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流绕过石钟山 ——逝水青春之一(小说)
在讲台上讲完苏轼的《石钟山记》,我忽生奇想,暑假旅游石钟山。于是,假日一开始,提个包,带上几本书,乘汽车到安庆,再坐船往湖口。 船在第二天的下午三点钟左右靠近湖口码头,我站在船头,远远望去,岸边耸立巨大的白色石壁,江水摇荡着,树木映衬着,蓝天作背景,简直就是一幅画。 下了船,一打听,那幅画就是石钟山,我刚从画边走过来。 站在路边看石钟山,换了个角度,这才知道,石钟山并不高,绿树笼罩,亭角怪石在丛林中显现,倒更像个公园。 先住下吧,养足精神,来慢慢欣赏。 问了人,找到一家旅社,走近窗口登记住宿,递上我的工作证和介绍信,一个轻柔的声音传过来,“出差吗?” “不,旅游。” 填写的动作停下来,我感觉对方在看我,我也就盯了她几眼。二十岁左右的姑娘,白白净净,声音很好听。她低下头去继续,一手把正看着的一本书合上。我侧眼看那书,《杨朔散文选》。我的包里就有一本。 “我替你开门。”这个服务员拿起房间钥匙,拎一瓶开水,引我走向楼梯。她在前头款款而行,披肩长发与修长的背影充盈着我的眼,还有隐隐约约的幽香弥散在空气里。 “是专程旅游吗?”她回头问我。笑颜毕现,浩齿微露。 “当然。宋人苏东坡千里迢迢,鞍马劳顿,我可是车船一开,转瞬即来。这个季节旅游的人多吗?” “不多,专门游玩的就更少了。” “晚上能坐船夜游石钟山吗?” “夜游?嗨,异想天开。”她在前头一笑,转过身看看我,补一句,“真是好奇。” “比不上古人了。”我只有自嘲。 进了房间,是二楼最北面的一间,安静,凉爽,后窗正对石钟山。看她摆放好东西,我说,“谢谢你了。”“不客气。”她报以一笑,转身轻轻带上门,离开了。 清洗一番,毛巾随手一放,把包里的几本书拿出来丢在床上,躺身下来,放松放松,感觉肚子饿了,下楼找吃的去。 在经过登记的地方,我特此留意那个姑娘,人还在,还在看书。我发出声响,引起她的注意,对她笑笑,问:“哪里能买到吃的?”“现在啊,难,不过那家可能还有。”她走出来,到了门口,对我指点一番。我道了谢,寻找过去。湖口县城不大,我很快找到了所说的小吃店。真的还有米饭,且不用付粮票,很便宜。店主说,只有他家一整天都卖吃的,给游人方便。 吃完饭街上转转,四下走走,在小摊上买到几个莲蓬提着,充分体会着这江湖交汇处的风土,妄想寻觅古人来往是否会留下什么踪迹,可惜,滚滚长江东逝水罢了。来到石钟山的正面,一道围墙,石坊大门,很气派。要买门票才能进入。我算计了一下,快到傍晚了,进去也看不了多少,不如明天用一整天时间来观赏,苏东坡用了白天还加晚上呢。 回转住处,登记的地方坐着一位大嫂,我还没有说话,那大嫂看着我说,“是池老师吧,小张说你吃饭去了,吃到没有?”我赶紧答话,“吃了吃了,谢谢你们关心。” 进了房间,看到毛巾挂在衣架上,几本书整齐地放在床边桌上,新换了床单,叠放平整,我的心里很是舒适。 窗边有微微凉风吹过,晚霞在天,眺望石钟山,想象它是一口悬钟,左侧是宽阔的鄱阳湖入江河道,右侧是浩荡的长江奔流不息,这两条琴弦千万年来弹奏不停,而石钟是打击乐,加入到这场天然的大合奏当中,四季不同,早晚各异,风花雪月,弹奏的乐章必然是鬼神莫测,是真正的天籁之音。 我正沉浸在遐想里,传来轻轻的敲门声,猜想是那位小张姑娘。打开门,果然。她提着个开水瓶,拿着一盒蚊香。我接过来,赶忙道谢。一盒蚊香满满的,优待我了。以往住旅馆,能讨要到一两片就不错了。 “不客气,晚上有几个蚊子。明天怎样游玩?” “正想讨教呢。” “我们当地人上山都撇开大门,你就从来时的大石壁处找路上去,还可以多看些景致。” 看到她这么热情,我也就多打听一些东西。我知道了眼前的叫下石钟山,出县城向南不远还有上石钟山。 “你是语文老师么?”她改换了话题。看她那么热情,我也就坦诚地介绍了自己。不过说完话,感觉心猛然紧跳几下,脸上一热。