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毫不犹豫地说:“他们都疼我。”
如果有人再问我:“那你最爱父亲还是母亲?”
我同样会毫不思索地说:“是父亲。”
在我们家里是慈父严母。母亲是位不识一个字的农家小脚女人,勤劳是她的本质,更重要的是她聪慧,有胆有识,有主见有远见,能把一个穷家打理地井井有条。智慧能干的人,自然就很强势严厉。母亲虽然也很疼我,视我为掌上明珠,无论到哪去,总会带着我,以我听话乖巧为自豪。正因如此,母亲也就对我管教特别严,事事都要比别人家的孩子强,我就对母亲总有些惧怕。特别是母亲封建意识很浓,对待嫂子不是很公平,我看不惯又不敢说,尽管我顺从听话,久而久之,对母亲就有了叛逆心理。因此,我的情感天平一直在父亲一边。只是等我的孩子长大成人后,才慢慢领悟出“养儿方知父母心”的含义,才悟出我能从一个半山坡上的穷苦农家走出来,读到大学毕业,能在人生路上走出困境,母亲功不可没。
父亲的性格与母亲不同,慈善,和蔼、不善言表,我与父亲一起生活了22年,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不愉快的事情,父亲没有给过我脸色看,没用眼睛瞪过我,也没有训斥过我,更别说打过我了。我也不记得父亲抱过我,亲过我,也没说过疼我的话。可是父亲看到我,总是笑咪咪的,这笑容也已深深留存在我的心湖中,从未随时光流逝过。而我,也没有与父亲犟过嘴,还总觉得与父亲之间有种莫名的亲近感,安全感。
在上高中期间,我就写过一篇《我的父亲》作文,老师给我打了满分。无论我这一生漂泊到哪里,这篇作文都会装在我的行李中。我60岁时开始业余写作,第一篇写的就是《忆父亲——一缕抹不去的遗憾》,这一篇还在两家地方日报上刊登过。此后,还相继写过几篇有关父亲的文字。无论哪一篇,我都是含着泪写的,也常常写着写着就写不下去了,停下来稳定一下情绪才能再写。在这些文字中,倾诉着我对父亲的思念;追忆着父亲对我那点点滴滴默默无言的大爱;享受着曾经在父亲身旁的温馨;也隐含着父亲一生的辛劳悲苦坎坷 。这些往事,犹如电影般,时常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父亲生于1891年。解放前,给富人家扛过长工,打过短工,住的是牛棚马圈;解放后,1953年农村合作化时,父亲当了生产队的饲养员,依然吃住在牛棚。然而,艰苦、繁重的劳动并没有把父亲压垮,而是中年丧子这一人生最残酷的事情,不幸也降临到了我们家里,我那已经成人结婚了的唯一哥哥,因病撒手离去,家里的顶梁柱坍塌了,那沉重的打击几乎将父母压垮…… 而我能来到这个世上,也是与哥哥有病有关。
哥哥得的是肾病,已到了晚期,父母深知哥哥来日不多,希望再生个儿子,延续香火,养老送终。于是,在父亲50岁,母亲40岁时,生下了我,天不遂人愿,我却是个女孩。母亲原本重男轻女,况且当时嫂子也已怀孕待生;大姐也已出嫁;二姐已定亲待嫁。听二姐说,母亲看到我是女孩,当时就要把我淹死;是父亲看到我呱呱落地时,眼睛就睁得大大的,甚是喜欢舍不得,我才幸存活下来,也许这就是我和父亲之间的缘分吧。
哥哥去世那年我两岁,已经记事了,父母的悲情也早早烙在我的记忆中了。我哥走后很长时间,父母都还沉浸在悲痛之中不能自拔,母亲想哥哥了,就常常去我哥的坟上哭,父亲常常不言不语独自抽着闷烟。我生长在这样的凄苦家庭环境中,从小也就听话懂事乖巧,自然也就成了父母的安慰和希望。
我小的时候,父亲终年都在外面忙于农活,即使雨雪天,父亲也不会闲着,不是收拾农具,就是用从山里割回来的藤条,给自己编干活时穿的草鞋。只要父亲外出干活,无论是上山干活、砍柴,或者挑着东西去赶集,到快要回来的时候我总要去大路上看几遍。等父亲回来一进门,我就先给父亲端来嫂子已烧好的洗脸洗脚水,等父亲洗完脸和脚后,父亲的水烟袋、打火石、火镰我已经放在父亲身边了(那时我们山里人还没见过火柴,也买不起)。父亲打火时,先在火石上放一小块用核桃青皮染过的旧棉花(用核桃皮染过的旧棉花容易点燃),当火镰对着火石打出火星时棉花就燃了,我再用一根专门用来引火的粗黄纸卷成的小纸卷点着,吹出火苗,给父亲点着烟。那水烟袋是铜做的,金光发亮。父亲抽烟时会把里面的水吹得汩汩响,这个时候父亲的神态悠然自得,这是他辛劳后的一种享受。我站在父亲身旁看着这一切,心里也乐滋滋的,那一刻也为能给父亲做点事而开心。
