髫龄弱冠外婆家[四]書痴 我年轻时嗜书如命,是个十足的書痴。 在外婆家寄居三年,是我一生中看书最多的时期。我对書的痴迷程度,诸如用如醉如狂、如痴如颠、废寝忘食、夜以继昼等等词都不足以形容。什么悬梁刺股、凿壁借光、嚢萤映雪,都不过是我的借鉴。 我读了大量書籍,而且净是些杂七杂八、五花八门的,什么都读,只要读起来有味道。 读书,读到酣畅时,心旷神怡,回肠荡气,自个儿会扪嘴窃笑;感伤时,黯然魂销,柔肠寸结,无端端潸然泪下!读书的滋味,唯自知。 说起来,我幼时资质愚鲁,这看书的细胞,就不是由生俱来,乃得益于我的启蒙老师。他是我的孩提伙伴,只比我大一岁,但读书却比我高三个年级。他爷爷是上海银行家裴某某,家中藏书甚丰。他从识字就开始看书,到十来岁时,就能将“说岳” 、“隋唐”等,讲得头头是道。其时,解放初期,他家为地主,我家为伪方人员,家中大人,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去村廟大殿接受思想教育。八、九岁的我,以及另一个与我同岁裴姓地主小孩,和十来岁的他,不肯睡在家里,也跟着大人一起去。三个人躲在大殿旁的龙王殿里,农民存放的稻桶中,盘膝而坐,听他讲那些岳家军呀裴元庆呀等的故事。如此几年,直到他小学毕业,去上海唸中学。(后来他考入复旦大学,毕业分配到温州瑞安教中学,后在瑞安教育局任职至退休。另一位去了江西上饶他哥哥处工作,后来在当地任某镇镇长至退休。) 这些故事,他说是从书本中看来的,但由他娓娓讲来,是那样的精采动人,是那样的引人入胜,从而使我对书本充满了惊奇,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从三年级伊始,我从他那里借书,好象从“说岳全传”开始。凭著仅读二年书的底子,本也看不下这些书的,但依据他讲过的故事,和不认识的字读半边的伎俩,〈这可对我今后造成了严重影响,害得我好多字,至今也读不准音,标准的白字先生一个。〉我却能大致读懂其意,从而使我对读书,逐渐入迷。 这种读书方法,后来也应用到读古文和翻译小说上,真的所谓:好读书,不求甚解。例如古文,我从不去斟字酌句,难懂处,只看上下句而揣知其意即可。例如翻译小说,我从不记什么什么斯基等老长的名字,而只以记头一个字为代表。这种囫圇吞枣的读书方法,使我读书极快,大部大部的书,沒多少时间就能读完。但也只图得一时快意,而不能深入理解掌握,故我虽读书五车,却成不了一个有学问的人。 三年级读了个开头,因家庭变故,我辍学了一年。因年尚小,做完家务及一些轻便的农活外,尚有余暇。隔壁住著一位原时化学校的老教师:王文淵先生,我们尊称他为大王先生,他因历史问题,不能教书,在家务农。他的弟弟叫王文龙先生,称之为小王先生,其时还在教书。我一有空,就钻到老王先生的小屋里。他堂前的搁几板上,堆满了好多书:大多是解放前上海开明书局出版的期刊之类,诸如:<中学生>、<开明少年>、<活叶文选>等青少年读物。由此,我接触了不少当时的名家:如夏丏尊、叶圣陶、赵景深、丰子恺、宋云彬、金仲华、郭绍虞、王统照、林语堂等。这些书,内容丰富,浅近易懂,明白如话,可比那些演义要有趣得多。我坐在搁几前的太师椅上,如讥如渴地读著。老王先生如不去田里,则坐在另一端太师椅上,弓着他如蝦般的长身,吸他的旱烟管。我若有不懂的字和不解之句,恭恭敬敬地向他请教,他必解答。他很看得起我,甚比他的几个儿女。有时他一家都不在,也任由我独自在他家看书。