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我喝醉了

雨的声音

对不起，我喝醉了
——致青涩的年代

刚走出那所学校的大门，平路就一把掌拍了常青一下：“你这家伙，难怪昨天答应得那么痛快，说是来和我办事，原来是为了见她啊！”
常青还没回过神来。平路又说：“你怎么知道她在这里？心里还想着她？”
“你想哪里去了，”常青辩解着，“我是前几天才知道的。事办完了，请你喝酒去。”
“算了，帮我办事还是我请你。不过得回家放下车再喝。”平路一边走一边说，“认识了三十年，我还不知道你？你们毕业后就没见过面？没偷偷地见面？”
他们上到车上，常青还是若有所思的样子：“才有她的消息，怎么见面？”
平路呵呵一笑说：“都二十多年过去了，变化够大的吧？都老了。叫我说见还不如不见，只保留上学时的印象。那时候多新鲜啊，要保留美好记忆！”
“不过我觉得她没怎么变，我想像中她就是这个样子。”
“难道这是传说中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平路揶揄着。

常青却没说话，他沉入了深深的回忆，仿佛看到二十多年前的情景，那时他们都是要毕业的初中生。
在镇上学校简陋的教室里，一群孩子们不停地进进出出。离下午上课还有一段时间，学生们都在自由地嬉闹，玩笑。忽然一个飞跑的身影带着笑声冲进教室，把从窗口进来的几束阳光都搅乱了，到了常青旁边，喊：“快闪开！”常青从座位上站起来。那声音條地坐进里面的凳子上。后面一个追着的影子不得不停在常青面前——她不好意思隔着常青追下去，只恨恨地指着里面，然后笑起来。坐在里面的她也喘着粗气笑起来。常青心里也暗暗发笑。那几乎是他那时经常要经历的情景，而他每个中午都早早地到学校坐在位子上，好像就是为了等这一刹那：站起来，让她进去，再坐下。
虽然她不是真的和伙伴打架，但他坐在这里好像是保护了她一样，常青心里很自豪。
这在那个在桌子上划三八线的年代是不寻常的，所以平路他们开始笑话常青，怎么和女孩子搅在一块？常青只得使劲地辩白：“哪里有，人家要进去，咱总不能不让。”但他的心里明白，他喜欢看她在身边，喜欢品味她狼狈逃窜的样子，喜欢感觉与她有关的事情。

所有的男孩子女孩子在上到初中的时候，可能都是对头，常青也并不是一开始就喜欢这个同桌。在班里她既娇气又骄气，有的同学喜欢她活泼，有的讨厌她的清高。她的成绩也是有的好，有的坏。老师们有的说她聪明，有的骂她浮躁。教《代数》的老师会在上课前走到她的桌子旁边，大声地呵斥：“怎么回事，你《几何》考九十八分，《代数》考三十二分？”而瘦高个子的语文老师会拿着她的作文，从一班念到四班，弄得她几乎成了名人。可是当同桌之前，常青的眼里她和所有女孩子一样，做作、吵闹。所以同桌第一天，常青就指着前人在桌子上划的三八线，不客气地告诉她：“别过线啊，过线就是流氓。”而她瞪了常青一眼，算是同意。但是总有过界的时候，这时他们就用书角把对方顶回去。他们的方式算是温和的。前桌的男生竟用圆规戳经常过界的同桌，结果闹到老师那里去。他们不吵架，也不像其他男女同桌一样楚汉不犯，甚至有点小小的往来。常青画图的时候，常常找不到自己的橡皮，只好向同桌借，用完了，小心地送回三八线的另一边。她却细心地把橡皮放到三八线的中间，常青心里被感动了一下。后来无论是削笔刀，圆规等这些东西，只要常青要用，她都会放到三八线上，常青就省了开口借的尴尬。同样，她坐靠墙，进出要经过常青，常青也从来没有为难过她。他们也会讨论问题；有时候常青会讲一些从评书上听来的故事，换来吃惊和佩服的目光。那目光叫常青非常地自豪。不久，三八线对他们来说名存实亡了。有时候她过线太多，占了三分之二的桌子，常青就说：“你属地主的吗，占我的地盘？”她则不好意思地缩回去，继续看她的小说。他们的友谊就这样慢慢地萌芽了。常青的心中有着一种站在花树下的香甜。
慢慢地，常青开始观察她。她是个既能动又能静的女孩子。静的时候坐在那里，让人觉得满屋子都是大提琴哀伤的叹息；动的时候，会听到她清脆的笑声，感觉天都是特别晴朗。

