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程玉恩老师的小说《活魂灵》（4968字）

鹿城飞侠

      贾赢到家时，已是午夜时分。这两天，他感觉一种说 不出的累，肉体和灵魂都在挣扎着。看到妻子曾舒还在等候着，他才感到些许安慰。妻子接过他的包，抱怨道，打了多少电话也没个回应。事情办得怎样，有戏没戏？贾赢打开手机，真有一串电话未接，也不管它，随手将手机放到床头柜上才说，反正药已下了，有没有效果，一时半会也说不准，估计完成招生任务没大问题。但你算算，交通费、招待费再加招一个学生给人家经纪人几百块，   我们图个啥，还不是赔钱赚吆喝吗？
      曾舒笑道，难得，难得，老公现在不去东篱采菊濠梁观鱼而能屁颠屁颠地四下去招生，就已经顺应时代大潮啦！赔钱也好，赚钱也罢，完成任务就保住了饭碗，多少还能拿点奖金，你就知足吧。来来来，犒劳你一下怎么样？贾赢挡住曾舒的手，一边关灯一边说，还是改日吧，改日吧！说着就打起了呼噜。
      曾舒被扫了兴，老大不快活，翻来覆去睡不着。借着月色，望着丈夫秃脑门，心情渐渐平静下来。想，现在的职业教育对金钱顶礼莫拜，早已阉割了教育的魂灵。老师四处招生，搞得商人不像商人，老师不像老师，甚至搞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哪还有什么幸福指数可言。老公不到四十就秃了顶，弯了背，被折腾成小老头了。
       曾舒越想越睡不着，伸手摸来手机看看时间，这不看便罢，一看就更睡不着了。原来，她打开的是丈夫贾赢的手机，随手一翻，自己打了六个电话他未接听，虹竟打了十六个电话他未接听。虹是谁？贾赢的光屁股朋友。哦，这么说不太好听，应该说是红肚兜朋友，也不知他们那红肚兜相互摸过多少回呢！不过这终是历史。然而，曾舒对“虹”偏偏敏感。小时候，看见雨后彩虹，她会欢呼雀跃，用手指画着喊大人们来观看，这时候，大人们会说不能指啊，赶快放下手，会断手指头的。为什么会断手指头呢？大人们也说不清。后来，读诗经鄘风“蝃蝀在东，莫之敢指”，似乎才找到了根据。“蝃蝀”就是虹，说那条淫气结成的虹，挂在天空的东面，好比女人干着不正经的事，没人敢去指责她。据说，古人认为虹是天上蛇类动物雄雌交配的现象，色明者雄虹，色暗者雌虹，紧紧相依，便是两者共眠。曾舒弄不明白，古人为什么将虹那么美好的事物赋予这样丑陋的内容。难道生活就是这样？而她的贾赢的红肚兜女友虹，如同彩虹般美丽，而且洒脱，精干。去年，当他们在为招生任务发愁的时候，是虹拉杆子找了几个在中学教书的同学，帮他们轻轻松松地完成了任务，还支援了别人两个名额。丈夫贾赢这两天就是专门去答谢他们，兑现承若，谋划今年的。自有了招生任务以来，虹就成了他们家的影子，摆不开，脱不掉。曾舒漫无边际地魂游了一番过后，觉得虹打了那么多电话，应该替丈夫给虹发个短信问询一下，于是写道：“虹：这两天，不，应该说这两年谢谢你的关照，帮了我们的大忙。这么急着打电话，有事吗？”想不管丈夫平时怎么称呼她，用“虹”来称呼显得亲切些，但第一句不仅啰嗦还显得生分，于是删去第一句发了。虹就像等在那里似的，立即回复道：“现在还不好好伺候嫂子，来骚扰我干嘛！能有什么事？还不是担心你们在感恩会所出事。那几个家伙虽然能来事，但也是欲壑难填，给点脸色就上的主，以后还是另辟蹊径才好，早安吧！”曾舒后悔自讨了个没趣，虹这姑奶奶火气不小，心气也不小呢！一个小小的县城居然有什么感恩会所，真是山山水水都时髦起来了。不过，不管那几个经纪人怎样的不地道，人家帮了你忙，感恩感恩也是应该的。“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金钱故，什么皆可抛。”管他去了，管他去了！
      贾赢睁开眼，已经十点多了。幸亏自己的课在下午，否则，就要被扣两百块钱了。翻翻手机，才知道妻子给虹发了短信，想妻子可能多心了。贾赢一时又怀疑自己是否得了强迫症，转而又想，虹说得对，还是自己的思想不够解放，做什么都瞻前顾后的。自己跟虹清清白白，又有什么可顾忌的呢？