我也因而常忘了时辰八字、忘了烧饭做家务。母亲田里回来,家中还是冷灶冷锅,她极为火恼,站在天井里大声呼喊,我才慌忙从老王先生家里出来,自然少不了一顿责打。 一年后,在娘舅支持下复了学。不想这辍学的一年,竟使我文思大进。三年级就有作文,我初始作文,却使当时我的语文老师曹潔治老师大为惊讶,她疑我家中有人代筆,为此她家访至我家,看到我家家境如此,始知无可代筆之人。何况以后篇篇如此,她不由惊呼:天才,天才!只可惜到老来的我,仍只是个庸才,辜负了曹老师的期望,可憾呀可憾! 及至小学毕业,我借完了本村所能借到的书,以及能从同学那里借来的书。凡是一般所知的演义、传、记、誌、案,上溯至“上古史演义”下直至“施公案”、“彭公案”,甚至“荡寇誌”等一些旧小说,都浏览过。小学图书室里的书,也全看完,如:“把一切献给党”、“卓娅和舒拉”、“绿野仙踪”等等,等等。为了看书,我也不知挨了母亲多少顿打骂…… 到了中学階段,转而看魯迅、郭沬若、瞿秋白等的全集、文集,以及近代如茅盾、老舍、巴金等大家之作。还看清末民初的谴责小说和三、四十年代如张恨水等人的作品。也爱看离骚、唐诗、宋词、元曲等古典诗词以及闻一多、艾青、李季、田间、郭小川、臧克家等人的现代诗。还有朱自清、唐弢、靳以、田野等的散文,和建国初期赵树理、柳青等人的现代小说。后来又看翻译小说,爱看与自己身世相仿,易引起思想上共鸣的一些作品,如高尔基的<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这是高尔基以阿廖沙之名,叙述自己青少年时生活的自传体三部曲。又如英国作家狄更斯的写实小说<雾都孤儿>,以雾都伦敦为背景,讲述了一个孤儿悲惨的身世及遭遇。还有<大卫·科波菲尔>中对苦难少年的描述,都写得十分真切感人。看这些书,会无端地感到一种真实感和亲切感,所以至今仍有记忆。再如法国作家雨果的<悲惨世界>等,巴尔扎克的<高老头>和<欧也妮·葛朗台>等,俄罗斯的列夫托尔斯泰的<复活>、<安娜·卡列宁娜>等,屠格涅夫的<猎人筆记>等,陀思妥也夫斯基的<白痴>等。以及契诃夫、莫泊桑的短篇小说。也看苏联的法捷耶夫、萧霍洛夫等人的小说。还有马克.吐溫、杰克.倫敦、福楼拜、左垃等等一大批名家名作。还喜欢翻译诗,如普希金、马雅可夫斯基、拜倫、雪萊、海涅等以及莎士比亞戏剧集。那时的翻译诗不象现在的那样,读着令人莫名其妙,而是用三、四十年代的自由诗体,甚至在形式上仿照古诗,故,易懂。还有耐心看大部头作品,如各有四大本的托尔斯泰的<战爭与和平>、萧霍洛夫的<静静的顿河>。总之,凡是当时崧厦中学(上虞三中)图書馆的书,几乎全借遍。校阅览室的报刊、杂誌,我每张必看,每期必读。只是,由于不加选择地、凡能拿到手的書都读,看的太芜杂、太贪多、太快速,匆匆过目一遍即了,以至于到现在只记得一大串名字,内容什么的,全忘了个精光。年青時,自以为读光了天下之书,暮年回首,才晓得所读过的书,仅是冰山一角,沧海一粟。学无止境,诚可信也! 那么,这么多的书,我如何有功夫看? 我寄居在外婆家,外婆是个极勤快、爱劳动的人。她对我要求很严格,所谓:停也不能停,停落要搓绳。寒暑假果然不用说,就是星期天,也要我挑起扁担收破布头。平时放学回来,有好几分垦荒地要当植,还要养鹅、养兔。一天到晚,足不沾地、手不得闲,无论如何,休想捧本书坐在那里笃定的读。 于是,我就想出奇奇怪怪的读书方法来:一面吃饭一面看书,成为我的习惯,甚至无书不吃饭,用书当下饭。登厕自不用说了,就连走路也目不离书。