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樟树 于 2017-8-31 14:31 编辑
我家竹子不宜诗
我亦喜爱竹子,但不是七贤苏郑之类,没有那么高洁纯粹诗意。爱竹是因为少时极度贫困,竹笋可以吃,竹径可以建房,可以做成日 用品卖钱,总之竹子有人类赖以生存的一切价值。
记得东坡曾言,“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东坡假大斯文而已,当他饿着肚皮的时候,他是不会这么大话斯文的。他最背的时候,也是团练副使,县级公安副局长有罢?一碗东坡肉吃到如今,东坡是不缺“肉”的,可以有“若对此君仍大嚼,世间哪有扬州鹤”的调侃,如此“腰缠万贯,骑鹤扬州”,世人的向往,东坡是做到了的。有官职权力,有才气文采,这豪气斯文便非他莫属;有地位财富,自然也难以体会恒久饥饿的滋味。
时间落后东坡一千多年,所处时代进步东坡一千多年,然而那时常常物质拮据日子惊心。几乎每天听到对面吊脚木楼上政治队长一片大好踏上一只脚的声音,常常看到祖父自己拿着棕索自绑双手参加各类批斗运动会的情形,年年都是青黄两不接“闲时吃稀忙时吃干”一天一顿偶尔两顿红薯丁饭红薯汤躺在床上听大人讲鬼话故事的夜晚。
亩产跨“纲要”的水田里总是收不了多少粮食,交完征粮购粮爱国粮,生产队的仓库里所剩无几,每月初月底开仓的时刻,劳强户劳弱户按工分按人口分到一石半石谷子,家庭人口多的吃长饭多的,不到下次开仓米桶便已经见底。
我家就父亲正劳动力,母亲身体不好,是劳弱户。姊妹多吃长饭的多,无论父母怎么米里掺红薯之类杂粮,一月总有几天没有米,借米便成了常事。人家借怕了,母亲打发我去。左邻右舍看在我爷爷奶奶伯伯婶婶叫的份上极度可怜,贫穷里的善良使他们揭开米桶,用竹升舀出一升半升,嘴里嘟嘟囔囔些都穷都冇得之类,反复叮咛要还早稻米,你上次你妈妈就是还的晚稻米的话语。在村里人心里早稻米一升可以煮出两升三升饭,而晚稻米没有“发头”一升米就一升饭,好吃却不受待见——哪像今天——所以村里老辈子都知道有这样一句歇后语:借了你家早稻米还了你的粳稻米——有很大的意见呢。
或许光凭勤劳致不得富发不了家,但在农村勤快绝对不会饿死。村前村后,崇山峻岭,高低起伏,连绵不绝。山脚山窝山坡被生产队开垦成生土,五月插上红薯,到打霜的季节,红薯和红薯藤收回送到的集体的畜牧场,饲养集体的牲猪。很少的分给了社员,成为了口粮。那时集体喂猪,家庭也喂猪。而猪绝大多数有一个响亮神圣的名字,象户籍和户口,叫征购猪。征购猪是要送给公社的食品站的,征购猪还要“及格”,一百三十一叫及“小格”,一百五十一叫“中格”,一百八十一叫“大格”。家里食物充足的也喂猪,一般两头,一头叫征购猪,猪及格以后,把它绑在矮盘或高盘手推车上,脖子上系上红绳,父辈们傻子一样送给食品站;一头过年的时候,杀个“年猪”,解决一家人一年的油水。生产队逢年过节也杀猪,每家按人头分得三四两,每家就有一两斤或三四斤肉。吃饭的时候,辣椒小炒肉是难有的,一个泥炉一口吊锅,锅里清澈见底的肉汤,翻滚着几点肉星,红薯粉白菜下了一篮又一篮,父母端着饭碗看着,或者喝几口清汤润润喉咙。那个肉香味呀,连小舌都可以吞了。
山上尽是楠竹,石砾土松肥沃的山窝山坡,楠竹皮青节稀肉薄,竹径开桠高,枝叶青茂,翠色欲滴。然而无论自留山还是集体山,山上的树木竹子都是集体的,个人不得砍伐。竹子全身是宝,竹笋可以吃,笋叶可以做纸,子竹青皮可做子蔑,竹桠可以送矿山或者扎扫帚,竹尾可以做筷子与刷吧;最好的每到发龙船水的时候,村里楠竹扎成竹排,一河河往外运,去支援别人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竹子是大队做集体副业取之不竭的资源,也是个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巨大诱惑。
山上捡笋壳叶只准小孩捡,大人是不准的。一分钱一斤,吃点苦大人悄悄帮忙的话,每天可以捡一块两块钱。 三四月雨水多,气温渐渐升高,春笋白天夜晚“吱吱”往上长,外面的笋衣一层层的脱掉,竹皮鹅黄淡绿,未长全竹叶的桠子风中摇曳,竹节处一围粉棕棕的绒,像女孩子的睫毛,极其的魅惑。笋叶就落在竹篼周围,满山都是,很快可以捡上一大捆。时常可以听到女孩子的惊恐的尖叫,潮湿的笋叶里有蚂蚁,棕色而体长的蚂蚁咬人,也很疼;大的黑蚁和金丝蚁不咬人,但爬在身上也很瘆人;此外竹篼下的笋叶很厚实,常藏有蜈蚣,不敢捡的,却又经不起诱惑,——她们叫喊,不是看见蚂蚁,就是看见蜈蚣了罢。
