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花红栀子白

侯诗杰

樱桃花红栀子白                                     ——逝水青春之二（小说） 我们是那个时代的宠儿。 文革结束后，高考制度恢复不久的七十年代末，我们高中毕业，从农村考上了大学。 国家百废待兴，我们将肩负起万象更新，“二十年后再相会”，“要靠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在校园歌声中，我们祈盼跨越腾飞。 熄灯后的宿舍里，知青出身的同学早早入睡了，而我们几个从学校到学校的小青涩依然喜欢高谈阔论，挥斥方遒，不过最常说的话题，还是对异性的幻想与萌动。那时班上女同学极少，占人数比例不到十分之一，且多是年龄偏大或已成家，我们私下在言语上也不敢唐突，纳入讨论范围的，往往都是我们老师的千金。 我们宿舍区后面，是教师院落，清一色四合院式小平房，其中一处住着政务主任一家，他有五个女儿，号称五朵金花，前四朵，名花有主，最小的一个，待业，在校教务处帮忙，印讲义，发通知，和我们常打交道。依据平时与主任家来往以及观察体会，我在宿舍里提议今后不要称其“五朵金花”了，而应依长相和性格对号入座叫她们“金木水火土”，那最小的姑娘小五子，老是穿姐姐们穿过的旧衣服，人长得胖乎乎的，比不上“金的高贵，木的沉稳，水的飘逸，火的炽热”，属于“土里土气的土星”。 一个周日的上午，我手托两本书去校园后山“观云亭”消磨时间，在上山的石阶上被小五子迎面拦住。 她居高临下，树荫里，她的脸色也阴沉着。 “站住，你为什么称我是‘土星’？” 她一开口，我就知道自己被某一位兄弟出卖了。 “别人土里土气，你姓池名迟，倒不如叫迟钝，落后分子。” “我哪里有贬义，‘土星’，外表是美丽的光环，内里藏沃土，土生万物，别具一格，出类拔萃……”，我搜寻出莫名其妙的词汇，替自己辩解。 “下次考试，我把你的成绩改为不及格，变成真落后，让大家看笑话。”她居然能想出这一招。 “那谢谢你提醒我，我考个高分，老师印象深，你无法偷梁换柱。” “我总有办法整治你这个落后分子的。”看我转身逃遁，她在我背后言辞追击。 惹不起，躲得起。我尽量少往后山去阅读，但晨练却是风雨无阻。不过，不再是爬山，改为跑步。 每天早晨天蒙蒙亮，我就出校门先沿公路，再转向乡间的一条土路，跑步十多里。选择这条小路，有熟悉的乡村风光，空气也格外清新纯正，跑着跑着，活力便弥漫周身，要不是沿途立几处农舍，有时我真想发劲高吼几声。 每次大约都在临近一条淙淙清流的小河边开始折返，拐弯处有个四合院，半人高的土围墙挡不住院落里的青枝绿叶，大门时常开着，地面干干净净，花花草草点缀其间，屋后还有大片竹林。 小桥流水，翠竹环绕，把酒东篱，悠然忘怀。 在我的形容与描述下，带动好几位同学沿这条道跑步，大家感悟也颇多，俨然发现了一处幽境乐园。 三月里的一天早晨，我在这个精致有序的院落门前放慢步伐转身准备返回，突然发现伸出围墙的几处枝头红花绽放，热烈似火。我一下子惊呆了。突如其来的艳丽如闪电彻空，花团簇拥，含粉带露，毫无遮掩，努力把最美好的景象铺展开来。 “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我实在是忍不住，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嘻嘻，还‘一枝红杏’，明明是满树樱桃花。”接我的话语，是一个脆生生的、富有乐感的声音。 循声望去，一位姑娘站在大门边也正看着我，她一身运动服，苗条而飒爽。她笑呵呵地纠正我，鼻翼微微皱起，似乎带有嘲讽。鹅蛋脸型，匀称端庄。 “啊，……是……樱花呀。”我有点窘迫。 “又错了，是樱桃花；再过十天半个月杏花才开放。” 她走出来用手按低一枝樱桃花，“这花，是很像杏花，但开得更繁盛。” 花枝斜伸在她胸前，像点缀在她身上的朵朵锦绣。 她又迷恋地嗅嗅花香。我耳畔的话语是美妙的乐声，但花影里的姑娘更楚楚动人。 我站在原地，想靠近院墙仔细看花，但未挪动。我愿静静地端详着物我两忘、景人合一的画面。 她的侧影是一幅水墨，光韵毕现。 “哦！……我在学校里见到过你。”我突然大彻大悟。 “是的，我常到小五子那里去，我们是同学。” “小五子，‘土……’，我不是恶意。” “不许给我同学起绰号。”她轻轻说这句话，既不带威压，也并非祈求，却让我当时在内心里彻底认可了。就凭要尊重眼前的姑娘，也不能轻视她的同学啊。 “我早就认识你们。我爸爸常给你们拍照，相片都是我冲洗的。我在小五子那里，知道了你的名字。” 我想起了市文化局的刘主任，他常兼职替我们拍些照片。 “你姓刘……” “是的，我叫刘柳，你叫池迟。我们算认识了。” 