潘家到学校,约有两里路,为了图快,往往蹽近路。当时尚未开挖百沥河,可由田畈中,从崧城廟后盘西朱沥穿茶亭弄至校门,走的大多是田塍路。一天来回共走四趟,我居然能练成捧本书看着,而在田塍上仍行走如飞的本领,虽两旁是稻田也不曾失过足。放学回家叫我去牧鹅,最高兴了,一手拿竹棒,一手捧本书,跟著鹅走便是。跟着跟着,鹅钻到人家的菜地里去也不知道。最头疼的是割兔草,那是沒办法看书了,我只好一面割草一面回味,想到得意处,不免手舞之足蹈之。有时默背诗词,竟会在田野中大声歌吟。与我割草之同伴,往往视我为疯颠。外婆炒菜、做饭,我烧火,我把书本放在灰倉石上,头对书本,这柴是大一把、小一把地往灶膛里塞,管它火烧的焐一蓬、猛一蓬,害得外婆经常要提醒:小民,火猛些,或:小民,火悠些。最愜意的是踏腌菜。在别人看来这最枯燥的生活,对我不啻是件乐事,因我可捧本书,在缸内一圈又一圈地转,决不喊讨厌,直到踏出淹沒腳背的汁水来。所以吃我踏的腌菜,人人都说鲜,因为踏得透。这下雨天总该无事,可爽爽快快、安安心心地看书了吧?不,不!哪有这等福气!停落要搓绳呀!搓绳也好,两只手搓,眼睛空着可观书。不过,每次拿几根稻草可要手做数,搓出来的绳呀,一段粗一段细。幸亏这绳用来做篱笆,粗细点没关系。这夜头安安静静,看书良机是决不肯放过的。然而外婆的房间与我的房间,虽隔个天井,但窗口是对着的。为了不被外婆发觉我深夜还在看书,我找个竹畚斗竖起来,把媒油灯放进去,这灯光虽不外泄,但第二天早上起来,两个鼻头孔被熏得墨墨黑,还是被外婆发觉了。外婆对我看书的态度,可不象我母亲那样严厉,她可宽容得很,只要我把她交待的事做好,是不会干涉的。只是煤油灯一夜头就干了,我的两个鼻孔乌了,她也会说上一句:小民呀,看书看得夜不要太深,当心身体。 家里能用来看书的时光都用尽了,那末在学校里呢? 那时,我念初中。我虽不甚聪明,但从小得益于外婆的熏陶:勤奋,且做任何事,都认真专注,由此而养成过目不忘的好记性。凡历史、地理、动植物、卫生常识等等这类课,往往在课前几分钟,翻翻书,我就能大致了然。所以,上这些课時,大多时间就偷偷用来看课外书。也有被老师发觉,书被收了去的事情,但我的这几门功课,虽非次次五分,可四分以下是决不会去的,因而老师也定能原谅我,告诫一番后,就会把书还给我。做作业做得飞快,故而我的字迹从来就很潦草,潦草到象天书。一般的作业,课间休息时,一挥而就,省下的时间,可用在看书上。所以,自修课同学们都在做作业,我却可看书。我不爱活动、不爱锻练、不爱交友,为的是争取时间多看书。所以,这课外活动操场上,就从来见不到我的身影。 我还乘午睡课或自修课,溜到街上去看学校图书馆所没有的书。那时,崧厦街河尚未填,紧挨崧厦大桥头南堍的东首,牛市街河与街河丁字形相交处,也有一座桥。过桥朝北街头一家,就是書店。那是我常常光顾的地方,但不是顾客,却是两手空空的一名看客。因为那里有好几部总名为:[旧小说]的書,里面收集了诸如“搜神记”那样的稗官野史,我一见如获至宝。学校图书馆里沒有,借不到,买是绝对买不起的,做孔乙己又无此胆量,只好每天来白看。幸喜我斯斯文文,站在那里静悄悄地看,也不把书弄髒,也不折角,所以那店主(后来听说他名叫“少白”)挺和气地,从来也不趕我,也不来管我,让我看个饱,直至把这几大部書从头到尾全看完,大大过足了书瘾。牛市街南端,通向崧城廟廟道地处,有一段窄窄的小街,亦即区公所对过的一溜平屋,开著几间杂七杂八的小店。每当路过这里,有一间店铺,我必定会停下来留恋不走。