“她原来可是笑起来满脸开花的人，现在好像憔悴了，听说过得不太好呢。”平路一边开车一边说。
“笑起来满脸开花”，常青品味着这句话，心里想，她是爱笑，但她有她的不快乐。

常青也是偶尔地知道她的一点秘密。那时他们已经不是同桌了，他的位子到了她的右前方，一侧脸就可以看到她。一天，常青发现她特别地沉默，一直趴在桌子上。他的心里抽紧了，却不能问。一连几天都是这样。第三天放学的时候，常青终于鼓起勇气写了一张纸条：“你怎么了？”那小小的纸条像发烧一样，烫在常青的手里。终于找机会悄悄地放到她的桌上。
她看了纸条，感激地向他微笑一下，但她的眼睛里好像有别的内容。
“你病了吗？有什么事我帮你。”常青忍不住又问。她向他摇摇头，在本子上写大大的“谢谢”两个字给他看，不再抬头。这让常青感到一种被疏离的失落。

后来常青从其他同学那里听到关于她的情况。她家是外来户，住在邻近的村子里。她的爷爷不喜欢她，经常打骂她。她的父亲也不喜欢她，但她的妈妈太软弱，她得不到应有的保护。难怪她的笑、她与别人嬉闹都有种不一样的感觉，原来是在隐藏她心里的不快乐。在家里得不到温暖，应该是很孤独的吧。常青想起她常在本子上写的一些莫名其妙的句子：寻寻觅觅，冷冷清清；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何处合成愁；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原来她是在排遣她的烦恼。
从那以后，常青的一只眼睛就长在了她的身上，关注着她的一切。常青学会了写更多的纸条而不再心慌。他用纸条告诉她：忧郁的日子里要心平气和；太阳每天都是新的。要感觉到生活的美好。等等。那个时段，常青觉得自己都成了诗人了，更是一个强有力的保护者，随时准备出发。而她对常青的关怀也是充满感激，常常在人群中对他多看一眼。他们两个好像怀了同样的秘密，各自生活却又心照不宣。有时走在上学路上，常青会祈祷：让我一进教室就看到她吧。当他进入教室马上就看向她的位子，果然她坐在那里，看向门口。刹那间，常青会觉得整个教室都祥光普照，她的目光像夜空的焰火，照在常青的脸上。那个学期常青把这种祈祷的灵验当作一天的好兆头，他感到由衷的快乐。
这感觉就是喜欢吧？常青有时候问自己，但又不敢造次。他们再也没有超过当同桌时的距离。她在他的心中是神圣的，又是娇弱的。就像对着清晨荷叶上的一颗圆露，晶莹纯洁灵动美好，使常青只能远远地看着，不敢靠近不敢惊动。

“往事可都是过眼云烟啊。你别想多了。”平路看常青一直不说话，问他，“你那时是不是真的入了情网了？喜欢她的人不少，但没有人敢靠近她。你记得她和那个大军打架的样子吧？简直像发怒的野兽！”常青笑起来：“怎么不记得？后来她一节课都在发抖呢，还差点哭起来！”
“那次无论男生女生都支持她。那个大军是有点坏，把班里的女同学欺负个遍。到了她那里，她却敢和他拼命一样的打了一架，哈哈，好像出了口气。”平路笑起来，“那个大军以后再也不敢找女生的麻烦了。她也成了女生中的英雄。唉呀，真看不出来，她那么瘦弱啊当初，风一吹就倒的样子。想不到这么有个性。难怪老师们也喜欢她。一次她忽然剪了短发，像男孩子一样的。所有上课的老师都过去看看她，尤其那个语文老师，还左看了右看，我们全班都笑她，她在桌子底下偷看小说，还莫名其妙的呢。”
常青当然记得她剪了短发的样子，眼睛更大更亮，像电影《小街》里的形象。为此，常青把那个电影都追着看了好几遍。
“一段时间我们晚上也上学，还是我们几个帮你把她送回家去的。”平路说，“要送吧还不明说，还得远远地跟着。幸亏那几天月亮好啊，她在前面走，我们三四个在后面，也能看得见。知道的呢是护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跟踪呢，亏你想得出！想起来我就想笑。”
“她家有二里多路吧，又是小胡同，又是一个人走，不送她肯定害怕。”

常青当然不能一个人去送她，怕有闲话，只好叫着几个好朋友陪着。就这样，她看似孤单地走在前面，距离二十米左右的三四个男孩子，一路说笑跟着。一路上惹了好几家的狗狂叫。直到她进了自己的家门，他们才嘲讽常青一顿，各自回家。常青至今记得那晚月光皎洁，把他们的影子清晰地投到地上，像画一样。

