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耀红
微风吹过来,一望无际的青色麦田摇曳出轻微的声响。
你站在北国的辽阔里,站成一株风中的麦穗。苍茫而浩荡的岁月,如此清晰地看见生长。
此刻,时间就像那一粒将满而未满的麦子,捏得出一滴滴米白的琼浆。
这一天,叫小满。
《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云:“四月中,小满者,物致于此小得盈满。”
“小得盈满”者,是吮吸了天地精华的年轻麦子,也是所有谛听到汁液消息的绿色期待。
春光谢过,初夏来临。时令的更替,亦如绿肥红瘦。谁说“人间四月天”只属于诗人和爱情?这时候,每一个中国村庄都在种下“小满”的期待。
“绿满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
想想,你为什么偏偏喜欢绿、白相配的清新?那原是春夏之交的天地啊。你为什么偏偏喜欢“桑田”这个语词?那原是稳稳的静好啊。——蚕桑,带来华服轻衣;田园,生长五谷百食。
小满的时间,光与色都那样明媚鲜妍。
“梅子金黄杏子肥,麦花雪白菜花稀。日长篱落无人过,唯有蜻蜓蛱蝶飞。”
看吧,梅子、杏子都是黄橙橙的,麦花、菜花都是白茫茫的,而蜻蜓、蝴蝶呢,又是红的,是黑的,是花的。
没有一寸小满的时间华而不实,整个日子都是一片疯长的青绿。而当这种苍翠与勃发,出现在故址或废墟之上,草木的姿势里便蓄积着一股历史的张力。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诗经》里那一声古老的叹息,舒吐出一个时代礼崩乐坏的痛楚。
“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
《扬州慢》里的这一声沧桑感喟,映现着野蛮践踏文明后的流血伤口。
从此,那些长在经典里的黍麦,几千年都未曾老去。它们身上,飘散着无数“小满”的气息。
“小满动三车,忙得不知他。”
三车者,水车、油车、缫车也。小满之日,民间有“祭车神”的习俗。
你看,北方小麦郁郁,南方水稻油油。充沛的初夏阳光下,作物对于水的渴求,如同仙草之于甘霖。这时候,水车就出现在渠边、河畔与地头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就在家门前的水塘边,我和邻家小伙伴爬上了夏风吹拂的水车。那水车,一头没入水中,一头连着田地。其原理,脚下踏着辘轳与木轴的旋转,以带动那单车“链条”式的桑木叶片。水车的辘轳上,有几组供踩踏的“木头蹬拐”;前方则是一根供踏车者扶手的横木。一台水车,可以由几个人依节奏踏转。那车,其实是“翻车”,不同于靠流水之力旋转的水车,能满足低水高灌。翻车出现于元明之际,而早在东汉便有了水车。这是基于农耕经验的技术发明,这吱吱呀呀的木器无法走到更远,终归不敌十九世纪末出现于德国的柴油机。
与水车一起出现于小满时节的,是油车。那车里所装的,多是菜油吧?想遥远的乡间,河边的榨油坊里飘着菜油的清香,原野的金黄烂漫就这样化作了乡炊里的人间烟火。
缫车,关乎江南的蚕桑。公元1078年,年过不惑的苏东坡,出任徐州太守。那是一个久旱未雨的初夏,苏太守先是携民众至二十多里的城外求雨,雨下之后,又去铭谢天意。
归来的路上,他写下:“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缲车。牛衣古柳卖黄瓜。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
在苏子笔下,路人思茶,亦如庄稼思饮。当年,自郊外谢雨归来的苏先生,是不是也遇见了先民们提醒的“小满三候”?
