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芳洲 送走了妈妈,心情怏怏地,裹紧了身上的衣服,深秋的风依旧有些冷。后悔穿薄裙子出来,中袖的外套已没有什么用。 看着空中旋转的落叶和南飞的燕,没有悲秋之感,自然界的律动是科学的,正常的,我幸运生活在科技改变生活的今天。不知不觉想辟一条少有人走的路尝试一下,挑战素日三点一线的活法。就在我一脚迈进公园的这一刻,一阵低分贝、急促的音乐响起。我加快脚步寻声走去,见一位短打扮的阿姨,正随节奏敏捷地舞剑。我不懂剑法,但给我的感觉是她的剑法娴熟,行云流水,虎虎生风,身手矫健,抬手跨步跳跃,都有闪展腾挪的英姿。从背影看,只见身材高挑,腰板挺拔看不出年龄;我跑步绕到她前面,她已收住脚步,气定神闲地停止舞剑。我定睛看她,她也迎面撞上我的视线,那是一双清亮的大眼睛,高鼻梁、小嘴、薄唇、鸡蛋脸,一双不大不小的耳朵上挂着玉耳环。心想,这样美的阿姨,年轻时一定具有颠倒众多男人的魅力,想必她的人生不会不精 吧?她冲我笑笑,走向长椅,在套上一条长秋裙的同时,又喝起了从枯瘦的老手递过来的矿泉水。喝毕,又摆弄了一下手机,便坐下了。 我走在她身旁笑着说:“阿姨好剑法,收徒弟不?”她说:“阿姨闲着没事,闹着玩的,你别当真。”接着便拿起椅子上的书,自顾自地看起来,我好奇地凑上去看那封面,哦,原来是林清玄的散文,旁边还躺着本科幻小说。我问:“阿姨原来很爱读书?”她没有说话,只用一声轻叹做了回答。我看着旁边还有一位老头,用报纸遮住脸,那握报的手,就像是老树皮,他们都没有交谈,也不知是什么关系。见人家都安静地读书看报,我也就怀揣秋晨的见闻,悄然地穿过公园的后门,搭车回家了。 在我们忧心忡忡地忙碌中,每日经见的事情的确不少,能在脑中刻下一点沟壑的,实在不多。一周以后,忽然接到朋友兰子的电话,说要请我吃饭,还说这饭一定得吃,因为是她妈咪非要见我。我说:“奇了怪了,我和你妈咪素昧平生,怎么吃饭非得扯到你妈咪不可?你这样找借口,也太雷人,太没水平了吧!”她说:“我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拍到你的一张照片,说你很像年轻时候的她。她怎么会用手机拍到了你?她说了,但我不告诉你,要留点悬念,让你们相逢时意外惊喜!她听说你是编辑,就一定想和你聊聊;到底是排遣心事,还是要发思古之幽情?也许两者都有,两者都非,仅只为不说就真的来不及了……”兰子说着一声忧叹,叹声荡起我心中的涟漪,仿佛这叹我在哪里听过,但一时却想不起。于是我赶忙说:“别那么耸人听闻,别那么凄凄惨、惨戚戚,我来便是了。” 第二天下午两点,我如约到时光茶楼,进到包间,便见到那位舞剑的阿姨,使我十分意外,又十分惊喜!兰子见我和她母亲拥抱,便在一旁说:“这世界其实很小吧,兜几个圈子下来就都是熟人了!”我在兰子妈咪身旁坐定,简单地寒暄后,习惯性地掏出笔记本、录音笔,预备进入状态。兰子妈咪说:“我知道那次邂逅总是一份意外的缘,冥冥之中意味着我们今天会发生点什么。这不,我就愿意与你聊聊那些伤心欲绝的往事。具体说来,就是我一生中的两个丈夫,两个我都爱不起来,却又恨无所恨的男人。我为他们各生了一对儿女,不知道是喜还是悲?我已经风烛残年,活不了多久。那第一个男人已经走了,第二个还陪着我,虽然如此,我们只是天花板下面的一对陌生人,没有共通,没有契合,不过各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为了孩子,只好这么凑合着。遇到你,我仿佛返老还童,是你帮助我找回了青春。我真后悔当时怎么没有问你叫什么名字,住哪儿,以便能找到你。幸好老天有眼,兰子是你的朋友,致使我们的缘得以续下去……”我打断她:“谢谢阿姨这么信任我。”