显得异常清阴润凉。傍溪行于田畦稼禾夹掩之山乡野径，扑鼻俱觉蒿艾清芬，入耳亦每闻鸟虫啼鸣；微风偶拂，烟云隐显跃腾流动，煞是感觉悠闲自得。
迤逦至一崖坎断沉地，人言沿此而下，即景点之所在。彼时心仍设想，其或不过多亦人工打造者。既下行，渐次乃及奇石怪潭遍布区域，于是顿觉精神为之一振。因这谷内地势逼仄跌宕，亘古至今，每当遇雨山水陡发，此皆为洪涛骤经之处，撞击漩涮无以数计之下，石壁休论巨细，凡稍有松软，必被水浪淘去，而所存留者，自当即为巍峙坚挺之属。是以其有中空者，或若庭室，或若洞窍，或若罅隙，甚或直若坛罐碗碟之类。而其挺立者，又似高台，大柱，壮笋，及各种难以名状之凸屹物品。石质表面，不管突陷如何，形形色色之水痕，尽犹历历可见焉。今非雨时，清冽泉水，缓缓流经于此。隐微之声，潺媛叮咚，聆之暗觉远绝尘世；则其流本身，一路下行，久已积作串串大小深浅不一之幽潭。吾尝读柳柳州《永州八记》而深感其弃山弃水之奇特荒美。今游斯谷也，会意此地历史渊源，知其特异景致与消亡古族或亦杳然相关，乃不觉颔首咨嗟。兹借本篇文字，先期已将游谷之感诉诸读者，俟后自当犹有几许画作跟随。
寄宿于此景区内，一切显得从容不迫。每日早餐罢，即四下里信意游玩；及至天将正午，乃归，下榻处则自有丰盛之午餐相候。午后小睡起身，众人围聚扑克牌桌“拱猪”，争斗得个不亦乐乎。至晚，也曾唱唱“卡拉OK”，唯因这势若“连排别墅”般的“农家乐”，家家如此，且像是在比试哪家音响设备音量更高似的，所以喧嚣声中，多也无法陶情寄性或“一展歌喉”甚的了，便还接着又回牌桌继续酣战。
几日来时晴时雨。吾等亦便宜行事，选择不同之处观玩。尝游当地賨人文化历史陈列馆，则于有数之馆藏内，得识其与巴人之异同及演变关系，更得知所谓“板盾蛮”即此。想当初，吾辈在参与那歌乐山古代巴蜀文化巨型浮雕工程时，每每涉及这“板盾蛮”之谓，俱不识其究竟是何族类，殊不知，此次倒深入至其“老窝”内来矣！
又，此心向来觉得，冒着一点细雨游玩，最是上上乐事。一次，众人撑着伞儿，沿着一条平阔川谷向纵深处走去。一路所见，尽为蒙霏之间，青翠山谷掩映之下，堪称最是原滋原味的乡野庄田。遍坡的小春旱地作物已然收割下了；许多水田，稻秧也栽插上，且已活转了过来。路旁油菜较多，有的只剩下一片光光的老干，横七竖八立在地里；有的，则还将那割下的菜籽杈枝晾搭在老干上，显然是待时方收回家去。另有许多田土，却已经荒芜在那儿，分明显示出当今乡村特点：众多劳动力都外出打工挣现钱了，顾不上干这“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唔，也是呀：照自身的体会，所有体力活中，就数这“稼穑”之事，最是艰苦；回想当年的“知青生涯”，虽亦存活于一片更为“原滋原味”的乡野间，且也并不是就不能领略周遭的田园景色，但以彼时之心境，又如何可能如眼下般的，纯然将游走于禾原田垄，看作是一种赏心悦目之乐事！
时下，那淙淙地泛着水花儿的清浅溪流，格外令人心境沉静，而心思却不觉耽入遐想。儿时在“外婆的红糟房”，就常在那浅细的溪河里用撮箕捞捕鱼虾玩儿。所谓“红糟房”，是重庆近郊，歌乐山脚下，一个幽静的乡镇。当然，说它幽静，也是有着时限的。且莫说现今它早已被“开发”得面目全非，就是倒退回去四五十年，其情调，都已无法与自己梦中的它相比。固然，这亦与当时的社会环境及自家特定的遭际相关……
因眼前清溪触发联想，众人皆曰，或这满溪的乱石中，还可“扳”到螃蟹（事前已听土人说这附近溪流中都没甚鱼虾）。正说哩，只听吾兄叫喊一声，旋即人也跳将起来，冲向前去，一面便倒过手中的伞，就从这平阔的临溪大路上，小心地勾捞起一物。却原来，那是一只独螯的大蟹，生得坚实强健，不知怎的爬上旱地，横行在这片原本寂静的溪野，今却落于人手，端是惊悸得莫可名状，连那对小小的眼睛，都像是要凸落出来了。而吾辈岂真有伤害于它之心；众人说笑几句，都叫吾兄快将其放掉。于是兄“啪”地一下，早将它扔回溪里，唯见散乱的碎石间，激起了一点细小的水花儿。这也算是当日平淡行程间一个稍觉有趣的插曲罢。
