髫龄弱冠外婆家【三】 一根扁担一条龙(下) “霉豆旺拔,瓜藤乱踏”。水稻割進后,沙地里人就拔霉(黄豆)了。而此時,瓜也结束了生长期 瓜藤逐渐枯萎,再也结不出好瓜来。那些剩下的瓜,田主人忙着拔霉豆,懒得去管,可任由人们去捡。比较闲起来的里头田(指水稻地区)里人,特別是些半大孩子,往往结伴去捡瓜涮(意为:遗漏、丢弃下的)。他们不带盛瓜的傢伙,到瓜田后,脫下长裤,用裤带把两只裤脚扎起来,成为一条人字袋,挎在肩上。凡見可吃的瓜,都捡起来塞进人字袋里,要不了多少功夫,定能满載而归。 但,我的卖瓜生意也终结了。暑假还长著呢,总不能也去捡瓜涮吧?! 河西潘家人有一样特殊的行业,叫“收破布头”,就是收破烂。这行业要是在裴家或其他村堡,是被看作低贱的行业,很不光 的,跟讨飯也差不多。而在河西潘家,特別是石驳磡,却是一项正大光明的行业,差不多家家都做。据说石驳磡某人家还因此发家。(说是在收来的破衣物中,捡出一只金戒指,想是哪户人家,藏过头了,因无法归还,所以发了财。) 此行当不累,本钱也轻。外婆看我瓜生意做完,一天到晚在家里捧着本书,也不是个办法。 有一天,外婆轻轻地跟我商量:“小民呀,前些日子做瓜生意,赚了些钱,不过,缴下半年的书学费,恐怕还缺些呢?况且你还须添点鞋袜衣衫,也总不能老是穿你表兄弟们穿过的旧衣裳。我看你还是要挑起这根扁担来呢!” 我正埋头沉浸于维克多.雨果的“悲惨世界”的悲惨世界中,而心生悲惨,被外婆一说,茫然不解地抬头望望外婆:“外婆,瓜卖完哉,你叫我去捡瓜涮呀?” “小呆子,捡瓜涮有啥用!我叫你去收破布头!” “啊!”我大吃一惊,头摇得似拨浪鼓:“不去不去,一个中学生做介难看的生意,要被人家笑话的,我勿做。” “小民呀,这收破布头,既非偷又非骗,靠得是一根扁担两只篰,风晴落雨满天跑。累是累一点,髒是髒一点,可赚的是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的钱,谁敢笑话了!”外婆认真地说,我一时语塞。 “小民,”外婆语重心长地说:“你已十六岁,年纪也不小哉,家里的苦楚也该晓得,虽有娘舅们照顾,只是做人呀,还得双脚踝头靠自身,喫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么。何况,娘舅们也有各自的难处呢!” “我又沒做过,路径也不曉得。”我低声说。 “这我早想到哉,”外婆看我心思有点活动,趁热打铁地说:“你河西大(音陀)嬤,早前两年收过破布头,各村各堡路头熟,我跟她说,叫她带你俩天。” 这河西大嬤,是我母亲的表姐,我因从小多病,外婆恐我养不大,把我继拜给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的、她的外甥女,我便成了大嬤的继拜儿子。大嬷早年守寡,含辛茹苦抚养三个孩子成人,如今大儿子在南昌搪瓷厂做副厂长、小儿子在福州搪瓷厂、女儿跟着女婿去了兰州搪瓷厂。大嬤如今生活很好,过些日脚就要去南昌她大儿子那里。如今为了我,她要重新挑起破布头担。 第二天,我还在梦中游荡于狄更斯的雾都中,外婆已烧好饭。我吃早饭时,外婆用一块洁白的新毛巾,包好一大碗饭,外加一个咸鸭蛋,然后装进一只袋里。拿出那付卖瓜的篰担,将饭包系在篰绳上、搁在篰内。再将称砣也反系在另一根篰绳上,将两只篰绳络好,套上一根竹扁担,将称桿上的称钩,挂在套在扁担上的篰绳络上。待我吃好早饭,外婆将一切都拾掇舒齐了。说实在,我对收破布头有点嫌恶,而且怎么做心中一点沒谱,故而满脸露着不情愿,甚而显著很委曲。 外婆理解我的心情,一面将篰担拿起来搁在我肩上,一面耐心劝我:“小民,这收破布头虽累虽髒,不过赚钱是稳笃的,赚多赚少不要紧,蚀本肯定不会。象我们这样,只能做这行当。去吧,去吧!去找河西大嬤,她肯定也好了。” 正说着,大嬤挑着篰担来了。