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当秋阳刚从鹅黄色的银杏叶隙透射过来时,我已草草地做完晨练,小跑着回到公司。门卫老蒲惊讶地问我:“老板今天這么早就回来啦?”我虽早就不管公司的事,交给女儿打理了,只不过应对招招工,见见客,可员工们还是按习惯称呼。“今天有客人要来,所以早点回来了。”我应付着说。老蒲疑疑惑惑地:“哦------,有什么贵宾来临?” 心神不宁地坐在办公室,秋风吹着窗外的桂花树,飒飒有声。墙上的挂钟逐渐指向七点,员工们陆续从窗口经过,走向各自的岗位。“嘀铃铃------”上班铃响了,我所等候的人,沒有出现。我按纳不住焦急的心情,走到大门口张望。 我背着双手,翘首向百崧公路张望。我所盼望的那个清清秀秀的身影,始终沒有出现。叹了一口气,我回到办公室。 直至八点多,我几次进出办公室,一直痴痴地到大门口等候------。 我在等候谁? 昨天下午,老蒲领进来一位小伙子,大约二十来岁,说是应聘招工的。我抬头一看,唷!好标致的一个小青年!恍若那里見过面似的。我请他坐下。他惴惴地说:是才学了十个月的缝纫工,收不收?我说:收的,只不过只有十个月的工龄,恐怕技术不太熟练吧?而我们是计件工资,熟练的老工人有二千五百元至叁千元一月,你能赚多少,则要看你的技术水平了。不过,只要用心练,进步也很快,慢慢就会赶上老工人的。至于全勤奖啦什么的待遇,都跟老工人一样啦。我叫他拿出身份证来,先登个记,待技术考过合格后再签合同。他有点犹犹豫豫,磨磨蹭蹭地摸索出身份证来,递给我。 我一看,不禁一怔:“江西省丰城市曲江镇”,这不是三十八年前,我在江西丰城拉大板车时住过的地方吗?再看名字:“程雪城”,姓程?依稀记得住过的房东家也就姓“程”吧?我再仔细地看了看他,他微红着脸,侷促地坐在那里。 “请问,你家可在曲江东街口?”我试探着问。 一場奇特的、令人拍案惊奇的对话,就此展开。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啊! “是啊!”他抬起头来,面露惊异。 “你家是三间畚斗楼吧?” “什么叫畚斗楼?”他不懂我们绍兴人的说法。“我家比平房高,但没有楼房大,有阁楼,上面堆杂物,也可睡人。” 对了!就是这种楼。 “你们家面前有一个用石块垒成的院子吧?” “对啊!”他吃惊了。 “你家东边有一口大池塘吧?” “你怎么知道的呀?”他大大地吃惊了。 “哈哈------,我在三十八年前曾住过你们家里的呀!”我激动地站起来,大笑着说。 我的思绪回到了三十八年前。那时,我刚三十出头,家中两个小孩,父母年纪大了,工分沒花头。我跟妻子辛辛苦苦一年忙到头,却是个倒挂户。无奈之下,跟了我妻子的舅舅到江西拉大板车。买大板车的钱和路费,还是向岳父借的。到江西的目的地是丰城曲江镇,拉附近煤矿的煤、砖厂的砖、山宕里的石块、粮站里的粮食,什么都拉。租房住在东街口一居民家。可怜我本是个文弱学生,在生产队也是靠苦拼,才练得好象有一身力气,但毕竟不是幼年出家,如何硬撑,其实也只有自得知。而这拉大板车,却要从骨子里熬出真力气来。而且与同伙在途中掉不得队,一掉队,你一个人无论如何也过不了上下坡,这可是个团队集体活,你就是拆骨拔筋,拚着命,也要跟上。 一趟车拉下来,浑身骨头好象散掉似的。连说话都沒力气,這时可多想家的温暖呵!回到房东住处,那位慈眉慈目的老太,虽然有时多嘴多舌爱唠叨,可他总是给我们烧好飯,烧好热水,真使我们有如回到自己家里一般,体会到家的温暖。這时,疲劳也会消除一大半。 “你在说什么呀,这怎么可能呢?!”程雪城站起来,以为我在开他的玩笑,略显恼怒。 “你知道以前曾有浙江人租过你家房子吗?” “这倒知道,”他复又坐下。“听我奶奶讲:我爸爸还小的时候,有一帮浙江人住在我家西厢房。我奶奶说,他们个个身材高大,力气大得不得了,能拉得动一吨重的大板车,一餐能吃得下一斤米的饭,特爱吃甲鱼。那时,我们那里甲鱼可多了,只要五、六毛钱一斤。他们不拉车休息时,就去街上买甲鱼、买肥猪肉,一买就十来只甲鱼,跟猪肉一起炖一大锅,六、七个人一起围着,喝酒、吃肉,好不豪爽!”他不无向往地说。 可他哪知道我们平时拉车时,每天只吃家里带去的霉干菜的呀! “听奶奶讲,”程雪城此时完全沒有那种局促感了,有声有色地继续讲他奶奶讲给他听的故事,“有一天中午,一个浙江人独自买了一只一斤半重的大甲鱼和一瓶四特酒,好大的胃口呀!他一餐把它们吃光喝净,还吃了三大碗米飯!吃完就睡觉。這一觉一直沒有醒,可把我太太和奶奶吓坏了,经常跑去看他,他只是冒着酒气打呼噜,有时给他茶喝,他喝完茶倒头又睡。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要去拉车了,才被同伴叫醒。奶奶以为他不会去拉车了,谁知他洗了把脸,拉起车就走了。”程雪城带着一种虔诚的神态说完他的故事。 我一听这话,可千真万确地相信,眼前坐在我对面的小伙子,就是三十八年前我的小房东的儿子了!因为那个吃一斤半重甲鱼、喝一瓶四特酒、睡了一天一夜的浙江人------就是我啊!!!這件事,除了房东家,还会有谁知晓呢?! “对啦!那个人就是我呀!”我一拍大腿,兴奋地大叫。 “是真的吗?是真的吗?”程雪城惊愕得不知所措。 “你爸爸有俩兄弟是吧?”我估计他或许是房东家大儿子的儿子吧? “是的,我爸爸是弟弟,我还有个伯父。” “哦------,你爸爸那时只不过十三、四岁,你伯父十五、六岁吧,一天到晚要我讲绍剧<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哩!我还装着戏里孙悟空的样子、学着戏里猪八戒的口吻,表演给你爸爸和你伯父他们看哩!引得你爸爸和你伯父哈哈大笑。”那时沒有电视机,沒有电视剧<西游记>,只有电影绍剧<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在我们浙江放过。他们只有看到过海报,尚沒有看到过电影。在那个年代,这个戏引起了全国轰动,对小孩子们来说,真是非常具有吸引力的。兄弟俩非常盼望能早日看到电影,也就常常缠着我讲这个戏了。 “是吗?好象小时候曾听我爸爸讲过。”他沉思地回忆着. “你爷爷在吗?你奶奶呢?” “爷爷早就去世了。奶奶还健在,快八十岁了。” 他爷爷当时在丰城工作,每个星期天回家,总看到他病恹恹的,确实也捱不了三十多年。只是他奶奶,八十来岁了?八十来岁什么样子?满头白发?牙齿脱光?满脸鸡皮?瘦骨嶙峋?无论如何,我想象不出来。那个四十出头点、比我大不了十岁的、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会是什么模样了?我的脑海中始终抹不去的是那个:有着白晰的瓜子脸,一双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一天到晚笑盈盈的,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一条又黑又粗的大辫子甩在背后,使修长的身材显得更苗条。啊!三十八年,莫非我也老了?弹指一挥间呵! “那末,你太太呢?”我想起了那个一家之主,一个健朗而饶舌的、六十多岁的老太婆。 “不叫太太,叫婆婆------我的曾祖母,我们那里称婆婆。我出世不久,她老人家就走了呢。” 