她本来在看着我,静静地听着,也突然将大大的眼睛半合上,长长的睫毛在我心头一晃。她转身到桌前,随手拿起我的几本书,“都是很好的书。”我带的是杨朔,秦牧等人的散文集,一本古文选,还有秦牧的小品文《语林采英》。 “喜欢看书,你选一本去看吧,走时还给我。杨朔留下,你有啦。” “那就谢谢池老师,借两本,到时完璧归赵。”她抬起头,大大方方地看着我,拿起秦牧的两本书,对我露齿一笑,调皮地一侧首,甩动一下长发,留一瞬倩影,飘然离去。 我心中怅然若失,在房子中间呆立了好一会。 第二天早晨,我准备登山,经过登记处,里面没有人。 到了昨天经过的白色的大石壁跟前,寻找路径攀上去。眼前的石壁上不再是纯白色,斑驳沧桑,湖水江水的洗礼,风和雨的冲刷,显得异常的干净,有罅隙的地方,又是那么钢筋铁骨,锋刃毕露。攀上崖壁顶部,湖光山色净收眼底。浩浩长江滚滚东流,鄱阳湖水横腰抢上,不甘示弱一头扎进去,硬是占住了半江。江水浑黄,湖水碧蓝,仿佛一块翡翠嵌在顽石里,一半已露出惊人的颜面。拍岸的潮声一阵一阵传来,不再是孤寂,有了相互的倾诉,这正如深山开凿宝藏的轰鸣声。远处渔帆片片,拖驳长长,人影点点,都在这交汇处忙忙碌碌,大自然就是这样永远无私的承载着。 我久久地凝视着,感觉心头许多放不下的东西消失了,胸膛一下子开阔起来。我用海鸥牌120相机记下了这水天一色,记下了我当时的心境。 沿着石钟山上的许多条小径走下去。不断有发现,不断令我深思。当年苏东坡夜探深潭的地方,现在有了通道与栈桥。游人不是很多,大步流星的,谈天说笑的,还有在碑刻上拓印的,也有幽思冥想者。此时正是暑假当中,孩子多于大人。山上有了生气,多了热闹。 步出石钟山大门口,在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下,借着夕阳的余辉,我用自动照拍了一张大门题字连同我的身影,作为一次纪念。 往住处走,红霞半空,热浪依旧,昏暗的街道上少有行人。旅社值班室亮着一盏电灯,老远可见那个小张姑娘在投入地看书,我敢肯定,是看借我的书。 果然,我重重的脚步声才引她抬头,接着她冲我甜甜一笑,我的一天疲惫也就在笑靥里散落。见我拿眼光寻书,她马上递过来一本说,“一半能归赵,一半暂借张。”“认真好学,值得表扬。剩一半作奖励送给你,抢着看可不行,好书不厌千回读嘛。” “谢谢!不敢当,老师!”小张显然是快乐的,声音响亮而清脆。 她拎起两个开水瓶,快步在前,上楼替我开门。 “石钟山美不美?”她站定了,看着我问,我没有来得及回答,她又匆匆接上,“老师先洗洗,再去吃饭,我晚上请教好吗。” “你太客气了。别这么称呼,况且我不是你的老师。”我只得找话回应。 “你本来就是老师,不是吗?”她出门后,回过头来,丢下一个调皮似的疑惑。 几句声调,满屋温柔。 等我饭后回来,小张与昨天的那位大嫂正在说话,我和她们打招呼,大嫂说,小张本来今晚休假,因为借了我的书,所以来陪她值班并看书。 “精神可嘉。我都说过送一本书给你了,何必这么抢时间。我的职业是传播知识,送人一本书,殊途同归。”我不忘记标榜自己。 “真的不用送给我。池老师和刘姨上楼顶乘凉去,我值班看书,席子和床单都拿上去了。”小张对我说,一边又解释道,晚上房间里热,楼顶傍晚时泼过水,夜里更阴凉,服务员结伴时都爱上去乘凉休息,有时也邀请个别旅客。“像你这样的人。”她看着我,对我强调。仿佛她那明澈的眼睛也在说话。 好陶醉,我甚至觉得自己伟大起来。 姓刘的大嫂领我上楼顶。这幢临街三层楼的国营旅社,每层都有十多个房间,但少有旅客。顶层干净的水泥地面上,一边放着两张凉席,隔了丈把远,是另一张席子和床单,后者定是我的“领地”。 小张随后送上来一瓶开水,同时要替我们倒上,我实在承受不了如此“优待”,便称谢阻止。她说,“让我先来,泼开水时别不注意烫了我的小草。”原来楼边沿栏杆处,滋生着一丛丛小草,尽管天暗看不分明,但团团簇簇,在这水泥地分水漕沟边随风摇曳着,平常肯定也是婀娜多姿。 