她拉起我的手说到:“阿姨命苦,想找个合适的人说说,不让往事烂在肚子里;说了死后才不冤……”我把茶杯送往阿姨的唇边,准备听阿姨讲那过去的事情。 阿姨问:“丫头,你今年多大。”我说:“快三十了。”她道:“我像你这年纪已有两个孩子,大的十二,小的也快十岁了。”我啊了一声,“可我现在还剩女咧……”。阿姨说:“时代不同了,你们多幸福啊。结不结婚可随自己的意愿,谁也逼不了你们。可我们那时就不同了。”说着眼睛泛起泪花,睫毛上缀满珠儿。我用纸巾擦去她的泪,看着她肩头耸动,胸膛起伏,简直与舞剑的女神判若两人,看着她开始一场奇特的逆袭穿越。 我把录音笔朝她身旁推了推,紧握她冰凉的手,就在我热辣眼睛的期待下,阿姨时光倒流,逆水行舟返回六十多年前。 我结婚时还不满十八岁,高中毕业一腔热血参加到即将全面胜利的解放大战的尾声。四八年末,肖部长当时已41岁,他第一次见到骑马送宣传资料,半学生半军人通讯员的我,就迷上我了。陆续叫几批女干部给我做工作,那时候大的战争基本结束,只有小股残匪负隅顽抗,因此具备了首长能谈婚论嫁的条件。我说什么也不答应,理由也说不清,也许还不懂事,不懂爱,或许也嫌他太老。那些女干部都是他的部下,也都是他的说客。说什么女人嘛,总是要嫁人的,都是要生儿育女的,早点晚点都一样,还说肖部长虽大点,但很疼人。你跟了他,就是党培养的重点干部,上大学不过是部长早晚一句话的事。现在又胜利了,不用吃苦,我们好羡慕你的福气哦…… 我哭哭啼啼被推到婚姻的坟头,席上我什么都没有吃没有喝。不知到底该怎么办!大伙儿闹毕,把我俩塞进洞房,点起红烛。人们说了一大堆喜庆吉利的话后离去。我紧张得把心都提到嗓子眼,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他关好了门窗,亲切地唤着“小林,小林,我们从今就是夫妻了。”我后退到墙边,喝道:“别,别,别靠近我。”他不听我警告,径直朝我走来。我下意识地拔出手枪,向他发出了数弹。幸亏他经验丰富,房间够大,而我又是个用枪的新手……。接着武装部大院灯火通明,人喊马嘶,一阵打乱,众人包围了我们的洞房。踢门的,敲打窗户的,口里骂着:“小婊子,竟敢刺杀首长。开门!开门!”我已吓得魂不附体,缩成一团,蹲在墙根下,连眼泪都不敢流了,预备着被大伙儿剁成肉馅儿。 这时候肖部长吹灭了蜡烛,打开房门,朝外喊:“没事,没事,大家都回去休息吧。”有人问:“刚才是谁开枪了?是不是小林?”“不是,不是,是我脱衣服走火了。”大家悻悻地笑道:“哦,部长,动作要轻点哦,吓死我们了,好歹是虚惊一场……” 肖部长关上门,抱起我问:“吓坏了吧,玩笑不能这么开,哪有妻子杀丈夫的道理呢?”我哭着央求他放过我,说:“我害怕,我还小,我不要结婚,我是来革命的……”他说:“我要是不和你结婚,怎能保住你的小命?想想都这样了,就算我让你离开,你怎么走的了?我怎么同党组织交代?那几声枪响,不会被党组织细究么?纵然我不说,那该怎么去解释我和你会离婚?小丫头,别犟了,你看今天好悬哦。要不是碰上我,你想想后果……”他用手拭去我的泪,温柔地说:“革命也不影响结婚嘛。难道共产党就没有七情六欲,不能生养孩子?你虽小,今天这事也可以看出我有多疼你,爱你。”我说:“那你处分我吧,送我去坐牢,或者毙了我……”他不理这茬,迅速地占有了我。我的第一次婚姻就是这样开始的。 解放后,老肖调往市里,一路官运亨通,我也顺利地读完大学,在高校工作。 在那个红色浪潮一浪高过一浪的年月,多少人不明不白地倒下去了。老肖也许是运气,也许是根正苗红,始终官运不错,对我也算怜爱有加。我跟了他,有人羡慕,也有人不屑。五九年我29岁,已从高校调往我想去的军工企业当上了工程师。那时候,我要什么,在组织原则以内,老肖总是基本满足我的。因为不懂事,成熟太晚,或者也是太顺。有时看到大学高中的同学,都有年轻般配的丈夫。