深秋时节,父亲进山里割藤条回来,总会把嫂子给他带的干粮“白面锅盔”给我留一块,有时候还会带些山里的野桃子或五味子回来;父亲去山上掰玉米回来,会给我带一小捆甜玉米秆,对我来说那也是稀罕的东西;父亲挑着东西去集市上卖,有时回来会给我买个发卡,有时给我买一块约5公分厚的蒸红薯。
在我们家中,嫂子最贤惠,每顿饭都会给父亲开小灶,而我是唯一能和父亲吃一样饭的人;每年端午节这天,父亲坐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喝雄黄酒时,会用筷子头蘸些酒,点在我的额头上,这最平凡不过的一小点,却也牢牢记我的脑海中了。
1949年夏天,西安解放了,穷人翻身了,父母精神上也轻松了许多。1950年春天,我们那半山坡上的小村子里,办起了学校,父母都支持我报了名。第二年秋天,我又转到了山下一个大村子里读书。
1955年我小学毕业时,考上了县上新建的一所中学。那时,我是我们家祖祖辈辈第一个读中学的女孩,同时也是我们那个半山坡上的村子里唯一一个读中学的女学生。当时父亲并没有夸我,只是不声不响地将家门前的一棵树卖了,把钱给了母亲,说是给我的学费。
那年,父亲还在生产队的饲养室做饲养员喂牛,开学的前一天,父亲去请了假,并找人剃了头,回家说他要送我去学校,我当然高兴不已。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吃过早饭,父亲换上他平时不常穿的白平布对襟衫,黑裤,以及他那双舍不得下地穿的白底黑布鞋,背上背的我的被褥,手里拎着一些生活用品,肩上还扛着交给学校的30斤面粉,而我只背了一个很小的包,拽着父亲的衣襟,出门了。
30里路,我们走着去,父亲拿着那么重的东西,还不时问我累了没有,要不要歇一会。我们走了10多里后,要过一座桥,这座桥是方圆几十里,通往学校那边唯一的一条通道,可能在我们之前,已经有背着铺盖卷去报名的学生和家长走过。我们走上桥后,听见桥下几位洗衣服的妇女说:“看那老头,领了那么小的女娃上学去”! 我抬头看父亲时,他的脸上也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我想,父亲也一定听到了那句话,我明白父亲是在为他的小女儿而自豪。那年,我14岁,只有145cm高,父亲已64岁了。
到了学校,我先去报到,父亲看着我的行李;等我报完到,父亲又带着我的行李,送我到宿舍,将我的一切都安排好后,父亲就要回去的时候,面对着自己第一次要在一个陌生地方住下来,一下子感觉很孤独,眼泪便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我真的舍不得父亲离去,好希望他能再陪陪我,但又担心天色晚了,父亲还得赶几十里路。只得抱着父亲的胳膊,任眼泪滴在父亲的衣袖上,陪父亲走了很远很远,才肯放开手,让父亲离去。父亲渐行渐远,而我却一直呆立在那里,直到父亲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
1958年我初中毕业,考上了县上重点高中——长安一中。那年代,我们这些家在农村的学生,可以按照生产队里分粮的标准,把粮食拿到当地粮站卖了,换成证明,这样既可以按照国家给学生定的标准来吃饭,也免得背沉重的粮食到学校。1960年的秋天,开学时因为粮食还没有全部分到家,我只背了几十斤面粉先交给学校。
后来父亲就把我一个人一个季度的粮食都送到粮站卖了,办好证明亲自送到我们学校来了。
那年父亲已70岁了,还在队上的饲养室当饲养员,他是请假来给我送粮食证明的。虽然走了四十多里路,却依然掩饰不了他看到女儿后的喜悦。而我看到父亲后的心情是既高兴也辛酸。我爸这么老了,还在为女儿奔波……
父亲是中午到的,1960年正是粮食困难时期,我的班主任陈民昆老师很好,知道我父亲来了,就从教师食堂买了饭菜送来,老师的伙食自然要比学生好,我相信这是父亲许久以来,吃的最好的一顿饭。饭后,我突然想到:父亲辛劳了一辈子,难得出来一次,应该陪父亲出去转转,看看西安城究竟是什么样子,就给班主任老师请了假,决定陪父亲进一次城。父亲怕花钱不愿意去,在我的坚持下父亲才答应去。
