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髫龄弱冠外婆家 [二]中表情深忆童趣 外婆家族,亲、堂、表、姨虽各分家,但均聚居于前后左右,故潘家村我的中表不少。缘于我母亲是外婆的最小的女兒,好象外婆特钟爱我,所以童少年的我,虽只寒暑假偶住,地位却很特殊。也因此宠成我个性倔強坏脾气。 家族中成年男子均在上海,表哥辈们一旦年及十四、五岁,亦陆续隨之赴滬学徒。是以中表虽衆,玩伴也只二、三人而已。我最亲密的玩伴,是我的三位表弟,一位同岁,但小我一个月,两位小我两岁。其余比我们小的太多,如我弟弟〈九岁病亡〉小我四岁,就做不了伴,只有跟在屁股后头的份了。
我年虽长,但我自幼多病,身体却最弱。每当夏秋,我必发瘧疾,时冷时热。冷时,大伏天盖上三床棉被还发抖,热時,赤身裸体还大汗淋漓,往往高烧至胡话呓语。有次高燒至昏迷,只觉有一黑衣人引我出门西去,至河西桥,却不从桥上走,而带我凫水而过。至西岸,只觉阴风惨惨、黑雾森森,我忽感恐惧,忙回头屏气敛息,努力挣扎着,从河底一步一步地回到东岸。上岸后,浑身水淋淋地,吐了口长气。忽听远处隐隐约约地,有好多人在呼喚:“小民,醒来!小民,醒来------”我突然惊悟,睁眼一看,只见床前圍满了人,有:外婆,我母亲,大小舅母、姨母、義母等,都眼带泪花地在喊我。窗户外,聚集着我的表兄弟姐妹们,个个伸着小脑袋,惊恐地张望着。原来我初时浑身发抖,我母亲一摸我的额头,冰凉,一探我的鼻息,微弱。急忙惊惶地叫来我外婆等在家大人们。只见我满嘴呓语,忽地从床上窜起老高,手舞足蹈起来。小小个头,也不知哪来力气,众人怎么也按不住,不免心慌,故而齐声惊呼起来。却见我又“砰”地倒在床上,满身大汗如湧,且长长地叹了口气,缓缓地睁开了眼,却是虚弱不堪,复又昏睡。至夜,不服中药,改服西医徐尧德医师的西药,第二天早上,竟霍然而愈。大家都说我这人命大。为了脱脱悔气,把我剃了个小光头。我原本就瘦,病后愈见形销骨立,活象墙上漫画中的蒋介石,因此,以后中表们戏谑地呼我为:“蒋光头”。
此大病后,外婆和母亲恐养我不住,继给我母亲的表姐(寡居于河西,很近)为義子,从此,我有两位義哥,一位義姐,他们都在上海进厂。
过年了,上海的大人们都返乡,外婆家热闹非凡。孩子们最高兴,因为每人能分得上海糖果、饼干,还有外婆从崧厦街上买来的甘蔗,削好皮,截成半根手指那么一截和串成一串的荸荠。正月初一到每个舅舅家拜岁去,一定有一对红皮拜岁甘蔗,及一盒糖或饼干。到夜回家去,拿也拿不动。白天,我们看大人杀鸡剖鱼,晚上大人们坐在堂前讲上海的事、讲乡下的事。我们插不进,就在外面道地里的月光下,跳呀笑呀,高高低低地唱那时的流行歌:“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还有“嗨啦啦,嗨啦啦,天空增 霞呀,地上放红光-----”,一首接一首地唱,愈唱愈来劲,浑不知天寒地冻。
但最使我们开心的,莫过于暑假。暑假里,上海只有在厂里做那摩温(大概即车间主任)的大娘舅一人回家。他个模魁梧壮硕,在琅粉车间工作。因劳动强度大,時常要筋骨痛,说生吃狗屙田鸡(一种青灰色的小青蛙)能补筋骨,時常要我们去捉。我和表弟们自是非常乐意担当这个任务,拿了自做的网兜和小篓,去那稻田边、池塘旁寻找猎物。那时环境好,小青蛙多得很,不一会就捉了许多。在水桶里用清水一养一洗,放在缽头中喷以烧酒,盖盖,闷片刻。