贾赢洗漱完毕，妻子已经上完课把中饭菜买了回来，同时带回了两条消息：学校为启动今年招生工作，给每个教职工预发了两千块差旅费；为抓住今年生源峰值期的战略机遇，学校决定扩招一千人，每个教职工招生指标再增加两个名额，对超额完成任务指标的部分每招一个学生再增加五百元差旅费补助费。贾赢说，好事儿。曾舒一边洗菜一边说，好事？老公，我发现你最近一提到钱就来神，一看到钱就兴奋，是不是到什么会所里去感了恩，接了灵气？ 贾赢说，你不要胡思乱想，人家感恩会所可是合法经营，挺规矩的，无非就是喝茶打牌、吃饭喝酒、点歌泡脚几个名堂。让你一起去走走场子，你又不去，偏要遥控指挥。曾舒说，我是怕坏了你和虹的好事啊。贾赢说，又来了，我和她要有什么好事，还等到今天？人家虹也是挺忙的，她不过就是忙里偷闲帮我牵个头串串场子。
      曾舒一边做饭一边说，他们还不是喝喝茶，聊聊天，一张报纸看半天？贾赢嘿了声说，人和人还真有不少误解，他们还说我们当老师清闲呢，什么拿本书晃一晃，写几个字算一堂（课），把我们当混混呢！其实，大家都有难念的经。你知道虹在忙什么吗？曾舒说，我怎么知道？贾赢说，知道乞乞科夫吗？曾舒说，是果戈理笔下那个靠买卖死魂灵骗钱的乞乞科夫？贾赢说，正是。和乞乞科夫不同的是，他们忙着经营的是活魂灵。什么叫活魂灵？说白了就是身份证号。现在政府不是号召搞什么下岗再就业、农村劳动力转移、农民创业等这样那样的培训吗？这些项目上头下拨的培训人头费千儿八百的不等。领取培训经费，依据就是登记册上要有培训人员的身份证号。至于培训呢，有的是接个线头吃顿饭，有的是听个讲座，再发个一二十斤一袋的鸡饲料，重要的是登记表一定要填写好。所以要想把蛋糕做大，派人下去花点小钱直接登记身份证号码比培训更省事。曾舒说，他们的胆子也太大了，这不是骗取国家钱财吗？贾赢说，怎么不是呢，所以才有顺口溜说村骗乡，乡骗县，一直骗到国务院啊。不过，也有人把它叫解放思想，说解放思想，黄金万两，思路决定出路。所以，什么“经营”、“运作”这些词语都时髦起来了。曾舒说，老公，看你津津乐道的，两天是不是被虹洗了脑了。贾赢说，也就是一说，哪里就洗脑了。可是，出去走走，确实也能开开眼界。就说虹帮我们请的几个老师吧，你可能想不到他们喝酒时是怎么互相调侃的。要不嫌烦，我说给你听听。我们喝酒时，有个李老师称先敬组织部赵部长，开始我还以为真是什么部长呢，说说才知道这赵老师当班主任像当组织部长一样来运作班干乌纱，通过增加编制、竞争上岗、定期考核轮换把个学生当官的积极性充分地调动了起来，当然，他的香烟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赵老师则非常谦虚地说，我和钱老师这个财政局长比起来可是小巫见大巫了，人家一个小运作就把奖金挣了。说钱老师讲课只讲基础知识题，提高题呢？则推荐学生到“升才家教”去开小灶，自己吃了回扣再拿讲课费。而钱老师却说，我这也是气力活，吃的是红脸饭，你讲不好哪个学生去听，哪家家教请你？根本比不上人家李老师，排排座位就能得到多少张购物卡。李老师却说我看我们谁也比不上孙老师，人家那门课一学期能让学生换三四本辅导资料，既促进了内需，又拉动了GDP。贾赢说到这里，曾舒把饭菜摆上了桌子，打断了他的话题说好了好了，吃饭，怪不得虹说他们虽能来事但也欲壑难填呢，老公，跟这些人往来，你不觉得难过？我们还是远离他们点好。贾赢说，难过是自然的，可人家把自己的职业运作起来了，还是有值得我们学习借鉴的地方的。曾舒说，行啦，行啦，饭也塞不住嘴。两人一时无话。
      下午，贾赢上课，把“事物是运动的”板书成“事物是运作的”，引得学生一阵大笑。贾赢没有检讨自己，也没有批评学生。他了解这些学生，也非常同情这些学生。他们几乎得不到老师、家长和社会的尊重。从幼儿园的争小红花，到小学中学的这样考试那样考试排名，一次又一次地把他们的性格早已排疲塌了，到了中考就被排在了B类考生。然而，有教无类的职业教育，连这类学生也很难招，还得花钱把他们请来。所以，自然要善待他们。
晚上，贾赢兑现了对妻子的承诺。两人刚刚得趣，贾赢扑哧一口笑了起来。曾舒说，看你高兴的，还有那么那个？贾赢说，不是，我刚才想到的是运作。曾舒说，你这人，现在想的不是运动，还想什么运作，你活得还有没有意思。贾赢说，不是，这几天“运作”一词听多想多了，我下午上课竟把“事物是运动的”板书成“事物是运作的”，你说可笑不可笑？曾舒说，你这样下去非疯了不可，好啦，好啦，你下去运作吧，说着便把贾赢推了下来，翻过身独自睡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曾舒问，老公，你运作得怎样啦？贾赢没有回答。