竹桠大队是不要的,放学后拿着一个蒸红薯,进了砍过竹子的山里,一个下午可以捡一担两担的,挑回来,丢在水里,浸去竹叶,然后漉起来堆在路边,等外地人来买,价钱好些;有时运气好煤炭坝煤矿里收竹桠,刚出山路边上过磅给现钱,虽是几张角票,却特别的满足。有时竹桠没人要,挑回家,母亲和我们剪掉竹叶,晚上父亲扎成扫帚,第二天凌晨趁人没起床,挑着走十多里,到道子坪火车站乘火车,赶到益阳大码头,把扫把卖了,赚几个小钱偷偷回家。
山里竹子多,自然人人都是篾匠。饭篮菜篮,箢箕竹筛,扁担箩筐,凉床竹椅,生活日用品,农事生产工具,都可以自己做出来。有的自己用,有的悄悄的卖掉,换回家里的油盐钱。村里许多房子也是竹子建成的,竹檩子竹楼栿竹屋柱,还有竹壁。先用杉树搭好屋架,壁上装好撑柱,撑柱间用竹片做好横方;然后把竹子剖开成寸宽的竹片,竹片面里相隔,一片片织在撑柱间;把黄土、石灰、秕谷按比例和匀,加水成泥浆,粉刷在竹壁上,条件好的还可以刮上白石灰,房子就建好了,计划上经济,冬天保暖,夏天清凉。村里人天然心灵手巧,需要什么,竹子就可以变成什么。
八十年代初,久病不愈的父亲终于撒手人寰,留下一堆的债务与悲伤。我尚未参加工作,即使后来参加工作后三四十元的工资,根本无暇帮助家里。好在村里分田到户,一季“双抢”过去,粮食似乎一夜之间堆满仓;八十年代中叶,山也分了,大片大片的竹山分到家,村里人才真正感到做主人的滋味。母亲依靠着竹山,我找些关系,或做竹架板,或售楠竹,维持家里生活,我也从母亲的嘴角眉梢点点笑容里,看到了母亲的踏实和满足。
这些年环境治理,村里凉席厂关停,溪水清了,竹子也无人要,几年下来,山上竹子筷笼里筷子一样稠密。竹子似乎已经失去了它的价值,成为村里人的一种负担:看着干枯可惜,卖去要倒贴工钱。竹子已经完成了上天赋予它的使命,寂寞的留在山上;村里的人可以天天对着它“大嚼”,毫无吝惜的滋味,而“大嚼”的老乡们是不会有东坡的诗意的。
有人把竹子比作君子,说它虚心有节。竹子虚心有节,干卿底事?竹子虚心有节,并不表示人虚心有气节。“竹林七贤”表面上惺惺相惜,聚集竹林,纵酒佯狂,不拘礼法,避世而无为。但是嵇康怒斥山巨源“手荐鸾刀,漫之膻腥”,尔后被杀;阮籍虽“口不论人非”,却生青白眼才得以保全;山巨源少时“隐身自晦”,壮年投靠司马;王戎为人鄙吝,也成司马高官。同是“竹林七贤”,世事变易,权势地位便成为嵇康阮籍刘伶与山涛王戎之辈的分水岭,竹之有节与人之有气节哪有半点联系?七贤想必也是“明知不是伴,只得暂相随”吧。
经常听到有人把自己比作竹子,我便疑惑。比那一节呢?若是竹笋,人可以云“嘴尖皮厚腹中空”,难道一定是“未出土时便有节”么?即或如竹“不蔓不枝,中通外直”,竹子有“七德”,其中就有“挺拔俊秀,宁折不弯”,山上的竹子每株都是低头哈腰,迎风摇曳。山间竹林不党不群,绝不缠络蒙缀,可是它的地下的竹根竹鞭纵横交错,曲折盘旋,交媾成一张巨大的关系网,恰如贾王史谢的“护官符”,即使斩断竹子的进鞭与出鞭,它们依旧暗通款曲,吸纳土地养分精华。正是这样,才可以在山间长出很多人喜爱的“君子竹”。
美术史上“八怪”之一的郑板桥,是极喜画竹的,对自己作品明码标价,“大幅6两,中幅4两,小幅2两,条幅对联1两,扇子斗方5钱。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现银则心中喜乐,书画皆佳。礼物既属纠缠,赊欠尤为赖账。年老体倦,亦不能陪诸君作无益语言也。”三年清知府,假若没有他做知县的经历积累下来人脉和名气,他的竹子也许象我家山里的竹子一样,没人要的。
“竹林七贤”和东坡大人一样,不愁衣食,才可以聚啸山林,放浪形骸,更何况又兼之才华横溢呢?我是做不到的,二者都先天不足。看着满山竹子抑或一丛抑或一竿,我唯一映照的就是父母的贫穷、辛劳与苦难,我儿时经受的饥饿、恐惧与疑惑。我能够感恩的就是竹子给父母给父辈也给我遮风挡雨的房子,给我用力气可以减轻饥饿的平等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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