屋面前的道地上,距离十多米,有条从河西桥直达石鼓里、去崧厦街的,三十公分宽的石板路,路边栽有三棵老槐树。路南,是一望无际金黄的稻海。地平线上的远山,青岚依依,高空深邃的兰天,白云飘飘。远远近近为数不多的、被绿树包圍的村庄,恰如金色稻海中的绿岛在沉浮。南河里,河低岸高,一艘艘帆船,不见船身只见帆,从东南角沈家那边飘过来,恰如在金色的海洋上,浮着竖起的一片片白色的的羽毛。到得相公桥,帆骤然降下,然后放倒桅桿,过桥后再竖起来。夏天,静谧而安详。
下午,我们在老槐树的荫影下,安放好小桌和藤椅,那是给大娘舅喝烧酒的。旁边,我们用长凳和门板、竹塌,搭成床。我们在床上或坐或躺,或互相打闹,或唱童谣: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给我吃年糕------。在打闹中,或有谁哭了,大家会齐声唱道:一歇哭,一歇笑,两只黄狗来抬轿,抬到河西桥------。
“啊哼!”大娘舅一手拿锡壶,一手拿缽头,从屋里踱出来,坐到藤椅上。大家立马噤声,静静地看大娘舅吃田鸡:只见大娘舅斟满一盅酒,从缽头里取出一只活田鸡,送入口中,头一仰,粗大的喉节,这么上下一聳动。那田鸡脱离手的束缚,以为找到逃生的洞穴,拚命地从口腔中直往下钻。我们仰着头,呆呆地看着大娘舅的吭颈的皮膚,在一颤一颤地抖,原来那田鸡用双腿撑着食管往胃里前进呢!大娘舅端起酒杯,一仰脖,“咕咚”一声,一大口烧酒下去,那田鸡就随着酒水平安地抵达胃中,至于在那个池塘里如何游泳,就不得而知了。
大娘舅一缽头田鸡吃光,一锡壶烧酒落肚,醉眼朦胧,自去路边大槐树脚下的躺藤椅上躺了。起先手拿芭蕉扇,有一搭沒一搭地摇著,后来手耷拉下来,渐渐响起酣声。起初酣声轻柔,之后渐粗起来,直至呼噜如雷,我们一个个都溜之大吉。
我们持自制渔杆,无非是一根竹稍,上缚一条棉线。我同龄表弟手巧,会把针弯成钩,穿在棉线上,很考究的渔具就成了。挖几条蚯蚓不成问题,钓鱼之处最好莫过于相公殿前到相公桥头,因为有很整齐的石驳磡。我表弟内向沉着,因之他极有耐心,往往能钓到石头缝里的呆子----蝦。而我却无此耐心了,老是走来走去,一无所得。
旁边的相公殿,我想去看又怕去,因为那里住着一对夫妻,老公是个矮子,老婆是个啞婆。我不听话時,母亲常吓唬我,说我是相公殿的啞婆生的,外婆揀来的,如果不听话,要去还给她。我听了半信半疑,然从此对相公殿又怕又想看。这啞婆对人很和善,老是露出一付象哭的笑容来,我很怕她,但却无端会生出一絲亲近感。
鱼钓得沒兴趣了,就去河西桥头汰浴。因为那桥洞下河底,很光滑很清爽,水不浅不深,从桥上跳下去也不要紧。于是表弟们一个个赤露着身子,从桥顶飞一样往下窜。我却不敢,只会扶着桥脚学狗趴式。
有时我们也会捉知了。或用自制弓箭、弹弓打鸟,但收获极微。
待得太阳西斜,我们玩得尽兴了,这才回去。大娘舅午睡早醒,在向东台门口坐着乘凉、喝茶、跟外婆谈天。这一下,我们可要工作了。
我们从屋边小池里抬来水,泼洒在屋前泥土道地上,浥塵。然后畚来豆壳、麦粘糠等,堆在一起,去向烧夜饭的舅母们取来灶肚火灰,放在中间,这叫闷煙堆。为了不使闷煙堆有明火,只产生烟,我们割来青草,盖在闷烟堆上。如风向为东,我们把闷煙堆做在东首,反之,若发西风,就堆到西首。煙会隨风,飘过整个道地,那些可惡的蚊子,就被熏得无影无踪。再抬来桌子、搬来凳子、椅子,准备吃夜饭。
夜饭后,那是我们的天下了。东风或南风,微微吹来,驱走了暑气。知了的叫声稀了,纺织娘和油结蛉的鸣声此起彼落。时暗时亮,萤火虫在槿柳蓬中舞蹈,声高声低,青蛙在池塘岸边歌唱------。
黑蓝的天空,佈满了星星,白亮的银河,横亘在夏夜的天空。我们仰躺在竹塌或门板搭成的床上,仰头从槐树枝叶中搜索天上的星。我们一面找星星,一面比赛,看谁能最快一口气唸完七遍:七簇、扁担、犁轭、稻桶星,唸七遍会聪明,七簇扁担犁轭稻桶星,唸七遍会聪明------。谁都想聪明,所以都愈念愈快,直至透不过气来。然后我们又唱:一颗星,亮晶晶,两颗星,挂油瓶-----。然后又在星空中找南大人、找北大人,找牽牛星、找织女星------。