       第三天早上起来，曾舒问，老公，你运作得怎样啦？贾赢没有回答。
      几天以后，贾赢抱回一堆材料。曾舒问，老公你抱的是什么？贾赢说，你来看看不就知道了吗？曾舒拿了一张看着说，什么《江城时报》副刊有奖问卷调查，老公，你准备做学问写论文？贾赢说，哪里写什么论文，现在要把论文写在招生工作中。你看看我这几个问题设计的怎样？曾舒向下浏览，什么中考以后你会选择：A、读高职，B、读中职，C、读普高，D、其他。什么你喜爱的职业是ABCD，如选择就读职业学校你会选择的专业是ABCD，我市唯一一所直属市政府领导的职业学校是ABCD。曾舒说，就这么几个问题，也太简单了，而且，后两个问题恐怕他们还不知道呢。贾赢说，你注意一下有奖问卷调查下面一行提示：请认真阅读问卷调查背面的资料，再选择填写。背面资料就是我们学校的基本概况、专业设计、学生就业情况和你我的联系方式，只要他们看了这个就会知道的，我们也就把信送给加西亚了。曾舒说，把信送给加西亚又有什么用？石沉大海的信多呢！贾赢说，看看，怎么这么没信心，这不还有被调查者选择填写的内容吗？你看：姓名、学校、父母姓名、职业、联系电话，这些不都是活魂灵吗？抓住了活魂灵就不怕石沉大海了吧。此时，曾舒对丈夫的设计已有所领悟，便挖苦说，老公啊，当初你就该进虹的家门，你们才像一家人呀！贾赢说，嘿！你不要老是把我和她扯到一块好不好，我这么做不也是想摆脱对他们的依赖吗？老实跟你说，虹这个人官味太浓，比不上你有亲和力。好了，马上就到了发挥你特长的时候了。曾舒似乎好长时间没有听到丈夫说这样的乐堂话了，撒娇说，好啊，你在外面把别人的味都闻了出来，回来还要我来发挥什么特长？贾赢说，这样，下周就要中考了，我们班学生不是学市场营销的吗，我已经安排好，我们出路费让他们明天到自己的母校去实习一次，搞个问卷调查，把他们母校B类考生的活魂灵都收集上来。你呢，就好好准备发挥你的特长，怎么高效率和活魂灵对话，把他们变成一个个活生生的学生吧！曾舒说，老公，你坏，你真是坏透了，幸亏你没当官，要不然，还不知道你坏到什么程度呢！
      当中考查分热线的钱还没有挣完，当别的老师才开始请他托你为招生忙碌的时候，贾赢已经把一车车学生拉到学校来参观报名缴费了。当他们的报名人数达到三十个，完成招生任务的时候，两人关掉手机，关上门，热烈庆贺了一番。当他们的报名人数突破一百的时候，他们把组里的同事请到饭店大吃了一顿。当他们最终以接近二百的数字在全校放了一颗招生卫星时，两人兴奋得几乎发了疯。按照学校的奖励政策，贾赢拿起计算器算了两遍，曾舒又把计算器拿过去算了两遍，他们简直不敢相信，两人不吃不喝辛辛苦苦地工作几年，还比不上这一次小小的运作呢！
      这笔意外之财怎么用呢？贾赢望着曾舒，曾舒望着贾赢，两人互相用目光试探着。曾舒说，这样，我们把各自的想法写在手上，如果相同，就一致通过，不同就从长计议。贾赢笑笑表示同意。随后，当他们两只手碰到一起，同时张开时，两人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望着两人手上的“房”字，贾赢说，这么说，你也同意我娶二房啦！曾舒笑道，算你有本事了。贾赢说，嘿，有一回我做梦竟然从很高很高的楼顶上摔了下来，现在我都不敢住高楼了。曾舒说，傻了，你没听说过梦和现实是反作来的吗？说明你的梦灵验了，现在加上我们这几年的积蓄，买一套大一点的高层套房的首付是足够了，我们得抓紧时间去选定，或许房价还要涨呢！贾赢说，好，我们明天就去！
       不知不觉，贾赢他们的小运作已经融进了城镇化的大经营之中了。而此时，贾赢的脑际里涌出的是《好日子》的旋律，他想，以前的好日子也就是过年过节过礼拜，而现在的好日子丰富多彩了。虽然还依然有点伤神，还有点累，但好日子，毕竟朝着自己走来了。想着想着，便情不自禁地唱了起来：
今天是个好日子，
　　心想的事儿都能成 。
　　明天又是好日子 ，
　　千金的光阴不能等 。
　　今天明天都是好日子，
赶上了盛世咱享太平。
（4968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