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五个节气,仿佛是时光写就的流水对。上联立春、雨水,下联清明、谷雨;春分居中,乃横批。抑或,又像是一本打开的书。立春、雨水在左,清明、谷雨在右。春分居中,乃书脊。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二月中,分者半也,此当九十日之半,故谓之分。”《春秋繁露》说:“春分者,阴阳相半也,故昼夜均而寒暑平。”
就是这个“分”字,让不偏不倚成为世间的法度。也是这个“分”字,又让斤斤计较成为权衡得失的机心。
那么,你问春天,一山春草何以“分”?一溪春水何以“分”?一座烟雨迷蒙的楼台,一片风和日丽的春光,又从何处去找寻那条几何意义上的对称线?
春分之“分”,从来就不在这些具体而微的人事风景上,它属于超然形上的生命大时空。
此刻,且化为“其翼若垂天之云”的大鹏,逍遥于九万里之外吧。你看到,地球不过是一粒旋转的蔚蓝。宇宙找不到边界,云朵从不拥挤。越是空间浩瀚,你越觉自己是苍茫里的一粒尘埃。越过无数密集的人头与高傲的建筑,越过那自以为是的伟大与巍峨,我们置身于前所未有的大空间,安静
地与太阳相对。
今天,它刚刚完成了一次美丽的旋转,正驻足于一个叫黄经零度的起点上。
太阳的光,像一根根琴弦,正直射在赤道之上,仿佛有种柔和声响,亦如秋分。太阳周而复始地行走于自己的空间和轨道,它的神意里只有众生。黄道与赤道,只是人类的假想。 生命的秩序就在日将月就间形成。黑与白,昼与夜,阴与阳,此消彼长,相克相生。阴至极,而阳生;阳至极,
而阴生。以北半球论,冬至白昼至短,随后渐长。夏至白昼至长,尔后渐短。于冬至与夏至之间,春分之日则昼夜平等。南半球,反是。
阴阳,恍如奔流不息的血脉,悄然勾勒出一幅神秘的“太极”。天地间,充满沛然之气。风云相搏,山水相依,众生相爱。
每年公历3月20日前后,太阳就出现在这个位置,不急不慢,不悲不喜,仿佛一场千古约定。
清代潘荣陛说:“春分祭日,秋分祭月,乃国之大典,士民不得擅祀。”千百年来,每逢春分,皇城都有一场祭日大典。祭所在日坛,与月坛呼应。在先民心里,日月皆神明。
太阳的神性远非只在中国文化里。今之伊朗、土耳其、阿富汗、乌兹别克斯坦等地,他们以春分为新年已是几千年历史。更为神秘的,则在玛雅文明的遗址里。
玛雅人创造了世上最完美的历法。在那里,太阳神基尼·阿奥的雕像,生着螺旋形眼睛,披着羽毛丰满的翅膀。玛雅人建起的库库尔坎金字塔,高约30米,四周各由91级台阶围绕,塔顶为羽蛇神庙。台阶总数为364级,再加上塔顶神庙,共365阶,刚好象征一个太阳年的365日。
每年春分的日落之时,太阳照着北面一组台阶的边墙,形成曲曲折折的七段等腰三角形。若连起底部雕刻的蛇头,仿佛有一条巨蟒正从塔顶向大地游来,它意味着羽蛇开始苏醒。至秋分,它又游回神庙。每年,这个幻象持续3小时22分,分秒不差。
宇宙“大空间”如此不可思议地映射在神庙前的光影里。时空是生命的确证。与宇宙“大空间”相应的,却是历史“大时间”。在“大时间”流动中,我们会清晰地看到历史的更替,文明的盛衰。
国人称历史为“春秋”。按南怀瑾先生的解释,春秋不冷不热,天地均和,意味着我们在重现历史时不偏激,不矫枉,秉持一种“持平之论”。
春分之日,就以“持平之论”为立场,一起来回望东西方文明演进的轨迹吧。你发现,每一个当下都是时间的分野。背后,是历史的波诡云谲;前方,是未来的风雨迷蒙。
孔子与苏格拉底所处的时代,是东西方文明共有的“轴心时代”。至公元一世纪左右,东西文明“势均力敌”。公元三至六世纪,以西罗马帝国衰亡为标志的西方文明走向衰微,而以大唐盛世为标志的东方文明如朝暾喷薄。至公元十世纪的宋代,中国人口过亿,市场、外贸、科技、信用工具及社
会福利,均领先于世界,特别是指南针、火药、印刷术,成为这个时代改变世界的标志。正如陈寅恪先生所言,华夏文化“造极于赵宋之世”。正是从此时开始,西方通过阿拉伯人、西班牙人,并凭借伊斯兰文明崛起的历史机遇,重回希腊古典文明的源头以汲取滋养,他们悄然完成了西方文明
的历史再造。自十二世纪起,西方文明孕育出人类的第一批大学;十三世纪的欧洲经济反超中国;在十四至十六世纪两百年间,西方文艺复兴运动更是风急天高。
十四世纪,成为东西方文明的一个分水岭。以中国为代表的东方文明坐失文明再造的历史机遇。元、明、清三代,政治上专制,经济上统制,社会上管制,闭关自守三百年,俨然成了自外于全球的一个“小宇宙”,他们对于欧洲工业革命、电气时代所带来的科技变革与社会进步,置若罔闻。直
至19世纪马戛尔尼访华,笼罩于这个庞大而古老帝国的神秘面纱与美好传说才被撕裂。他直指当时的中国是一艘“破败不堪的旧船”。自此以后的两百多年时间,西方文明一直在彰显其强劲的生命活力。
当宇宙大空间与历史大时间交织成你的视野,你会不会看见另一种高远而深刻的“分分合合”呢?