“来，先喝一杯。”他们到饭馆坐下，平路给常青斟上酒说，“今天真的是意外收获，见到了她。不过你要少喝啊。”
“是啊，二十多年不见了，真的很感触。想起许多事儿。”
“你们为什么没有再联系呢？”
常青手把酒杯，在心里沉思，这也是他一直想不透的。是因为不知道前路如何，还是因为多愁善变的青春。常青解释不了。

初中毕业后，他们上了不同的高中，距离很远。等秋天开学一有了她的消息，常青就给她写了几封信。一个夏天没有消息，常青心里藏满强烈的思念，他想知道她怎样了，甚至想看到她。等回信的日子，他天天到学校收信处查自己的信件，直到两个月后，她才回信。回信并不是常青想像的那样热情，甚至透出一种冷气。她在信中感谢常青以前对她的关心和照顾。但自己考高中不理想，压力很大。到了新的学校，她决心要好好学习，不愿意和以前的人再联系，也不愿意想以前的事。她还劝常青，要专心学习，不要浪费时间。

“是她不愿意和我联系。她那时候可能压力大。她的家庭情况，能让她上高中不容易，所以她特别珍惜。”常青对平路说
“她挺狠心的啊，你对她那么好。”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恋爱，至少在她那里不是吧。我们手都没有拉过呢。当时她的信让我失望极了。她劝我要努力实现自己的理想，好好学习，我哪里有心啊。而且理想不就是一句空话？！我们在课堂上，在作文中都说以后要当科学家，要当飞行员，要当工程师。但谁知道那些东西什么样，怎样才能当上呢？那时候我的愿望就是吃个白面馒头，再就是摆脱修理地球的命运。因为种地，我妈整天累得腰疼，放假就让我到地里去干活。当钻进热得要死的玉米地，一个一个掰下玉米棒子，感觉生活是真苦啊。所以我那时的愿望就是不要种地，你呢？”
“那当然了，那种生活真的过够了。但没有讯息，没有方向，家长也不懂，忙着挣工分填饱我们的肚子，我们能怎么样？没有方向就没有动力嘛，或者我们都不是学习的料吧，哈哈。”平路苦笑着干了杯中的酒，“有理想也实现不了啊！”
“我们班有个有理想的人。你记得那个扎长辫子的女生不，叫文莺的？她特别喜欢唱歌，唱得也好听。收音机里一放什么歌，她马上就学会了，她一心想当歌唱家。她曾经打听到省城一个地方招收音乐学员，一心想去参加考试。”
“去了吗？”
“没有。小女孩没有出过远门，家长又不懂也不支持，她怎么去得了？”
“她后来怎样了？”
“能怎样？高中都没上，回家帮家里干几年活，早早地结婚生子了。十年前在集市上碰到她，已经不是当年的样子了，又憔悴又邋遢一下子就老了似的。”

常青又一阵感慨。也许她当年是对的，专心学习考大学，有个稳定的工作，这是也许农村孩子唯一的出路。想想文莺，几年前就比现在的她还苍老，不就是证明吗？但能够上大学的人有几个呢？那真的是一条独木桥啊，我们都是失败者，众多！这难道是她不理我的理由吗？

吃完了饭，常青回到家中，老婆上夜班没回来，孩子在自己的房间写作业。这是常青的自由的时间，独处的时间，是白天见面后与她独处的时间。常青心里有种莫名的冲动，好像当年手里藏着的纸条仍然在烧着他的内心。“二十多年了，你到哪里去了，你过得好吗？”这句话像一句不散的歌词，盘旋在他的心里。
他走到杂物间，从角落里拉出一个旧的箱子，从箱子底层找出一个小包裹，又从包裹里找出一个泛黄的小纸包。纸片已经老化发脆了，常青小心地一层层打开，露出半块橡皮。这是当年他们不再同桌的时候，她送给他的橡皮，常青一直小心地珍藏着，搬了多少次家都没有丢掉。当年橡皮是浅浅的粉色，是软韧的，现在已经没了颜色，像那张纸变得又硬又易碎了。
望着手里的橡皮，仿佛过去的时光重新来到的眼前。但是橡皮已经变质了，常青捻捻手上的白色的屑沫，感觉那些时光好像一片明媚的春色，被一条无形的河隔开了，伸了手也撩不回半点美好。包裹里还有当年她的回信，常青常常不忍看却还要看。他记得里面一句话：“要是你责怪我，就责怪好了。时位移人，我只能这样。希望你也努力！”常青想责怪她，却没有正当的理由，毕竟他们那时还小，还得学习，担负着未来的压力；而且他们从来没有什么约定，只是同桌。“是我太执着，还是你太冷漠？”每当想起，常青总是在心里暗问。年近不惑，该解开这个疑惑了吧！