一日又走向一处，亦是另一“农家乐”之所在。青山辽远、绿野旷阔之阴润气息间，众人俱伫立庭院，在那厢闲议着瓜棚豆架、土鸡老鸭甚的，吾踱向一旁，见草树丛中，栅栏侧畔，有麻褐母鸡，正带着几只鸡雏觅食耍子。方观玩得趣，忽闻有喃喃乡语起于疏蒿之外。却见乃一老妪，身形奇矮，而面容和善谦卑，分明是在与吾搭腔。因这一带与咱当年“上山下乡”落户为农之地口音相近，是以感觉亲切，遂与之交谈。妪自言年已九十，除牙齿不大中用外，别的尚觉没甚不好。说着指向跟前一竹茅棚子，道是这还是她使人搭建的呢。见内中有一黑犬，斜看着咱之眼神虽略存狐疑，然整个却不咬不跳，殊觉平和。妪笑言：当地生人，它见了是必咬叫的，但对外来之客，那就不了。闻言想想，也真觉有些意思。因见此棚与乡中诸多屋舍都不大相干，问妪倒是作甚用的。妪左顾右看，忽朝远处一汽车呶呶嘴，笑道：就给我的孙娃，停那家什。闻之一发感觉有其生活趣味。追忆及这一带早年那般贫困，因而暗自点头嗟叹。其后，临别这老妪之前，叫家人过来，为咱与她合了个影，以作纪念，且是笑言：也想赶赶你这老人家的寿噢。妪闻言，豁开缺齿之嘴，快活不已。
自然，真要相对细致一点了解此地民风乡俗，还得就在咱寄宿之处。而那“农家乐”，径直便以其“掌门人”名之，曰“王二嫂”。本想此必一中年农妇也，谁知却是一打扮时尚的年轻女子，快言快语，手脚麻利。在此住了几日，一发对其有所了解。原来，休听她现今满嘴当地方言，本身却是东南沿海某市之城镇人口，因外出打工与老公相识，故尔嫁到此处。后来此地发展旅游之事，有了合适的政策，乃便选定了眼下的这个行道。今，她那老公“王二哥”，在乡旅游部门大小有点公差，得便时，或是再赚点外快，或亦是就回家帮帮老婆打理这“农家乐”。不单如此，连她公婆，这家的老俩口，也都有如“单位员工”似的，各司其职，成日家为此忙上忙下。不过，总体说来，一切要害事务，则全是由咱这位年轻的女掌柜亲自操纵把握，包括这行当最是首要之具体职事——掌勺为厨——在内。几年经营下来，这小店早已是名闻远近，连网络上都传播开了。闲常家，日日都总是有好几席客人，三餐饭，须得等着拿出些东西上桌来吃。这二嫂也端是毫不含糊：每天中晚两餐，全不少于四荤四素的八菜一汤，且是连早餐在内，也都总是变着花样去弄。听其自言，本店接待客人的最高纪录，是按时做出了七八十人的饭食。闻者或联想到一般单位食堂那炊事人员的配备情况，不觉皆咋舌赞叹。二嫂笑言：“那是没人给我发工资嘛。要有的话，我也肯定做不出这么多的饭菜！”咳，这倒是句大实话。内中所蕴之意，确是发人深思。进而再联想到经营这行道的种种繁琐之事，一发想象不出，长年累月，这是需要怎样的坚韧，才可以将事情做下去，且是还能树立起那么些口碑来的。
也是呵，凡从本朝“计划经济”时代过来的人，皆知当时“农村人口”意味着什么了。今之王二嫂，虽是终日忙忙碌碌，但毕竟不光夫妇两人都是衣着光鲜、佩金戴银，且是连其一子一女，也送去县城私立学校读书，一学年便要花费上三四万块钱。倘这是在早岁，岂是常人所可能想象的事！而这王二嫂的公爹，上一辈的王老哥子，与我等闲谈时，提及从前那时代，明显也颇流露出不屑不齿之口吻。一次他偶然说到，就是他这儿子“王二哥”，都是他当时交上了三百块罚金，才得来的喃。当然，由此及彼，想到今朝与之相关的大小事体，众人又是好一阵笑叹。
总而言之，时代不同了，一切自是另当别论。如今此地“靠山吃山”，人们只要想方设法，勤扒苦挣，混个温饱甚至小康，终是不太难的。这或也是那先辈“賨人”，为此后世所留下的一脉福荫罢。吾等也曾笑问那王老哥子，说他们怕就正是这賨人之后喃。老王则朴实地笑答：“偌远的事，哪个说得清哦？”
想来那倒也是。莫说“偌远”的事了，就连这近前的事，又有几人，说得清哩？賨人谷的“现住民”们，尔辈便趁此“国策所允”，“国情所宜”，好好地扒拉上一把自家的生计罢；如我等外来人士，不过也就只能是根据各自的情形，机缘凑巧时，来此地游住一番，感受一下平日家所不能感受的山川风貌、历史沿袭与乡俗民情，同时还也就为尔等日渐昌盛的生活，再作上些少贡献。
拉杂之文，只此即止。别了，賨人谷！吾今与汝自是已有过了这数日之缘；至若今后还有缘否，那却真个也是谁也不能说清之事……


丁酉端午前夕，江南蜕心堂。

思绪微漾

一篇游记，让田园风光尽显眼前，灵动而生机勃勃。随着景色而让心绪加入其中，让读者感到翻飞的思绪，感慨着其感慨。

江南达者

感谢肯定吾文。问好！

胡永忠

照片好，文字朴实，愿边远地区农民生活越过越好！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