一曰苦菜秀,二曰靡草死,三曰小暑至。
春天亦唤作芳春,因为有花的芬芳;夏天呢,则称为苦夏,是不是与植物里的苦味有关?小时候,母亲总说,苦瓜是最好的菜,它可以清火。我没有吃过苦菜,却对野苦荬记忆尤深。母亲常将这种植物的叶或根捣碎,拌以白糖,为我们清热降火。
靡草,枝叶靡细之草。“凡物感阳而生者,则强而立;感阴之所生也,故不胜至阳而死。”
小暑,非小暑时令,盖空气里轻微的暑气吧?又是一个“小”字,正道出了“小满”的好。
当“小”与“满”走到一起,一切才是最美的生长状态。它是满,却不是大满,更不是爆满。
小满像一株深刻的植物,是人间的粮食,亦是人世的哲学。
公元1645年,那个叫史可法的中年男子,于扬州城拼死抵抗之后,终被屠城的清军杀害。那一天,正是小满。在初夏的炎热中,史公的遗体腐不可辨,其义子史德威只得拾其衣冠葬于城外桃花岭。
史公的人生,忠贞于大明王朝,堪为悲壮的圆满。然而,若放入人类文明的长河之中,谁又能说这种“圆满”有着历史的绝对性?
现实中,对于圆满的追求,或许没有哪种文化更胜于华夏。
在中国传统文化里,圆满从来都是那消解悲剧、抵御残缺的温情“夕阳”。 没有鹊桥相会,我们放不下隔天河相望的牛郎与织女;没有化蝶双飞,我们唱不开梁山伯与祝英台;没有报仇雪恨,我们受不了窦娥之冤;甚至没有起死回生,我们也圆不了杜丽娘与柳梦梅的奇缘美梦……
哪怕是在唐本事诗中,写下了“人面桃花相映红”的白面书生崔护,若没有与邂逅于桃花树下的女子结为夫妻,似乎故事就是一种残缺。
我们太喜欢“美满”,太喜欢“王子与公主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王国维先生曾将这种大团圆情结归于民族的“乐天精神”。他在《<红楼梦>评论》中说:“吾国人之精神,世间的也,乐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戏曲小说,无往而不著此乐天之色彩,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离者终于合,始于困者终于享。”
圆满的集体审美,或许与天地浑圆、阴阳互转、五行相克相生的宇宙观、生命观互为表里;抑或许与地理封闭、伦理贵和、心理乐天的小农生产方式相适切。
小满之可爱,不在于登峰造极的完美,而是携带希望的过程。它“满”,却不是“满到极至”,更不是“满到泛滥”;它是走向饱满的绿色成长,却不是展示成熟的金色饱满。
在这里,“小”无关格局,只关乎心态。它意味着欣然纳悦、兼收并蓄与成长可能。
因为“小”,所谓的“满”才不至于夜郎自大、固步自封或固执己见。
小满,让我们在寻找文化自信的同时,而又不失去科学理性。
就像此刻,我们固然可以为天人合一的中国智慧而欣喜豪迈,却不能不看到中国古代关于天文、星象、阴阳、八卦及一切天人关系的人文比类,相对于西方的形式逻辑、数理思维、实证精神而言,便是一种重大的缺失。这样的缺失,甚至直接关乎经典的“李约瑟之问”:为什么中国古代科技的发展为人类作出了重要贡献而科学与工业革命并未发生在这片土地?
再如延续千年的科举制度,作为文官选拔制度,固然有其领先世界的意义,而它带来的思想桎梏亦被历史见证:一个民族的青年都以“四书五经”的圣贤之言为崇,所谓读书几乎沦为做官的途径和手段,人文与古典成为课程的中心,那种与生俱来的自由精神,对于未知的好奇与探索精神,或证实或证伪的科学精神,从此渐渐萎顿。一个民族的青春力量就在俯首低眉之间失去了丰沛的元气。
这一切,是不是缘于唯我独尊的“大满”淹没了悦纳天下的“小满”?
生存智慧上的“小满”,没有青涩的稚拙,亦无成熟的世故;没有小富即安的苟且与保守,亦无固守一隅的狂放与偏执。
然而,人世间,太多得陇望蜀的世俗追逐,总将“满”作为人生的鹄的。
人们似乎忘了:于山巅的空间而言,没有哪一条路不是下山;于明月的时间而言,没有哪一刻能够定格。
回到小满,一切都是刚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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