他们虽然没有我的风光,但只要没被运动早上(注:即将被清洗、被清算、化为敌人或劳改、下放的意思),也都还过得不错。这就是人性,我看到这些,便时常心烦意乱,无由来地对老肖发火。不过也就是哭闹一阵,他刮几下我的鼻子,哄哄我。笑道:“唉,小丫头,和我儿女一起长大,长大懂事就好了……” 事情就出在我闺蜜身上。我一位大学同学,丈夫是宣传部的干事,模样很帅,才子佳人两人很般配,令世人很是羡慕。但当三面红旗(注:总路线),大跃进的时候,我女友不知说错了什么,被打成右派,当年就被下放,才子干事赶忙与之划清界限离婚。我利用出差的机会,前去看她。在安慰她的同时,也同她聊起了自己的伤心事。我在她下放劳动的地方住了两夜。利用白天她下田劳动,给老肖写了封信,其中一句是:你等着,老肖,总有一天我会和你算账的…… 信写完,封好,竟忘了送邮筒。我在出差的城市下了火车,赶忙找地方给同学挂电话,说起信的事。她说她见到我的信了,会把它寄给老肖的。然而,几个月以后,我却因这封信坐牢了。那位同学为了立功赎罪,加油添醋地写了一篇文章,解剖我的信,说我这封信不是针对爱人老肖,而是针对我们的党。因为老肖是党的高级干部,她攻击老肖就是攻击党,她还说:小林这样做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而是蓄谋已久,要向党反攻倒算,阶级报复。那位姓林的亲自给我讲,洞房花烛夜,她要用枪打死老肖的事…… 这封信,她没有寄给老肖。如过她寄给了老肖或寄到他管辖的范围,绝对无甚大碍,就被压下去了。可是她寄给省委,市委,中央和公检法,于是上面不得不抽丝剥茧,追究、调查。我直到入狱才慢慢清醒——人心险恶。本来是两口子开玩笑的情话,也被人上纲上线地用作屠刀…… 我出事后,老肖一下子老了很多,好端端一个家庭,竟被两口子的一封私信弄得家破人亡,上边一再逼老肖和我离婚……在判刑十年间,我受尽了屈辱、折磨、摧残……最刻骨铭心的一次是我被派往食堂打扫卫生。收拾妥当以后,我发现桌上摆了一本工程学的书,我好高兴,久违了这些书,便虔诚地走过去认真地翻看。忽然一个男子朝我挥动拳头,怒吼道:“狗囚犯!反革命!你是什么东西!这书也是你那手能摸的吗?”我五雷轰顶,浑身哆嗦,如秋天的蝉,不,更像是被谁扔进了冰窖,彻骨的冷使我半天缓不过气来!就这一次刺激,使我联想起原来有老肖呵护,一切挺顺的,谁都高看我一眼,如今倒霉的凤凰不如鸡!我天生迟钝,成熟很慢,敏感度很低。可是这次打击,也使我遭受强烈的挫败,生不如死的感觉。我病了很长时间,家人也很少来看我。 监狱里有个男人,也就是兰子、梁子的爸爸,常表白喜欢我,我当时不屑理他,他是个盗窃犯。那人先我一年出狱,之后给我写信,说如果我出去有困难可以去找他。我七四年出去,正是文革如火如荼的时候。我本能地回到那个原来市委的家,我一进门就对孩子们说:“叫妈妈……”谁知两个拿着枪和棍子的儿女朝我扑来,把我打倒在地。口里骂道:“打死你这个反党反革命的分子,我们绝没有像你这样臭婊子的妈。”我听了,又一次坠入冰窖,心碎成了玻璃渣。哭喊道:“老肖,这就是你教育的孩子吗?”我话音未落,就听到一声苍老的大吼:“放她走!”就这三个字断送了我们一段夫妻情。 那一段生死攸关的枪弹都没有拆散我们的姻缘,却在刑满释放断送了,拆散了。你看这段姻缘,就这么浑浑噩噩,在诬告陷害的冤狱中死去。 自己的命运也是民族的命运,可叹非但得不到理解同情,反而连至亲也弃你而去。我心如刀绞,天旋地转,不只是怎么哭着离开那个市委大院的家的……我无处栖身,无处投奔,上哪里去找接纳我的亲人呢!就在户口无处上,找不到落点的时候,兰子她爸那个搭在河边的牛毛毡破棚屋接受了我,使我有了一个燕雀式的巢!我无依无靠,只好嫁给了他! 他是我完全不可能爱得起来的男人,粗俗、丑陋、没有文化、脾气暴躁。