是呀,如果她老人家还在世的话,怕不就是一百多岁了吗?唉!可惜,多好的老太呀!可人总要死的啊! 我的思绪,又回到三十八年前,回到曲江。那时,遇上雨天不出工,或者活少每天只拉一趟车就回来,我的同伴就会在床板上大“柯沙蟹”。而我却素恶此道,所以要么跟老太不着边际地拉家常,要么跟房东家两个孩子讲故事。两兄弟称呼我为“伯伯”。后来从他家找出一本老版<红楼梦>,這使我如获至宝。<红楼梦>初中时我看过,但那时囫圇吞枣,而以后又沒得功夫,如今我可要细读了。有时晚上同伴们在戏赌,我却与他们一家聚在堂前。两兄弟做作业,老太做杂活,女主人做女红。我则借他们的灯光,静静地看<红楼梦>。那女主人也识得字,能半知不解地看<红楼梦>,所以她一面做女红,一面时不时地问些<红楼梦>上的事,我总会一一解答她的所问。這样的氛围,特使我感受到一种家庭的温馨。 正因我与同伴们相比,自有一种儒雅的气质,故深得他们一家欢迎。那老太逢年过节时,会特地给我燒一大盆面条,底下还藏一大片江西特有的熏肉和一只荷包蛋。有时还会帮我洗衣。女主人还会给我补破衣、钉钮扣。还有一次,我拉煤途中遇大雨,风狂、雨冷、煤湿、车重、路泞、坡滑,本来下午三、四点可到的,直到半夜才浑身泥水地回来。由于我身子骨本就弱,故而第二天就发了高烧,说胡话,端得凶险。这可把她们忙坏了。倒茶续水,上街买药,如亲人般地给我按时服药,问这问那地安慰我,直至我烧退。真使我莫名感动,有时鼻子一酸,背地里会掉下眼泪来。 所以我过年回去,也往往给他们带去些那时他们那里难以买到的肥皂和江西人视之为补品的乌贼干,他们称之为“螟蜅”,以及给俩兄弟一些小礼物,如连环画之类。这也带给他们一家一种过年的欢乐。 这样拉了一年半的大板车。第二年,沒东西拉了,没法再在那里待下去。同伴们回家,我却为生活所逼,独自一人去了分宜,投奔朋友谋生。临走时,我还真有点依依不捨,那老太眼圈也有点红了。兄弟俩一直送我们上了公路,我走在最后,老远回头看,兄弟俩还在向我招手哩! “你父亲、你伯父可好?他们现在在干什么?” “还好,还好,还是务、务农------”程雪城有点吞吞吐吐、一付欲言又止的样子,好象在回避着什么。我估计他有什么说不出的苦衷,也不急于迫他说。 “房子盖了吗?” “哪有呢,还是老样子。”他木然地说。“曲江镇上哪象你们這里有這么多的新房子?我们几十年来沒什么变化。伯父还是另租房子住着呢!” “龙头山的渡口还在吗?” “那倒不在了。龙头山码头旁边造了座大桥呢!过桥就是丰城。”程雪城稍稍有点兴奋。 “为什么出来打工呢?” “还不是穷么!”他的神情又暗淡下去。“我们那里沒有這么多工厂,工作没法找呀!过去你们拉大板车,现在都改用汽车了。” 我知道他们那里的人安于现状。以前他们比我们这里富,是他们人少地多,赣江之畔,土地肥沃,地里出产富饒,务务农,也就好过了。当地物产丰富,什么煤矿啦、铝矿啦、铜矿啦、耐火材料啦等等,都有,都需有人搞开采搞运输。我们浙江人不怕苦、不怕累,所以這些工作都由我们浙江人来干了。按时下的话说,我们浙江人富有拼博精神------。 “那你们为什么自己不办些企业呢?” “哪有這么容易?还是出来打工好些,只不过打工没有技术也赚不来钱------”他迟迟疑疑、思思索索地说。 我一听就知道,他的缝纫技术很可能不过关。因为一般来应聘的,都不太願说实话,明明不会的他说会,明明刚刚学会的,他会说有一年工龄了。为了找好工作,这也难怪。程雪城说工龄十个月,我猜他也不过刚学会,或甚至还不会踩缝纫机。所以他一听我说是计件的,他就犹犹豫豫了。 三十八年来,我经拼搏而事业小有成就,三个孩子也各有发展,自认不枉虛度此生。只是我一直想念着他们一家子。