小张下楼看书兼值班去了,我和姓刘的大嫂坐着闲聊,东扯西拉地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从她嘴里得知,小张姑娘几年前高中快毕业时被父母催着顶替上班,不过她聪明好学,是这个行业里小有名气的才女。“我要是她父母,一定让孩子考大学。”刘嫂至今仍觉得不公平。 “行行出状元。”我沉默了一会,冒一句老气横秋的话来圆场,尽犯些好为人师的毛病。 看看快到十点,刘嫂已半躺下,楼下也安安静静的,肯定没有了夜客,我便借口下楼去喊小张休息。 值班室灯光下,一个剪影印在雪白的墙上,专注读书的神情姿势,那是打动人心、感动人怀的。 “小张歇息吧,这本书我肯定送给你,才几毛钱。”我站在门外,看着她说。 “那真的好感谢,谢两位老师:池老师;好书,也是老师。”她站起来,双手捧书在胸前,满脸的真诚。 接着关门,上楼,我们都没有说话。 夜空中的星光这会儿仿佛亮了许多,一个个都在很有精神似地眨着眼。萤火虫也比刚才增加了不少,它们飞过小张姑娘身旁,我似乎能看清楚她眼睛上那长长的睫毛。 我们谈到石钟山。我补充着苏东坡的乌台诗案,说起这位不合时宜的人如何纵情山水,让多少地方凭添风韵,当时的凄美,而今都转作历史文化的坐标。“……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我用苏轼的诗送走了苏轼这一话题。 行万里路读千卷书的确能让人开阔眼界。不像我,工作在一个偏僻的山村中学,坐井观天面对孤独难以超脱,幸好还有学生需要我,有书陪伴我,有假日能跑出来。我说完这些话,暗暗吁了一口气。 很自然的,又联想起奔走四方的的徐志摩,说起文化人的任性与落魄,“……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 。”小张轻轻地吟诵,磁性的嗓音格外迷人。她真的读了不少书。 刘嫂已发出了鼾声。我看看表时间已过了十二点,就悄悄地说,“我明天要坐船去宿松小孤山游玩,休息吧。”“好吧,我收到一本书,明天送一张过江船票给老师。”她小声地回应了我。 这么长时间,她一直面向我盘腿而坐,好像没有挪动过。夜色下,她那白皙的肤色,吐气如兰的声调,离我是稍远,却又很近。 我躺下来,心头似乎在牵挂什么,但又是格外朦胧。仰望天上的星星,离我是那么遥远。夜深了,空气凉爽,我忽然发现,这楼顶上竟然没有一个蚊子。 把白天的景致与山上碑刻放脑海里转转,穿插其间的总有一个美丽的影子,不时地闪现,很久,我才入睡。 等到醒来,太阳已升起,楼上只有我一人。 下楼,收拾,准备离去。想和善解人意的姑娘再说几句话,也想不留“一片云 ”悄然离开。 “池老师早。”我刚下楼梯,小张站在值班室门口,笑盈盈地与我打招呼。 “什么时候再来湖口县,我当向导,和老师去游上石钟山,要写信告诉我哦。” “好哇,但愿能有机会。”我口头上应着,心里觉得太渺茫。 她一手递过来一张船票,一手递上一兜子水灵灵的莲蓬。 看她满脸的真诚,我双手接过来,很恭敬地道一声“谢谢”,本来想多说几句话,忽然觉得成多余的了。 “值班室没有人,我就送到门口,老师再见。” 我也向她道别,慢慢转身,走向前天来时的码头。到了街道拐弯处,我回头再次看到站立在那边的小张姑娘,我们都挥了挥手。 莲蓬散发出阵阵清幽的香,攒在手心的纸质船票还留有她的体温。我珍视着这一切。 上船,检票,查票人从我手中揪下三分之一,剩余部分我捏得紧紧的。坐下来,我把大半截船票摊平正准备收藏夹进书页间,突然发现上面有一行娟秀的蝇头小字——地址的一半——还有部分验票时被撕掉了。 我怔在那里,脑海里一片空白,就像记忆连同那小半截船票随风而逝了。 过了好一会,我步出船舱,站在甲板上,看着石钟山,找寻这江湖荟萃处的魅力,但,眼前除了流水,什么也没有。鄱阳湖的碧波绕过石钟山,永远滚滚东流去。我从这里走过,只是个一瞬间的过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