把东西放好，常青回到房间拿出手机。今天见面交换了手机号码。本来想加QQ 好友，但她拒绝了，说自己不怎么上网。只好发信息吧。常青在心里打着草稿。
怎样称呼呢？称名字，有点不习惯；称老同学，也不够味道。还是不用称呼了。
“我终于见到你了，你好吗？这些年你过得怎样？”
写完这几句，常青不知道该怎样继续。以前在心里翻腾的那些疑问，那些思念，都拥堵成结，没法用语言来表达了。
他只好把这几句发送出去，希望她会在回复中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
一会儿，信息回来了：“我很好。谢谢。你们看上去很好，我很高兴。”
常青对着手机发着呆。回复中的谢谢两个字又让他有了强烈的距离感。我想知道当年你究竟为什么不愿意理我？除了学习你还有什么理由？你和你的家人关系怎样了？听说你现在过得不太好，是为什么？这些年你真的没有想起过我，把我忘记了？你会怎样记得我？
这些问号在常青的心里不停地跳蹿，却找不到合适的出口。但他真的想说点什么，想和她说点什么。于是他又在手机上输入：“我也为你高兴。你现在怎样，过得好吗？”
“我真的很好，谢谢。”
又是一个谢谢。常青像吞入了浓厚的烟霾，几乎让他不能呼吸：“我一直想见到你，终于见到了。你好吗？你不记得我了吗？”
“我记得你们啊。我们都有各自的生活，现在我们都很好，就足够了。”
“可是我们终于见面，我一直想你怎样了。你好吗？你知道我心里的感觉吗？”常青再也捺不住自己的情绪。
过了好久，她的回复才到：“我很好。你喝酒了吗？你喝醉了？”

常青把手机扔到一边，仰面躺在床上，笑起来，直到笑出眼泪：“我并不想和你怎样，我只是想知道你当年为什么和我绝交？！”常青在心里咆哮，“喝醉？为了与你聊天，今天就喝了一杯，怎么会醉？！”

可是，也许我真的是醉了，醉了二十多年，还没有清醒。
常青忽然想到电视上看到的宇宙星空图。五彩斑斓的画面上，万千的星星在各自的轨道上奔流，彼此相逢辉映却转瞬分开，再也不会聚在一起。也许她就是某一颗经过他身边的星星，闪着她的光彩远去，永远不会回头，却不知道已经重重地把他灼伤！

人和人的关系都是这样的吧！那首诗是怎样写的呢？
“我们相逢在夜的海上
我们相逢在霞光灿烂的海上”，不，应该这样：
“我们相逢在明媚的春天
东风吹开稚嫩的花瓣
我们交换芬芳和青春的色彩
然后，我们去了远方
再也找不到原来的方向”

是的，回不去了。常青真的想大醉三天。
“对不起，我喝醉了。祝你一切都好！”他按下发送键，心里满是凄伤。

老党

好小说。构思，刻画都好。大多人心中都有那么一段，挖掘出来，挺有共鸣的。推荐阅读。

白水

构思，叙事，引人入胜，文笔，文采有条不紊，佳作。

yxq一叶扁舟

那年、那月、那些青涩的故事......拜读！

胡永忠

学习了！祝春节愉快

一方

有些歌，只能在某个时候唱，有些歌，只能在心里唱，唱着唱着就会流泪……

雨的声音

老党 发表于 2018-2-6 19:58
好小说。构思，刻画都好。大多人心中都有那么一段，挖掘出来，挺有共鸣的。推荐阅读。

党老好。谢谢抬爱。只是想写一种感觉，不知能不能表达出来，请多指教。
祝新年好！

雨的声音

qinyuanchun1234 发表于 2018-2-6 22:03
构思，叙事，引人入胜，文笔，文采有条不紊，佳作。

谢谢版主美评，祝新年好！

雨的声音

yxq一叶扁舟 发表于 2018-2-7 11:07
那年、那月、那些青涩的故事......拜读！

谢谢来读，希望能写出那种青涩。祝好！

雨的声音

胡侃瞎周 发表于 2018-2-8 07:16
学习了！祝春节愉快

同好，谢谢鼓励！

雨的声音

一方 发表于 2018-2-8 20:09
有些歌，只能在某个时候唱，有些歌，只能在心里唱，唱着唱着就会流泪……

谢谢一方来读。有些事回忆起来，感觉不可思议，但却很真实。祝好！

一方

雨的声音 发表于 2018-2-9 21:42
谢谢一方来读。有些事回忆起来，感觉不可思议，但却很真实。祝好！

雨不客气。每个人都会有与众不同的经历，这样才使人生精彩，生活让人留恋。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