我们终归回到大地,回到每一个“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的小时空。
春分到,桃红李白的时间都开在风里,天地间弥漫起酥软与芳芬。那微曛,亦如情欲蠢蠢。此时,江南铺开一大片一大片柔软的水田,等待着一颗颗饱满的稻种。万物皆怀春,人类岂能自禁?《周礼·地官》云:“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按远古习俗,春分前夜正是男欢
女爱、纵情欢娱之时。赤裸裸的生命原力,曾在怎样浓香的夜色里喷薄横流啊。此种民间风习,亦曾传至日本。
“春分麦起身,一刻值千金”。
那点染于绿野间的小小身影,将一双脚深深踩入春泥,他们的肢体便接通了天地的柔软与欢欣。而当他们从田间回到廊下,便又对着山外的天空兀自凝神。
“玄鸟至,雷乃发声,始电。”春分“三候”,如此简朴而古老。
玄鸟,即燕子。其身黑白,如阴阳;其声柔美,如呢喃;其踪有信,如神迹。春分归,秋分去,燕子是时间的信物。此鸟筑巢堂前,与人类相亲相爱,它如一串飘扬的音符,牵动着家园与远方;又像一把玄妙的剪,将那条无形的春秋中轴轻轻剪开。
燕字,合“廿”“口”“北”“火”而成。“廿”者,燕子自出壳至起飞,凡二十天时间。其生存,在于“口”的劳作与歌唱;其双翅,如“北”字造型;其迁徙,为温暖来,奔温暖去。
在三皇五帝的神话时代,玄鸟与凤鸟、青鸟、伯劳、丹鸟一样,均为少昊部落的图腾。至商代,玄鸟更被视为其始祖。“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史记殷本记》载,契乃商祖,其母为简狄。阳春三月,简狄与帝喾行浴之时,“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
曾几何时,燕子远非低低飞过的诗意,而是神圣至尊的生命来处。从那以后,历代帝王莫不以天降异象来述其身世,或见巨人足迹而孕,或梦真龙入胸而生。帝王降临世间的那一刻,无不“满室红光”。
燕子的庄严与神性,终归淹没在诗性里。自《诗经》起,它始终背负着一个古国的春天。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燕子是历史,轻盈地飞进时代的家园;“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雏燕的欢歌里,永远是春天的新绿;“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劳燕纷飞处,离人落寞时;“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踏青于槛外,遣心于田园;“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豁达苏轼,连相思都如此清新悠远……
燕子飞过的天空,偶尔有深灰浅灰的雨云,在山前山后暗暗涌动。雨下了,不再在花叶间沙沙细语,它响亮地敲响黑色的瓦楞,敲响暮鼓与晨钟,并伴随电闪和雷鸣。
在混沌初开的岁月里,一道闪电就是一场生命的惊恐。人类的高贵与理性,正在于惶恐之后的探询。
东汉王充率先将雷电从神坛拉下,认定它是自然现象。至于雷电之形成,古人将之归于哲学。《淮南子天文训》说:“阴阳相薄,感而为电,激而为雷。”崇尚实证的西方人不同,他们以探究为驱动,以知性为理路,一步步打开了“闪电”之门。自17世纪起,西方人以实验解开“电”的神秘。至18世纪,美国的富兰克林曾将风筝放至雷电交加的雨云之下,通过实验,将雷电描述为正负电荷。他是人类第一位正确阐述了“电”之性质的科学家。
自然的天启与神示终归落脚为人间的发现与创造。“电”的发现开启了一个文明的时代。电气成为继石器、青铜、铁器之后的时代表征,正如“移动互联网”之于当下,“智能机器人”之于未来。
春分涵蕴着哲学的和谐与从容,何尝又不是一种科学昭示?好奇、玄思与实证都将推进文明的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