大人们讲完空话,要回屋了,可我们兴趣正浓,不想回去。大舅母为吓唬我们早点进屋,指着东南方,说,我讲件事给你们听。东南方有黑黪黪的坟堆,象连绵的山岗,还有高聳的牌軒,阴森可怖。她给我们讲了个不知是真事,还是造话的故事:
还在太爷手里时,也是夏天乘凉迟了,在朦胧中,他们看到那牌轩上坐著一个鬼[音朱,下同],面向东方,蕩着两条长腿,正在梳头。以前,那鬼,每当风清月明,就会出现在牌轩上。因为异样高大,所以太爷们称之为“望仰鬼”,意为需抬着头仰望才得见。(我以后揣测,恐是“魍魉”之讹音。)总之,那天鬼又在那牌轩上梳头。太爷中有个楞头青,素来胆极大,加上那天喝多了新做的糯米酒,一时酒兴发作,心血来潮,想驱趕此“望仰鬼”,免得夏夜乘凉时,妇幼受惊。他回家拿了柄铁制禾叉,別人劝也劝不住,竞躡手躡脚向那坟头窩进发。因那鬼面东背西,又不曾想到会有凡人打扰,只是梳理那长长的散发(古人男、女均蓄长发)。楞头青太爷顺利到达牌轩下,那鬼兀自赖著屁股不知。楞头青太爷高擎禾叉,对准那鬼屁股,踮起腳,尽力向上一挺,直戳入那鬼屁股里。那鬼痛得“嗷-----”一声长嚎,从牌轩上跌将下来,掷掉梳子,两只大手揿著屁股乱跳。楞头青太爷一袭得手,知道惹怒“望仰鬼”,捅了马蜂窝,酒已吓醒大半,背了禾叉,拚命逃回家来。待得“望仰鬼”发觉,它腿长步大,只几步就将追上。楞头青太爷堪堪进门把门关上,那鬼己到屋前。那鬼身高超过屋檐,看看进不了门,盛怒之下,闪开蒲扇大手,撸屋顶瓦片。家中男丁,全部起来,手拿凡能敲响之物,如铜臉盆、铜火冲、铁锅等,一面敲,一面大声吆喝。那鬼或懾于声势,或屁股疼得受不了,总之,一面嚎哭著,一面径自往东南方向去了。第二天早上,开得门来,只见遍地碎瓦断爿,一路血跡斑斑。楞头青太爷为此大病一場,臥床三月。然自此后,那鬼竟绝迹。
大舅母煞有其事讲罢,我们都听得汗毛凛凛。胆小的弟妹们都吓得回房,剩下我们几个,只得硬着头皮扛桌搬凳,耷拉着脑袋,眼睛再不敢往东南方一觑。从此,就是白天,经过那里也是慌兮兮的,直至一九五七年拆除牌轩后,总算消去心头阴影。
时光冉冉,几度春风秋月,一晃十五岁了,童年,永远离我们远去。我和同岁表弟,小学毕业考崧厦中学。我考上,表弟沒考上。
表弟没考上,为此,大舅母全家去了上海。(小娘舅全家,此前已先去了上海)。听说表弟读了一、二年补習班,就进厂当学徒工。我考上,娘舅们因我年小体弱,当不了学徒,全力支持我读完初中再去上海。不想从一九五八年开始,户口再也不能迁入上海。从此,我与表弟们相隔在两个世界里生活了。
我母亲一人种田,无力抚养我和我妹妹,决定跟随大娘舅去上海做佣谋生,从此我和妹妹就寄居在外婆身边。大娘舅来接全家去上海的头天,隔壁银海叔叔,去崧厦船弄贳来一条大船。第二天半夜起来,把要带去的罈谭罐罐都搬下船,所有要去的人,进入船艙坐定。我也去,因要送母亲,更因为与表弟妹们难分难捨。
四野空旷寂静。船在银海叔叔一橹一橹的扳动下,摇碎了满河的星光。船头冲开河面,河水汩汩地流向船尾。船穿过一个个桥洞,穿过一座座沉睡的村莊,在缓慢地向百官行进着。我和表弟都不作声,只是紧紧地握着双手。不知为何,心中升腾起一缕酸酸的悲哀,悲哀快乐的童年,从此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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