她老远就招呼:“小民,准备好了吗?好走哉。” “好哉、好哉。”外婆一面回应,一面从衣袋里掏出一包另碎小钞:“这是五块钱,都換成小钞了,省得找错。做生意要和气生财,也要胆大心细,你今天好好跟大嬤学学。” 在外婆的叮咛嘱咐声中,我跟大嬤踏上田间小道,往西华而去。“后半天早点回来,我给你炖好老酒。”老远还传来外婆的喊声。说起老酒,我一下抛开满脸愁苦。每当我挑柴回来,或卖瓜回来,外婆总要给我炖半斤黄酒作奖励,以至于后来我喝酒上瘾,酒量也愈来愈大,连喝三斤黄酒都不在话下。在江西时,我曾喝下一斤四特酒,却还能支撑。走到相公桥头,我回过身去,外婆还倚着摇门在张望我们。 一路上,大嬷给我指示了今天的路径:今天跑前海,从西华、赏地头、吕家埠、趙村、双墩头、黄家堰、孙家渡、贺家埠、潭村、塘湾,向北至朱邵、林中堰,回路向东至下洋、港口、菱湖、蔡林,回家。大嬷还详细地讲解了收破布头经商之道:这生意虽小,赚多赚少一定有赚。货源总归有,只要你会跑,一天二十来个村堡跑下来,大约百把斤,七、八十斤总勿会少。卖,不成问题,崧厦街里顾家弄废品收购商店,你有多少就收多少。上门去收五分钱一斤,卖卖也只有六分钱一斤。不要以为只赚一分钱,这其中还有诀窍。收来碎布挑选一下,凡达到巴掌大的布头,就可卖给做布箔的,有一角多好卖,七、八十斤中,拣十来斤会有的。所以踫到实在沒花头的纯碎布,四分五分也划不来,若看得上眼,即使六、七分也可收。这要看你的眼光。加上运气好的话,收到旧棉襖、旧棉絮,有头两角可卖,那就更赚了。所以平均算起来,大概毛两元一天是会有的。(这在当时,可算高收入了,因为那时,油条只有两分钱一根。)我把大嬷的话,一一记在心里。 一进村,大嬤就大声地吆喝起来:“破布头、破花絮,有勿有---------?破套鞋、破袋皮有勿有----------?”这最后一个“有”字,拖腔拖得老长老长,在旁人听起来,倒也顿挫抑扬、音调锵然,煞是动听。不过在我感觉中却是诘诎聱牙、生涩纠结。大嬤叫我一起喊,我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只是低着头,一味跟在大嬷身后走。 大嬷见我老跟在身后不是个办法,在到第二个村口時,她就跟我分工了,叫我从村东头往村南边绕到村西,无论迟早,都在村西田畈等她,她自己则从村北穿过去与我相汇。我无奈只好硬起头皮往村南而去。 耳边大嬷的喊声逐渐远去,我想我该自个儿喊了。于是先装腔作势地“咳”一声,接著就学大嬤的腔调低低喊叫一声,不想这一声喊,似泣似诉、似怨似叹,似老猫叫春、似阉鸡打鸣,天底下沒有再比这更难听的声音了。一剎時,四周“吃、吃”之声大起,我猛然一惊,偷眼一睃:一位小姑娘拿一把梳子在梳她的长长的辮子,似乎在笑,一位大嫂蹲在河埠头洗衣服,似乎在笑,一位老太太端坐在街沿头竹椅子上,露著沒牙的癟嘴,似乎也在笑。我窘得连耳根子都红了,头低到扁担下面,慌慌忙忙地就走。不想弄堂里窜出一条大黄狗,呲牙咧嘴,冲我“汪汪”大叫,我一吓,沒命地往村西逃去。逃出村外,一颗心还在“砰砰”地跳。我撂下篰担,一屁股坐在田塍头等大嬷。 大嬷来了,两只篰里都有货。见我只一付空担坐在那里,问我情况,我如实告之。大嬤听了,哈哈大笑,说你做生意,哪个会有人笑你,你自多心。做生意不喊,哪个知晓,怎会有人把货卖给你?我无言以对,默默地跟在大嬷后面走。 下一个村堡,我壮起胆子,在四顾无人的一条弄堂口,扯起嗓子,大声喊起来。其实我的嗓音很好,宏亮而悠长,富有男子汉的磁性。这一喊还真有反应,弄堂底一大台门里传出一声女中音:“收破布头的,多少一斤?”这一声不啻天籁之音,听得我一颗心又“砰砰”跳了起来,这次不是怕,而是太激动了,我终于有生意了!看货、讨价、还价、算账、付钱,这对我来讲,驾轻就熟,拿手好戏。