为此我自杀过两次,一次是上吊绳子不结实,摔了下来;另一次是他下班早,发现把我救了。我想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连死的机会都被剥夺,既然天不灭我,那就只好苟活吧!兰子她爸虽然诸多不是,但心眼儿不坏。当年盗窃,也只是利用工作之便偷米、偷面,救助饥饿的老乡。他和我结婚后,便很卖力地干起了装卸和拉板车的活。文革结束后,就用上了监狱里学的手艺,给别人维修简单的电器。 我也在政策落实后平反昭雪,恢复到机关上班。七六年老肖良心发现,带着两个儿女来看我,向我赔礼道歉,想请我回去。那时我已怀抱梁子在喂奶。我哭着对他说:“我们都回不去了,你好自为之吧!”他听了我的话,老泪众横,后悔当初没能把我留下。每想到此,我就心如油烹,仿佛死过千百次,又仿佛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却又断不了那口气。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只有痛过、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到它锥心刺骨的沈与真!我又想起那句歌词“这世间没有我要的可靠的王子,童话里的故事都是骗人的……” 我常常搞不明白,苍天何以待我这般薄?那个害我的女友,到底是人性的恶作祟,还是真为了什么信仰去伤天害理?难道趋利避害就一定要伤及无辜,用别人的血去染自己的顶子吗?会不会也是那个畸形年代才有的奇特现象呢?跟制度有没有关系呢?她涌出两行清泪,陷入深深的沉思。 我顺着她故事的弯道,穿过半过多世纪的长廊,想象着、模拟着、魔幻着,终究无法再现那样的场景。那样的书我看过不少,总认为是作家们在编故事。今而这个朋友的妈咪活生生地坐在我的旁边,为我讲述亲身的经历,不由我不信。我仿佛浸泡在沥青池里,或是水泥浆里,被禁锢得游不动、拔不出。咀嚼着仅仅是为了想过普通人的生活,竟不能如愿的滋味!这是否就是叔本华所谓的任何人都逃不掉被炭火烘烤的煎熬? 正想着,门开了,进来一位矮小、猥琐、佝偻着背、一张粗糙的苦瓜脸上堆着不匀称五官的男人。用嘶哑的声音对阿姨喊:“哦!还没说完吗?”阿姨赶忙介绍:“认识不?这就是兰子、梁子的爸爸……”我一个激灵,冲他礼貌地叫了声:“叔叔好!”他一副不耐烦、不削的嗯了一声。我看出他好像要对阿姨说什么,或者要发作什么,便赶紧告辞离开了茶楼。 没走出两步,我便听到兰子她爸在说:“就那么点破事,有啥叨咕的嘛?”我加快脚步,不想也不愿听到其余的不堪。心想像这么不搭调的一对在一起,每天重复着鸡对鸭讲的日子,阿姨也真不容易,要是我非崩溃了不可。我试着让自己的灵魂附体于阿姨的魂灵,去演示、体悟一把,那样一种爱吾所爱,痛且恨又无所依,老是陷入沼泽,找不到支点的精神折磨!我幸运着自己晚生了半个多世纪,得遇好时光。从此不再有那样的害怕,又想我宁愿剩着,也不能嫁给没有爱,不搭调的男人。想不到能选择自己想过的生活,原来也是一种奢侈!那是多少男女用生离死别的泪水,在支撑我们的船,使我们能顺利地扬帆,作出的贡献哦!假如没有他们的牺牲,没有当年的挣扎和苦闷,没有他们的承载,幸福小舟能够划向光明的远方吗? 大街上,华灯粗放,摇落的秋叶被足踩碎,就像是岁月缝隙里抖落的尘灰。我乃知识碎片化的一代,不具整合力。还是将穿越、超越、简约理智的思考交由专家、大师去料理、解锁吧!我在心中默祷“愿阿姨的泪被一个长到无边的休止符定格永不再起拍”。 2014年1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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