这是一爿小小的旧书摊,放著些残缺不全的孤本线装书。如有一本叫“草木春秋”的〈不是汪曾祺写的“草木春秋”〉,讲的是草精木怪,为我所从未曾见过。还有本薄薄的线装古本“聊斋誌异卷一”(好象那时新版聊斋尚未出。),更使我爱不释手。虽然我对書中既无翻译又无注释的文言文,十成中只懂个四、五成也差不多,但我十分喜爱故事的瑰丽、文字的精粹。我读此书,犹如嚼橄榄,愈嚼愈觉有滋味,我需要将它慢慢精读、细细品味。我突然下了个令自己也吓一跳的决定:买它下来。一问价钱,要五毛大洋。可我沒钱,我做生意赚的钱,全交给外婆了,为买闲书向外婆要钱,我说不出口。唯一筹钱的方法是:为饱眼中瘾,省却口里食。我决定节食,将外婆每天给我买两根油条作早餐的钱,省下来。十多天后,终于如愿以偿,得到了这本薄薄的古本老版“聊斋誌异卷一”。以后,它伴随我跋山涉水去汤浦教书、万里迢迢到兰州求学,直到文革开始,才化为一炬。多看书,使我思维清晰、归纳力強,故不但不影响我的学习成绩,反而使我不仅语文出于其类,连数学也拔乎其萃。特别是我对语文课文的概括和分析能力,语言的逻辑能力,使老师也深加赞扬。往往对课文的段落大意、中心思想,叫一些同学回答,当依次站起几位而得不到满意的答案时,老师最后总是叫我回答。我一面有条不紊地侃侃陈述,老师一面把我的回答,刷刷地板书在黑板上,作为最终答案。我的作文,老师只写评语不打分。每堂作文课,老师总要叫我把前一篇作文,作为范文向全班同学读一遍。 嘿嘿,虽说成绩优异,只是我考不了高中。到兰州读化工学校,也是盲流去的,读了一年半即回家务农。 多看书,对我以后人生,影响深远。我过份沉迷于书中绚丽虚玄的理想世界,而深深脱离了人性复杂的真实尘圜,故头脑天真而单纯,缺乏对形形色色的人的判別能力,缺乏社交斡旋能力,孤傲,有十足的小资臭脾气,特别是不善于与上级周旋。因而毕生,在社会上生活得很吃亏。这除了个性,还得拜,读呆了书所赐。但我坚毅,责任心重,处事有条理,组织能力特强,故我年轻时,无论做生意、兴俱乐部、包工地、办厂,基本都成功,虽然是无论如何也成不了大气候。这也应该得力于少年时多看书。 兰州回乡后,囿于政治因素和迫于生活压力,我逐步远离心爱的书本,基本绝缘筆墨。空废了五车腹笥,湮灭了少年理想。以至于庸庸碌碌,虛度一生。每当静夜思此,不禁长太息而流涕焉! 后记 “髫龄弱冠外婆家”共写了六篇。初中毕业后,随着外婆送我到严巷头上船去汤浦教书后,外婆家的寄居生活就结束了。因此,这文章也该告个段落。 回想少年时在外婆家的往事,使我毕生难忘。外婆是我终生敬仰的长辈,是对我影响最深的亲人。她勤劳,有商业头脑,会赚钱,也懂得生活。她在同時代的人中是比较少见的。她教育后辈的方法,也值得当今人们学習。她对后辈,不娇纵、但也不粗暴,而是采用循循善诱的教育方式,令受教育者心服口服,心甘情愿地服从她的意志。就算在母亲眼里,桀傲不训如我者,在我外婆手里也是服服帖帖,盖因外婆的教育手法比我母亲高明。我也有幸接受了外婆的教育,才使我在人生的道路上,能够坚毅不拔、忍劳忍怨、艰苦自立、拚博奋斗。在父母不能依靠的困境下,闯出了自己的天地。 外婆谢世三十多年了,她的音容笑貌,永驻我心! 谨以六篇“髫龄弱冠外婆家”的文章,纪念我的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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