那个中年妇女倒是表扬起来:“小郎倌,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做生意倒蛮灵光。”我得到她的称赞,心里不禁一阵得意,待走出弄堂口,就信心十足地喊:“破布头、破棉絮有勿有---------?破套鞋、破袋皮有勿有----------?” 不想这一喊,就喊了整整三个年头的初中的寒暑假。这一喊,从沿前海喊到后海边、从三汇、沥海喊到小越、驿亭,响澈了整个虞北地区的百余个村堡的上空。这百余个村堡,我如熟通港,至今都叫得出村名来。 当然,这期间,甜酸苦辣唯自知。 我得到了外婆的夸奖和奖励,我获得了用自已挣来的钱交书学费而感到的自豪,我穿上了自掙的衣衫而欣喜,我心中树立了为人自主自立的意志,我充满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的信心! 但我也为此:暑天,冒著烈日的烤炙,中暑,甚至昏倒。遇雨遭淋,更是家常便饭。有次到驿亭赵浦赵岙后,发觉天要下雷雨,就开始挑着担拚命往回跑,一直跑到前江黄泥坝我姨母家,几至瘫软。而暴雨也翻江倒海般地夾屁股倾泻而来。 我也曾为此:严冬腊月,顶风冒雪,行走在旷野,握着竹扁担的手,冻得象馒头一样,裂开了道道血絲。而每天的中饭,是就着呛口的寒风,冷咽硬吞毛巾中包着的冷饭团。 在各村堡中转悠,最怕遇见同班同学,远远看见熟悉的影子,赶紧躲开。而有一天,却偏偏让我踫上--------- 记得那年快到年底,正是收破烂生意最旺时机。盖因年底掸尘过后,每家都有清理出来的废物要出售,所以往往能满載而归。故,愈到年底愈要出门,而年底往往天气恶劣。但就算天气最不良,只要不下大雪,是总要出门的。 那天,天空彤云密佈,凛洌的西风,经常吹散我嘶哑的喊声。一上午跑了十來个村堡,快至吃中饭时分了,有点疲乏,肚皮也有点癟,身上也因此悚慄。但我怕吃冷饭更冷!所以也不想吃饭。扶着扁担的手,因冻疆冻裂而不断地交替著伸入衣服内取暖。 缩著头颈,走到五汊港出村处。那里有一户人家,独家悬村、三间整洁的高堂屋,有竹篱笆圍著,竹编门楼竹编门,好古色古香呀!我正打量著,突然一阵熟悉的笑声和有点作娇的语声传入耳中:“爸爸,给我么,给我么!我来放,我来放!”我从篱笆缝中一瞄,这户人家正在做羹饭祭祖。一位衣冠楚楚、膚色白净的中年人正拿著一掛鞭炮,旁边那个穿著整齐、矫情作态的儿子,竟然就是我的同班同学王某某!我心一沉、唯恐被发觉,忙低著头,仓皇离开那座弥散著温馨气息的高堂屋。不由鼻子一酸,小跑著奔出村外。背后传来那时少见的鞭炮的“噼噼啪啪”声,和王某某欢暢的笑声。在学校,王某某是几个家庭生活富裕的同学之一,因他有个在上海出路的爸爸。如今年底,想是他爸爸回家过节,正与家人共享天倫之乐! 天倫之乐!天倫之乐!!我的天倫之乐在哪里?我的家在哪里?我抽泣著、踉踉跄跄来到村外。 村外,是一片遼阔、空寂的田野。西北风在肆虐,秋收时剩留下的枯萎的莊稼桿,在瑟瑟发抖,小麦苗和蓿苜,绻曲得钻进土里。 那鞭炮声、笑声,尚在耳边缭绕。天倫之乐!天倫之乐!!我不禁悲从中来,止不住的抽泣,化为号淘大哭! 天阴沉着脸,毫无生气。间或有米粒般坚硬的雪籽,打在脸上,隐隐作痛。 王某某在撒娇,我在做什么?做什么?!同是同班同学,命运为什么这么悬殊? 大地和苍天都无法回答我,我只有以倾情的痛哭来渲洩心中的郁闷,以眼泪来化解心中的不解。 哭沒有用,哭改变不了命运。看来命运还得靠自己去努力改变。 田畈走完了,又一个村堡呈现在前面。眼泪流完了,用冻裂的手背擦一下,我又喊起来:破布头-------- 不过,声音是那样的压抑与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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