接下来我都不知怎么与刘柳告别的，轻快的脚步一直是冲刺般返回校园。 从此，我每天起得更早，奔向那青砖黄瓦的小院落。 有时我们能遇见，相互点点头，微笑，我便转身快步飞奔；有时，不见刘柳身影，我感到脚步变得沉重，心中很失落，速度自然慢下来。 临近初夏，班上一个男同学突然宣称他在离校园稍远的一家影剧院里发现一位美女，“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颻兮若流风之回雪”，尤其那声音，“莺语花底”般迷人。美女是影院里的检票员，这同学几次都是等电影开映前关灯时才入场，借机找到美女让她用手电筒引路，一问一答，好好享受一番。 我也被鼓惑着一同去了。来到影院检票口，我突然看到门口灯光下检票的刘柳，同学正对我指点时，我感觉好烦躁，发现自己简直俗不可耐、庸俗之至。我恼怒地对那同学吼一句“无聊”，电影也不看，丢下这几个家伙站那发呆，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几天后，小五子来班上分发讲义，一边对大家说，五一劳动节，市工会与文化局合办一场猜灯谜活动，正好赶上星期天，大家都去逛逛，猜中了得奖品。她用目光搜寻到我，说，“你也别落后，一同去哦。”“猜谜是我的强项，我会去的，小五子姑娘。”这是我回避她一阵子后的第一次搭腔。 五一那天，市工会大厅里人头攒动。灯谜分三类，各有上百个。谜面贴在高挂的灯笼上，凡猜中者，由工作人员揭开谜面见谜底，可领取一块肥皂或一条毛巾、最高一元钱这三个档次的奖品。场面火爆，气氛热烈。 我一进大厅，就看到刘柳与一群工作人员在忙碌。她高挑的身材，匀称的身姿，一举一动透着优雅，一笑一颦连着气质。我挨近她的身旁，悄悄打了个招呼。刘柳看到我，脸色更加红润了，回应了一句，“来啦，猜谜吧。”我向她伸出三个手指头，笑着说，“三十分钟内，拿三档奖；完不成，立即消失。” 我随即投身猜谜队伍中。 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我挑选猜中的三档灯谜，时间没有超过半小时。 “白玉无瑕（打一字）”，谜底——皇。一条毛巾 “碑文（打古典小说名著一）”，谜底——《石头记》。——一块肥皂 “我父母兄弟都是营业员（打近代史名词一）”，谜底——五口通商——1元钱 这期间，我感知刘柳与我若即若离。 离开大厅前，我把手中的毛巾递给她，“留着擦汗”，看我转身，她想还给我，“喂——”声中，我快步走了。 转眼就到了端午节，早饭刚吃过，我们住的平房宿舍大院子门口传来清脆的喊声，“鲜花送来了，还不出来迎接！”这是小五子的叫喊。大伙儿纷拥出门，见到小五子提着一篮子水灵灵的栀子花。“这花是我同学家种的，送给大家。”她的身后，赫然站着微笑的刘柳！ 我本来也随大家去抢花，未到院门，看到刘柳，我似乎突然间被施了定身法，一步再也没有迈开。 同学们手拿栀子花，乱哄哄地说笑谈论。 绿叶衬托的栀子花，洁白耀眼，开放的，打着花骨朵儿的，都透出醉人的馨香。整个院子里氤氲着清爽的气息，晨辉与栀白处处闪烁。 一篮子花分完了，只有我空着双手。“这里还有。”刘柳悦耳的声音响起来，变魔术似地摊开她手中的一条手帕，中间裹着七八枝碧叶团团的栀子花，含苞待放，苍翠欲滴。 她走到我跟前，把栀子花递向我。 我双手接过，捧托在胸。巨大的喜悦幸运感充溢心头，却又故作轻松地道一声“谢谢”。 大家都羡慕地看着我，有人起哄，小五子嚷开了，“叫什么叫，好东西放最后，谁让你们先抢！这几朵还是双栀子呢。” 听到这话，我更加珍惜，生怕有人索要，赶紧返回宿舍，用自己喝水的茶杯，灌上清水，把这素雅的栀子花朵排放进去。这几枝果然是“双栀子”（并蒂）。 小五子陪刘柳估计在几个宿舍都转了一圈，也没有于我们宿舍多停留，大伙儿接着要准备去上课（那时没有假），她俩很快就离开了。 这几朵栀子花却陪伴我度过一段幸福时光。我精心地呵护着，时而放在案头，时而移至枕边。怒放时的栀子花，玉质而清雅，以其纯洁的美陶醉着我。 六月底，我们忙于毕业分配工作。在分配意向座谈时，我坚定地表态要求回远方的家乡教书，“我当年的老师也希望我能‘报效桑梓’，‘改变家乡落后的教育模式’。” 之前，小五子开玩笑地问我是否需要她爸爸帮忙让我留在此地，我就把要回家乡的愿望表达出来。并且私下认为，靠自身努力，这样的决定很高尚。 接着我拿到回家乡所在县工作的派遣证。 分发毕业证那天，小五子对我说，“有人叫我把你的毕业证编号排前，不要让人失望哦。”我这才注意到我的毕业证编号是“82——0001”。 我知道“有人”是谁。从此也断了“有人”音讯。 今天，我写这几个字时，不要说让“有人”“失望”了，就是我自己，回首走过的路，简直就是：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