如今居然会有房东老太的曾孙、女主人的嫡孙、小房东的儿子,出现在我的办公室里,站在我面前。这這暝暝之中,却岂非鬼使神差了? “你来我这里吧!不用考试了,技术方面我会叫最好的师傅教你。住宿、水电等都不收费了,每个月还会给你全勤奖。生活上我会照顾你的。”想想我住在他家时,他婆婆、奶奶对我的照顾,我如今无论如何也要好好待他。 “好吧,好吧,那我明天来,明天来------”他忙忙地起身,要走了。 我想要他留下来,却无法硬留,只能说:“那你明天一定要来的呵,早上七点上班,明天一定要来呵------”一直送他到厂外。他嘴里含含糊糊地应着,急匆匆地走了。 实在,我舍不得他走。一来,因为我还有好多话还沒问明白,二来,他嘴上虽说来,但态度又非常暧昧,为什么呢?我留下了疑问。他走后直到晚上,我思绪一直起伏不定。 我期盼着他会来我公司,我将会好好教他技术,好好授他一些办厂经验,希望他能学会全套生产技能和领会办企业之理念。几年后能回到曲江,去操办一家那怕很小的企业,以改变他们家庭的命运,或许还可以带动曲江的发展。這是我心里的打算,也算是对他家庭三十八年前对我照顾的一种回报。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因此我殷切地期盼着他第二天能来上班。 我所以等候着程雪城。程雪城说今天来,我明明告诉他七点上班,可我从毛七点直等到八点钟了,也不见他的踪影。他既然应聘招工,为什么不来?为什么他总是那么局促不安?为什么他不肯告诉我现在住在哪儿? 我痴痴呆呆地望着公司的电动大门,望着厂区两棵香樟树上空秋天的晴空。天上洁白的秋云,一大团一大团地在匆匆地赶路。只有一朵孤单单的流云在向西流浪,蓦然感到,那不是我吗?不是三十八年前在丰城火车站,与同伴分手,他们嘻嘻哈哈一起回家东去,我却凄凄惶惶孤身一人西奔,独自在黄昏中,向分宜投靠朋友的我吗?忆起那天的遭遇,我鼻子一酸,眼角沁出了泪水。泪眼迷糊中,那朵孤單的流云,竟幻化成了程雪城,煢独地一个人在踯躅------ 你到哪儿去了?程雪城!一个沒有技术的小青年跑来跑去能赚钱吗?你究竟在如何生活?你的父亲、你的伯父、还有你那个奶奶,究竟怎么样了? 程雪城呵程雪城,這茫茫人海,我到哪去找你? 程雪城呵程雪城,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些疑问? 程雪城呵程雪城,难道你要我留下这永久的遗憾么? 年纪大了,这样心神不宁地往大门口跑了四、五趟,倒折腾得我有点儿累了。午飯后,靠在办公室的长沙发上有点迷迷糊糊起来。 朦胧中,程雪城拉着行李箱走进了办公室,我极为惊喜,忙不及待地站起来叫他坐下,动问这两天去了哪里?程雪城不好意思地说:根据你的招聘条件,我怕技术不行,赚不来钱,所以怕来你这里上班。后来想想,还是来------。 我连忙对程雪城说:你来我很欢迎,希望你能安下心来。在生活上和基本收入上,你不用耽心,以前我在你家时,你们的老一辈待我如亲人,现在我也会如亲人一样待你。接着我把我的打算详细地告诉他,程雪城很认真地听,稚嫩的脸上带着极大向往。我叫他学厂里全套技术及管理经验,以后回家自已办厂。到时说不定我会去旧地重游,帮你打个基礎呢!------ 我正说得兴奋,忽然,一阵“轰隆隆”的雷声,吓了我一跳。睜眼一看,办公室空荡荡地,哪有什么程雪城?! 只見办公室窗外,“轰隆隆”地驶过一长列庞然大物,原来,来公司装发往西欧的宠物衣服的集装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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