学校门口就有车站,我拉着父亲的手上了车,找位子坐下,这是我的老父亲第一次坐公共汽车。过去父亲也多次进过城,但那都是半夜起来,挑着东西走路去卖的。只有这一次是轻松坐车去逛新城的。我和父亲去看大雁塔,游了兴庆公园。我们家虽然离城里只有50多里路,可父亲却从来没来过这些地方,这里的一切在父亲的眼里都是陌生的新鲜的。我拽着父亲的胳膊走着、看着,感受着父亲的喜悦。因为时间关系,没能去其他地方,我将父亲送上去我们家方向的汽车,但下车后父亲还要走30里路才能到家,我自己坐车回学校了。
父亲做饲养员期间,是吃大食堂的年代。饲养员的定量比一般村民要稍高些,但父亲总会省下一些留给我。记忆中最好吃的就是发糕。
每逢周末回家,我都要先去看望父亲。一踏上通往父亲饲养室的那条小道,我都就会加快脚步,期望早点看到父亲。每当这个时候,我时常远远就能看见父亲在牛棚外面梳理牛毛,还不时地朝我来的方向张望。我知道父亲是在等我回来呢。看见父亲,老远的我就会大声地叫一声“爸!”,而父亲每次都只是笑了笑,就转身回屋。
饲养室是三间坐东向西并排的房子。靠北面的那间是牛圈,中间的那间用来存放杂物;靠南的这间是土炕,才是父亲住的地方。
进屋后,发现里面已经打扫得很干净,牛圈里还垫上了一层新土,盖住了牛粪,几乎闻不到什么味道了。这一定是父亲刻意为我做的,因为他不希望女儿闻到那牛粪的臭味。
父亲土炕的上方 ,当空吊着一个篮子,那里面存着父亲为我省下的发糕。每当我回来的时候,父亲都会把篮子取下来,掀开盖布,取出来几块发糕,拿到火炉边烘烤。我则会静静地呆在旁边看着父亲。父亲会一直守在火炉边,不时地翻动发糕,以免烤糊。待发糕两面焦黄,散发出浓烈的香味的时候,父亲便会拿出来,吹吹上面的火灰,然后才递给我吃。这个时候,他会守在我的身边,默默地看着我吃,还不时叮嘱我“吃慢点,小心烫着!”当他看着我津津有味的吃相,显得十分开心。父亲烤出来的发糕,常常都是表面焦黄,中间却很松软,吃起来外焦里嫩。那个年代,能吃上这样的东西,甭提有多高兴了。
那些年,或许是因为父亲,或许是因为那香喷喷的发糕,这些,都成了我周末的渴望了;乃至这么多年来,那情形还依然如在昨天。
1961年,我考上大学的时候,父亲的身体就不如从前了,他再也没体力走完那来回近百里路,无法送我了,也再无机会看看女儿读的高等学府是什么样子,每想到这件事,我都会暗自落泪……在学校里,我时常会想念和牵挂父亲,虽是困难时期,但大学里的生活还算有保障,周末的时候,食堂里还会有粉蒸肉。我知道,父亲是很少能吃到肉的,于是每逢周末回家的时候,都会将我的这一份省下来,再用平时早点省下来的饭票,去换几个馒头,带回给父亲。有时,我也会给父亲买些缓解气管炎的“氨茶碱“药。
1962年,父亲的气管炎病越来越严重,实在干不动了,家里人也不放心他一个人单独住在外面,他这才回到家里,一年后父亲去世了。父亲的一生,过的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他辛辛苦苦供我上了大学,却没有等到我毕业工作孝敬他的时候……这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后来,我在家里一个小木盒里,找到解放前父亲的国民身份证,上面有一张父亲小照片,我取下来,用照相机翻拍了,存在我的电脑里,这是父亲留给我弥足珍贵的遗物。至今,父亲去世55年了,而每每只要提到父亲,我还管不住自己的眼泪,也会常常、久久凝望父亲那张照片,尽管照片已经发黄模糊,可父亲那慈祥敦厚的笑容却依然清晰……
岁月可以洗尽铅华沧桑,但洗不尽对于亲人的思念。如今,我也已年近80 ,体弱多病,人老易怀旧,常常会想着逝去岁月里那些难以忘怀的事,想起在我生命的每一阶段中,我的每一位亲人。
在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是父亲,我最爱的人也是父亲。
2018-0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